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和《锵锵三人行》中担任电视嘉宾侃侃而谈的他,区别不大,坐在记者面前的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主任许子东先生,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谈吐举止,显得斯文儒雅。
他刚刚出版了厚厚的三卷本文集《许子东讲稿》。三卷,代表了他的三个工作重心:“文革”小说、现代文学的学术研究和电视言论。
拿到第一卷,白色封面上,就有个醒目的标题:“重读‘文革”。“文革”,当然是中国人无法回避的心灵伤痕和血泪记忆,可是,1990年代之后,有意无意之间,“文革”,似乎成了一种不愿被提及的忌讳,任由它渐渐淡去。但是,真的能忘却吗?
2000年,许子东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他的专著《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五十篇“文革小说”》,这次更名“重读‘文革”,一方面是做了一些修订工作,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对“文革”不散的阴魂继续在我们的生活中游荡感到忧虑的产物。
“对历史,应该有所反省!”他说话时的语调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态度,是温和的,可是,一字一字,重若千钧。
关于“文革”的痛苦记忆,自然应该成为往事,但是在把它们放到脑后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让我们把这些遗产梳理一下,看看它们是如何在后“文革”时代继续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困惑、愤怒和迷惘?
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模糊不清
《新民周刊》:这套《许子东讲稿》第三卷的最后是“废铁是怎么炼成的——自己的故事”,很长篇幅的回忆录,怎么写起自传来了?
许子东:这是编辑提出来的。当时我也很为难,不知道写什么好,反而写的时候倒是放开了。我一直记得钱谷融先生之前对我说的话:“你不要管说什么,只要是你自己的声音,总有它的价值。”我不觉得自己的故事有多么精彩,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这些故事都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
《新民周刊》:我看里面写到,“文革”开始的那一年,你小学六年级,十三四岁的样子吧,也成为了红小兵,“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一些狂欢、兴奋的感觉?
许子东:“文革”爆发的时候,我小学还没毕业,当时参加红小兵也是潮流嘛。
写这一卷的时候,我也没有太多的考虑,直到写完,我回过头来看我的第一卷《重读“文革”》,才突然发现,我其实无意识中,想要展示一个普通人——我所谓的“废铁”——的“文革”史,写普通人在这段特殊岁月中的真实生活。因为我不是小说家,所以我不需要夸大、虚构,我也不是在这些文字中反思“文革”的成因和教训,所以我也没必要去深究“文革”背后的问题,或者去探究毛泽东的政治意图或刘少奇的血泪悲剧,所以“文革”政治史中非常重要的关键人物,我都不涉及。
我觉得现在中国人对于“文革”的遗忘,很重要的一点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变得模糊不清了,以至于对于今天也看不清,导致了在我看来非常混乱的时代精神状况。
我的《重读“文革”》中讨论的是1980年代的小说如何描述“文革”,仔细分析,你会发现,这里面的主人公,往往都是走资派、吃了很多苦的精英知识分子,相对忽略了普通的老百姓。除了高晓声、陆文夫写到一点,其他作家很少涉及。你会发现,在中国小说家的笔下,很难找到普通老百姓的普通生活,再加上1990年以后,更年轻一代对于“文革”逐渐隔膜。而人,总容易怀疑当下、不满现实,距离,却容易产生美,从而产生出一种怀旧:对五六十年代的怀念,甚至是怀念“文革”。我想,我的书,在客观上,是在回答这些问题。
这是一种延续性的关系
《新民周刊》:你评论余华《兄弟》的短文章,用了一个“‘文革是‘兄,现在是‘弟”的标题,你觉得“文革”与现在中国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是兄弟、父子,还是“被背叛的遗嘱”的关系?
许子东:我觉得是一种延续性的关系,很多今天发生的事情,你一定要放回到“文革”,才能看清楚,理解它的缘由所在。单单看现在中国的问题,不仅中国人自己看不明白,外国人隔岸观火也看不明白这所谓“中国模式”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对现在中国的看法,不能简单用“好”或“坏”来概括。我希望能梳理这些精神状况的发展脉络。但首先,我们要正视历史,不能假定它不存在。就好像你今年40岁了,你现在40岁的生活,一定和你20岁时的人生有关,不可能无关,或者假定说你20岁没活过,你是从10多岁跳到30岁的,这显然是有问题的。有些人会觉得,现在主要的问题是稳定,老账一翻,社会就乱了,或者损害了毛泽东的威望和政权的合法性,这样的想法可以理解,但对于30岁之下的年轻人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变成了“昨天看不清,今天也看不明”的状态。
《新民周刊》:在网易读书《重读“文革”》的网友评论一栏里,几乎全是为“文革”辩护、讨伐腐败的言论,你怎么看网友的这种情绪?
