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登台
1994年1月21日是一个星期五。伦敦时间早上7点,眼科医生巴沙尔·阿萨德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工作。他在西部眼科医院已经实习了18个月,每个星期上两台手术,刚开始只是处理一些简单的病例,后来就在大型手术里为主刀医生做助手。在导师舒伦伯格医生眼里,巴沙尔温柔且充满同情心。他很快将通过第二阶段的考试。“他会成为一个好医生,周围的人都很尊重他。”
然而,这天早上的一个电话彻底改变了巴沙尔的人生轨迹。他的哥哥、叙利亚总统哈菲兹·阿萨德的长子巴西尔在大马士革国际机场外的交通事故中死亡。父亲希望他回家。
巴沙尔接手政权的过程像是在与时间赛跑。眼科医生回到叙利亚立刻进入霍姆斯军事学院学习坦克指挥。他被任命为叙利亚计算机协会主席,这曾经是巴西尔的职位。在军中,他晋升迅速,位至准将。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只要有老阿萨德照片的地方,就有巴沙尔和他已去世的哥哥巴西尔的照片。许多标语都写着:“巴西尔是榜样,巴沙尔是未来。”
2000年6月10日中午,老阿萨德正在同黎巴嫩总统拉胡德通电话,就以色列撤军后黎巴嫩南部局势等问题交换意见。老阿萨德当时说道:“我们能够给我们的子孙后代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说完,电话中断。老阿萨德死于心脏病。
巴沙尔的继任没有出现任何挑战。这一年他只有35岁,离40岁才可以当总统的宪法规定还差5年。研究叙利亚政治的专家们预测:副总统哈达姆当过渡总统,肖哈特负责政局稳定,巴沙尔过几年再出山。令人瞠目的是,叙利亚议会当天就通过了宪法第83条修正案:34岁就可以当总统。“无论是叙利亚军队和安全力量中的阿拉维高层,还是叙利亚的大商人都将巴沙尔视作接任总统的合适人选。”美国圣安东尼奥三一大学中东历史教授大卫·莱斯奇指出,“他年轻,有着一定的支持率,是个阿拉维派。更重要的是,他是阿萨德,他会保持他们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
多年以后,在谈到自己的人生拐点时,巴沙尔曾对大卫·莱斯奇说:“我生活在一个政治家庭里,这就是我所处的环境。我对于自己的国家有一些看法……巴西尔死后,我感到进入公共领域是我的责任了。而且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现在我可以有能力来实践我对国家的看法。巴西尔是个非常有野心的人。在我们家里,我们从来不讨论这个(继承总统之位)。我甚至不能谈起这个,因为这会让人觉得我想要争取这个位置。”
通过新总统2000年7月的就职演说,人们可以瞥见他对“国家的看法”究竟是什么。而这些看法几乎震惊了世界。巴沙尔大胆地批评了过去政府存在的错误,他明确表示经济改革是首要任务,国有企业比重过大。他称官僚系统为发展的“主要障碍”,“不负责任的权力是混乱的原因”。他承认国家一直实行的紧急状态法被滥用于打击政治异己。
他甚至评价起自己的父亲:“伟大领袖哈菲兹·阿萨德的路径是独特而唯一的,因此延续它并不容易。我们尤其要记住的是,我们的要求不仅仅是保持现状,而是有所发展。”
许多评论家喜欢把巴沙尔彬彬有礼的人格风格和执政的“新思维”归功于他所接受的西式教育和他在英国生活的经历,但这也许只是一种想当然。2004年,大卫·莱斯奇教授获得了一次难得的机会,巴沙尔同意接见他。在这次大马士革之旅中,莱斯奇试图还原总统的成长过程。他走访巴沙尔就读过的学校,和他的老师、朋友以及老邻居们交谈。他所发现的事实多少令人们有些吃惊。
在学校里,巴沙尔的成绩居中,“只比平均水平好一些”。他的老师们还记得,这个总统的儿子拼命想表现得和普通孩子一样:他不像其他精英家庭的孩子们带着保镖;他坐公共巴士去参加学校的实地考察旅行——而其他有特权的孩子会选择私家车;他喜欢和他的朋友在一起;他在班级里相当受欢迎。“老师们不太愿意给我一些巴沙尔的负面信息,但是我可以感到,在描述他的礼貌时,他们是真诚的。”
