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世云
一、再现的随葬品
房青群一大清早就开车来到墓地。那守墓老头天蒙蒙亮就给他打了电话,说他不干了,想回老家。
房青群觉得蹊跷,他一直为能雇到这个有些迷糊的老头而暗自高兴。老头孑然一身,他看护墓地的要求不高,只要有地方住,有饭吃就可以,不要一分钱工资。房青群曾许诺,在老头百年之后,给他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墓地留块容身之地。老头感激得老泪横流。
“怎么啦?”房青群问老头。
“我昨晚在监控里,看到一个黑影站在你父亲的墓碑旁……”老头沉吟了半晌又说,“可能是我离走不远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容易看到这些东西,我想过了,还是埋到老家去好,也不用花钱。”
房青群心中一凛,难道老头看透了他的心思?他答应给老头在墓地留块百年后的容身之地,只是搪塞,他可舍不得。他对老头说:“许是有人偷东西,我安装监控就是为了预防这样的事发生。”
“我在监控录像看到的人,穿着唐装寿衣,留着八字须。我今早打扫墓地,瞅着你父亲墓碑上的照片,觉得有点像。”老头说着,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包袱走出小屋。
房青群怔了怔,半晌才回过味来。他忙回放昨晚的监控录像,但自始至终都没看到一个人影,只听到录音设备里老头昨晚的喊声,看到老头惊恐地拿着扫帚在墓地里转。
也许是老头真的老了,看花眼了吧。房青群走出小屋,他在墓地里转开了,墓地很洁净。老头是一个勤快的人,他曾说过,他不仅是这个“小区”的保安,也是这里的清洁工,他要让地下的人在干干净净的环境里安息。
房青群转到父亲坟前停住了脚步,再过几天就是他父亲的忌日了,他想为父亲风风光光地举行个祭奠仪式。他的目光落到墓碑的遗像上,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照片上有两道水痕,从父亲的眼角一直延伸到碑底,像是两道泪痕。墓碑的下面有个东西闪闪发光,他弯腰拾起来。看着手里的东西,他打了个冷战。那是一枚戒指,虽有些锈斑,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父亲的随葬品。十多年过去了,它却出现在父亲的墓碑前。
房青群想起了老头那句话。老头昨晚看到他父亲在墓碑前低头从手指上往下拽什么。难道老头昨晚真的看到了父亲?否则,随葬的戒指为什么会出现在墓碑旁?父亲脸上的泪痕又代表什么?一连串的疑问困扰着他。
房青群开车追上老头的时候,老头正背着包袱,步履蹒跚地朝火车站方向走。
“大爷,你看,你家里也没别人,回家后,生活也是问题,不如就在墓地待下去,要是真有事,我会照顾你的。”房青群尽量用客气、恳切的语气对老头说。
见老头在犹豫,房青群连拉带拽地把他搀上车。
“您老昨晚真的看到我爸爸了?”房青群问。
“我也没看好,只是看见那个人站在你父亲的墓碑旁,穿的衣裳和面貌有些像。我拿着扫帚出去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我今早打扫墓地时,瞅着你父亲墓碑上的照片,觉得有点像。人们都说,只有快死的人才能看到已过世的人,我是不是快入土了?”老头絮絮叨叨地说。
房青群听得头皮发奓,但嘴上还是说:“你也许看错了,摄像头拍摄的本来就不清晰,何况是在晚上!又没发生什么事,你不用这么担心。”
二、诡声
房青群心里虽忐忑不安,但一天的应酬下来,他渐渐淡忘了昨晚的事。半夜时分,他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谁会三更半夜打电话?他拿起电话,听到老头急促而苍老的声音时,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在地板上。
老头说,他听到墓地里传来一声惨叫,随后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那声音闷闷的,好像来自地下。他拿着扫帚围着墓地转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影。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让房青群去墓地看看。
房青群当然没敢半夜开着车去,直到天亮之后,他才来到墓地。老头站在墓地的大门口,身上湿漉漉的,看样子,他从后半夜就一直待在门口。
房青群拉着老头在墓地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最后,他们停在房青群父亲的墓碑前,房青群发出“啊”的一声惊叫。老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顺着房青群的目光看去……
遗像里,房青群父亲的嘴角流下一些暗黑色的东西,一直淌到碑底。碑底有一个白的东西。老头战战兢兢地捡起那个东西,随后掩住鼻子,拿到了房青群面前。
房青群面色发白,他看清了,那是一颗牙齿,牙齿上带着一些烂黄的东西,是一点干瘪的烂肉,一股刺鼻的臭味传了过来,是尸臭。难道,这颗牙是房青群父亲的,他嘴角流下的暗黑色的东西就是血?
