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
看看中国社会一些地方的世道人心,看看中国的电影现状,我坚称,好莱坞在我们这里是一种先锋艺术,值得好生琢磨一番。
在大部分西方左翼知识分子那里,好莱坞是批判大众文化的终极标靶,它被当作通俗、媚俗、回避现实、粉饰现实的同义词。这里的“通俗”一词十分接近“庸俗”的意思。在西方,发端于法兰克福学派的这种批判或许有警惕“娱乐至死”的功效。
中国左翼知识分子和精英学者也接过了这一批判利器,十分时髦而又安全地对“文化工业”“好莱坞模式”、普世价值等概念和文化产品进行口诛笔伐。在引进大片的初始阶段,就有学者惊呼:“中国成了不设防的城市。”还有一批文艺青年、学者和评论家发明了一个十分通俗易懂,并广为接受的有趣说法,叫做“好莱坞也有主旋律”。要相信这类说法,必须闭起眼睛完全不看中国当下的特色语境。这类绝妙好辞让我恍惚以为美国政府也能够投资拍摄宣传电影,也可以用行政力量组织看片观摩,学习讨论,撰写心得。面对中国电影的贫乏和受到冷落,至今还有许多创作者将市场上的好莱坞产品以及其他商业电影的输入指责为罪魁祸首。其实普通观众很少关心电影作品来自哪里,他们只会在票房窗口用行动进行艺术趣味和人伦道理的选择。
反复提好莱坞不过是用词通俗方便而已,在实际的语言习惯中,它的内涵约定俗成。好莱坞一词指代的就是一种美的故事,其中既有对善的肯定,也不乏对人性恶的承认和剖析。商业电影的三大支柱在好莱坞那里建造得最强最美,这就是营造故事的章法作为骨架,炫目的奇观形成其视觉亮点,人伦、社会规范的常情常理呈现和道德思辨构成其观念基石。从艺术形态和实际的产业运作上,好莱坞是自由天空中艺术新思维的实验工厂,是发挥想象力的原爆点,是引领观众观看别人的生活、反思自己道德伦理的讨论小组。在商业电影、电视创作圈子里,操作者不会去理会那些对好莱坞的理论批驳,他们只会按好莱坞的那一套叙事章法编造故事,否则就没饭吃。
这种叙事章法不是好莱坞发明的,而是延续了古希腊悲剧的艺术传统和亚里士多德《诗学》以来的美学探索。这里的视觉奇观是人类以前没享受过的,是电影技术手段应用以后人类不断试验,持久探索,在视觉享受领域食髓知味、乐此不疲才有所成就的。这些视觉奇观给我们带来的愉悦和震撼不亚于我们在沙漠看到海市蜃楼。这里的伦理价值观不是哪个元首发布的主体思想体系,不是某个宣传机构用反复灌输而形成的虚假现实关系,而是人类继承古希腊传统和某些孔孟之道的古代微博式表述,接过文艺复兴洞烛黑暗中世纪的火炬,不断自由对话、平等辩论而形成的模糊而又可以言说的相对共识。
娱乐就是好莱坞的伦理,说它是好莱坞的天条也不为过。在今日中国,有许多人觉得我们已经娱乐过度了,许多学者引用尼尔·波兹曼的名言提醒中国人要警惕“娱乐至死”。有的学者将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危险,与乔治·奥威尔《1984》困境对立起来,认为一个是放任娱乐,一个老大哥强权控制。其实,娱乐至死,逃避自由,懒得思索,是人类本性中固有的一些烂德行。而《1984》境遇是老大哥用武力制造、强力维持的可怕困境,它是暂时的、可以解除。仔细读读《美丽新世界》可以看到,赫胥黎描述的也是被控制的危险,而不是过度放纵、真正自由的休闲。在那里,人性消泯的原因是严密的科学控制的结果。在《美丽新世界》中,人被先天地划分为类,那些被称为阿尔法和贝塔的人在“繁育中心”孵化成熟为胚胎之前就被妥善保管,以便将来培养成为领导和控制各个阶层的大人物;伽马是普通阶层,他们生来就被注定是平民。从身份设定和洗脑程序都可以看出,在《美丽新世界》中,其主题词还是控制,管理人员用试管培植、条件制约、催眠、睡眠疗法、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等科学方法,严格控制人类的喜好,让他们用最快乐的心情,去执行自己的被命定一生的消费模式、社会性和岗位,“家庭”“爱情”“宗教”皆成为历史名词,社会的箴言是“共有、统一、安定”。
《美丽新世界》和《1984》这类文学作品中的意象一直被诸多好莱坞电影使用,因为这是人类面临的迫在眉睫的危险。《银翼杀手》《异型》《黑客帝国》《楚门的世界》等一大批欧美电影的故事核心和空间营造都与《1984》和《美丽新世界》有着明显的对话关系。赫胥黎的思考指向完全与奥威尔一样,是控制的可怕,而不是自由主义的绝对责任和绝对放任。看一看行政办文化的时髦风尚就知道。现在显然还不是娱乐、休闲过度的天堂。
所以,看看中国社会一些地方的世道人心,看看中国电影现状,我坚称,好莱坞在我们这里是一种先锋艺术,值得好生琢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