巴沙尔说自己的童年生活“十分普通”,这并不是什么客套话。阿萨德一家居住在大马士革普通的中产阶级住宅里,邻居经常会来家里串门,孩子们一起去附近的广场上踢足球。有时候,老阿萨德甚至会加入他们的行列。“阿萨德一家的克制和萨达姆等其他地区领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许这是叙利亚人在经过了阿萨德一家漫长的统治后,还对他们保有真诚的敬意的原因。”莱斯奇说,“巴沙尔的老师们没有被迫给过他高分,也没有被恐吓。至少在学校里,阿萨德家的孩子需要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
一张1975年的学校野餐会照片也许可以作为证明:10岁的巴沙尔留着长长的浓密卷发,他不在照片的中心,穿着和别的孩子无异。他的朋友们不断地向莱斯奇回忆,巴沙尔有多么渴望得到别人的喜爱,为此他总是尽可能地帮助别人。
叙利亚一位高级官员向莱斯奇说起他青少年时代的一件事。他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去一家迪斯科俱乐部,后来进门的三个少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大发雷霆,高声辱骂,年长的两位少年迅速道歉,并退到一边。后来,俱乐部里的其他人告诉这位官员,这是阿萨德家的三个孩子,其中最年长的一个就是巴沙尔。“他告诉我,他很庆幸当年遇上的是巴沙尔,而不是别的那些被宠坏了的叙利亚高官子弟,后者立刻会掏出枪来将他射杀。”
在谈到巴沙尔和父亲老阿萨德的区别时,著名叙利亚政治分析家、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大学中东研究中心主任约书亚·兰蒂斯说:“巴沙尔不是像他父亲一样通过残酷权力斗争成为国家领袖的。他曾希望受到人们的喜爱,也曾相信,通过放松对这个国家的控制,他能够让人们感到幸福快乐。”
尽管对于自己的父亲,巴沙尔恭敬而谦顺,但一些“异议”在他前往英国之前就已经扎根。巴沙尔在医学院的同学深刻地记得,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大马士革大学举办了一场活动,人们轮流上台就民族主义话题发表演讲,每当演讲者提到哈菲兹·阿萨德的名字,总是能赢得热烈掌声。巴沙尔讨厌这个。他认为人们根本没必要仅为总统的名字鼓掌,除非演讲者真的说得精彩。因此,在整个会场里,只有他拒绝鼓掌。突然,有个男人在他脖子背后狠狠地抽打他、痛斥他——那人显然不知道这是总统的儿子。巴沙尔一句话也没说,此后,当他父亲的名字响起的时候,他开始鼓掌,节制而有礼貌。三个月后,这个知道真相的男人向巴沙尔道歉。他回答说,他不必担心,他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这个故事似乎是巴沙尔的执政隐喻:在一些事情上,他坚持与“传统”的叙利亚决裂,但一旦决裂遭到打击,巴沙尔唯一的选择是默默地回到原有的游戏规则上来。
艰难时刻
2004年5月,大卫·莱斯奇第一次见到巴沙尔·阿萨德时,他开玩笑说,巴沙尔上任之初的最大错误就是让媒体知道他喜欢英国歌手菲尔·柯林斯的音乐——这立刻让人们以为他是个亲西方的现代化改革者。在经过4年的执政之后,巴沙尔不得不认同莱斯奇的说法。他和他的妻子都在私下里表示,他们做出的承诺也许太多了。
老阿萨德统治叙利亚30年。在国家机器里,他以复兴党为工具,对军队、国家机构和公共部门实行“复兴党化”,实现了权力机构的完全控制。在宗教关系复杂的叙利亚,阿萨德家族所属什叶派的分支阿拉维派,在叙利亚国内只占13%左右的人口,但从法国殖民统治末期开始,在历史上处于被排挤地位的阿拉维派就成为了军队的主力。老阿萨德上台后,继续强化了阿拉维派在国家强力部门中的领导地位,同时,他按照逊尼派的要求坚持宗教世俗化,而在经济上则通过激励政策与逊尼派中产阶级合作,从而争取到国内最广大人群的支持。为平衡逊尼派与阿拉维派的利益,老阿萨德在政府中任用大量的逊尼派官员,但在政府之外却存在着一个由与老阿萨德私交甚好的阿拉维派官员组成的核心决策层,这些人被称为“老卫队”。“老卫队”、权力膨胀的强力机关和旧有的权力结构能够帮助巴沙尔顺利上台,也能够阻止他改变现状。
当时在叙利亚的许多外国外交官都认为,“老卫队”对巴沙尔的政治改革发出了警告。一名前美国外交官透露说:“一些政权里的强硬派人物找到巴沙尔,对他说:‘嘿,孩子,这可不是我们处理事情的方法。”
