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井的石壁认识村庄的每一只水桶,桶撞在石头上,像用肩膀撞一个童年的伙伴,叮——当,洋铁皮水桶上的坑凹是它们的年轮。
那些远方的人,见到炊烟像见到村庄的胡子,而叫做村庄的地方必定有一口井,有的地方还有一条河,井的周围是人住的房子。在黑夜,房子像一群熊在看守井。没人偷井,假如井被偷走了,房子就会塌。
井为村庄积攒一汪水,在十尺之下,不算多,也不少。十尺之下的井里总有这么多水,灌溉了爷爷和孙子。人饮水,水进入人体,上下流淌,血少了再上井里挑回来。村里人有一种类似的相貌,这实为井的表情。
井用环形石头围拢水。水不多也不少,在清朝就这么多,现在还这么多。村里人喝掉了成千上万吨的水,水不增不减。多少人喝够了井水翘辫子走了,降生面貌陌生的孩子来喝井里的水。井安然,不喜不忧,在日光下只露出半个脸——井只露半个脸,另半个被井帮挡着——轻摇缓动。井里没有船,井水怎么会不断摇动?这说明井水是活的,在井里辗转,在月光下睡不着觉,井水有空就动一动。
村民每家都有财宝罐,不大,放在隐秘的地方——箱子、墙夹层,甚至猪圈里,而全村的财宝罐只有这口井。它是白银的水罐,是传说中越吃越有的神话。水井安了全村人的心。
水井看不到朝暾浮于东山梁,早霞烧烂了山顶的灌木却烧不进井里。太阳和井水相遇是在正午时光,它和水相视,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筛子把星斗筛一遍,每天都筛一遍。前半夜筛大星,后半夜筛小星。天亮前筛那些模模糊糊的碎星。井水在锅盖大的地方看全了星座,人马座、白羊座,都没超过一口井的尺寸。
井暗喜,月亮每月之圆,是为井口而圆。最圆的月亮只是想盖在井上,金黄的圆饼刚好当井盖,但月亮一直盖不准,天太高了。倘若盖不准,白瞎了这么白嫩的一个月亮。太阳圆、月亮圆、谷粒圆、高粱米圆,大凡自然之物都圆。河床的曲线,鸟飞的弧线,自然的轨迹都圆。人做事不圆,世道用困顿迫使他圆。圆的神秘还在井口,人从这一个圆里汲水,水桶也圆。人做事倾向于方,喜欢转折顿挫,以方为正。大自然无所谓正与不正,只有迂回流畅。自然没有对错、是非、好坏。道法自然如法一口井,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不盈不竭,甘于卑下。
大姑娘、小媳妇是井台的风景。大姑娘挑水走,人看不见水桶,只见她腰肢。女人的细腰随小白手摆动,扁担颤颤悠悠。井边是信息集散地,冒着人间烟火,有巧笑倩与美目盼,孩子们围着井奔跑。村里人没有宗教信仰,井几乎成了他们的教堂。但没人在井边忏悔,井也代表不了上帝宽恕人的罪孽。但井里有水,水洁尘去污,与小米相逢化作米汤,井水可煎药除病。井一无所有,只有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说的是井与河流,土是耕地。对树和庄稼来说,井是镶在大地的钻石。鸟不知井里有什么,但见人一桶一桶舀出水来,以为奇迹。春天,井水漂浮桃花瓣。入井私奔的桃花,让幽深的水遭遇了爱情。花瓣经受了井水的凉,冰肌玉骨啊。从井里看天,天圆而蓝,云彩只有一朵。天阴也只阴一小块,下雨只下一小片。井里好,石头层层叠叠护卫这口井,井是一个城。
井是白银的水罐,井水变成人的血水。井无水,村庄就无炊烟、无喧哗、无小孩与鸡犬乱窜。庄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让庄稼变成粮食。人不离乡,是舍不得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驾马车拉不走一口井,井是乡土沉静的风景。
(石道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