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
昨天,读初中的儿子放学后向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从位于市中心的学校骑车回到市郊的家。他骑行25公里,穿越半个南京城,又经过一段郊区路,最终回到家里。因为是一辆旧自行车,途中链条时而脱落,他几度下来重装。回到家时,他的妈妈看到他一手的油。
他骑车回家的表面理由是:放学时发现口袋里没钱搭车了。但这个行为的真正动机却是出于一种少年激情,一种冒险的冲动。
儿子的这个行为得到了妈妈的赞赏。他妈妈一直觉得儿子非同一般,对儿子说:“儿子真有勇气,凭你这样的勇气,有什么事不能做好!”
我赞赏儿子,更赞赏他妈妈。
由此,我想起儿子读幼儿园时发生的一件事。那天的课上,老师讲了一个故事,教育孩子们要讲礼貌。
故事说:冬天到来之前,小松鼠在树洞里贮存了许多食物。冬天来了,小松鼠邀请小白兔到家里来做客,拿出小白菜和胡萝卜招待小白兔。
故事讲到这里,老师问:“小朋友们,小白兔要对小松鼠说什么?”
孩子们一致回答:“谢谢。”
只有一个孩子不是说“谢谢”,而是问小松鼠:“你还有什么?”
这个小朋友,就是我儿子。
显然,他的回答出乎老师意料。老师就指着我儿子对其他小朋友说:“这个小朋友很贪心,不讲礼貌!”
小朋友们一致说:“是!”
但是,这不是“贪心”,而是孩子的“好奇心”。
我们常说,要培养孩子的创造力,却不知道创造力是从好奇心里长出来的。可惜,我们的教育常常不自觉地压抑孩子的好奇心,压抑孩子看似与众不同的表现。
独特性被压制
每个人生来就是独特的,但是,当一个人生下来,迎接他的文化有太多的“一致性”的要求,这会压缩孩子成长的“独特性”空间,他的创造力也一并被压抑了。
一位幼儿园老师曾经这样告诉我:在幼儿园里,如果一个班上的孩子循规蹈矩、整齐划一,上级领导来检查的时候,就会赞扬这个班上的孩子,赞扬带这个班的老师。而在另一个班上,老师用自然的方式带孩子,领导来视察的时候,看到孩子们在教室里玩耍,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领导会提出批评,说:太散漫了。
但是,这位幼儿园老师说,前面一个班的孩子中总有人会憋着大小便,不敢对老师说。后面一个班的孩子不会压抑自己自然的需求。
这看起来是件小事,却有着重要的区别。
规则训练是必要的,但是,过于强调整齐划一、安全,过于要求孩子听话、顺从,就可能影响孩子的自然成长,甚至造成压抑和损伤,使孩子不敢表现自己的独特性。
什么是独特性?它至少包括两个方面:一个人生来就与众不同,一个人敢于活得与众不同。
据研究,孩子在两岁的时候就开始有了明显的自我意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跟母亲是分开的,跟环境是分开的,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并且要表现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一面。这就是一种独特性的需求。
而我们的文化心理渗透着这样的观念:“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我们的文化和教育缺乏对“不同”的容忍、认可、欣赏和培育。
神经症的根源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这世界会成什么样子!”如果我们的某个言行被认为是错误的,我们常常会听到老师、家长或周围的人对我们这样说。这句在很多场合都听过的话让我印象深刻,并知道其潜在的“威胁性”。其中的逻辑是,如果我们做出什么与众不同的行为,那是危险的、可怕的;我们只有跟别人一样,才会安全。
当我了解了我们文化里无处不在的威胁性因素,我也更好地理解了神经症的根源。人们患上不同类型的神经症,最初往往是觉得自己的某一个行为(想法、情绪、行动)是异常的,对其感到害怕,试图暗自消除它。当我们发现自己一下子消除不了,就会变得更加害怕它,这种害怕后来甚至成了焦虑——有人说,焦虑是“对恐惧的恐惧”,陷入这种心理状态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却有一种灾难将临的恐慌。
举一个例子。有一个师范大学的学生,在毕业之前到一所学校去实习。有一天,他上课的时候念错了一个字。他感到很恐慌,担心自己的表现受到不好的评价,影响他毕业之后找工作。接下来,他内心把自己这个小小的错误变成了一场灾难——在他的想象里,那天来听课的学生会把这个字念错,他们长大了又会影响周围的人,这样下去,一传十,十传百,导致所有的人都把这个字念错,而他就是罪魁祸首。
许多类型的神经症患者会把一个私人行为蔓延成一场灾难。那个大学生那么做,并非出于偶然。当我们去了解症状的根源时会发现,当事人在成长过程中遭受了过多的威胁和压抑,以至于他内心形成了一个大而深的恐惧源。一个人在生活中缺乏创造的勇气(虽然他一点都不缺乏创造力),就把创造的活动转化为另一种方式去进行,结果制造出来的是“症状”。
不做赝品
一个人要成长,需要有勇气坚守自己的独特性,并与压抑自我的因素战斗。这种反抗行为被人称为“叛逆”,合理的叛逆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是必要的。我曾遇到一位心理学家,他把孩子成长中的叛逆称为“小鸟试翅”。
不敢试翅的小鸟一直待在窝里,无法成为能够飞翔的鸟。没有经历过反抗的孩子,很难有勇气和能力成为自己。当我们有了勇气,我们就敢于活得真实,活出真实的自己。这就应了陶行知的话: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因此,在孩子的教育方面,当孩子做出某种非同一般的行为的时候,不要急于作负面的评价,更不要强制他们改变。父母、老师需要让自己的心变得柔软、宽容,去理解、接纳、欣赏和支持孩子们,帮助他们确认自己。
父母不一定永远要赢,有时候我们可以输给孩子。那些征服了孩子的父母,也可能是失败的父母。
有这样一个案例:有一个年轻人前来寻求帮助,原因是他出现了性功能障碍。我发现,这是一个被父亲征服(又自幼被母亲过度保护)的年轻人。虽然心理问题的背后有复杂的原因,不能过于简单地归因,但父亲对儿子的压制与当事人的心理症状存在本质的关联:他的父亲是一个“成功者”,永远看不起自己的儿子。儿子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一次考试成绩不好,父亲把儿子的书本撕碎了。那个夜晚,这个孩子把父亲撕碎的书从垃圾箱里找回来,在自己的房间用胶带把书黏起来,第二天带着黏起来的书去上学,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这位父亲永远不会明白,他撕掉孩子书本的同时,也损伤了孩子的自我,他儿子的性功能障碍是其生命功能受到扭曲和损害的象征。
我想到一句话:每一个人生下来都是“原创”,长着长着就成了“赝品”。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的生活故事还没有机会展开,就销声匿迹了。要让人生真正开花结果,我们最需要的是敢于与众不同的勇气。但是,勇气是要培育的。
我有两个期待,一个是对个体的期待,就是活出独特的勇气;一个是对公众、文化和教育的期待,给每一个个体留下独特成长的空间。因为生命没有标准答案。
(周明光摘自《瞭望东方周刊》2012年第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