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现场

2012-05-14 15:23裴多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2年12期
关键词:手套

裴多

一、相见

屋子里很暗,吵闹得很。同事们挤在屏幕前点歌,这时,服务员引着一个穿白色毛呢背心裙、黑丝袜的女人走进来。大家早就听说副校长贺晋的未婚妻是个大美人,但眼前这位美女还是超出他们想象。

贺晋一一为大家介绍律师女友孟冰,最后,贺晋指着一个坐在沙发角落的年轻男子,说:“这是我们科研处小杨。”

忽闪的灯光下,贺晋觉得孟冰的微笑刹那凝滞了一下。杨亚凡低着头,孟冰态度冷淡地说:“您好。”

杨亚凡握着孟冰的手好一阵没放开,可能是太紧张了,众人哄笑起来,都说杨亚凡实在太腼腆了,是不是从没交过女朋友。

孟冰坐下之后一直心神不定。她借口去洗手间。回来时,她看见杨亚凡挡在走道上。

孟冰试图在他开口之前夺路而去,可是他边挡边说:“我们分开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孟冰冷着脸,向后瞥了瞥,确定没有人,才低吼道:“杨亚凡,要是你们领导知道我跟你谈过恋爱,你以为倒霉的就只有你自己吗?”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他的钱。”杨亚凡突然说,“可能从有些事情看来,我太傻,但那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从来没有想要你承担责任。不管为你付出多少,我都心甘情愿。你还记得我帮你开的那个银行户头吧?”

就在这时,孟冰看见走廊的阔叶植物后有人走过去,还朝这边张望了一下。孟冰心里“咯噔”一下,她认出那两个女人都是贺晋的同事。想到她们可能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孟冰不禁脸色微白,转身就走,等回到包厢,才隐约想起,她曾经要杨亚凡帮她开一个中行的双币户头,但后来就忘了这回事了,不明白他还说这个干什么。

杨亚凡痛苦地看着孟冰的背影,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再回包房,大概是真的受了打击。

晚上,贺晋开车送孟冰回家,两人在楼下亲密告别,眼看孟冰款款走出视野,贺晋站在车旁抽了支烟,想起有人对他说过孟冰是一个令男人为之疯狂的女人,让人情愿为她犯罪。他知道孟冰的手并不干净。像她那样成功的年轻律师,有多少钱就有多少恶行。但这有什么关系,自己也是半斤八两,这世界可不是老实人的天下。

回到家的孟冰想起了和杨亚凡的相识。

认识杨亚凡是在一年前。那是一个类似于今天的场合,当时聚会的主要是寰中事务所的律师们。杨亚凡是被一个女律师带来的,据说他是一个法官的亲戚,帮了她不少忙。那天,孟冰想起她去年接的一个复杂离奇的案子, 讲出来给大家听。杨亚凡整晚一直盯着孟冰看,对这种热烈的眼神,她倒是一点儿也不陌生,所以她并没有怎么在意。中途,杨亚凡插嘴说:“你们不觉得吗?爱情是没道理的,但仇恨总是很理性的。”孟冰觉得他的说法很有趣。于是,她就和杨亚凡聊了起来,听说他在某大学科研处,略感失望。不过她看得出来,他很仰慕崇拜她。孟冰有些迷恋这种感觉。第二天,杨亚凡问到了她的手机号,约她去看电影,她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从来没有人对孟冰这么好,包括从小到大那些天天追着她献殷勤的男孩子们。一次,她在外地做案子的时候生病了,杨亚凡给她打电话时,她捂着嘴咳嗽了一声,他立刻发现了,晚上杨亚凡就赶到了她住的宾馆。孟冰当时烧得厉害,他陪了她一整晚,一直握着她的右手。

事实上和杨亚凡在一起是一个很明显的错误。她很快就对这个男人失望了。她渐渐知道他连一个穷科研人员都算不上,只是个算账的。大学里会计工资都很低,而他那个法官亲戚,也是远得不得了的亲戚,同事很不屑地告诉她,自己其实是花了很多钱才把事情摆平的。

