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
故事介绍:丑八怪的她就不配得到爱情?皮糙肉厚心就不会疼?山寨女主就没有自尊?这些她都有!她也会疼也会伤心,只是因为太爱你……所以……忘了怎么伤心……
谁赠夜光珠
楔子
我一辈子只下过一次山……
一天纵英才
“嚯——哈——嘿——”
几个凌厉迅捷的招式过后,我满意地收势,环顾四周倒了一地哀号不止的黑衣男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无数溢美之词扑面而来——
小石头:“哇,老大真是英明神武,武功盖世,天纵英才,所向披靡……”
某丫鬟:“天啊,小姐好像一朵喇叭花一样美……”
喇叭花?这是什么比喻?
我咧到耳朵根的嘴稍微抽了抽。只见黑衣男子们迅速从地上爬起,向我拱手:“大小姐武功博大精深,内力深不可测,招式千变万化,身手灵敏异常,属下们输得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啊!”
听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几乎将我夸上了天,我心中得意狂笑,面上却做云淡风轻状,微笑颔首,双掌向下,示意大家安静。
我双掌合十,深吸一口气:“大家觉得下一届华山论剑,谁会是最大的赢家啊?”
“当然是大小姐你啦——”众口一词,言之凿凿。
这就是众望所归呀,我心甚慰。
人群中响起扑哧一声轻笑,三分轻蔑七分不屑,立时破坏了眼前和谐安宁的氛围。我招招手,早有人将那罪魁祸首推到我面前。
素衣轻履,面庞白皙,折扇轻摇,眉眼斯文,瞧这装束不像是我清风寨五大三粗的兄弟,倒像是个书生。
面生得很啊。
我扭头问小石头:“这货从哪儿冒出来的?”
小石头表示不知,我心道莫不是我爹不在清风寨,所以有人混了进来?正待好生盘问一番,岂料书生将我上下仔细观摩一遍,缓缓吐出三个字:“丑死了。”
四周立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我磨牙霍霍问小石头:“这货说谁丑呢?”
“武功差得惨绝人寰,也敢学人单挑?”那货又在大放厥词,“华山论剑你要是能得第一,除非黄河倒流,长江水干。那群弱智只是因为你的身份才曲意奉承,你还当真了?真是蠢不可及。”
四周又立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我忍无可忍,眼中燃烧起愤怒的小火焰。
有人劝架——
“大小姐冷静啊——”
“都给我闪开,本小姐要亲自教训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货。”
一片乱糟糟的情形下,我使出吃奶的劲将一把九连环大砍刀朝着这货猛劈过去。
却见书生脚下几个步法一错,折扇对着我的大砍刀轻轻一敲,我眼前一花,手中刀柄脱手飞出,回过神来,已经被书生反手捉住手腕。
二无良书生
眼见众人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我才知中计。想来是那书生故意激怒我,使我与他近身搏斗,才让他有机会擒住我,将我带出山寨。
我极不服气,在书生手底下做徒劳挣扎:“书生不好好读书,练什么武功?”
“谁规定书生就必须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他折扇一收,拿扇柄敲我脑袋,说一句敲一下,“任由你这等恶霸欺凌?”
我被他敲得极不耐烦,又脱身不得,忽然见他伸手往我胸前袭来,我急得扯开嗓子大喊:“救命啊,有人劫色啦——”
书生手指一戳,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身在一处陌生的院中。空气中飘着一股甜腻的脂粉味,我被五花大绑,面前站着一个装扮俗艳、满头珠翠的老女人。
“值多少钱,劳烦薛妈妈估个价吧。”咦,这声音……我扭头一瞧,顿时磨牙,素衣轻履面庞白皙的无良书生,仗着自己武功比我好,竟然以强凌弱,要把我卖了,可恶!
奈何被绑,九连环大砍刀也不知去向,我只得怒目圆睁,朝书生龇牙示威。
“小眼塌鼻,龅牙粗眉,面黄肌瘦,粗手大脚。”老女人评论完毕给出结论,“下等货。”
“不过岁数还小,倒也值几个钱。”说罢掏出十个铜钱抛给书生。
“这么少?”我和书生齐齐大惊失色,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同一句话——怎么只值十个铜钱?
