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鑫业
你来信说,让我坐动车回家,然后在县城换长途。你告诉我,出了长途车站就是帽库镇,左手打铁铺门口有空地,阿衫的车会在那里等我。
你说,反正,你不要坐飞机。
回乡的路,令人想起草尖、麦芒、薯藤、豇豆苗、黄瓜花和冒出地面的藜芦,都是一些细细而脆弱的小东西。回乡的路,必须经过天桥、地道、检票口、自动扶梯、餐车车厢、月台、烧开水的锅炉和有人无人的厕所,都是一些莫名而拥挤的闷家伙。
打铁铺可能是全中国最典型的乡镇现象了,你可以当电影观看。钢铁应该说是一位好演员,一会儿饰镰刀,一会儿演锄头,一会儿扮羊毛剪,导演则肯定是锤子。炉膛里的火很旺,火星喷到了街面上来。一位牧民从北往南走,满身散发着草的芬芳——我说芬芳还是亏欠它的,草的精华,草的性格,草的启示,草的不确定的告知——岂止芬芳。
而且,我在长途车上就意识到,到了帽库我一定魂魄难收。三魂出来,七魄游荡:我追上那位牧民,我脱口而出,我喊他:“大叔,大叔,阿爸……”他停下来,回头,给我一张罗汉的脸,简直漂亮极了。我大声喊叫,而且,一定一定要喊:“您是那位来自天国的阿罗汉吗?佛陀得道的弟子?六根清净?了脱生死?证入涅槃……”他,朝我笑笑,当然不解我意,然后扬长而去,给你一个四年级作文的背影……
打鐵铺前的空地上,没有车,只有一辆拖拉机。后来才知道,回去的路拖拉机可以告诉你,它最熟悉,它都去过,它简直侃侃而谈,它一路心知肚明——这时候,我才发现,拖拉机上还有两条油污污的腿,一双飞跃牌的球鞋,鞋带是湿的,浸满了油——他就是阿衫!
一会儿,下起雨来了,数步远就是一座廊桥,阿衫也冲进来躲雨。他说:“我们这里任何时候下雨声都跟响雷似的,劈天盖地,震耳欲聋!”他的话,让我想起,在南方,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夫妻吵架,就有点像冬天的雨的,大多没有声音,而在这里,乡亲们即使站在对街说话,也声似洪钟,像吵架一样!
回乡的路回家的路,有人说就是和你的童年、少年重逢,就是和你的过往、青春打交道:第一次识字,第一根牛皮筋,第一双球鞋,第一瓶汽水,第一次爱上语文课,第一次不是为头发长而理发,第一次主动照镜子,第一次爱上女生,还有那要命的辫子,第一次语无伦次,第一次颠三倒四,第一次为一件事烦恼,该死的爱情!
给我写信的人是我的女友,她在牧区支教——她在一个没有Wi-Fi,没有即时通讯,没有百度和优酷,甚至没有洗手间的地方学习和教学。阿衫是学校的校长,也是总务处长、寝室室长和篮球队长——他以前最爱的人是科比,可最近喜欢上了林书豪。
回乡的路回家的路,有人说就是和你的认知、觉悟重逢,就是和你的生命、宇宙打交道:第一次遇上罗汉,第一次知道世界还有普世教育、普世法则和普世价值,第一次知道有一个词叫普度众生,第一次知道人活着是渡,而不是造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