孟冰跟杨亚凡提到过让他辞职进事务所,她还想给他洗洗脑子,告诉他只要表现出非常善于做假账,就是各大事务所争抢的人才。可是,杨亚凡听后使劲摇头,说学校这个工作都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得到的。

孟冰想,幸好自己从未公开和杨亚凡谈过恋爱,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的情侣关系,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明白和这样的男人是没有未来的,所以一直很小心。只有一次,她同意他去自己家。那天是她生日,他恳求了很久才要到她家的钥匙,说一定要给她一个惊喜。孟冰晚上回家,杨亚凡已经等了她很久。他做了很多好吃的菜,他们吃了蛋糕,喝了点儿酒,然后杨亚凡吻了她。那动情的热吻让她心悸了一下,不过如此。

孟冰提出分手那天,他震惊之余,绝望地哭了,但是孟冰一点余地也没有留。他求她陪他坐十分钟,但她不屑一顾地走了。

二、纠缠

距离那次聚会三天后。星期六的早上,孟冰一个人赖在床上,电话响了。等她听见是杨亚凡的声音,不禁厌恶和诧异极了。

“有事吗?”孟冰不耐烦地问。

“我刚刚想起,你还有衣服在我这儿,你看,你要不要拿走?”

那些衣服她根本不想再要了,但是她又不想把自己的任何东西留在杨亚凡那儿。她和杨亚凡约定晚上9点在蓝月亮酒吧见。

孟冰进去后,杨亚凡一直睁大眼睛望着她,然后把一个小旅行包挪到她那边。孟冰提起包就想走,杨亚凡伸手拦了一下,他看起来相当难过。孟冰心里软了一下,坐下来问道:“你最近还好吧?”

“一点都不好,”杨亚凡说,“我简直活得烦透了。”

孟冰笑了一下,不太愿意再和他谈这个话题了。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之后,她穿起外套准备走。杨亚凡求她再留一会儿,但是孟冰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出了门。等上了出租车,她才发现自己丢了一只手套,她很喜欢那双白手套。也许是上厕所的时候掉在哪儿了。孟冰心烦地把剩下的那只塞进包里。

没想到的是,孟冰晚上竟然又接到了杨亚凡的电话。杨亚凡喝醉了,口齿不清地说:“小孟,回到我身边吧。我求求你,我还是那么爱你。”

孟冰吼道:“我们早就已经结束了,不要再继续纠缠我,算我求你。”

“我爱你……”

孟冰简直烦透了,她继续在电话里狂吼:“你听清楚!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那完全是你的幻觉!我讨厌你!讨厌极了!”杨亚凡大概呆住了,孟冰又说,“你再敢骚扰我,别怪我不客气了。再联系我一次,我就杀了你!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混蛋!”

谁知,半夜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孟冰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是贺晋回来了?星期天她从来都是关了手机一觉睡到中午的,昨晚气坏了,结果忘了关。

还是杨亚凡打过来的。他清醒了一点儿,似乎是站在什么很冷的地方,有些微微发颤地说:“小孟,明天你愿意来良木缘咖啡厅吗?我会在那里等你,一直等你。”

孟冰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她拿出颗安眠药掰了一半,含水吞下去,关掉手机,又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她都在忙,贺晋还在外地,两人只能电话聊天。到了星期三晚上,孟冰一边做面膜,一边看淘宝。贺晋的电话打过来了,孟冰开心地讲起和女同事逛街时的八卦。贺晋偶尔“嗯”一声,最后他疲乏地说:“我今天心情很糟。有老师自杀了,学校得赔几十万。”孟冰愣了,贺晋显得很无奈,“你还记得科研处的小干事么,叫杨亚凡的?你肯定不记得。”

孟冰张开嘴,她没有问,但已经明白过来了。她接着问:“他还有什么亲戚吗?你们赔给谁?”