切了论斤卖也不止这个价吧?
我窘迫万分,待要开口叫老女人加点价,隐隐又觉得这样更伤自尊,涨红了脸吭哧吭哧说不出话。却见书生附耳对老女人说了一句话,那老女人看了我一眼,便爽快地又掏出二两银子。
将手中银子掂了掂,书生十分满意:“薛妈妈,二两银子够在你这嫣红阁喝个花酒了吧?”
喝花酒?我心惊肉跳道:“你……你把我卖到什么地方了?”
书生轻摇折扇,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妓院。”
我风中凌乱,要不是有绳子绑着,我早就扑上去将这个无良书生生吞活剥了。将一个比喇叭花还美的姑娘卖到妓院,只为换十个铜钱,这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吗?
许是看我磨牙霍霍,书生才走两步,又退回来,在老女人面前道:“薛妈妈,这丑丫头粗手笨脚,当花魁这辈子是没希望了,不过力气比男人还大,劈个柴挑个水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我忍无可忍:“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人贩子!等我有朝一日脱身,看我不将你斩成十块八块!”
“那就等你脱身之后再说吧。”他轻哼一声,微侧了头暗示我看看周围。
我环顾一圈,如中雷劈,只见满院打手,凶悍壮实,虎视眈眈,小山一样堵住了院子的各处出口。这是要闹哪样啊?这样子我还怎么脱身啊?
眼睁睁看着他得意扬扬,拿着我的血汗卖身钱去前堂喝花酒去了,我泪流满面,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三纨绔子弟
大概是薛妈妈信了书生的话,以为我力气比男人还大,便将我安排在花魁身边当她的贴身侍婢兼保镖。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妓院这种特殊环境的熏陶下,我渐渐意识到了何为美何为丑,扭曲的审美观也得以恢复正常。
似花魁这般,丰胸细腰,柳眉樱唇,雪肤花容,纤手玉足,是为美;
似我这般,如薛妈妈所说,小眼塌鼻,龅牙粗眉,面黄肌瘦,粗手大脚,不消多说,自然是丑的。
吧唧一声,一把黄杨木梳被我不自觉掰作两半,再怎么丑,被人挑明直言“丑死了”,心中也应该不会觉得很爽吧?
前有羞辱容貌之恨,后有卖进妓院之仇,书生啊书生,等我脱身出来要你好看!
我趁着陪伴花魁外出游湖的机会,给逃了出来。
苍天啊大地啊,我站在大街中央,张开双手,拥抱失而复得的自由,激动得涕泪横流。怎料乐极生悲,祸从天降,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疾奔而来,当场将仰头望天的我撞飞出去。
被撞得在空中连翻两个跟斗的我百忙之中看到周围行人俱是嘴巴大张,眼神惊悚地看着我。
咕咚一声,空中表演完毕,空中飞人摔在地上眼冒金星,被撞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只剩下半口气。耳边嗡嗡嗡嗡,一直有人在说话,我留神细听,原来是马车上的那个人。
紫金腰带,松绿锦袍,一手把玩两颗石珠,一手拎着一只鸟笼,神情轻佻,玩世不恭,一副标准的纨绔子弟模样。
纨绔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脚踩了踩我的脑袋,试探我是否已经寿终正寝。然后转过身对身后的围观人群笑嘻嘻道:“大不了赔几百两银子,人命值几个钱?撞死了活该,我爹可是六扇门李总捕头……”
几百两银子,那可够我吃上好几年了。我被无良书生拐下山又被卖进妓院,身上也没带银子,下了山才知当今物价上涨这么厉害,穷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在“几百两银子”的鞭策下,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气,三魂七魄迅速归位,居然起死回生,颤巍巍从地上爬起。
纨绔正口若悬河,吹嘘那个不知是七扇门还是八扇门的李总捕头是他爹,不提防我挣扎着爬起,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咧开血盆大口:“你说赔我几百两银子,快点拿来。”
“鬼啊!”纨绔转头看到我,大叫一声,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有这么吓人吗?我扭头环顾四周,走到一个卖铜镜的摊子前,老板抱头鼠窜。我拿过一面镜子,只见镜子中的人满嘴鲜血,鼻青脸肿,我于是发出了跟纨绔一样惊天动地的惨叫:“鬼啊!”