许子东: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些人都是五毛党,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说他们无知,但是我觉得他们是很严肃地在跟你讨论问题。他们还不是那种一上来就骂你“汉奸”、要把你“拉出去毙了”的“文革”话语暴力的类型,我觉得他们有一种普遍的忧虑,社会发展得这么快,大家突然怀疑说:怎么会出现“今不如昔”的状况?这“昔”,还不是指1949年之前,而是改革开放之前。哪怕这种想法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看法,我都会觉得,这是所有从事意识形态工作的传媒、学者和官员都要认真面对的问题。你如果不关心、不注意这些反馈,我们写书、做研究的人都是失职的啊!
以前我的写作、研究都是零零碎碎,写论文的时候也没有全盘考虑这些问题,可是这些文章一结集,就发现其中的关系了。其中的焦点,就在于现实的思考。
《新民周刊》:淡化“文革”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做法?
许子东:我觉得这是一种近视的做法。一个政府能把一个13亿人口的国家,从这样低的生产力水平的国家,发展到世界第二的经济体,这放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其政权已经有合法性了。国外竞选的时候,选民问得最多的问题是:现在的生活比四年前好了没有?住房比四年前好了没有?不管怎么抱怨的人,只要脑子一拍,以前怎么生活现在又是怎样的生活,你就会得出自己的结论。如果你自己看不到自己做了些什么,或者自己都不相信改革的成就,那不是很滑稽的一件事吗?
你在十几岁时做的重要决定,包括参与的重要政治运动,会影响你的一生。当初所面临的各种各样的选择,今天都会出现。“文革”之后的精神反省,绝对是个现实问题,很多现在发生的事,“文革”中都已经发生过了。所以南方朔有句話:“每个中国人,如果能找回‘文革中的自己,反省‘文革中的自己,就是中华文化复兴之时”,这话很重,意思就是,中华文明复兴,不需要回到孔子、王阳明,能反思你在“文革”中的表现就好了。你看看你当时是怎么对待自己的父母、老师和孩子的?或者还是孩子的你是怎么对待你身边的朋友的?如果每个人都能像《动物凶猛》那样来审视和检讨自己,中国的很多问题就可以找到它的根源了。
我写我的自传“废铁是怎么炼成的”,写到1976年的时候,实际上我就觉得可以停下来了。农村、城市、广场、性、穷困……你一生中该要经历的事,差不多都已经历过了。后面,不过是重复而已。所有我的价值观、信仰、对世界的看法,都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我也一样,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文革”的文本叙述
《新民周刊》:在《重读“文革”》第九章“对‘文革的几种抗议姿态”中,你说:“如果中华民族,中国的知识分子至今仍用《芙蓉镇》式的方式来重读‘文革(然后在六十年光辉历史中‘切割掉‘文革),那中国真是不幸了。”你是觉得它简单伦理化,满足了大众对于“文革”的心理需求?
许子东:《芙蓉镇》在当时很成功,但是如果我们一直用这样的方式来审视“文革”,想要把“文革”解脱掉的话,那是没法进步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今天你和某人吵架了,你的心情很糟糕。那么怎么样最容易让你的心情变好呢?最好的方式就是告诉你,跟你吵架的那个人是个精神病,或者是个谁都知道的坏人。那样的话,你很容易解脱。如果事实正好相反,你被告知,对方的生活很不幸,是个家境贫寒的弱势群体,为人又很正派,那么你的心情是不是会变得更加糟糕难受呢?因为刚刚还和人家吵架、动粗、吐口水,然而,正义,并不在你这一边。
《芙蓉镇》就是在整个民族经历了大灾难之后寻找一种讲述的解脱方式,让善恶分明,坏人当道,好人遭殃。好莱坞是这样,全世界都是这样,人性是相通的,这样的叙述方式,能够让你投入,让你爱或恨,觉得自己是好人。大多数人都愿意用这样的方法来思考问题,比如说,有的人觉得,除掉那些百分之多少的贪官,我们的社会就好了。但知识界不能停留在大众娱乐的层面,不能自己骗自己。在网易接受访问的时候,有网友问我:“‘文革是有穿越性的吗?”我只好回答:“是有穿越性的。”
当然,也有一些先锋派的作家不愿意这么简单地来看问题,还有张承志这样红卫兵出身的作家,他们不愿意忏悔,那是另外的一种思路。
《新民周刊》:张承志是你的这本书里详细论述的对象,他是红卫兵的缔造者之一,至今仍然保留着掺杂“文革”精神和宗教情怀的理想主义情绪,这种情绪既让人为之感动,又让人充满警觉,你是怎么看待这种理想主义的遗绪的?
