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周玲
东欧,一个冷战时期遗留下来的名词,一度被打入冷宫。
谁还关心东欧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生产的文学?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应该还要算上当年的民主德国,东欧社会主义阵营,曾经以苏联为首的华沙条约成员,它们国家的文学,还在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可是,你要真的去梳理一下东欧文学史,你就会发现,真是灿若繁星!二战结束之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奖名单上,南斯拉夫的安德里奇(1964年获奖)、波兰的米沃什(1980年获奖)、希姆博尔斯卡(又译辛波斯卡,1996年获奖)、捷克的塞弗尔特(1984年获奖)、匈牙利的凯尔泰斯?伊姆雷(2002年获奖),在这神圣的文学奖项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出生并长期生活于罗马尼亚的女作家、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也可以算是大半个东欧作家。那些没有得奖的呢?卡夫卡、米兰?昆德拉、伊凡?克里玛、赫拉巴尔、贡布罗维奇乃至获得首届国际布克奖的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都是久负盛名的大师级人物。
近期,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一套《蓝色东欧》系列,在知识界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让曾经边缘化的东欧文学重新进入大众的视线。
布拉格之恋
数日后,在美国的萨宾娜收到布拉格来信,信中传来噩耗:“有朋友死了。托马斯与特蕾莎在小旅馆过夜后回家,他们到那儿跳舞,后来……那时候在下雨……卡车刹车失灵,当场死亡。”
萨宾娜手握信笺,凝视虚无,热泪滚滚而下……
这是朱丽叶?比诺什主演的电影《布拉格之恋》的结尾。这部电影,连同原著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度风靡世界席卷全球,至今仍不知道的,当年肯定out了。这部作品,在“布拉格之春”的时代背景下,如此透彻地探讨了爱——男女之爱、朋友之爱、祖国之爱。那段正在被渐渐淡忘的历史、那种社会制度和政治特殊性,连同一段痛彻心扉的爱情,灵与肉的挣扎,在无数观众或读者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很难说是不是其中的性爱描写对读者的吸引力更大一些。在中国,1987年,韩少功和韩刚从英文转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作为“作家参考丛书”一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整个90年代都是中国时尚青年男女热衷讨论的对象。小说家、读图时代公司董事长蒋一谈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回忆起自己最初接触到昆德拉时的情景:“1987年,我进入北师大读书,师兄们向我们推荐捷克作家昆德拉的这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国内以内部出版交流的形式出版了这本书,但实际上都看得到。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大家是轮流阅读这本书。宿舍熄灯后,我和其他同学坐在楼道里读完了它。这本小说呈现出不同于之前我的阅读的另一种新鲜气息,因此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也对‘布拉格之春的这段历史有了浓厚的兴趣。”
在欧洲,米兰?昆德拉移居法国后,他很快便成为法国读者最喜爱的外国作家之一,究其原因,昆德拉身上和法国人特别亲近的哲学思考和浪漫气质也许才是他大红大紫的根本因素。这种哲学与浪漫的似乎也是他的故乡的城市气质的反映。你听:“我就站在布拉格广场黄昏的广场,在许愿池投下了希望……”当蔡依林也要用《布拉格广场》来凸显她的俏皮和可爱时,布拉格,就从一个具体的东欧之城,上升为一种波希米亚式浪漫爱情的代名词,可以诉诸政治的自由追求,也可以是一份纯粹的爱恋的发生地。
久违了,阿尔巴尼亚
久违了,阿尔巴尼亚。
这个“山鹰之国”、“欧洲一盏伟大的社会主义明灯”,通过他们的电影、香烟和恩维尔?霍查同志而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苏童写作的第一篇小说就和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同名,但是30多年过去了,谁还在关注这个欧洲小国的命运?谁还在为阿尔巴尼亚的文学与艺术写下赞颂之词?
首届国际布克奖得主伊斯梅尔?卡达莱值得这样的赞誉。很难想象,在霍查统治时期,以歌颂阿尔巴尼亚劳动党的长诗《群山为何而沉思默想》——1963年秋天,以整版篇幅刊发于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中央机关报《人民之声报》上——而登上文坛的卡达莱,能写出这样一部充满魔幻气息的现代主义杰作。
1971年,距离马尔克斯1966年发表《百年孤独》仅仅5年的时间,卡达莱就在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以文字和幻想的方式,建造了一座梦幻般的城市:“这座城市建造起来,仿佛旨在唤起伟大的思想。”(这就是收录于《蓝色东欧》第一辑的《石头城纪事》,《蓝色东欧》第一辑有三本卡达莱的长篇小说。)