四糊涂老爷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一排衙役分站两列,官服在身的县令老爷坐于堂上,神态威严。
因为纨绔醒来后拒绝给我银子,并对我进行了人身诽谤和极其严重的人格羞辱,说我是鬼,此为人身诽谤;说我丑绝人寰,此为人格羞辱。我一怒之下,将他扭送到了衙门。
“回禀县老爷,民女要告这位富二代闹市飙车,撞死人后又草菅人命。”因为车祸,我的两颗大门牙与石板路亲吻过后,双双被磕掉了一半。当时未察觉有异样,此时说起话来,只觉大门敞开,嘶嘶漏风。我继续,“素介样的,当时这辆马车飞速向我匆来,据我目测,绝对超速。嘶嘶。”
县老爷扭头问旁边的八字胡师爷:“她是哪里的人啊?”八字胡摇头:“回禀老爷,小的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闹市飙车,草菅人命,这可是很严重的罪名。这位公子,你有何话说?”纨绔在一旁跃跃欲试,听县老爷问他话,感慨终于有机会将他门扇里的老爹搬出门外来了,飞快答道:“冤枉啊,小人一向小心驾驶,车速正常,绝无超速的道理。家父是六扇门李总捕头,小人自小家规严谨,心地善良,平常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又岂会草菅人命?”
什么叫厚颜无耻,请看李纨绔。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那踩在我脑袋上的那只脚是鬼的哦?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反驳的话,却见李纨绔从袖中掏出一件绿油油的物件,双手呈上:“家父早有拜访之意,只是公事繁忙,一时耽搁了。这是珍奇轩的祖母绿,小人现将它献给县老爷,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一旁的八字胡接过,转给县令。
因着一块绿油油的石头,形势顿时逆转直下。
“你说那辆马车将你撞飞出去五十米,在空中连翻了两个跟斗,这怎么可能?若真是那样,你早就被撞死了。可你没死啊,活生生站在本老爷面前呢。”县老爷掂了掂手中的祖母绿,慢条斯理分析道。
对啊,我怎么就没死呢?被撞成这样我居然没死,真是太不应该了,我应该去死的呀。我羞愧得满面通红。
县老爷目光炯炯,明察秋毫:“你这摆明了就是诬告,想讹财吧?”一拍惊堂木,“你这刁民,再在公堂上妖言惑众,诬陷官家公子,就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来人,收监。关押三日,以示薄惩。”
“嘶嘶,谁脑子有病将自己撞飞粗去五十米,磕断两颗门牙,只为了讹几两银子?玛丽隔壁。”我气得破口大骂,在衙役手里挣扎。
告状不成,反将自己告进了牢里,我扭头看见一旁得意扬扬的李纨绔,悔不当初——民不与官斗啊亲。
衙役要押送我去牢房,我倒地撒泼耍赖,正大闹县衙时——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个青衣小厮闯进公堂,低声对着八字胡师爷耳语一番,八字胡师爷又转对县老爷耳语一番,便见县老爷脸色一沉,喝道:“把人带上来!”
素衣轻履,面庞白皙,被麻绳捆成一个粽子的不是那书生却是谁?八字胡师爷道:“你这淫贼,好大的胆子,居然偷看小姐洗澡。你可知那小姐是谁?正是我们老爷的千金。”
偷看县令千金洗澡,这案子还用得着审吗?自然不用审了。县老爷惊堂木一拍:“此贼人面兽心,欲对良家妇女不轨,即刻打入大牢,终身监禁。”
五放荡小姐
牢房阴暗潮湿,狭窄闷气,我打量着人面兽心的偷窥狂。书生自被人押入牢房,就神情委顿。
想想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偷看女人洗澡,被抓了个正着,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也难怪他神情这般委顿,换了我早就自刺十一刀自尽算了。再一看……这货不是那个打昏我的书生吗?!
