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1
18岁那年,我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去学了半年驾驶,然后租别人的出租车开晚班。那天晚上,雨很大,我慢慢地开着,顺便看看能不能捎带一个乘客。经过一个大转弯时,一辆大卡车迎面扑来,我连忙把方向盘一转,车子避开了卡车,却撞上了护栏。顿时,我感到脸上钻心般的疼痛,鲜血直流。
被送到医院后,疼痛让我意识模糊。值班护士和医生过来时,我发现值班护士居然是安宁,忙跟她打招呼,可我的嘴唇伤到了,吐字模糊不清。她凑近来,仔细看了又看,才认出面目全非的我,惊诧得差点摔掉手中的治疗盘。所幸,我的伤势不重,都是皮外伤。她帮医生做好清创缝合准备后,然后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脸上的创口不打麻药愈合好些,会很疼,你忍着,坚强些。”缝合针一针一针地穿过又穿过,疼痛让我想尖叫,又想躲开。安宁的手轻轻地按住我,说:“很痛就抓住我的手,头不能动,很快就好了,乖!”她轻柔的话语,仿佛一块温润清透的玉,清凉地抚过火辣辣的创口,疼痛似乎也不那么尖锐了,恍惚中我好像听到多年前安宁的声音:“疼不?疼不?”
2
安宁是我三姐的初中同学,当时她们几个同学经常到我家玩,有时会让我帮她们买零食。一群女生唧唧喳喳个没完,活像五百只鸭子。但安宁不是,她总是很安静地坐在一旁,有时看书,有时微笑着看她们笑闹。有一回,她带了一大包桑葚分给大家吃,我刚好在旁边,她就抓了一把给我。那桑葚又大又紫,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她说,你要喜欢,明天放学后自己去摘吧。第二天,我如约而去。安宁站在树下,仰起头,看我在树梢间来来回回,不停地叮嘱我:“小心!小心!”我摘到又大又紫的,就扔给她。她接着吃着,说,好甜。她仰起的脸,像一朵盛开的小百合,我看得有些失神,踩着的树枝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咔嚓一声断了,我连忙伸手抓住旁边的树枝,顺势跳下来,但腿上已被树枝钩去一块皮肉,顿时鲜血淋漓。安宁吓得脸都白了,忙拿出手绢让我先压住伤口,然后跑去摘了一些薄荷叶,揉碎了轻轻糊在伤口上。她叉摘了一片桑叶,覆在上面,然后用那手绢包扎好。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不停地对着伤口吹气,问:“疼不?疼不?”我忍住疼,故作满不在乎地说:“不疼,没事。”伤还未好,我又去安宁家摘桑葚。那个夏天,我去了八次,直到安宁家的桑葚树再也找不到一颗桑葚。
后来三姐去念高中,安宁则考上护校,她们就不常在一起了。再后来,三姐去外地念大学,我就再也没见过安宁。以至于安宁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医院当护士三年多,我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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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那几天,安宁每次都会来帮我换药。每天医生查过房后,我便躺在床上静等安宁。她走路轻悄,但远远地,我就能分辨出她的足音。当她靠近我,柔软的手指轻触我的脸时,她身上特有的清香气息,就会将我的心,倏地包裹住。甚至,当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我就会紧张到几近窒息。
伤口比预想的好得快,几天后,安宁帮我拆线。看我愁眉苦脸,她轻声笑道:“还好,没把咱们的大帅哥给毁容了。有条小小的疤,看起来比较沧桑,更有男子汉的样子!”说着。她亲昵地拍拍我的肩。
那之后,我会在安宁上小夜班的晚上十二点,把车开到医院门口,装做刚好路过的样子,送安宁回家。安宁总是推辞,说耽误我做生意。我一再坚持,并说,路上一样可以载客,她才坐上来。安宁不太爱说话,她上班挺辛苦,我把车载音乐换成她喜欢的马友友的大提琴曲,她靠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她身上淡淡的来苏儿香味,像她轻柔的声音一样,让人心里安坦舒适。而我,只想这样慢慢地开着车,一直开到夜的深处,开到岁月深处。每次她下车后,我都会把车停在她家附近的桑葚树下,静静地呼吸车内残留的一缕缕香气,好像品饮一杯香醇的美酒。
这一年我生日时,安宁送了我一个湖水蓝的有按摩功能的车用颈枕。丝质的面料光亮柔滑,绑在座椅靠背上,开车时颈枕轻轻托住脖子,很舒服。这个颈枕,我每天上班系在靠背上,下班解下来带回家。有一回下班前送客人迟了,匆匆忙忙交班,忘了解下来,车开走后才想起来,于是连忙打车追去。车主看了很是不懂:“什么破枕头,至于么!”
盛夏,安宁家的桑葚又红红紫地挂了一树。傍晚,我站在树下等安宁。几年之中,桑树长得更加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但我不用爬上树,伸伸手就能摘到一捧又大又紫的桑葚。远远地,安宁白衣胜雪,翩翩而来。我忙迎上去,把桑葚捧到她面前。安宁拈了一颗放到嘴里,微微地笑了。一阵凉风吹拂过来,我微微汗湿的脸上,麻麻的,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安宁,你的微笑就是夏日里吹拂在我心头的凉风。我嗫嚅了一下,终于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4
秋风渐起,安宁上小夜班的晚上,天空中乌云又厚又重。我早早把车停在医院门口,但安宁出来时,身边有个男孩子,他们牵着手。安宁走到我车旁,弯下腰来对我说:“阿松,我们想慢慢走回去,以后你不用来等我了,谢谢你!”我“噢”了一声,仓皇地把车滑走,秋的寒气直逼过来。厚重的乌云间,突然划出一道闪电,雷声隆隆而来,雨应声而下,天空仿佛倏然有了一个缺口。我的视线模糊了,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不断地流淌下来。
每到安宁上小夜班的晚上,我习惯地把车开到医院,远远地等着安宁,看着她和他牵着手出来,走远,再掉转车头,驰向茫茫的夜。我无数次对自己说,不要再来了,可是一到时间,我又不由自主地来了。万一他没来接安宁,我不能让安宁深夜独自走回去。我这样对自己解释!
盛夏将去时,安宁结婚了。安宁家的桑葚红的红紫的紫,挂满了枝头。这些小灯笼似的桑葚,曾经让多少人垂涎欲滴,而今却再也无人采摘。秋风一来,它们都将归于尘土。我站在桑树下,伸手摘下一颗紫得晶亮的桑葚,含在嘴里,酸酸甜甜,全是暗恋的滋味。
编辑邱文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