许子东:很多年前,我还在华东师范大学教书的时候,给大学生出过一次考题,让他们谈谈《北方的河》,学生的回答各种各样都有,大部分是说好,但也有不同的看法,总共大概有100份。然后我把考卷寄给张承志看。张承志是很傲的一个人,但是他还认真地看了,还专门记录了这件事。
我专门写过文章来讨论张承志的问题。他的主张可以反对,我也不同意他的主张,但是他的主张具有逻辑性。我跟他也认识,他当然有刻意的表演性(这难免,谁都多少会有些表演性),但是他还是很真诚的一个人,而且他对革命的思考,能够自圆其说。在张承志的世界中,革命,有一个广阔的背景,他把中国的革命,和切·格瓦拉的古巴革命、第三世界革命、60年代的学生运动(包括日本的“全共斗”)联系在一起,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只是他得出的结论,我是不同意的:他要代表人民,他认为自己是“人民之子”。但问题是:什么是“人民”?
张承志这个人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红卫兵的命名者、创始人之一,他对红卫兵是最有发言权的人,可惜他现在不太爱谈红卫兵。他在日本用日文写过一本关于红卫兵的书,好像没有翻成中文。这有点可惜。
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张承志和阿城是非常另类的作家,他们比后来那些吵吵嚷嚷的新左派要好得多。
《新民周刊》:你在《重读“文革”》中也有专章论述海外华文文学的“文革”叙述,你觉得这些海外作家,作为旁观者,他们的心态、动机和叙述方法有何异同?比如李碧华的《霸王别姬》,他们看中国,会不会有点像以前传教士的异样目光?
许子东:李碧华就是按照二手资料写的“文革”记忆。她这个人有点怪,深居简出,很少露面,所以我只好给她打电话,询问一些问题。她没有在内地经历过“文革”,更多的是香港民众想象中的“文革”伤痕。
不过也不都像李碧华,比如說现在在西方很红的张戎,她就在中国经历了“文革”。但是我专门写文章批评过她,我觉得她就是按照西方人的“文革”想象来撰写小说的人,满足的是西方人的趣味。也许正因为她为了迎合西方人的趣味而写作,才使得她的小说能成为(西方)畅销书。
《新民周刊》:谈到“文革”叙述,余华的《活着》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本,但是你的书没有写到,这是什么样的原因?
许子东:《重读“文革”》这本书基本上在我十多年前《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五十篇“文革小说”》的基础上修订完成的,讨论的,以1980年代的小说为主,所以没有谈到余华的《活着》,不过我还在继续这项工作,阅读和分析1990年代之后的“文革”小说,《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我会在接下来的文章里再仔细分析。
《新民周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包括之后的《兄弟》,写到“文革”的段落,都有大量煽情的成分,你觉得他在写作的策略上,和“伤痕文学”是否仍有相似之处?
许子东:“伤痕文学”要看你指的是狭义还是广义的定义。如果是狭义的“伤痕文学”,那就特指刘心武、卢新华那一阶段的写作。如果广义的话,那就可以把张贤亮、余华他们的小说都包括进来。广义的话,还是有延续性的。狭义的“伤痕文学”,我在我的书里也有分析,那其实是非常传统的写作,善恶分明。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写作,在90年代之后,特别是影视领域,也渐渐看不到了。即使是《芙蓉镇》这样的电影,现在也没有了,那就很有问题了。
一般来说,电影会把小说变得更通俗,但是电影的影响力非常大。我不知道《白鹿原》拍成电影会怎么样。现在呢,又出现了另一种问题,一部小说拍成电影,就变成一个娱乐事件,大家都在讨论女主角是谁啊,有没有绯闻啊,片酬是多少啊,王全安和张雨绮怎么结婚了啊,所以它最终的效果也非常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