他们的论点很容易被人们接受,因为在巴沙尔接受国家的权杖时,叙利亚所处的地区环境骤然发生了巨大改变。2000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爆发。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陷入持久的暴力对抗。这场起义不但宣告巴以和谈的破裂,也直接催化了以色列政治的右转。2001年,利库德集团高票上台。
巴勒斯坦问题一直是叙利亚政治的核心内容。与中东地区的许多阿拉伯国家一样,叙利亚仇视毗邻的以色列,但不得不忌惮对方的实力。以实用主义为原则,在过去30年里,叙以之间一直保持着直接或者间接的谈判。但现在,利库德集团并不相信这些。
2001年布什政府的上台和“9·11”袭击使得叙利亚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布什打着反恐大旗和“大中东民主计划”在中东重新洗牌。无论是哪一条,叙利亚都是众矢之的。叙利亚认为塔利班和哈马斯、真主党之间有显而易见的区别,但是他们的观点并不为美国认同。而且这一次,在美国和伊拉克的较量中,叙利亚不再支持美国。从国家安全的角度上看,巴沙尔的决定有充分理由:美国入侵伊拉克无异于将15万美军陈兵于叙利亚的边界上。大马士革打开了自己的边界,允许境外武装人员穿过叙伊边境进入伊拉克与美军作战。这至少可以延缓美军攻击叙利亚的时间。
“许多西方人只关注于巴沙尔在伦敦生活过18个月,却忘了他是哈菲兹·阿萨德的儿子,是在阿以冲突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他在‘冷战中长大,在混乱的黎巴嫩生活,是这些关系和历史事件塑造了他,而不是他在英格兰的短暂居留。”莱斯奇指出,“以色列是叙利亚最大的竞争对手,黎巴嫩是叙利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存的势力范围,美国也不值得信任。也许在家用索尼录像机拍摄家庭视频、听电子轻音乐是他的爱好,但保持叙利亚的传统利益则是巴沙尔的责任。”
在华盛顿,议会、五角大楼、副总统办公室和有影响力的保守派别智库都将叙利亚视为问题制造者,而非解决者。虽然在2002年的国情咨文中,“邪恶轴心”只有伊朗、伊拉克和朝鲜,但叙利亚已经明显引起了美国的注意。布什在2003年6月24日说:“叙利亚必须在反恐战争中做出正确选择:到底是恐怖分子阵营还是反恐组织。”国会在2004年通过了《叙利亚责任法》,禁止美国向叙利亚出口和投资,食品和药品例外;冻结叙利亚政府在美国的资产;禁止叙利亚飞机进入美国领空;减少外交接触;规定叙利亚外交人员的行动范围不得超出华盛顿特区或纽约联合国总部的25英里之外。
幸好,美国在伊拉克遇到了麻烦。麻烦越大,他们越不可能扩大战线针对叙利亚。就像一位美国军官2004年4月所说:“叙利亚知道美国嚷嚷得响亮,但是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叙利亚的北边是土耳其——虽然和土耳其的关系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它依旧是个北约国家;而南边是以色列和约旦——他们和叙利亚的关系一直反复无常,而且他们还是美国的坚定盟友。唯一友好的邻居就是黎巴嫩了,即便如此,黎巴嫩国内还有众多派别要求叙利亚在黎巴嫩彻底撤军。这是老阿萨德从未遇到的。
莱斯奇不止一次听到巴沙尔的抱怨:他签署了上千份法令,却只有几份能够施行。“在很多问题上,巴沙尔需要谈判、讨价还价、熟练地操纵整个政治系统以保证事情做成。我见证了这一点。”莱斯奇说,“他父亲在任时就必须和精英阶层讨价还价,以换取他们的忠诚。有的时候,他们真心想做一些事情,但那些真正做事的人采取的行动却完全不同。如果巴沙尔不对支持他的阶层动手,他很难有所作为。但在一个动荡的、充满威胁的地区环境下,他需要所有能够成为朋友的人。”
转机与危机
2007年,巴沙尔迎来了他当选总统后的第一次“选举”。在只有一个候选人的投票中,选民们需要在“是”与“否”之间做出选择。巴沙尔以超过97%的得票率获得连任,投票率是75%。
过去的一年,巴沙尔峰回路转。2006年夏天,以色列与真主党之间的战争提高了叙利亚的地区地位:在这场战斗里,以色列没能“击败”真主党,后者的“胜利”就是叙利亚的胜利。在这以前,巴沙尔没有什么战略资产,但哈马斯和真主党的表现再次证明他们能够对中东产生重大影响,而和他们保持良好关系的叙利亚由此得到了更大外交影响力。