“他本来有个舅舅,听说是从小把他养大的,两年前因抢劫被判了死刑,早就枪毙了。跟学校闹着要赔钱的是那舅妈,现在非说自己是养母。我明天还得飞回来处理这件事,不聊了,你早点儿睡吧。”

三、调查

第二天早上,孟冰要赶去上班,她正在化妆,突然听见敲门声。孟冰打开门,意外地发现外面站着两个警察。为首的中年人举起证件亮了亮,说:“是这样的,我们就是想问问,您认识一个叫杨亚凡的人吗?”

“不认识。”孟冰冷冷地说。两个警察对望一眼,中年警察声音低沉,又问了一次:“你再好好想想。”孟冰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说:“想起来了。见过一次,我男朋友带他来KTV唱过歌。”

中年警察显得疑惑起来:“也就是说,你和他完全不熟,最近也不可能去过他家?这听起来不太可能。”中年警察掏出一张照片说,“他家里到处都是你的指纹。”

孟冰睁大眼睛,她一边揣摩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而中年警察已经又开始提问了:“你最近一定去过杨亚凡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是秘密的情侣,对吧?”

孟冰愤怒了,站起来吼道:“你到底在查什么?谈恋爱违法吗?”

“谈恋爱当然不犯法,但是杀人就犯法了。”

“杀人?”孟冰惊讶极了,好容易控制住平稳的声音,“我……记得杨亚凡是自杀的。”

“不,杨亚凡绝不是自杀的。”中年警察斩钉截铁地说,“有人把他的死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

孟冰冷冷地说:“你们肯定弄错了!我还要上班,你们请回吧。”

“您必须配合我们。”年轻警察拦在她面前,中年警察居然拿出了搜查证。孟冰怔住了,她尖声叫了起来:“这太荒唐了!你们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两个警察到处翻找起来,很快他们发现了扔在床底下的旅行袋。中年警察从里面拎出一件深红色的毛衣,袖口有几个斑点。他把它装进透明的口袋然后封起来,面色沉重地对年轻警察说:“带回去检验上面的DNA。”

检查完旅行袋,他们又开始检查其他物品。中年警察拉开床头的抽屉,看见里面的药瓶,变了脸色。他仔细闻了闻安眠药,对年轻警察说:“你马上给局里打电话,叫小雷去拿逮捕证。”

发生这种事,孟冰并不担心事情得不到澄清,杨亚凡为什么不早点儿死呢?她愤怒地想,这个男人应该在一年前和她见面之前就死掉的。

四、审讯

“是的。”孟冰在审讯室里对中年警察说,“我曾经和杨亚凡谈过恋爱,但是五个月之前就分手了。最近几天他老是纠缠我,我没理他。”

“听起来很奇怪。我们第一次问你的时候,你可是非常肯定地说你只见过他一次的,孟小姐。”

“我不想公开过去的关系,我已经要结婚了。”孟冰试图让他理解女人的正常心理。

“那说说那个旅行包是怎么回事吧。你的衣服上有杨亚凡的血斑,而且是喷溅形成的。”这话让孟冰有些吃惊了,说:“旅行包里的东西是他礼拜六晚上给我的,里面的衣服是我过去遗落在他那儿的。回家之后我就没有打开过,里面有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中年警察似乎对她的不坦诚非常生气,他冷笑着点开电脑,给孟冰看一张图片,问道:“你认得这个东西吗?”

“我……我的手套。”孟冰的手禁不住发抖。因为那不只是白手套,上面还有很多喷溅的血点。

“可是我……”孟冰想说她礼拜六和杨亚凡在酒吧里见面的时候,就丢了一只手套。

“上面的血迹我们也检验过了,是杨亚凡的血。”中年警察见孟冰又想辩解,挥手打断她,继续说下去:“这是在杨亚凡家旁边的小区外的垃圾箱里找到的。我们把那附近八个小区都搜遍了,才找出它来。那里每个礼拜天早上五点清理所有垃圾,也就是说,这只手套是五点以后扔进去的。”