于是我开始和他闲聊,极尽我的讥讽之能事。他气急说:“要不是中了那小姐的蚀骨香,全身无力,武功要过十二个时辰才能恢复,我真想一巴掌把你掀飞!”
我才不怕被他盛怒之下一掌打飞出去。
不过十二个时辰之后,就难说了。
十二个时辰后,他武功恢复,打晕狱卒,我沾了光,得以顺利越狱。外面夜深雾重,我们两个站在一处富贵华丽的院子外,他摩拳擦掌就要翻墙进去。我不解道:“你想干吗?”
他翻进院墙,头也不回:“去偷看小姐洗澡。”
我惊得张大嘴,这人怎么就死性不改,有这等癖好呢?
不过看看也无妨。我活动下筋骨:“等等我。”翻墙进去,早已不见书生人影,我只得一路摸索,还得避开守夜的护院。
不远处,一间香闺灯火明艳,隐约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夜色里娇滴婉转,更添魅惑。我快步靠近,趴在窗口往里张望。
好一幅春闺香艳图。
屋内一名女子香肩半露,衣裳半敞,风情无限,想必是那小姐了。那小姐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故养成了……呃,该怎么说呢?养成了行为放荡,作风大胆的性子。
“公子——”小姐一掀罗裙,露出半条雪白可爱的玉腿。美色当前,书生却节节败退:“小姐不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小生恐怕坏了小姐的名声。”
那小姐也是女中豪杰,不看重虚名,冷哼一声:“名声能值几个钱?能与公子这样的妙人春宵一刻,千金不换呢。上次公子中了我的蚀骨香,本以为好事将成,却叫我家里那群饭桶坏了事。没想到公子这一次自己送上门来了,嘻嘻。”
小姐纤纤玉手一推,就将书生推到墙上,纤细的双臂撑在书生身侧,将他禁锢在方寸之地。眼含春水,樱唇柔软,嗓音柔媚入骨:“此刻这般近距离看公子,越发觉得公子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叫人好生爱慕。”
我这个山里来的乡野村姑几时见过这等绚丽风光,顿时鼻血顺溜而下。一边胡乱用手抹去,一边口是心非地发出感慨,这都什么世道啊?当小姐的比妓女还放荡,当妓女的比小姐还矜持。
樱唇在烛光下闪着诱惑人心的色泽,书生象征性挣扎一下,弱不禁风,目光迷离:“小姐自重……”
靠!一把普普通通的折扇就能轻易打飞我霸气十足的九连环大砍刀,一根手指就能轻易点晕我,此刻装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啊?
忽见书生颀长身形一动,反客为主将小姐扑倒在地,大手一伸拽去小姐的衣裳,只露出单薄的小衣。
烛光下肌肤莹润,洁白柔和。书生语气温柔,修长手指抚向小姐细长的脖子:“明珠配美人,敢问这夜明珠小姐是从何得来?”
