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秘密

燎原

誓要和庞大汽贸斗到底的蔺建军，最终没有兑现诺言。5月21日晚，他突然离开了人世，再也无法与一起维权的同行们并肩战斗。蔺建军是山西左权县桐峪镇石暴村村民，他的亲友说，蔺是服用大量安眠药后死亡的，但家人觉得“自杀”字眼不吉利，所以，向外说是“因病去世”。

庞大集团董事会秘书、总经理助理王寅则回应称，蔺是患了高血压，加上那天喝了很多酒才死掉的，和庞大没有关系。蔺到底是病死或自杀，这已不重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生前，他买的两辆自卸车，毛病特多，经常维修，和其他车友一道，他曾多次到北京上访、维权，目标直指庞大汽贸欺诈。

庞大汽贸是去年A股上市的汽车销售企业，堪称汽车销售龙头老大，年销售量在40多万台，2011年实现利润6.6亿元。蔺建军的车就是从庞大买的，本指望着靠这两台自卸车发家致富，却没想到，车买回来后，毛病不断，车子老坏，挣不了钱，借人家的还不了。“愁死了，不如死了算了。”妻子张海叶说，那些天，丈夫每天回来都在跟她抱怨这个，说着说着就会抱头痛哭起来。

蔺建军的悲剧，并非个案。和他有着一样遭遇的车主们，有的被高债逼疯、妻离子散。

车架号疑云

去年11月份，蔺建军借钱买了两辆江淮格尔发自卸车。他是在山西岚县中铁十九局的工地揽到活后，才决定买车的。左权县的刘晋华、原建军等10多位车主，也因在这里揽到活，才一起购买了20多辆江淮格尔发自卸车，他们都是首付后，分期付款，每台车每月还款1.2万元至1.5万元不等。

刘晋华给《南风窗》记者算了笔账，在工地每天能跑20趟，每趟是190元，扣除油费和司机人工费，每趟挣100元，一天一台车能挣2000元，扣除休息日等，一个月按25天计，每台车能挣到5万元。这样的收入，每月还款1万多元根本形不成压力。而且合同一签就是5年，余款只需两年即可还完。

为什么买庞大的车？刘晋华告诉记者，因为这里贷款很容易。内蒙吴培全也说，“这里的车价格比其他地方贵1万多元，但贷款的审核没那么严格，给我做担保的人，就是一个穷人。”山西左权的很多车主，也是看重贷款很容易这点。

购车的喜悦，很快就变成残酷的现实。车的质量和无法上牌的问题，彻底击碎了他们的致富梦。他们的车一上路，就频繁出现问题。有开着开着，后面的轮胎突然掉了。有的在行驶时，发动机支架突然断裂，导致整个发动机掉到地上。

蔺建军和刘晋华等人同批购买的这20多台车，在行驶两个月后，都存在刹车失灵、断钢板、掉后桥、断平衡轴等诸多毛病。而这些问题，正常车辆一般在5年内，都不会出现。

在工地里，这些毛病不断的车成了其他车友的笑柄。但背负沉重债务的车主们，却笑不起来，他们意识到这批车有质量问题。因此，就找销售方提供整车合格证，但迟迟不能如愿。提车使用至今半年多，很多车主还没有拿到一份完整的合同，也没有车辆的整车合格证。

要不是原建军的一次意外車祸，他们至今还蒙在鼓里。去年12月13日，原建军的车刹车失灵，撞到山上，损坏严重。此时，介绍买车的张艳红告诉他，“你先不要去报保险，你的车没有车架号，因为出厂太急了，等打车架号后再去报保险”。

原建军懵了：怎么会没有车架号呢？车架号又名大架号，是车辆的识别标志，正如一个人的身份证号一样，不仅出厂就有，而且是独一无二的。

在同一工地干活的其他车主也发现，这批问题频出的车，都没有车架号！

2011年12月15日，张艳红带着邯郸路神挂车改装厂的人来到山西岚县的工地，并在当地一家汽修厂逐一给这些车打上车架号。当时，许红波的车不在现场，所以许的车，至今还没有车架号。

吊诡的是，打了车架号后，原建军还发现自己一辆车架号为☆LJ13R4DH5B3304805☆的自卸车，竟和李光明自卸车的车架号，完全一样！

左权县工商局有关负责人告诉《南风窗》记者，这批车的车厢是河北邯郸路神挂车改装厂提供的，他们曾叫该改装厂的人到工商局说明这批车的来源，但改装厂的人不配合，因涉及属地管理的原则，他们也没办法。

