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
马基雅维利一生郁郁不得志,却怀有成为帝王师的中国式文人的雄心。1513年,他因涉嫌参与反对梅第奇家族的密谋,短暂被捕入狱,随后就被放逐出政治权力中心,居住在佛罗伦萨附近一处小村庄中,和妻子及5个孩子一起过着简单的生活。但自认身怀屠龙之术的他,自然不甘心过这种艰难版桃花源的生活。
生活一方面苦如黄连。他所拥有的智慧对农夫生活而言用处不大,满腹学识和治国智慧在这方面只能带给他深深的沮丧。在给朋友的信中他说:“我不如死了好些,我的家庭如果没有我会更好些,因为我只是家庭的一项负担。”由此我们可以推测,马基雅维利更擅长屠龙术,而不太具备简单生活的能力。
另一方面,生活也有甜蜜的一面。他仍保留着自己作为一名深通“帝王术”的智囊人物的自尊。“黄昏时分,我就回家,回到我的书斋。在房门口,我脱下沾满灰尘的工作服,换上朝服,整我威仪,进入古人所在的往昔的宫殿……在4个小时里,我毫不疲倦,我忘记了一切烦恼,我不怕穷,也不怕死,我完全被古人迷住了。”可以想象,此时,他是一个严肃地活在自己想象世界中的帝王之师。当他写完《君主论》之后,他将这部治国之书献给梅第奇家族。“凡是想要获得君主恩宠的人们,向来都是把自己认为最宝贵的东西或自以为君主最喜爱的东西作为献礼……我觉得在我所有的东西里面,最宝贵和最有价值的莫过于我对伟大人物事迹的认识了。”他对自己的朋友说:“假如他们读到这部书,他们会看到,在15年间我一直在研究治国之术,我没有睡大觉,也没有玩乐。”
同时他也希望,赏识他这本书的掌权者也能够将他轻而易举地从命运设下的罗网中拯救出来。“如果殿下有朝一日,从你所在的巍巍的顶峰俯瞰这块卑下的地方,你就会察觉我是多么无辜地受着命运之神的巨大的不断的恶毒折磨啊!”但正如世界的一贯运行之道那样,事与愿违。
马基雅维利去世5年之后,《君主论》才公开发表。截至此时这还仅是一个抑郁的怀才不遇的故事,但接下来事情开始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这也是大多数作家或艺术家通常会遇到的情况,那就是在他们死后,他们的作品获得了比他们生前更大的认可。
在马基雅维利逝世400年后,意大利曾重新出版《君主论》,题献给墨索里尼。而站在另一方击败了轴心国的富兰克林·罗斯福,被称为“狮与狐”,这引用的正是马基雅维利的说法:“君主既然必须懂得善于运用野兽的方法,他就应该同时效法狐狸与狮子。由于狮子不能防止自己落入陷阱,而狐狸则不能够抵御豺狼。因此,君主必须是一头狐狸以便认识陷阱,同时又必须是一头狮子,以便使豺狼惊骇。”
前任黑手党家族合伙人路易斯·费迪南在出狱之后,以演讲和写作畅销书为生。按照这位前暴徒的说法,马基雅维利在黑手党中也颇受推崇。在《大佬管理学》中,费迪南说,暴徒中很少有人读过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但几乎每个聪明的家伙都骄傲地称自己为“马基雅维利式的人”。他们认为,“马基雅维利式的人”的意思是“靠武力和欺诈”征服别人的人,这很合他们的胃口。
这位自诩有头脑的前暴徒对马基雅维利评价不高。他在讲述了一连串关于诡计与杀戮的故事,希望公司中的白领和管理者能够从中吸取管理经验和教训之后,恨恨地写道:“我曾经读过《君主论》,我沮丧地看到当今的很多商业书籍都是马基雅维利500多年前所写内容的重新包装,这些书把人们误导到错误的人生道路上。今天商界许多人道德沦丧的部分原因,可追溯到这些‘马基雅维利论的当代翻版……马基雅维利或许该对那些无以数计的为富不仁的人负责,也应当对其余成千上万像我们一样吃饭、睡觉、呼吸的人的不幸负责。在马基雅维利的建议可能帮助你在商界或政界取得成功的同时,它也促成了你在人生其他方面遭遇失败,使你众叛亲离,成为富有而又贫穷、成功而又伤心、社交忙碌而又孤单寂寞的人……我建议你读一下《君主论》,只是为了了解你的竞争对手可能有多么堕落,然后你再脱离这些垃圾,遵循孔子之道。”