小姐咯咯娇笑,伸手钩住书生,吐气如兰:“想知道吗?吻我。”
书生怔了怔,随即眼眸弯弯:“好。”
好什么好!眼见那书生便要吻上小姐,我伸手一抹鼻血,哐当一声,踹门而进,拽了书生就走,不提防那小姐手中一把白色粉末迎面扑来,叫我一张大饼脸尽数笑纳,呛得我咳嗽不止。
那小姐又想来拉我,被我一拳敲晕,软软倒在地上,颈间珠光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书生看着我的鼻子发怔。
“无碍!”我豪迈一抹,扯了个弥天大谎,“我是来救你的!”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我哪里是来救他,我只是不愿意看见他和别的女子亲热而已。
这算妒忌吗?我不知道。
“你打晕她做什么?我还要问她话呢。”书生不满我半路杀出,出言责备。
“我的珠子怎么会在她身上?”那颗珠子白天平平无奇,夜里却通体发亮,能在深夜将周围三十尺之内照得亮如白昼。莹莹珠光倒叫我想起,我颈上空空,珠子何时丢了也不知道。
我爹说,此珠乃渤海夜明珠,是空桑国进贡的贡品,当世只有两颗。一颗被我爹抢来送了我,另一颗下落不明。
再下落不明,也是贡品,绝不可能在这位小姐身上出现。
可见这小姐颈上的这颗,分明是我的珠子无疑。
我重新回去,骑坐在小姐身上,扯她颈上的珠子。
闻讯赶来正巧看见这一幕的丫鬟指着我大骂:“人长得丑就算了,想不到你心地比你的人还丑,来人啊,女强盗谋财害命啦——”
我面红耳赤,顾不得珠子,跳起来夺路而逃。我的举动在丫鬟的眼里,更是坐实了“谋财害命”这四个字。
六偷情皇妃
我动手打晕县令千金,又想抢人家的珠子,猪都知道这县令管辖的地,我是再也待不得了。而那无良书生听我说我为了救他中了蚀骨香,十二个时辰之内武功尽失,只哼了一声“又不是我求你救的”就扬长而去,不管我的死活。
说不得,只好跑路。哪知走到城门口,惊见士兵重重把守,城墙上也贴满告示。我询问路人,说是要抓捕一个长得极丑的女强盗。
我凑近看告示,黄纸上画着一个人面肖像,小眼塌鼻,龅牙粗眉,面黄肌瘦。
我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真是栩栩如生啊。”
“那谁?转过头来让小爷瞧瞧。”一声吆喝惊得我毛发倒竖,我眯眼歪嘴,转过头:“你叫我?”
“滚滚滚,长得比画像上的那个还丑。”那士兵挥挥手,我立马蹿出去老远,一颗心还扑通扑通直跳。
陆路走不通,不得已只好走水路。一艘雕花大船横在江边,周围空无一人,我想也不想跳了上去,闻着香味寻到厨房。跑路很是辛苦,肚子又饿,我抱起一只荷叶烧鸡席地而坐,啃得满嘴流油。
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我在狭窄的船舱过道里慌不择路,夺命狂奔,直到一间小阁里甩出一件粉红肚兜,朝我兜头罩下,我一把扯下才略微恢复些冷静。
我将肚兜展开,细细端详,刺绣精美面料细腻,好货色。
“景佑,我心中实是害怕,若是叫皇上知道我们背着他私通,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环环别怕,是我认识你在先,皇兄却仗着自己的身份,强迫你入宫为妃。这个地方离京城甚远,这艘船上除了我们,再无其他人,你莫担心。”一个男子的声音,顿了顿,嗓音低哑,“你知不知道,我只要一想到你在皇兄身下婉转承欢,我就忌妒得发狂!”
说罢,再无谈话声,船身又开始猛烈晃动,间或夹杂着女子娇媚的呻吟和男子的低喘。
只是那男子的声音怎么这般耳熟?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我做出了一个足以抱憾终生的决定。
我真的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动机,总之我踩着虚步漂移到了小阁的木窗下,可耻地偷窥起室内情形。
只见床榻上的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香汗淋漓,帷帐荡漾。
我忽觉鼻子一热,伸手一抹,靠,又流鼻血了。
冷不防整个船身又剧烈震荡了一下,我来不及稳定身形,下意识地扶向木窗,便听吱呀一声,木窗大开,男子抬头朝我看来,目光犀利如箭。
他……他不是那个书生吗?我惊得跳起来,转身狂奔。
刚逃到厨房,一把冰凉的匕首瞬间抵在我的脖子上。
“景佑,不要。”随后赶来的美貌女子轻拉他的衣袖,“你不要杀人。”
“环环别怕,这丑丫头知道了我们的事,断不能留她性命了。”他转过头,对她,却是柔情无限。
“景佑,不要因为我们的事而滥杀无辜。”环环柔声劝道。
我简直感动极了,这个妃子虽然品行不端,和小叔子偷情,良心却是极好的。
“这丑丫头可不是什么善类,她贼老子就是清风寨大当家,手里犯下多少条人命,渤海夜明珠这件案子,就是她贼老子干的。就连她,恐怕双手也不干净。今天杀了她,权当是为民除害了。”
景佑手中又用了三分力,我已感到匕首割破肌肤,脖子上火辣辣地疼,想来是流血了吧。
景佑,这个心思莫测的男子,原来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他是为查渤海夜明珠贡品失踪一案,才乔装来到清风镇这个边陲小镇的。
两年前空桑国进贡给我朝天子两颗价值连城的渤海夜明珠,运送贡品的队伍途径清风镇时,遇到一个神秘大盗的洗劫,两颗渤海夜明珠自此消失在世人眼里。
他不是去偷看县令千金洗澡,而是那小姐戴着夜明珠招摇过市,引得他去查访而已。
“贪赃枉法,私吞贡品,劫杀官员,论罪当诛。”他一字一句,如刀砍在我心上。我忽然好担心我阿爹,我出来这么久了,也不知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珠光一闪,我忽然瞧见环环颈上的夜明珠,疑道:“怎么你也有夜明珠?”