更让车主们难以接受的是：他们原先是从一家叫邯郸隆盛汽贸的经销商处购买，通过银行分期付款的，结果变成了车主向庞大乐业租赁有限公司租车，车的所有权是庞大乐业。买车的变成了租车的。

“隆盛汽贸应该是没办法从银行给这些用户办理贷款，所以就由庞大乐业先买下这批车，之后再以融资的方式转租给这些用户。”左权县工商局有关负责人说，用户都反映开始他们以为是从银行借款，不知道中间还有个庞大乐业，工商局在调查时，隆盛汽贸也没有透露他们和庞大是什么关系。

但一份融资租赁合同上，刘晋华发现上面确实有自己的签字和手印。刘晋华这才记起，此前有自称是银行工作人员的人找到他签字，拿来的全是空白合同，说给他们的车放贷款，并催着签字。

车主提供的一段视频显示，有庞大工作人员向车主证实，他们提供的是空白合同，原因是“当时车还没到，空白的内容无法先填上”。

卖假车的庞大

山西车主贾宝芝也有同样的遭遇。2007年11月28日，他从庞大汽贸买车后，一直不能上牌，为此，他多次找到销售人员。最后，对方给他一副晋K90855的牌照，但一上路，就被孝义市运管所扣罚5万元，原因是行驶证和车的车架号、发动机号不符。

后来，贾宝芝再找到庞大汽贸，对方又给了一个晋K09514的车牌，结果这车牌还是和发动机号、车架号不一样！贾宝芝通过公安部门的查询发现，这两个车牌都属于一个叫王强的人。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欺骗我，就是因为这车是个改装车，根本不能上牌。”贾宝芝告诉《南风窗》记者，车无法上路，只好搁置了，自然也还不了债。

事实上，原建军等人修车时，也陆续有修车师傅告诉他们，“这批车的配件很混乱，有的是2007年版本的，有的是2009年版本的，显然属于改装车”。

目前，原建军、刘晋华等10多位车主购买的20多台车，两个月后已无法正常运营，成了一堆废铁。

内蒙、山东等地的车主，现在连这堆废铁都没有了。2009年4月，庞大汽贸将排放标准为国二的豪沃牌自卸车卖给他们。事实上，国家环保总局在2007年12月底就发文要求，“所有汽车（发动机）生产企业从2008年1月1日起停止生产和销售只符合国二标准的汽车发动机，各相关汽车集团公司应立即冻结所属汽车经销商只符合国二标准的库存车数量。经核准后，库存车方可销售至2008年6月30日。”

这些车主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国二国三，购买后才发现车辆无法上牌。一些车主只好偷偷上路，可一旦被交警发现，运输获利远不足以抵扣所缴纳的罚款单。

去年9至10月，吴培全驾驶着买来的国二车运营时，被抓了16次，共罚3.2万元。这样，车只好闲置，也无法还贷，结果被庞大起诉，随后被河北滦县法院率队扣走了他的车。目前，四处上访的吴培全等7名车主的7辆国二车，全被扣走。

和上述车主相比，河北涞源县的李永强也很倒霉。2008年5月，他从庞大汽贸购买6辆豪沃牌自卸车，装载拉货后发现车大箱磨损轮胎、车厢升起时大驾弯曲等问题。

李永强提供的票据显示，他购车一年多时间里，除经销商保修部件外，他所花的維修费高达178万多元，车均维修费29万元，车均维修次数是279次。

李永强到车管所上牌时，被告知这些车辆竟有两个车架号，车外形和原上牌照时不符，标识码、标识牌和合格证也不相符，因此6辆车都无法上牌。

涞源县公安局委托河北产品质量司法鉴定中心对李永强的6辆车进行质量鉴定，结论吓人：“所鉴定的车辆属于假冒伪劣产品。”

这份编号为冀质司（2010）质鉴字第007号的《鉴定意见书》称，“涉案的车辆，是车辆改装厂大迪汽车集团和经销商庞大汽贸集团违反国家相关标准，对涉案车辆进行了违法改装，对原二类载货汽车车辆底盘的车辆识别代码进行了涂改。”

负责鉴定的专家还指出，庞大汽贸销售给李永强的这些车，是在载货汽车二类底盘的基础上，非法改装为自卸汽车的，庞大汽贸试图以“名实不符的合格证和车辆行驶证证明该批次车辆为自卸车，该行为的性质属于以假充真”。