在国内,至少在稳固权力上,总统的进展也很顺利。著名学者约书亚·兰蒂斯指出,在哈里里遇刺危机中,巴沙尔或许失去了贝鲁特,但他得到了大马士革。他利用这场外部冲突排挤了国内的异己,逼迫副总统哈达姆在2005年6月的复兴党大会中辞职。虽然后者此后在国外多次发表不利于巴沙尔的言论,但这反过来更加巩固了巴沙尔在国内的地位——在整个地区充满了反美情绪的情况下,流亡的叙利亚政治家与美国越亲近,他们在叙利亚国内就越没有信誉。巴沙尔与美国越对立,他就越受欢迎——不仅在国内,在整个阿拉伯世界都是如此。
莱斯奇注意到,总统开始变得有些不同。“我个人见证了巴沙尔在经年累月之后,在总统位置上感到越来越自如的过程。2007年,当他连任总统后,我察觉出了从前从未有过的东西:自我满足。尽管他曾经是个全然不招摇不高调,甚至有些自我否定的领袖。曾经有一次,我问他,迄今为止他的最大成就是什么?他回答说,我们应该对他的最大失误多一些关注。然而,2007年选举后,我第一次感到巴沙尔开始相信溜须拍马者,并且相信领导国家就是他的命运。”
但作为总统,巴沙尔并没有能够控制一切。2011年12月,在接受美国广播公司采访时,阿萨德被问到:“你认为自己的军队在镇压反对派时过分严厉了么?”他回答:“他们不是我的军队,他们属于政府。我并没有拥有它们。我是个总统,我并不拥有整个国家,也不拥有它们。”这段讲话被猛烈地抨击为暴君的托辞。但莱斯奇感到,它真实地反映了巴沙尔的想法:“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总是在处理竞争中的利益,听从那些权力人物和集团的声音,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并没有能力独断专行。他从来没有把自己描述成超越制度框架的力量。”
莱斯奇几乎肯定,阿萨德对今天叙利亚发生的一切感到惊讶。“我相信他真的认为他是安全的。”在2011年1月和2月,反对派在叙利亚一些城市号召举行示威活动,但几乎没有得到人们的响应。当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巴林和也门相继陷入动荡后,阿萨德把自己的叙利亚描述为最“免疫”的国家。政府的发言人甚至表示支持这些国家示威者。照他们的说法,这些国家衰老的领袖和他们的人民隔绝已久,何况他们还是以色列和美国卑躬屈膝的腐败奴仆。而巴沙尔显然和他们不同:他年轻、反美、反以色列。当维基解密抖露大批政客的腐败奢靡时,巴沙尔毫无丑闻。但他们忽略了这样的事实:叙利亚与其他中东贫油国家的社会经济状况并无二致,甚至更为险恶。
由于经济改革进展缓慢,叙利亚有约1/3的人口一直处于贫困线以下。在过去5年的时间里,叙利亚遭遇了持久的大旱,将近100万叙利亚农民不得不放弃土地到城市谋生。根据联合国的报告,旱灾使80万叙利亚人进入赤贫状态。同时,与埃及、突尼斯一样,叙利亚也在遭受粮食价格飞涨的冲击。此外,叙利亚还有着3.2%的高速人口增长率,半数人口低于25岁。根据2011年12月的统计,失业率高达22%至30%。国际制裁已经使得叙利亚陷入相当窘迫的境地,去年,叙利亚的国内生产总值下降了一半,政府赤字达到了国内生产总值的17%。
2005年12月,一名叙利亚高官被问到:他的国家在国际压力下是否会妥协、蒙混过关,或者干脆予以回击。他答道:叙利亚会采取所有三种做法。这就是叙利亚的方式。而且它在那时确实奏效。
“巴沙尔对他实施改革的能力和决心都没有信心。我们许多人希望他能够改变制度,但现在发生的一切说明,制度改变了他。”莱斯奇说。巴沙尔对国际社会同样缺乏信心。“在他下令从黎巴嫩撤军后,巴沙尔曾向我表示他对美国的愤怒。在他看来,他已经做出了巨大的妥协,但他并没有因为他的宽宏大量得到任何信任。”
“阿萨德家族从不会在示弱的情况下做出妥协,他们只会在展示实力之后做出妥协:镇压示威者,然后给予他们一些政治改革,这就是硬币的两面。这是叙利亚的方式,阿萨德的方式。”莱斯奇说,“在叙利亚,政治就是生死游戏。当压力变得无比巨大,巴沙尔不再是那个聪明的、受过西方教育的眼科医生。他重新回到了他的根基,那个在阿以冲突和‘冷战中长大的男孩。他的父亲哈菲兹已经交给了他应对一切的方法。”
(参考书籍:David Lesch:《大马士革的新雄狮:巴沙尔·阿萨德和现代叙利亚》;《即将到来的叙利亚:阿萨德王朝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