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光:心血凝成惊世响

2012-07-05 23:25刘文嘉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2年1期
关键词:原子弹核武器电源

刘文嘉

见到俞大光院士前,曾被普及过原子弹常识:球状物,旁边是TNT炸药,中间是铀235——再简单不过。真正牛的是一个叫同步引爆器的装置,这是引发大规模杀伤威力的枢机所在。任何有原子弹的国家,这个装置都是最高机密。

听了心下一凛。这位亲手缔造核弹引爆系统的专家,必是位巨人。

错了,老人身材瘦小,有些驼背。这位刚刚过完九十华诞的两弹功勋,微笑着蹒跚地去水房打水给记者泡茶,微笑着蹒跚地搬椅子、挪桌子,你不落座他也站着,你若插话他就耐心等着。

有着工程专家的缜密感——回忆时间会精确到年月日,回忆团队会一字不落地说出全称,回忆场景会点出在场每个人的名字。

也有着工程专家的“一根筋”:“我看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反映两弹一星事业的电视剧,2011年春节期间播出),这里面怎么没有朱光亚呢?不应该没有朱光亚的。演邓稼先的演员也和他长得不像啊。”

“老虎课”、“铁将军”、“神秘调令”

1962年之前,毕业于武汉大学、任教于哈尔滨工业大学电机系的俞大光,从未想过自己会和原子弹、氢弹扯上关系。

按照正常路径,作为一个大学教师,俞大光的所有经历似乎意味着他将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读研到一半开始教授专科课程,尚未结业就正式执教本科生课程,而研究生毕业时已成为哈工大电工教研室主任。

哈工大的校训是“规格严格,功夫到家”,俞大光守持敬慎。他带领的电工基础课,考试前要考查,考查前要准备每个学生学习记录,学习记录上要详细记载每个人的作业完成情况、概念性错误出现频率。学习困难不怕,俞大光会特别辅导。但考试,没有任何通融余地。

几十年后他回哈工大探望故旧,午餐会上有人站起来敬酒:“俞老师,我在哈工大记分册上唯一一个3分,是您给的。因为口试时说错了一个概念。”

当年学生已是今日博导,“3分”教训毕生受益。

课是“老虎课”,人是“铁将军”,都是学生送他的“雅号”。他也欣然领受——这顶帽子的寓意应该是敢闯敢为、铁面无私。回顾检查自己,“还有距离呐,还应该加倍努力。”俞大光哈哈一笑。

传道授业,十年文章。说起来,一纸调令来得突然且神秘。

1962年,正准备赴京参加高教部教材编审筹备会的俞大光,被教务处领导叫住了:中央组织部点名调他到第二机械工业部九局(又称第九研究所,今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工作,可借出差机会去该局洽谈一下。

去干什么?多长时间?一概不知。

在北京,俞大光马上联系了在二机部九局工作的老同学,反复追问下只有一句回复:“来了你就自然知道了。”

“我很为难啊,我不知道调去干什么,这怎么表态?”哈工大方面也极力挽留——教研室离不开学术带头人,修订中的《电工基础》也离不开这位编者。时任校长李昌特意给他写了一封长信,甚至还想派另外一位教师替他调过去。

当然,都没起作用。一个刚刚独立的东方大国正怀抱一个莫大的理想,一群科学家和工程专家正悄悄集合于这个理想之下。原武汉大学教师、和钱学森一批回国的专家疏松桂向二机部推荐了学生俞大光——电子工程技术骨干,正是所需。

他将与时代共进,当时的俞大光显然不知。成就这段缘分的仍是工科知识分子的“一根筋”:“反正都入党了,那我服从组织安排吧。”

“罗布泊”、“蘑菇云”

东北来的俞大光终于整明白自己是来干什么了。

1963年春天,他被任命为二机部九所设计部副主任兼十五研究室主任。这个研究室的使命是:研究核武器的引爆控制系统和无线电遥测系统。

不知道怎么干。

“情况是了解了,可是原理完全不知道啊。找人教?没人懂,自己去摸;找书看?基本找不到相关的书。”

