文/王红五
大运河畔的珍罕孤品
文/王红五
大约在五六年前,笔者沿隋唐大运河,寻访散居于村落间的“大运河瓷”收藏爱好者。这些质朴的农民,经常会为感谢城里人的造访,而慷慨地送你两片开门而又稀有的瓷片,有些甚至是可以修复的残件。笔者作为“大运河瓷”的热心研究者,虽然见过不计其数的完整器,但仍十分珍视那些罕见的瓷片标本。
因为有了这些标本和实物的考证,我们对大运河畔的瓷器胎体、釉面、器型和工艺特征有了深入了解,从而能更准确地去分辨窑口和断代,完善我们对高古瓷器的认识。不如,我们先从一件珍罕孤品讲起……
我在去往大运河畔后,记不清是哪一天的寻访中,一位农民兄弟送给了我一包有二十几片绞胎和三彩混杂在一起的散碎瓷片,说是在一处地点发掘的。由于是两种瓷片混杂在一起,我当时便以为是未经整理混放的杂窑口的瓷片,未介意地用一只塑料袋盛了,回来后堆放在窗外的塑料筐里搁置了下来。
2009年年初,我乔迁新居,清理楼梯间的杂物时,发现了那只原放在窗外堆瓷片的塑料筐子,也不知是何时被家人整理窗台时,移到此处的。我顺手便翻出了那袋绞胎瓷和三彩瓷片混放的塑料袋,大概是冥冥中的第六感在作祟,我怦然心动,无端地就把这袋瓷片拎到了博物馆的办公室,并找来负责修复的师傅,交待他看能否粘拼一下。第二天,师傅捧来了一尊唐代巩县窑三彩加绞胎的釜型器皿,虽尚有八处缺损,但该器皿的造型、装饰手法,胎釉的烧造工艺,以及高超独到的工艺水准已赫然显露。
唐三彩绞胎釜(外部)
公元605年,隋炀帝开通的隋唐大运河通济渠段,流经河南、安徽、江苏605公里,流经安徽省180余公里,这条运河在中国最鼎盛的隋唐宋金元时期,作为北方出海外销、南方进贡京师的黄金水道,通航了七百余年,过往舟船因黄水泛滥、汴水(隋唐大运河)漫溢(仅《宋史》记载:北宋160余年,隋唐大运河泛滥达21次),失事倾覆的船只不计其数,柳孜运河遗址900平方的探方中,一处宋代石构筑物下,就压覆着八条唐及唐以前年代的沉船,出土陶瓷器1653件,各色瓷片几十万片。
大运河畔,唐代巩县窑烧造的三彩陶器很多、亦很精美,堪称世界彩陶发展史上成就最高、制法最古老的陶器。唐三彩,是现今世界各大博物馆与私人藏家不惜重金,极力追捧的藏品。但凡觅到有独特风格的重器,都是各馆藏的镇馆之宝。巩县窑唐三彩则被定为“国宝级”文物最多的窑口品种。
长期以来,珍藏在隋唐大运河(民间习惯称其为“隋堤”)腹内的“八朝荟萃、百窑纷呈”,这些“大运河瓷”不断地在农耕、水利工程、民宅翻建中出土。这些中国最强盛时期遗存的珍罕文物,是受到数代战乱,在建设与破坏中残存的京都遗址和难全的珍宝。
唐代·三彩绞胎釜三属仿商、周青铜器“釜”的造型,此种陶瓷器的造型在盛唐时就已盛行。此器器高八厘米,宽折沿,粉白胎,上口沿面施黄、绿、白三彩釉,口沿下面施单色黄彩釉。三彩融合自然,有明显的交融与流淌痕。三彩釉面的鱼子纹开片细密清晰、开片的边缘斜翘、斯文老到,具有典型的唐三彩开片特征;口沿下的釜身,为白、赭两色瓷土糅合成木纹效果,用绞胎直接成型工艺技法生成。木纹的纹理略显拉长变形,树心纹理的效果明晰逼真,绞胎外罩透明釉,有细密开片,开片下土、碱沁蚀明显,但无论是三彩釉还是绞胎的透明釉,均清亮而富有光泽,肉眼目之晶莹如新,宝光四溢。
不仅如此,三彩绞胎釜还囊括了唐代陶瓷装饰工艺两种最高成就:三彩釉与绞胎成型工艺。整器在三彩与胶胎的结合部,过渡自然、胎体衔接致密一体,口沿与釜体缺残的断裂茬口,均不在绞胎与三彩胎的交界线上;可见不同质地的胎体不是黏接,而是在胎料配合上匠心独运的谋划,这使该作品的拉胚成型工艺又提高了万分的难度。另外,已知巩县窑的三彩烧造是先素烧胚胎,再施釉后复烧,且三彩釉的发色,因不同色釉的成分不同,而在烧制过程中要不断变换、控制温度与转换窑室内的气氛,才能使不同的元素在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气氛中,顺序发出靓丽的色彩。
类似的造型还见于长沙窑的褐釉釜和绿釉釜,口径都在十二三厘米,釜体圆润,宽折沿,弧腹渐内收成小平底,外底露绞胎,未施透明釉,对称的两环形耳鼻向外折倒。有的似吊挂器,有的则装有鼎足,似支钉烧器。两年前在韩国首尔的古玩街上,亦见到过此类白釉的东西,想来当初亦曾作为出口外销瓷,为高丽的贵族所欣赏把玩。说明早在唐代,画有此类符号和元素的瓷器,就已成为国际交流的礼品或商品流通,成为异域友帮互相理解的造型语言。总之,陶瓷“釜”的造型,归之为沉稳古朴,静穆雅致,不亚于黄钟大吕,代表唐、五代盛世时期的风格。