房青群和老头对望着,两人的身体都在哆嗦。老头昨晚听到的惨叫和呻吟声是来自埋在地下的房青群的父亲,他被硬生生地拔掉了一颗牙齿。
房青群回放了昨晚的录像,没看到人影,却听到一声沉闷的惨叫和几声呻吟,那声音,渺不可及,像是来自地下。
“大爷,你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昨天看到父亲的遗像上有泪痕,他随葬的戒指出现在墓碑旁,现在,连他的牙齿也出现了。”房青群惊恐地问老头。
老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停了半晌,才木讷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想,那边和阳间应该没什么区别。从流泪和牙齿来看,你父亲在那边过得并不好,甚至受了欺负。是不是你近来没给他烧纸钱呀?可能他在那边没钱花了,才遭人欺负的。”
“不会,逢节日,我都会给父亲烧纸的,他应该不会缺钱的。”房青群又看了看老头,接着说,“要不烧些纸试试。”
房青群说做就做,一会儿就买来一大摞冥币,在父亲墓前烧了起来,边烧边念叨着。纸灰随着热风漫天飞舞着,落在房青群头上不少。
三、残破的寿衣
老头一再要求房青群留下来,和他守一晚,但房青群以有要事为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其实,他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不敢留在这个躺满死人的地方。
房青群一整天寝食难安,一点点响动就能把他惊到,他不时惊恐地盯着身边的电话,怕老头再次打来电话。
还好,一直到第二天,电话都没响,可这不知结果的情况让他更加坐卧不宁,没吃早饭,他就驱车赶到了墓地。
“看来真的是你父亲在那边没钱了,昨晚就什么事也没有。”老头边做饭边说,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房青群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找到症结了,他会每隔几天烧些纸的,反正冥币又不值钱。
没事了,房青群的心立刻轻松起来,他哼唱着,在墓碑间穿行,来到父亲坟前,他停了下来。他想扫一扫父亲坟前残存的纸灰。突然他发现在墓碑和坟墓之间,一块暗黄色的东西露了出来。他走过去,拎着一角,拿了起来,仔细看时,他惊叫一声,把那东西扔了。老头闻声拎着菜刀跑了过来,“怎么啦?”
“我……我父亲的寿衣……”房青群语无伦次地说,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件东西。老头哆哆嗦嗦地走过去,像看到毒蛇一样,离着两米远就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件唐装样式的破旧寿衣,能大概看出是杏黄色,寿衣残破不全,像是被撕破的。老头回过身,问还坐在地上的房青群,“这是你父亲的?”房青群点点头,惊恐地看着老头。
老头半晌无语,眼前的一切证明,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房青群给父亲送去的“钱”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先是流着泪把戒指放到墓碑旁,再后来是被硬生生拔下一颗牙齿,昨晚,衣服又被撕破了,扔在外面。下一步会怎样?
老头想报案,房青群阻止道,阳间的人管不了阴间的事。最后,房青群发狠地说,他要查出,是哪个恶鬼敢在那边欺负他的父亲,他要把那个人从墓地里清出去,这里是他的地盘。老头看得出,房青群说话时,底气不足,谁都知道,人怎么能斗得过鬼呢?
四、鬼话
这一晚房青群主动要求留下来。为了壮胆,他买了一些酒菜,和老头喝起了闷酒。老头年岁大,半斤酒下肚,就不行了,倒在床上,将夏凉被罩在身上,哼哼地睡了。
房青群自己喝了一会儿,想去厕所,推了老头半天,也不见他醒来。没办法,借着几分酒劲,他一个人走出小屋,朝远处的厕所走去。厕所里没有灯,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才解决完问题。他走出厕所没几步,就停住了,他听到墓地里有说话声,声音太低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难道是有人搞鬼?几分酒意起了作用,他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他发现声音的来源竟是父亲的墓地附近,可并未看到人影,而说话声还在继续,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因为声音来自地下,就来自父亲的坟墓里。
房青群在原地愣了半晌,慢慢趴下身体,把头凑到墓碑旁,他要听一听,到底是谁在那边欺负他父亲。
一个人在问:“老房,他昨天又打你了?”