坚硬的土地,无从下犁。

“一开始大家想依靠苏联专家,可是专家来了,也没有什么具体指导,只说让我们去工厂学习,接触实际——也没有内容,也没有目标,只说接触实际。”知识分子们很快就明白了,对一个国家能生杀予夺的机密,再慷慨的“老大哥”也不会与你分享。

世界范围内的核武器引爆方式正经历革新。“原来的方法效率低,浪费了很多核材料。办法是把几个核部件聚拢在一起,快速地向它们提供中子。中子打进核内去激发裂变,而裂变本身又产生中子,再引发临近的核裂变,最后形成链式裂变反应,产生巨大能量。”这个方法被内行称为“枪法”,美国投到广岛的原子弹“胖子”,就是“枪法”原子弹。

较先进的方法叫做“内爆法”,这是我国研制原子弹的起始点。为了节省、高效,它不是用外力把多块核材料推在一起,而是在一块核材料上做文章。这样,新的问题就来了:核材料量大幅减少,裂变产生的中子难以打到临近的核中激发裂变,没法产生“枪法”中的链式裂变反应。

“怎么办?就得压缩,缩小核与核之间的距离,‘强迫它产生链式反应。要把它压得很小,需要很大的能量,就得用内爆像聚光一样把温度聚到最高,把能量聚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内。”

“难度就在这个地方,”老人说,“如何能把能量聚焦到很小的范围?这要整个球面同时起爆,形成一个聚心爆轰波。”

所谓“同时”,意味着各个“点”起爆的时间差非常小。比喻可以说明问题:一秒钟对于这个时间差来讲,如同一个月那么漫长。

1964年2月,他审定了首次核试验引爆控制系统方案。

8个月后的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新疆罗布泊引爆。

“蘑菇云”腾空一刻,世界震惊。

俞大光当时正在距此两千多公里外的青海金银滩草原(中国核武器研制生产基地)上。为防止美国对我国首次核试验的破坏,他此时身兼两职,一要将核武器图纸资料整理齐全并转移到绝密安全地点;二要负责处理内部提出和外部传来的各种技术问题。

“亲手”点燃“蘑菇云”的人却离它那么远,这是遗憾,也是趣话。俞大光只记得彼时的金银滩草长莺飞,他和同事们喜极而泣,浊酒一杯家万里。

罗布泊的惊世之响给全世界带来了心理地震。西方又有人跳出来叫嚣:“‘地爆的只是一个原子装置,要使核弹武器化,中国至少还要5到10年。”

讽刺的是,接下来的1965年、1966年,核弹武器化的“空投”试验马上展开了。这一次,俞大光在第一现场,分担领导工作。

一则轶事至今屡被提起:1966年的空投试验中,轰炸机挂弹后,飞行员忽然发现弹上遥测发射机不能断电。起飞在即,现场一片慌乱。在此关头,站在飞机外面的俞大光从容登机,在驾驶舱的操作台上进行了简单的操作——几十秒钟,弹上遥測发射机正常断电关机。

把这段广为流传的版本讲给他听,老院士显然不愿意把自己说得这么“神”。“原子弹上使用的是银锌电池,叫弹上电源。轰炸机上使用的叫机上电源。由于前者比较珍贵且用处在后,遥测检查时要使用机上电源。”

正确的流程是,由机上电源转为弹上电源,然后再马上断掉弹上电源。但实际操作时漏掉了“机转弹”这一步,弹上电源当然无法直接关闭。“就是这么简单,”老人笑,“并不是我解决了这个问题,是操作流程有毛病。部队使用,得在操作书上给人家详细写明‘不能直接关掉啊。”

“如果弹上电源关不掉会怎么样?”

“如果一直关不掉,从飞机起飞到空投这一段时间很可能将弹上电源耗光。这意味着空投后,遥测无法完成,引爆控制系统到底是否正常我们将一无所知。”

“就是说,这样大规模投入的实验,就算失败了?”