景佑道:“渤海夜明珠当世只得两颗,一颗被你爹抢了去,另一颗珠子经我查明,原是那县令与你爹官匪勾结,狼狈为奸,偷偷藏起了那颗珠子,对外只说是被大盗洗劫了去。幸好他女儿生得蠢,戴了那颗珠子叫我瞧见。”
我疑道:“难道县令小姐戴的不是我丢失的那颗珠子?”
景佑道:“你的珠子早在我将你卖进妓院之前,就被我拿走了。如你所见,正是环环现在戴的这颗。”
于是我想起,当时他把手朝我胸口伸来,是要取我颈上的珠子,被我误以为是劫色。看来真是我想太多了。
“这渤海夜明珠何等珍贵,也是你这个强盗之女能戴的?”
“你也配?”
“我千辛万苦,才寻回明珠。环环,这世上,原本就只有你才配得起这颗稀世珍宝。”景佑面对环环说话时,表情深情又温柔。
我看看他身边绝色的女子,又看看他,想到一句“明珠配美人,好马配金鞍”,闷闷的说不出话。
“她是我皇嫂萧妃,我是临江王景佑。”不料他主动禀明身份,从腰间掏出一个白色瓷瓶道,“环环不许我杀你,我便不杀你。喏,这个你喝了吧。”
“这是什么?”我总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他请我喝酒吧。
“是哑药。”
要么变成哑巴,要么变成瘸子。我若选前者,就喝下那瓶药,忍受药液滑入喉咙那一瞬似烈火灼烧的痛苦,终生无法对别人说出他与萧妃私通之事。我若选后者,他便打断我的双腿,让我无法走出这里,以泄漏他和萧妃的行踪。
太狠了。
我抖得舌头都在打结:“还……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有。”
“……”我期待地看他。
“死。”
我认命地接过那瓶药,怨恨道:“什么人啊,出来偷情还随身带着哑药。的不应该是媚药吗?还可以和萧妃增加情趣调节气氛。”
增加情趣调节气氛?听我这么说,他脸上现出如吞苍蝇的表情:“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风月之事!”
看我举着瓶子半天不见有喝的迹象,他不耐烦起来,一把捉住我的下巴,手指用力迫我张口,另一只手便顺势将满满一瓶哑药灌进我口中。
我喉中顿时如同火灼,难受得俯下身抓着脖子干呕。
“滚——”我被他狼狈地赶出画舫,跌跌撞撞走在来时的路上,忽然发现江边的芦苇丛里有点点银光闪烁,那是反光的箭头。
有人潜伏在那里,且不止一人。
我忽然转身朝画舫跑去,没错,我要去通知那个想杀死我的人,这里有埋伏。
他想我死,我却要他活。
我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被魔附了身?情之一字,无道理可讲,无公平可言。先动了心的那个,注定万劫不复,永坠苦海。
“有……”我上气不接下气,想开口说“有埋伏”,却发现声音嘶哑,不成语调。
景佑步出画舫,站在甲板上,见了我面露厌恶之色:“叫你滚,你怎么还在这儿?”
