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曼曼
一场阴雨,上海的天气一下又回到了冬天。迪文· 巴尔加早早来到龙华殡仪馆参加一位好友的葬礼。生离死别巴尔加这些年来见的多了,然而这天他却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葬礼结束后,巴尔加没有马上离去,而是一个人走到位于殡仪馆五楼的上海殡葬博物馆。他对这个才开放两年多的地方有着复杂的情绪。
为了全方位展现上海的殡葬文化,博物馆去年从近郊青浦区一所墓园的停车场附近运来两块犹太人墓碑。
“事先没有经过我同意就把墓碑带到这里。最重要的是,把犹太人墓碑放置在中国的殡仪馆内是对犹太信仰的不敬。因为中国的殡葬传统是焚烧遗体,而犹太传统则要把完整的遗体埋葬在地下。犹太人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一种升华。如果有一天救世主弥赛亚出现,坟墓下的死者就能死而复生。”巴尔加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巴尔加轻轻抚摸着一块有残缺的墓碑,这块墓碑在他2003年发现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墓碑是完整的,只是中间有一道裂缝。不知道是搬运中出现问题还是其他原因,现在缺了一块。
但巴尔加并不想去跟博物馆把墓碑要回来,起码不是现在。毕竟以他目前的能力,没有办法很好地保存这些墓碑。与其让它们继续被堆放在无人看管的郊区,时刻面临着丢失的可能,还不如让它们躺在这个干净整洁的地方。
自10年前在上海一家古董店里看到一块待售的犹太人墓碑后,巴尔加就将寻找散落在上海各个角落的犹太人墓碑作为自己的一项使命。至今,他已经找到105块墓碑,并与30多个墓碑主人的亲人取得联系。
他的梦想是将来能够在上海建立一个专门的墓碑纪念地,作为对上海犹太人历史的见证并供人们去缅怀。然而这个梦想似乎并不容易实现。
停不下来的寻找
巴尔加现在已经是上海犹太人圈中一位小有名气的导游,平均每周能接两三个外国团,其中很多团都对上海的猶太人历史有特别的兴趣。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会让妻子帮忙带团。
妻子是俄罗斯人,两人2005年在上海相识相爱并在第二年决定结婚。在丈夫的影响下,原先对犹太文化基本无任何了解的妻子现在俨然已成为一位犹太历史“专家”。
巴尔加总是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十年前发现那第一块墓碑,也许自己现在依然在做电视记者或者早已离开中国。然而人生的改变有时仅在一瞬间。
那个时候,巴尔加还是以色列一家电视台驻上海的摄影记者。一天,一个做导游的朋友告诉他,上海的一家古董店正在出售两块犹太人的墓碑。
巴尔加起初对这个发现并不感兴趣。他知道作为迁徙民族,犹太人墓碑可能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相比较于当时以色列电视台最关注的国际政治形势与不断升级的各种战争,这个不能给观众带来紧张与刺激的事情,显然不可能成为头条。
然而,当逐渐了解到在上海的犹太人历史,以及犹太后裔一次次来到上海想瞻仰先人的墓地却再也找不到任何遗迹后,他意识到这将会是一个非常棒的故事。
资料显示,曾经在上海居住的犹太人有三种类型。第一批是鸦片战争后,上海作为一个开埠城市吸引到来此拓展商业贸易的犹太人,包括赫赫有名的沙逊、哈同、嘉道理等赛法迪犹太家族。第二批就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为了躲避俄国内战和国内出现的反犹浪潮逃到上海的俄国犹太人。最后一批也是最大的一批就是1933年到1941年间,为了躲避希特勒的屠刀逃亡到上海的犹太人。据统计,最后一批人最少有2.3万。
解放初上海共有4个犹太人公墓, 近3700座墓碑,分别坐落在今天的惠民路、定海港路、黄陂北路和番禺路。1958年,上海政府将所有外国人的墓地重新安置到位于上海西郊的青浦区徐泾镇的一个国际公墓里。但这个公墓在文革期间遭到严重破坏,墓地荡然无存。
古董店老板并不愿意向巴尔加透露任何有关墓碑来源的信息。不得已,他花了800元买下了两块墓碑。古董店老板意识到做生意的机会来了,后来把巴尔加带到原先国际公墓所在地徐泾镇的一个小村子。
那一次,巴尔加在村子里发现了四块犹太人墓碑。后来几天又陆续在徐泾镇的其他村子里发现了几块。
巴尔加意识到如果他不做些什么,随着这些地方的城市化进程,散落在此的墓碑很有可能就会慢慢消失,而这些犹太人曾经存在的历史也就随之被抹灭。尽管这些犹太人的尸骨永远无法找到了,但巴尔加不想让他们的墓碑沦落到此番结局。因为在犹太文化中,墓碑被看作纪念逝者的神圣之物。
这些年来,巴尔加踏遍了市郊所有可能会发现墓碑的村子。在农家的石槽中,田间小路的基石下,臭水塘的黑泥里甚至是水沟里,他努力地让一块块墓碑重现原貌。
“很多中国人都觉得我收集墓碑的做法很奇怪,包括我雇来帮我搬运墓碑的人。他们边干活边都在议论说我一定是要靠这些墓碑发大财。”巴尔加说。
用于向村民购买墓碑和雇佣人搬运的钱他已经记不起总共有多少。虽然在这期间也得到了一些机构和私人的资助,但大部分的费用还是他自己承担。
悄悄搬进停车场
每找到一块墓碑,巴尔加都会在自己的网站上登出墓碑的照片,并注明找到墓碑的时间、地点,墓碑上的文字以及墓碑的保存情况。网站确实帮助了很多犹太家庭找到属于他们的墓碑。最近一个,就是现居住在美国马里兰州的布莱恩·哈普德教授一家。