维权中的诸多车主发现，李永强车辆的诸多毛病，和自身买到的车所出现的毛病，如出一辙。

庞大集团董事会秘书、总经理助理王寅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也承认，李永强买到的车辆，确实存在一些质量问题，但已经给他解决好了。

失落的维权

发现被骗之后，也有车主选择去法院打官司。不过，根据那份空白合同里的约定，官司必须在河北滦县开庭。滦县也正是庞大汽贸的本部所在地。这家从事包括重卡车等各类汽车销售的上市企业，就是从这里发家和起步的，其公司老板庞庆华，就是河北滦县人，在当地颇有知名度和影响力。

贾宝芝的老婆王爱红曾经在滦县跟庞大汽贸打过官司，在诉讼阶段，她发现有份合同根本就不是自己丈夫的签字，存在伪造和改动的嫌疑。她对此提出异议时，滦县法院发来的通知称，要求交纳的司法鉴定费是3.5万元。

对这笔天价鉴定费，王爱红还亲自给滦县法院提到的这家公司打电话咨询，得到的答案是：鉴定费只需3000元。

“他们故意抬高价格来吓我们，让我们退让和放弃。”王爱红说，如果真交纳了，这笔钱到底落到谁的口袋，还说不清呢。

车主们向《南风窗》记者提供的一段视频显示，滦县法院工作人员称，每年车主和庞大的类似纠纷多达1000多起。这名工作人员向前来起诉的人坦承，“判得挺多的，但没有车主赢的”。

更滑稽的是，有车主前往滦县起诉时，当时接待他们的滦县法院第三庭庭长唐长江直言：“你们上诉也没用。”甚至，一位滦县的女法官拿起车主的起诉材料看了一眼后，马上拨打电话并对电话那头说：“又有人来上诉咱们公司啦！”

此事被《山西市场导报》报道后，引发舆论哗然。

庞大汽贸的很多员工，都是河北滦县人。在那些外省车主看来，庞大汽贸和滦县、唐山市，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他们中的更多人在遭遇骗局后，根本就没想过通过法院来解决问题，更多是选择找媒体报道或不断上访。这些年，他们先后走访了工信部、国家工商总局、国家信访局和环保部等任何一个表面看起来哪怕有一丝关系的部门，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有的干脆就将庞大的车扣下，以此倒逼庞大解决问题。王爱红目前就扣了庞大的两台车，“他不给我们解决，我就扣他的车”。庞大说她是抢车，属抢劫行为，但王爱红并不认可，她说“我这不是抢车，我这叫暂扣”。王爱红说，扣车后，自己主动报警，比庞大报警还迅速。

更多的农民没有王爱红这样的脾气，他们选择逃离家乡到外地打工、逃债。一些性格内向的人，最后疯掉了，有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吴培全，房子被拍卖，儿子考上大学，因没钱交学费，只好外出打工，但从此再不与他联系了。吴患有高血压的父亲，在房子被拍卖不足一个月后，猝然辞世。与他好了20多年的妻子，和他离婚。辽宁的黄啟兵，2009年10月买到3台已禁售的国二车，遭遇不能上牌、无法正常运营后，疯了。

中国保护消费者基金会打假工作委员会投诉举报办公室主任贾宁接受《南风窗》记者电话采访时说，从2010年6月份起，他就陆续接到全国各地车主投诉庞大汽贸，主要反映庞大汽贸下属公司—庞大乐业租赁有限公司涉嫌通过空白合同诱骗车主签字，以及车的质量差、提供假车牌、缴纳保险无法理赔等问题，到目前为止，已接到50多位车主的反映。

贾宁介绍，从车主反映和初步掌握的情况看，庞大乐业租赁有限公司主要通过融资租赁的方式来销售国二车。贾宁直言，这是庞大汽贸为规避“2008年7月1日后禁止销售国二车辆”的规定，让庞大乐业先购买车辆，再欺骗用户来租车，通过以租代售的形式规避直接销售国二车带来的处罚风险。

在一个庞大的上市公司和一套设计精巧的“合同”面前，似乎没有什么能帮助这些出身于农村、怀抱劳动致富梦想的农民车主逃离家破人亡的惨剧，无论是法律还是别的什么，都不站在他们这边，他们能选择的只是忍受或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