话音刚落,便箭如暴雨。
我慌忙躲进画舫,耳畔便听嗖嗖声不绝,船舱内被射得一片狼藉。他一手护住环环,一手挡开不断飞射进来的羽箭。我武功奇差,又无人可挡,不敢逞强,抱着头蹲在地上等死。
半天只听箭声不绝,却无半支箭射到身上,我好奇张望,原来那羽箭都是从窗户间射入,窗户下是半人多高的板壁,十分坚固,而我蹲在地上,恰好在窗户的分割线之下。
想通原委,我再瞧瞧景佑,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唉,武功好有什么用?知道什么叫寡不敌众吗?哪,人生最要紧是安全,懂得适时放低姿态,比如像我这样蹲下来,才叫明智之举。
我轻飘飘感叹,忽然一支箭射中景佑右臂,萧妃吓得大叫,脚下不稳居然脱离了景佑的保护,朝我这边撞来。
喂喂喂,怎么可以这样不按常理出牌?我吓得站起身想挪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忽然脚下一滑,便朝萧妃扑去。刺的一声轻响,天地寂静,万物无声,有利箭刺入血肉的声音。
我背心中箭,额上冒出冷汗,扶着萧妃倒了下去。
待看清我脚下踩的是何物时,我忍不住气血攻心,在心中狂吼一句,哪个缺心眼扔的鸡腿啊!
七救命恩人
萧妃抱住我,将我挪到一个角落里。景佑不用再护着萧妃,立即飞身跃出船舱,只听一阵兵刃交击之声,稍后归于沉寂。景佑重新走进船舱,捡起地上一支箭,看了一眼道:“环环,只怕皇兄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这些杀手用的箭都是御林军惯用的赤焰羽箭。”
他一把拉起萧妃道:“此地待不得了,我们快走。”
“哎哎哎,怎么可以抛下我不管?”虽然痛得要死,鲜血横飞,我还是忍不住用破锣一般的嗓音抗议道,“我可是萧妃的救命恩人。”
难道不是吗?我要不说出我误踩鸡腿,鬼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时那个情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我见萧妃有危险,立刻奋不顾身冲过去,以身替她挡了一箭。
弃救命恩人于不顾,太说不过去了吧?
“景佑,我们带着她一起走。”萧妃道,“毕竟她救了我。”
景佑对别人一贯是冷心冷面,独独对这个萧妃是说一不二。他俯下身察看我的伤势,我气若游丝道:“为了救你心爱的……环环,我……我快要死了……”
他伸指点了我背上的几个穴位,以止住飞流直下的鲜血。我继续道:“话说,我真的长得很丑吗?”
他叹气道:“你都快死了还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你难道想让救命恩人我死不瞑目吗?”我眼神幽怨,血流不止。
“呃……”看在我快死的分上,他大概不忍心告诉我残酷的真相,想了想,尽量用词委婉,“你不丑,你只是美得不够明显。”
景佑见我依旧血流不止,皱眉抱起我,带着萧妃找到附近一家农户,只说是遇到了劫匪,妹子受了箭伤,要借地疗养。
那户农家本就热心,又见景佑出手大方,急忙殷勤地将我们请进屋内,不消多说,自去备了热水药材之物。
断箭拔出之时,一股鲜血喷溅出来,将他洁净的衣袖染得通红,如灼灼桃花,开到极致。
大凡天地万物,过犹不及,宠极必败,盛极而衰。景佑皱眉道:“我臂上箭伤包扎过后便已无碍,为何你却血流不止?”
