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 金立群 余全利
主持人:中国是一个追求盛大气象的国度,而最能体现这种盛大气象的诗歌,恐怕中学生最易想到的就是李白的饮酒诗了,与《月下独酌》《把酒问月》《山中对酌》等不同的是,《将进酒》的气势更豪迈、恢宏。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了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评论家戴建业先生,全国著名语文特级教师余全利女士和著名评论家金立群先生,有请各位谈谈这首诗歌。
金立群:我非常喜欢这首诗!我最喜欢“人生得意须尽欢”。太潇洒了!我们平常受到的教育是什么?人生得意需努力,人生得意需成功,人生得意需吃苦。但是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不知戴老师最喜欢哪一句?
戴建业:哈哈,我呀,“但愿长醉不复醒”,如何?人生之不如意很多,如意的看在别人眼里,不如意的藏在自己心里。有时候深深叹口气,“但愿长醉不复醒”好像就会自动从嘴边溜出来。
金立群:余老师呢?我猜一定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吧。
余全利:还真让你猜对了。我想我们的学生怀抱着理想,渴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一定也喜欢这句诗吧。
金立群:那么,这首诗岂不成了励志诗?这真是一首励志诗吗?
戴建业:对这首诗所抒写的情感性质历来解说纷纭,有的将它当成诗人乐观自信的证据,有的又把它作为诗人颓废放纵的口实。这首诗之所以震撼人心,全在于诗中高度的自信与彻底的自卑同在,无边的欢乐与无边的忧伤并存,鄙弃富贵与猎取功名对峙,旷达放纵与坚定执著关联。无论是欢乐还是忧伤,是自信还是失望,不同性质的情绪双方都非常强烈而又毫无节制,像一匹脱缰的烈马从情感的一极跳到情感的另一极,二者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只有一目了然的龉龃对立,两种矛盾的情感激流相互冲撞,才能激起铺天盖地的巨澜,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情感震撼力,这就是它给人的感受,虽然不是奋发,但是却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的秘密所在。
余全利:这也是我们教学的一个难点,我们总是习惯于寻找一个中心,一个主题。认识事物理解事物的时候我们不习惯乱,而习惯于清晰和整齐。这或许和我们的生活有关,由于太多的规约束缚而显得那么的单调、狭窄。当然还有通俗文学的流行,更强化了这种单一性,而不是多重复杂情怀的交融。
金立群:是啊。过去谈到这首诗,多少都要把“人生得意须尽欢”拿来贬一下,说这句诗消极。其实这哪里是消极呢?分明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嘛。李白之前也有在别人看来所谓的“得意”,但是他发现自己不能从中获得真正的满足。他发现一般人所追求的那种“得意”或许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正是这个发现让他转向牢笼之外的真正自由的天地,所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贲张着自由天地任情潇洒的豪迈气魄;而“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又是对现实人生的无可回避的短暂与残忍的参悟。两相对照,如何实现人生的“得意”,那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抓住现在,抓住此刻,不要再受那些终究不过付之于尘土的功名利禄的束缚。而接下来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这里的“用”,承接前面的思绪,其实并不是为帝王所用。其真正的含义应该是就算不被帝王所用,也会有别的“用”,难道以天地如此之广阔,只能有帝王家那一种“用”吗?所以,千金散尽又有什么可惜的呢,处处都能找到新的“千金”呀。
戴建业:是啊,“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酒一喝,情绪又有所变化了,过去自己所追求的功名,难道真的那样虚妄吗?毕竟那里也曾投入过自己的生命和喜怒哀乐呀!失落感不觉又油然而生。但是这里的失落也绝非那种小家子气的失落。李白就是失落也是豪迈的,看看——“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没有强大的内心,人只会在所谓古圣贤面前哀叹生不逢时,而绝不能有如此自信!这不是奴隶能被主子看上的自信,而是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的自信!李白诗中常常有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他时而淹没在愤怒的大海,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峰巅,可谓变化万千,而决不是简单起承转合的章法所能解释的。李白的许多诗歌其情感变化看似缺乏逻辑联系,但是生活和情绪的流转怎么能用逻辑来描述呢?