“有人杀了杨亚凡。”中年警察很肯定地说,“杨亚凡的胃里有安眠药,是你抽屉里那种。那道致命的刀伤切入口角度也非常奇怪,人的右手胳膊拿着刀,是很难从那个位置和角度刺进身体的。当然了,最开始我们都没想到会牵涉凶杀,直到学校科研处报了案。他们的科研经费竟然被挪用了五十多万。杨亚凡的同事曾经听到你们在一起谈银行相关的什么事情,她们觉得你们装成完全不认识,实在很可疑。我们查到你在中行开过户,而且陆续往里面存进四十多万,只是到现在我们都没找到那张卡。你还是直接告诉我们,你到底把它放在哪里了吧。”

孟冰半晌没有作声,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梦。她突然尖叫起来:“你们简直是白痴!”

“听我说完!杨亚凡给你打过电话,他还把你们的某一次通话记录了下来。”中年警察说着,在笔记本电脑上点了一下。回音极佳的审讯室里,响起孟冰的吼声。

“那你听清楚!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那完全是你的幻觉!我讨厌你!讨厌极了!你再敢骚扰我,别怪我不客气了。再联系我一次,我就杀了你!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混蛋!”

“这种录音根本什么也证明不了!”她吼起来,“而且,这也实在太诡异了!他为什么要录音?”

“这个么,我倒是觉得很正常。”中年警察说着又取出一只透明塑料袋,孟冰认出,里面装的是杨亚凡的手机。“看见了吗?录音键紧靠着通话键,他那天晚上喝醉了,所以他按错了。至于这录音到底能证明什么,只有法官说了,才算。”

不,这不可能,孟冰想。那天半夜,杨亚凡清醒之后约过自己,自己根本理都没理他。而且,她从没有办过中行的卡,自己的身份证平时是藏在公寓里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谁有可能偷去冒名开户?这些一定都有迹可循,能够查出真凶。

孟冰清楚地想起什么,她马上想把这个告诉警察,但是,像突然间被闪电劈中,她什么都明白了。

五、结局

杨亚凡确实是自杀的。在自杀之前,他像毒蜘蛛一样细细地编起一张网,将她四面网住。

那个旅行袋里的东西,全是他装进去的。毛衣上的血斑,是他自已弄上去的。她的那只手套,也只可能是他偷的。他拿走之后,在上面抹了他自己的血。等到早上5点,垃圾车一走,天色依然全黑,他就一个人下楼,把手套扔进隔壁小区的垃圾箱。第二天,他先服下安眠药,再用刀子狠狠扎向自己的胸口。

至于那个银行户头,也只有一种解释。在她生日那天,他借了她的钥匙之后,不光给她做了饭菜,还翻出她的身份证,去中行开户。

他把主卡塞到她家里的某个地方,一直偷偷拿着那张副卡,但直到他们分手之后一个月,他才把学校的科研经费挪到她那里。在KTV包厢里,他是故意让女同事听到他们的谈话的。

但,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疑点,孟冰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杨亚凡半夜要给她打那个电话──那个请求她第二天在闹市见面的电话?

如果她去了,只要她到了那里,他的一切努力不就全部白费了么?

她睁大眼睛,又思索了一会儿。

不,这也是可以解释的。而且,只有一种解释。

她以为他是在努力挽回她,可是实际上每一次他都将她往悬崖边又推了一步。只有最后一次──只有那一次,他是真的想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他曾经给过她最后一个机会,那是个不在现场证明。只要她还有半分心念旧情,去了咖啡馆,她就能有坚如铁石的不在现场证明。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构陷她?

她又想起,贺晋曾经提到,杨亚凡有一个被枪决的舅舅,那也是他的养父。她不得不回忆从前经手过的案子,她的手从来都不是干净的。只要是塞进她手里的公益案件,她都会想法子从中捞取好处,哪怕让被告人被枪决也在所不惜……她是做过抢劫案的律师,但她甚至已经忘了当事人的姓名。

那么,或许从一开始,杨亚凡就是来报复她的。但后来他居然爱上了她,所以才留给她最后那个机会。

几天后,中年警察抽着烟,望着窗外,问:“那张银行卡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她衣柜的夹缝里。”年轻警察愉快地回答。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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