点穴止血不行,药材止血无效。
我唇白如纸,心道,我颈上的夜明珠,你不问自取,拿了送给萧妃。你可知,这珠子对你的环环而言,不过是她众多珠宝翡翠中的一件饰物而已,可对我而言,却是能保住我性命的一颗灵药。
渤海夜明珠,传说是海中鲛人滴泪而成,集天地玄寒之气,可克制体内灼热气血。我自幼得了一种怪病,皮肤只要破开一点小口,便会血流不止。大夫说,药材克制不了多久。随着我年岁渐长,我体内的血会越来越热,唯有寻到至阴至寒之物,长期戴在身上,才能将热血冷却下来,受了伤也不至于血流不止。
我阿爹听说空桑国献了两颗渤海夜明珠给天子,不惜冒着诛九族掉脑袋的风险,为我盗了来。
当你说出“这渤海夜明珠何等珍贵,也是你这个强盗之女能戴的”那句话时,你可知我心里有多难过?你践踏我的尊严不要紧,反正我神经大条,无所谓。可你怎么能践踏我阿爹的一颗爱女之心呢?那是我阿爹不惜冒着诛九族掉脑袋的风险为我寻来的一颗灵药。
强盗怎么了?强盗之女就不配戴稀世珍宝了?强盗也有子女,在爱情亲情友情面前,并不比你们这些皇室贵族卑贱。
出车祸那次,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明明只是摔断两颗大门牙,血却流得到处都是,还把李纨绔吓得大叫我是鬼。现在想来,定是没了夜明珠之故,我的血在那时已经开始变热了。
另外你可知我的武功为何差得匪夷所思?因为我阿爹怕我摔伤磕伤导致流血,所以不准我学武,也不准我下山。
可你倒好,仗着武功高强,将我拐下山卖进妓院。
我趴在床上,扭头看你为我包扎伤口,白色纱布刚换上不多久,便染得殷红。看着你专注的眉眼,我意识渐渐涣散,恍惚想起初见你时的情景。
素衣轻履,面庞白皙,折扇轻摇,眉眼斯文。
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可是我还来不及见色起意,你便将我上下仔细观摩一遍,缓缓吐出一句话:“丑死了。”
临江王景佑,纵然你对我始终没有好脸色,始终冷言冷语,我却依然止不住地想要去喜欢你,想要走进你的眼里,住进你的心里。
你抢我的明珠,我不忍责怪;
你伤我的尊严,我强颜欢笑;
你要我的性命,我双手捧上。
我甚至怕你会内疚,直到死,我都没有说出那颗渤海夜明珠对我的意义,只盼你将夜明珠送了给萧妃,能博美人一笑。
喜欢你,喜欢到你虐我千百遍,我待你依然如初恋。
这样卑微,这样委屈,以血流不止换来你为我治伤,换来你片刻眷顾,哪怕这眷顾还是承了萧妃的情。
“血终于止住了。”景佑忽然道。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一个人影飞奔进来,扑到我床前哭道:“老大,小石头找了你好久。天啊,老大你流了好多血。”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我听见自己破锣一般的嗓音缥缈低沉荡气回肠。
小石头惊道:“老大,你的嗓子……”顿了顿指着外面道,“我带着人一路寻下山,听说江边的画舫上发生过一场打斗,我顺着血迹一路寻过来,没想到是老大你。”
小石头又埋头哭起来:“你伤成这样,大当家知道了该多着急啊。”
唉,我说血怎么就止住了,原来是一路泼洒,都流尽了。
这一次,我再无车祸那次起死回生的运气。
八尾声
七年之后,清风寨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男子素衣轻履,下巴上隐隐有青色胡楂,神情沧桑,身影落拓。已经成为清风寨二当家的小石头,领着男子来到后山一处坟冢,坟前芳草萋萋,随风摇曳。
男子正是七年前被天子处死的临江王,然而皇室秘闻,谁又说得清呢?临江王景佑没死,还在七年之后,出现在了清风寨。
“丫头,我居然都不知道你的名字。”男子说道,“皇兄下令处死我之后,没多久,环环就病死了。
“那天我为你止血,你在我面前血流尽而死,我也是后来才从小石头那里了解到,你的病和那颗渤海夜明珠的渊源。”
男子仰天长叹一口气:“若是知道那颗夜明珠对你如此重要,我断然不会拿走的。毕竟,你曾舍命救过环环……”
一颗珠子被郑重放于墓前的石案上,男子带着歉意转身离开。
残阳泣血,石墓寒凉,芳草萋萋,珠光莹莹。
赠君夜光珠,许卿一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