“是,光弹掉下来了,等于白打了。”

小处不可随便,对于尖端技术工程尤是。另一则轶事或可与此参照。

1965年初,俞大光和同事们进行了一次核弹“震动实验”。受试弹安装在震动台上后,试电筆忽然显示弹壳带电。受试弹上装有几十个火花雷管,任何一个因静电起爆都会点燃弹上的几百公斤炸药!

设计部负责人立刻下令将现场队伍撤退到安全半径外,集体待命。俞大光和几位同事负责留在现场,查明原因。

几百公斤炸药环伺,俞大光和同事开始了最详细的检查——对象甚至包括厂房的暖气和脚垫。地毯式“搜查”后,大家分析,很可能是实验人员的鞋底与地面橡皮垫摩擦产生了静电。“哎,在地板上浇了水后,果然没有静电反应了。”

“万无一失”、“不能有一点疏漏”,这两句话他毕生都在强调。“两弹”对他来讲像是一件艺术品,人们看到的是富丽堂皇,他看到的是每个细节都丝丝入扣。

“和平用核”、“备而不用”

日本福岛核危机正让全世界谈虎色变。问到这个问题,老人略有沉吟。

“核电站出问题关键恐怕不在‘核本身。或者是选址不对,或者是操作有问题,或者是技术标准有疏漏。不能因此就否定核能源,不用核,能源危机怎么解决?人类生活马上就出现倒退。”

与“核”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深知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可逆的“核”时代。“总的来讲,我认为和平用核还是必要的。现在已经不能过于依赖不可再生能源了,核能源虽然也算不可再生,但总量比较高。而可再生能源光从现在的技术角度讲,比例还是很少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核还是一个重要的能源。”

从伦理学角度讨论“核武器”的存废,显然不能解决现实问题。“大家都愿意核裁军,因为从现实层面考虑,生产、维护核武器的费用太高。可是不会达到这种局面,即‘大家都赞成废除核武器。”呵呵一笑,“如果有可能,我们当然投赞成票。”

废止既不可能,就要以力量制衡。“文革”之后,俞大光继续投身中国国防尖端武器的研制工作。参加了首次潜艇水下发射导弹试验、多次导弹配型实验和储航试验5年终检。带领同事们成功完成了触地引信测试、潜地导弹引爆系统测试。1983年他被任命为某武器核战斗部总设计师,经过5年的努力,该型号战略武器终于在1988年7月成功定型。

人们喜欢谈论他工作中的细节。

主持研讨第一枚氢弹核试验投放方案,理论弹道数据已经千锤百炼,他还是要求用数个实地弹道飞行数据验证。不仅对弹上程序、弹道测量、遥测方案、气象资料逐一明确要求,甚至连氢弹降落伞的电爆管个数都了如指掌。

审阅即将发表在院刊上的文章,虽是“例行”流程,他还是一一核对繁冗的分量表达式,并指出了一个符号“j”的遗漏。文章作者、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研究员蒲仁璧回忆说,“要找出这个‘j,俞所长在审阅文稿时,必须检查所有的公式推导,核对每一个参数和符号。这个‘j令我愧疚,也令我感动。”

带队住在导弹区附近的宿舍里,为了让其他同事充分休息,俞大光一定会选择对着楼梯的房间;到气候恶劣、条件艰苦的地方出差,一定和年轻人一起坐敞篷卡车。即便后来已是七十高龄,已是院士身份,他还是坚持这个习惯——“卡车院长”的外号被叫了一辈子。

他的事业是他爱国的方式。“没有(核武器),别人肯定威胁你;有,反而打不起来。口头上可能会说大话,真要用起来,都害怕。如果不是你有我也有,挨打的可能性肯定更大。”

君子进取,但有所不为。“那怎么办?备而不用呗!”

(文奎摘自《新华文摘》2011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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