另一个人带着哭腔说:“他不但打了我,还把我的衣服撕了扔掉。”
“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厉害呀?”
“唉,听说,他生前是黑道的小头头,打人可狠了,他前天晚上硬生生地拔掉我一颗门牙。”
“他不是搬家了吗?为什么还回来打你?”
“你不知道,是我儿子为了腾出地方,往外租,就把没人管的刘文生弄走了。这个家伙活着的时候,就杀人放火,死了会老实到哪里去?他是在报复我儿子,所以就没命地打我,还说了,如果到了我忌日那天,我儿子还不把他搬回家,他就把我赶出去,把我儿子放进来。”
“你怎么不告诉你儿子,把刘文生的尸骨挪回来?”
“我去了,可我只能晚上出去,也只能在墓地边活动,我把戒指放到墓碑旁,可是我那贪财的儿子怎么会知道我的意思呢?我被扔出去倒是没什么,只是我那儿子后天就要被刘文生放到这里来了,我实在心有不甘,可我又没什么办法。”
听着谈话,房青群吓得哆嗦成一团,衣服被汗水打湿了。他的确把刘文生的尸骨偷偷地扒出来,埋到远郊的一个树林里去了,就是为了能把那块墓地重新租出去。刘文生生前是黑道上的人,是在斗殴中被打死的,自从埋到这里以后,就没人再来祭奠过了,听说,他老婆已经改嫁,家里也就没别的人了。房青群想,即使偷偷地把刘文生的尸骨清出去,也不会有人来找的。那天他把老头支出去后,就把刘文生的坟给平了。等老头回来,问起这件事时,他说,刘文生的家人把坟移走了。
“谁?
房青群只顾着害怕了,没注意到,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是我!”房青群颤抖着身体站了起来。此时,地下的谈话,停止了。
老头是在上厕所时,听到墓地的谈话声,走过来的,看到有人趴在地上,就喊了一声。老头问房青群听到了什么。房青群一句话没说,拉着老头就回了小屋。
五、愿望
一大清早,房青群就开车走了,临走时,给了老头很多钱,让他去买些祭品。老头在外逛了大半天,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到墓地。他发现房青群已经回来了,而且墓地里多了一个新坟,墓碑上刻着“刘文生之墓”。房青群还在坟前祭拜了一下。
老头没问,为什么刘文生的坟又移回来了。房青群也没多说,只是给了老头一份保证书,上面说,在老头百年后,他一定兑现自己的诺言,给老头在这里留个家。
从此,墓地再也没发生奇怪的事。
一个月高风清的夜晚,老头坐在一个墓碑前,边烧纸边喃喃地说:“文生呀,你打打杀杀有什么用,到头来,还得依靠你这个老实本分的爹给你保住这个家。你小的时候,我没教育好你,只能用这点来补偿了。你不会孤单的,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即使我死了,也一样。”
其实老头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是刘文生。刘文生不到十八岁就离开了老头。老头也没找过他,听到儿子被人砍死的噩耗后,他哭得晕厥过去。老头来到葬儿子的这个墓地,不要一分钱,就是为了守在儿子身边,给儿子烧烧纸钱。这些房青群都不知道。
但有一天,老头回来时,发现儿子的坟不见了,他知道是房青群把儿子的尸骨挖走了。他没报警,也没找房青群理论,他用自己的方法,让房青群把儿子的尸骨重新挪回来。
戒指和唐装在房青群父亲的遗像上都能看到,老头仿造了一份,那么多年了,房青群怎么能辨清是不是父亲的随葬品呢?泪痕和血污都是他抹上去的。他每次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拿着那把宽大的扫帚,扫帚能挡住他所做的一切。
在房青群上厕所的时候,他也悄悄地走出小屋,把录好音的录音笔放进墓碑和坟墓之间的缝隙里。
老头是个本分人,他没有别的奢望,只是希望在百年以后,和儿子葬在一起,有一个他们的家。
选自《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