余全利:两位老师的这些话对我真是启发不小。我不禁想,浪漫主义究竟是什么?教科书上的定义,所谓对现实的不满、抗议与幻想,以及一些有关技巧的特征真能完全涵盖浪漫主义之所有吗?李白是公认的浪漫主义大诗人,但是如果仅按这样的定义,那么李白诗歌那种无法替代的个性魅力就没有办法显现出来。我现在感觉,其实最彻底的浪漫主义要超越的不仅是具体的现实、社会、政治,它要超越的更是一种不知不觉的习惯,那就是生活和情感一定要有一个逻辑的根由和目标,一定要在一条划定的直线上走。比方说考试成绩理想就只能笑,成绩不好就只能哭。这太狭隘了。其实考不好也是可以笑的,想想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一切尽在掌控中,而这次居然出乎意料,对自己来说难道不值得报之一笑吗?考得好,这成绩在别人看来充满诱惑,可是自己为此牺牲了多少爱好,难道不值得报之以哭吗?正是在这样的“旁逸斜出”中,我们的生活被拓宽了,我们的感受被激活了,我们的思想被解放了,也只有这样才可能有创新。想想看,有多少创新是事先规划好的呢?20年前你会料到网络在经济、社会与生活中居然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吗?不可能!我们的语文课连讲浪漫都是用最不浪漫的方式,又谈何创新人才的培养呢?所以听了两位老师的话感觉有很多启发。
金立群:的确如此。李白的浪漫主义的最大个性就在于他对自我的投入。比方说头两句,两个“君不见”,如果换成“君不知”,“君不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君不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那效果就要差很多。因为“君不知”是理性的,是旁观的;而“君不见”是感性的,是投入的。你见1000张偶像的照片看100集他演的电视剧都及不上你见上他一面说上一句话来得记忆深刻。因为那一刹是你亲身体验的、投入的。包括刚才戴老师说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你不能为自己的寂寞找理由,不能为自己的寂寞哀求他人的理解和接纳,在自己的寂寞面前无动于衷束手无策。你只有努力打破这寂寞,用自我生命纵情欢饮的沉醉打破这寂寞,才算是真正的圣贤。也正是这样一种对自我的投入,造就了李白诗歌阅读上的“快感”,它不是那种天人合一的圆融,自我消散于宇宙中,而是那种“我”自身就是宇宙就是一切的豪迈!也正因为如此,我认为这首《将进酒》的基调还是欢乐的,是一种“大欢乐”。我觉得,沉浸在自我生命中的人,即便是忧伤,也比那些执着于功名利禄的人的快乐快乐千倍。
戴建业:过去有些李白研究者不能理解李白诗中情感的急遽变化,清代不少评论家仅从章法技巧上进行解释,如“破空面来”、“发兴无端”、“陡转陡接”、“横空而起”等。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得更详细因而也更神秘:“太白当其发想超旷,落笔天纵,章法承接,变化无端,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如列子御风而行,如龙跳天门,虎卧龙阁,瑶台绛阙,有非寻常地上凡民所能梦想及者。”这些评论虽然很形象,可读来总有隔靴搔痒之感,而且越解释越玄乎。李白是一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诗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苦差事是他所不乐和不屑的,“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才是他的创作方式,情来挥毫兴尽搁笔,前人说“他人作诗用笔写,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自我生命的自然流淌。如果我们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人也不可能两次面对同一个人。河流尚在不断变化,何况比河流复杂无数倍的人的心灵呢?在这样一个人生的片段,伴随着分秒的流逝,情绪也在不停地流转跳跃,这再正常不过了呀。我们为什么时常会觉得情感心灵疲乏了、枯竭了、单调了,那不是因為你自己疲乏枯竭单调,而是因为你被外在的东西所束缚时没有发现自我。你把自己工具化了。李白的诗歌中并不排斥功名利禄,功名利禄也会影响他的心境,但是他的可贵就在于他始终让自己处于主人的位置而没有将自己异化为功名利禄的奴隶。同样,他也是金钱的主人,“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但愿我们读了这首诗以后都能销去自己的万古愁,哪怕只是瞬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