祖父这个词对于布莱恩·哈普德来说其实有些陌生。他并没有见过祖父,仅有的模糊印象也都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布莱恩·哈普德记得父亲生前曾对自己说过,祖父为了躲避纳粹屠杀,带着年幼的父亲从柏林逃到了上海。然而几年后,就因为营养不良死于上海。
“以前每当父亲感伤的回忆祖父的事情时,我都像听故事一样,内心并没有受到很大触动。毕竟那已经是一段年代太久远的历史了。然而当我站在祖父的墓碑前,抚摸着他的墓碑时,我却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那一刻,我强烈地感受到我和祖父的血脉相连。我突然特别想念他。”布莱恩·哈普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由于巴尔加找到的墓碑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安放地,在以色列驻上海总领事馆以及朋友的帮助下,105块已被发现的墓碑被暂时搁置在上海的三个不同地方,分别是青浦区徐泾镇一所墓园的停车场,巴尔加犹太牧师朋友拥有的仓库中,以及巴尔加以前工作过的莫干山路画廊里。
存放在徐泾镇的墓碑都是他在附近村子中找到的。在以色列驻上海总领馆和上海外事办的帮助下,墓园管理者曾答应免费把墓碑都暂时安放在墓园里。然而不知何时,这几十块墓碑就被集中迁移到墓园的停车场,直到现在。
巴尔加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为墓碑找到一个永久的纪念地。“这些墓碑的价值只有在纪念地中才能得到最大的体现。纪念地呈现的形式并不是最重要的,面积的大小也不重要。”他的这一想法得到了所有已经联系上的犹太家庭的支持。
布莱恩·哈普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关于祖父墓碑的安放,他和母亲曾经有过争论。母亲也曾一度想过让他把祖父的墓碑从上海带回国。然而他们最终还是觉得上海这个祖父长眠的城市,才是最应该安放的地方。
布莱恩·哈普德表示他和家人都非常愿意为墓碑纪念地的落实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而他们也由衷地期盼能够在不远的将来到上海参加墓碑纪念地的揭幕仪式。
德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科学处代表、总领事夫人凯茜博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德国总领事馆也很支持巴尔加的想法。总领事馆这些年也为保护上海犹太人历史做出很多努力,包括现在正与以色列总领事馆合作进行的一系列展现犹太人历史的活动。然而她没有透露会提供哪些具体的帮助。
谁来保管墓碑
巴尔加最希望把纪念地设在上海虹口区的霍山公园里。二战期间居住在虹口隔离区的犹太人常在这个公园内休息聚会。1994年虹口区在公园里设立了犹太难民纪念碑,以纪念当年那段历史。霍山公园现在已成为附近居民打牌下棋,遛鸟之地,也成为来到上海寻根的犹太人必去的地方。
而另一个理想之地就是同样位于虹口区的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曾经的摩西会堂旧址。摩西会堂原是一座供犹太人专用的会堂,二战期间成为上海犹太难民的宗教活动中心。2007年虹口区政府对会堂进行了修缮,并改名为犹太难民纪念馆。这里现在已经成为整个上海有关犹太难民文字和实物资料最多也最为完整的地方。
这几年巴尔加曾跟犹太难民纪念馆有过多次合作。这里是他带团必参观的景点之一,他也曾在这里举办过为期一个月的“上海犹太人纪念地概念设计展”。
然而让巴尔加不解的是,明明虹口区政府和纪念馆都曾表示对他的想法很支持,但每当他提出要把想法落到实处并希望寻求政府支持时,却始终得不到答复。
“在中国生活十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中国政府如若一直不予答复某事,潜台词就是不同意某事。”巴尔加猜测。
巴尔加说,如果墓碑始终在上海得不到好的安置,也许他会考虑把墓碑运到其他更重视它们的国家。
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时,虹口区外事办主任、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馆长陈俭表示,虹口区政府尊重并支持巴尔加收集墓碑的事情,同时也很重视犹太人在上海的历史,否则区政府也不会对位于虹口的上海摩西会堂旧址进行修缮改造,作为“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供游客参观。
“但巴尔加不是墓碑的所有者,他没权力替他们做出建立墓碑纪念地的决定。巴尔加首先应该找到所有墓碑的家人并得到全部人的认可,才可以实施自己的计划。” 陈俭建议,巴尔加把目前所找到的105块墓碑交予虹口区政府代为保管。“如果他愿意把墓碑交予我们,区政府会成立专门小组来研究这个事情的具体落实。”
对于虹口区政府的回应,巴尔加说他从不认为墓碑属于自己,而纪念地的计划不仅得到犹太家庭的许可,也得到了上海犹太社团领袖的认可。
“其实由谁来保管墓碑并不重要。如果虹口区政府真心愿意帮助我们实现建立纪念地的愿望,我也非常愿意把我收集的所有墓碑交予他们保管。但交予之前,我希望区政府能够做出一个让我和上海犹太社团以及墓碑后人满意的安置计划。”巴尔加说。
巴尔加目前正在做一部关于犹太墓碑的纪录片。在他还未完成的影片中,一个来到上海寻找祖父墓碑的年轻男子看着散落地下的墓碑留下了眼泪。“它们至少应得到一点尊重,被更多人纪念并为它们祈祷。”年轻人哽咽着说。面对他哭泣的脸,巴尔加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