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在我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胃口好得出奇。
每天深夜,我们都聚集在烤串摊前。我们扯淡,喝酒。夏夜,在隔壁摊上叫上一打啤酒半个西瓜。毛豆,花生,兔头,鸭爪。整夜在浓烟滚滚中度过。烤串其实并不好吃,但是当时我爱得要命,以及那人间烟火的味道。
不吃串的日子里,我们自己做饭。冬天,我们自己腌酸菜。最冷的日子,酸菜白肉粉丝豆腐锅。做酸菜猪肉饺子,搁大量的油。油多肉满,酸浓可口。满屋子的朋友,欢声笑语,面粉飞舞。
节制?那个时候,我连“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撑”。对我來说,“恰好”就意味着没劲,只有过度才有吸引力。生活是一场盛宴,它应该是一场盛宴,如果它不是,那么我就用食物塞满它。
饥饿是什么?我想,饥饿是一种生活状态。二十岁的饥饿,是全身心的饥饿。对爱情、对生活,对一切。
饿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感觉我很熟悉,因为这三年中,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想,还会跟随我一辈子。村上春树曾经在一篇短篇小说里非常文艺地形容过,他把饥饿描绘成一幅画:“乘一叶小舟,漂浮在湖面上。朝下一看,可以窥见水中火山的倒影。”坦白说,我觉得他不是很饿。饥饿本身没有诗意,没有尊严。饥饿类似于疼痛。在长久持续的饥饿中,胃液烧灼,胃壁摩擦,你会感到真真切切的疼痛。节食之所以很难,是因为这是在与人最基本、最原始的欲望对抗。对抗的结果往往是焦虑、沮丧、崩溃和疯狂。但是我赢了。当然,不是每次都赢,但是赢的时候居多。
我想说,人最可怕的是习惯。我们能习惯一切事物,包括饥饿。慢慢地,我追求的不再是“饱”,而是“不太饿。”我开始喜欢“微饿”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的神志特别清醒,看画,看书,看电影,印象格外鲜明。
我当然瘦了,前后瘦了将近四十斤。那种感觉很好,好得超过了挨饿。我爱那种感觉——有了可能性的感觉。变成更美的自己,是有可能的;变成更好的自己,是有可能的。你值得拥有那么好的生活,因为你也那么好。
饥饿像一把刻刀,慢慢地雕刻出一个真实的轮廓。所有的胖子都长得很像,都有类似的表情和体态,那个瘦下来的你,才是隐藏其中的自己。
到了三十岁,我开始觉得“节制”不是一件坏事。吃一点点,反而觉得滋味更好。饕餮的舌头味觉会麻木吧?而我那清心寡欲的舌头,一点点美味都会令我感动得幸福不已。一碗玉米面粥,我能喝出谷物丰盛的香气;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再浇上一点点肉酱,那就是人间美味 。
很久以前,我们都听说了那句著名的名言:保持饥饿,保持愚蠢。保持愚蠢对我来说很容易,我一直都是一个热情的蠢货。保持饥饿,是什么意思?我想,在现代社会,吃饱变得很容易。人到中年,就是一个物质日益满足的过程。消化变慢,代谢变慢,容易变得迟钝安稳,也容易变得沾沾自喜。保持饥饿,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敏锐,保持清醒。不是要变得贪婪,不断地追求满足,相反,我觉得,是要保持一种状态,一种青春的姿态。在饥饿的年纪饿,是一种常态。在不饿的年纪,要让自己有点饿。保持饥饿,是要珍惜真诚的感官,磨淬出发的欲望。
饥饿是很好的锻炼,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