你讶异于他写法的前卫性!“事实上,有意思的是东欧文学首先想成为欧洲文学!”复旦大学哲学系副教授、法国画家魏明德(Benoit Vermander)觉得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相似性不是偶然的,他对本刊记者说,“东欧国家一直坚持他们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大欧洲,尤其是他们所具有的人文主义的背景。他们把他们自己看作欧洲的中心,而不是边缘。相比世界文学而言,他们更关注西欧文学,例如他们特别关注希腊哲学或者中世纪理论。他们也为拥有一些欧洲最古老的大学而感到骄傲。所以我建议中国读者要理解东欧那些伟大的作家与整个歐洲传统之间的联系,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还包括历史上的联系。比如他们作品的一般形式与俄国经典文学截然不同,相比于莫斯科而言,他们更近于巴黎、柏林、伦敦或者罗马(不仅是地理还有文学方式上的‘近)。”
是的,你在卡达莱的笔下看到的不是一个僵化的阿尔巴尼亚计划体制造就的文学世界,你简直无法将其和西欧作家的作品区分开来。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一切似乎都有灵性。蓄水池会回答你的叫喊,街道在爬坡和寻衅滋事,乔贝克街,像躲避瘟疫一般避开修女的石棉水泥建筑,像车子一样撞上瓦诺什街。这里,连雨滴似乎都具有人性:“雨滴们短不了伤感,回忆起它们再也见不到的辽阔天空,它们曾经飞越过的非比寻常的城市,以及闪电划开了的天地。”
这座石头的城市、令人炫目的倾斜的城市,承载着他的童年。千奇百怪,梦幻诡异,仿佛被什么施加了魔法。城市,有时会发烧;男孩们,则在找寻巫术作祟的物品:
“巫球!”伊利尔忽然用全力吼了一嗓子,随即冲过去,拾起巫球,拿着就跑。
“巫球,巫球!”我和其他人齐声叫嚷。
即使战争到来,意大利人的飞机和德国鬼子的坦克也没有摧毁这座城市的魔性。在猛烈的轰炸之下,房屋倒塌,一片狼藉,废墟对他们如此慷慨。游击队员的暗杀和报复性的屠戮交相辉映,照亮这座城市的黑夜。皮诺大妈般的月亮能好看得了吗?亲人们开始自相残杀,再美的月亮也美化不了这黑夜的悲剧。
悲剧,有时候也会变形为一种阿尔巴尼亚式的喜剧。“打它,阿夫道老爹!打这条癞皮狗!”“打下这婊子养的。”
一架意大利飞机慢悠悠地在城市的上空盘旋,人们骚动起来,阿夫道老爹,像打迫击炮一样开动着老防空炮,炮声,比人们的喊叫声响亮不了多少。昏昏欲睡的飞行员、显得无所谓的飞机自然安然无恙地飞走了,人们连连叹息,而阿夫道老爹居然因为没有获得当局允许就私自使用大炮,還要交付一笔罚款!
面对侵略者的空袭,拿起武器的竟然要交付罚款,真是荒诞可笑到了极点。就是这样的,在悲剧的大时代背景下,卡达莱用这样一种夸张、笑中带泪的手法写作阿尔巴尼亚人被侮辱被损害的近代史,那些超现实的段落不仅没有让残酷的现实变得虚无,反而增加了它的想象维度和阅读快感。
只是,剥开魔幻的表层,我们看到的,仍然是如此明显的指向,那段历史,是真实存在过的故事。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敬文东就认为,魔幻之下的历史真实才是他们创作的根源,他对本刊记者说:“东欧文学有一个关注社会理念的传统,很多人用文学来思考社会命题。这些作家有的人生活在国内,有的人移居到了西欧国家定居。但是所谓的社会主义经验始终是他们创作的一个主要资源,所以我们不管是在阅读米兰昆德拉、伊凡?克里玛,还是现在很热的卡达莱,我们都能从他们的文本中,看到社会主义国家生活经验的基础——尽管他们可能用了一种荒诞或者魔幻的手法,如果我们不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的话,我们就不能真正地理解东欧文学。”
对中国的影响
不论是米兰?昆德拉、卡达莱还是在对中国当代诗人产生巨大影响的米沃什,东欧作家在中国引起的反响显然有其历史背景的因素。
花城出版社编辑、散文家林贤治一语道破天机:“这两年中国知识界开始重新关注东欧文学,是因为看到了社会和历史背景的相似性。”
魏明德则对记者说:“可以肯定的是东欧知识分子必须同时用他们的民族传统和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背景创作和思考问题,这是他们作品的张力和创作力的来源,这种环境也部分的与中国类似。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东欧文学在中国重新被注意的一个原因。他们的作品也同样的富于讽刺,他们文学的动力与历史相关……我觉得他们是非常好的作家,这是我们要了解和欣赏他们的一个直接原因。他们总是从‘个体出发来发现现代世界的意义,这是东欧文学的核心主题。毕竟,对意义、个体和孤独的追问,这些文学主题与当代中国文化环境有着共鸣。所以说,是东欧文学中的‘现代性甚至说‘后现代性深深地吸引着中国公众。”
蒋一谈接触到的第一位作家其实不是昆德拉,而是捷克的另一位作家哈谢克:“我在高中时代读过捷克作家哈谢克的作品《好兵帅克》,当时没有什么东欧概念,脑子里也不知道有什么东欧文学,单纯地觉得这部小说非常好看,让我笑得肚子疼。再后来,在昆德拉之后,我又喜欢上了米沃什的诗歌和哈维尔的随笔。当时哈维尔的作品翻译到国内的还很少。最近两三年,在《世界文学》上读过罗马尼亚作家赫塔?米勒的小说,她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我买了她的作品集,越来越觉得这位女作家非常了不起!”
蒋一谈认为由于西欧和俄罗斯这些文学大国的存在,东欧因为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原因存在一隅,其文学光芒被遮蔽多年,但是,东欧作家的独立立场和独特的文学风格如此明显独树一帜,他第一次读到《好兵帅克》时就爱不释手并开始留意起东欧文学来:“我个人认为,东欧文学对中国作家有较大的启蒙意义,能让我们更明确文学超越意识形态束缚的思考方式和文字的实现方法,同时又能保持文学和文字本身的尊严。缺乏独立性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格特征,而东欧作家的流亡生活和作品更像是一面镜子。我敬佩东欧作家独立的文学品格!”
影响了无数发达资本主义世界作家,也影响了无数中国作家的卡夫卡,是用德语写作生活在布拉格的作家,这位20世纪现代主义的先驱是东欧作家还是西欧作家?也许地域的区分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需要作家的风骨与气节,不屈膝媚俗的勇气,当然也需要一个更加宽松更加自由的环境,让每个人走向他们想要走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