在推崇他的人看来,《君主论》是关于领导者与领导力的最佳论述;而在憎恶他的人看来,《君主论》则是一本邪恶之书。在阅读这本书时,你可能会觉得他的多数言论不过是书生想象中的指手画脚;但另一个人可能就会觉得他的言论放到今天也不过时,只需要将其中的“君主”二字替换为不同的领导者名称:CEO或者某长。
这本书要论述的主题可谓宏大,但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并不太复杂。马基雅维利在论述了获取领导者职位的不同途径之后,语重心长地指出,大概唯有依靠自己的实力来获取领袖之地位才是最为稳固的方法。人们可以通过继承与世袭、通过自己的武力与能力、仰赖他人的武力与能力、被公众推选或者通过邪恶手段而猎取领导者职位,但是那些倚仗外力成为领袖的人,如果没有能够发展出自己的实力,结果将是悲催的。
“为实现宏图大略,他们必须恳求人们,抑或使用强迫的方法。在第一种场合,结果总是恶劣的,并且永远不会取得什么成就。但如果他们依靠自己且能采用强迫的方法,他们就罕有危险。所以,所有武装的先知都获得胜利,而非武装的先知都失败了……人民的性情是容易变化的,关于某件事要说服人民是容易的,可要他们对于说服的意见坚定不移,那就困难了。因此事情必须这样安排:当人们不再信仰,就依靠武力迫使他们就范。”
他的另一个著名的论述说,如果必须在让人恐惧和让人尊敬中做出选择,领导者必须做到让人恐惧。这是因为他认为受人尊敬是依赖于他人的情感,而让人恐惧则是自己主动的选择。总之,倚仗自己胜于倚仗他人。
他信奉实力。在那时候的佛罗伦萨,他鼓励掌权者们建立自己的军队,而不是使用雇佣军或者借助强大邻国的军队。如果换在今日,那他就是鼓励CEO在公司内部培植自己的坚定支持者,鼓励一个政党的领袖网罗党羽。正如上面一段引文的末尾所说的那样,马基雅维利并不反对领导者们在迫不得已时使用武力,他甚至鼓励征服者在特定的情况下,使用令人发指的残暴手段。
“如果可以把坏事称为好事的话,妥善使用的意思就是说,为了自己安全的必要,可以偶尔使用残暴手段,除非它能为臣民谋利益,其后决不再使用。”这是建立在他人性本恶的认识之上。他安慰那些必须采用非常手段的领导者:“如果没有那些恶行,就难以挽救自己的国家的话,那么他也不必因为对这些恶行的责备而感到不安。”中国人的说法则是:不施霹雳手段,怎显菩萨心肠。
他给出的一切理由就是:人类的条件不允许这样。人类的条件不允许君主和领导者始终如一地保有那些总是获得赞美的良好品质,因为这可能导致他们自身的灭亡。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不要背离善良之道,但是如果必须的话,他就不能犹豫。
不过,奉马基雅维利为师的人往往忽略了他所强调的前提。马基雅维利说,对于必须战争的人们,战争是正义的;当除了拿起武器以外就毫无希望的时候,武器是神圣的。而抛却了别无选择的前提,只是热衷于战争和武器,陶醉于各种心机与计谋,马基雅维利所谓领导的艺术也就变成了肮脏的驾驭术,而这正是时下风行的。
(沈林摘自《第一财经周刊》2012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