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的一件1970年出土于临安,墓葬的越窑秘色瓷青釉釜被专家定为五代时期 “越窑双耳洗”。此件“秘色瓷釜”如确为五代时期,那么临安当时应是吴越国的领地,亦属“异域番帮”。这种土与火的艺术,全凭工匠们以肉眼判断木柴升温时的火候、气氛、窑位上的把握,经过了千百次的探索与调整。因而,绝品、孤品产生的概率太小,有的甚至仅有百万分之一的成品率。需要数代匠人孜孜以求才能偶成一尊,实为承载厚重文化的国之重器。
可以说,我在大运河出土的绞胎器中,曾见到过为数不少的绞胎器,可是若要得此清亮润泽、光可鉴人的釉光效果,本已万分困难,又将三彩发色与绞胎发色集于一器,则难上加难。而这种烧造工艺又早已失传,能够重新拾获这件虽残尤珍的三彩绞胎釜,也为唐代巩县窑缀补了陶瓷发展史的新内涵。
那么,何谓绞胎呢?准确来讲,唐代巩县黄冶窑的工匠已将三彩釉的装饰工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后又创烧了一种“胎装饰”,就是绞胎工艺。它是用白色与深色瓷土的泥坯,叠合绞扭,形成花卷似的两色相间的纹理。如行云流水,风起云涌,层层叠叠,变化万端。而绞胎工艺的代表窑口有唐代的巩县黄冶窑、鲁山段店窑,宋代的修武当阳峪窑、禹州扒村窑等。绞胎按纹理效果划分有木心纹、羽毛纹、水云纹、团花纹,最近我还发现了一种席纹;按所罩透明釉的色彩划分有黄釉、褐釉、绿釉、透明釉和无釉(露胎);按胎体装饰手法划分有表里如一的整体成型绞胎、素胎贴面和贴花的表层绞胎,以及素胎施彩条或彩纹釉的搅彩,又称“搅釉”工艺。但凡敢涉足或问津绞胎工艺的窑口,都是当时的名窑口,一般区域性的名窑都望而却步。绞胎器摆设件较少,十厘米以上的大型件极为罕见。
因为绞胎加三彩的器物未见有小型件,我有意在书籍中搜求,也仅发现两件记载,均为大件器。一件为中国国家文物局主编的《中国文物精华大辞典·陶瓷卷》收录的图501的三彩陶骑马射猎俑通高36.2厘米,长30厘米。“马身和人身部分,在白胎上绘有深褐色木纹状花纹,其上罩彩釉,呈现绞胎三彩陶效果,甚为罕见,属三彩陶中的特殊品种。反映出盛唐时期陶瓷艺术达到极为成熟的程度。1971年陕西乾县李重润墓出土,现藏陕西省博物馆。”我认为描述不够准确,应为“绞胎贴面的骑马射猎俑器”,不是“白胎上绘有深褐色木纹状花纹”,这样描述便成了搅彩(搅釉)的效果了。另外,“其上罩彩釉,呈现绞胎三彩陶效果”亦不准确,应为“其上罩黄褐色透明釉,人俑的佩剑上施三彩釉,呈现绞胎三彩釉效果”。因为这件作品其马身和人身均为绞胎贴面效果,仅在佩剑上施了三彩釉,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但该作品与“唐三彩绞胎釜”相较,其绞胎与三彩的釉色均较浊暗,没有本文所推荐的“唐三彩绞胎釜”清亮明快,反差艳丽,釉彩悦目。鉴赏古陶瓷可谓“釉色差一分,价格跌九成”。重器珍品的较量,最终只能是以釉水的分毫之差,来排定伯仲。
另一件为《中国陶瓷全集·唐五代》收录图126的唐三彩绞胎瓷枕。记录“高5.5厘米,长12厘米,宽9.5厘米。胎为白褐两色瓷土相间糅合在一起,形成木纹状纹理,色彩艳丽。整体施黄釉,后用蘸釉法在上、底两面施绿、褐两种釉色,为晚唐至五代流行的样式,该作品出土于江苏新沂市炮车乡,现藏于徐州市博物馆”。我发现该器的缺陷有三:一是三彩与绞胎混施,叠床架屋、相互冲抵,影响了色彩效果,没有达到互补相映的装饰效果;二是透明釉与釉光的发色,掌控不到位、色彩浊暗无光;三是绞胎的纹理白褐反差不够鲜明,胚胎的选料不够精细。
总之,以上两件三彩绞胎器虽然尝试了胎装饰与釉装饰两种装饰工艺的结合,在胎土的选料配色、分合杂糅、发色控温和气氛调整上,还未达到三彩绞胎釜烧造
时的至臻至美。三彩绞胎釜,从釉色釉光上看,明显比以上两件的火候高,玻化程度高,温度气氛控制好。绞胎釉色也明显达到了修武当阳峪窑宋代“绞胎瓷”的质地水平,摆脱了巩县窑“绞胎陶”的浊暗质地,釉水的烧造显见不是一个档次,在整器的谋篇布局上,其两种装饰手法的应用、配合,分合有度,从自然叠加到主动创意,后者体现了艺术的升华和鬼斧神工般的意境。
现在,我对“唐三彩绞胎釜”的品鉴有了更深的理解,让大家领略了这件珍罕孤品,在中国陶瓷史上虽残尤珍的历史地位。唐代巩县窑在中国花瓷工艺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也是“大运河瓷”中出土三彩绞胎器的孤品,我将这件敝帚自珍的绝品推介给大家,仅是为了聊表本人对“大运河瓷”推崇与钟爱的一点情意吧。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