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凝
阴差与阳错
十年前,于桑和丈夫来到矿上打工,丈夫下巷挖煤,于桑当充电工,给头灯和带电瓶的工作灯充电,并负责给当班的矿工们发放头灯。
丈夫好赌,才干了没几个月就结交了一帮赌友,一下班就赌得天昏地暗,有时几天的工夫就输光了全月工资,到处找着问于桑要钱继续赌,她不给,有时躲不过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于是常常戴着口罩上班,就是下班也不好意思摘掉口罩。于桑在家里挨打时从不出声求饶,所以她的脸上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她家的邻居也是从内地到矿上来打工的一家三口。女人闷不作声,总是听见男人在逗着小女孩“咯咯”的笑。她想那男人在门口看见她出出进进时肯定看出她脸上的异样,甚至有几次欲言又止,她躲闪着他的眼睛。
有一天半夜丈夫微醉着砸门回家来要钱去赌,她假装睡着竟被丈夫踹开门将穿着内衣的她拖到门外打,她使尽全身力气挣开,才发现丈夫松手是有一双有力的手掐住了他的胳膊,她看到了邻居男人的眼睛里有太多怜悯。
就这样认识了邻居耿知秋。他是个快乐的挖煤工,从没见他正经走过路,都是一路小跑着,嘴里哼着家乡小调,他爱迟到,差不多总是最后一个来领头灯,手上一边签字,嘴上还停不住地要给她开个玩笑才连蹦带跳地去追着队伍排队进巷口下煤井。
有一天他跟她开玩笑时她既没有作声,也没有抬头,他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变成愤恨的口气:“是你家那畜生又打你了?让我看看!”她抬头,他看见口罩根本就遮不住眼睛周围那些青紫的伤痕了,她的额头上霍然一个还在渗着血的大疱!她的眼泪早已把口罩浸湿了一大片。他的脸涨红了,连头灯都没领,转身就气哼哼地冲出了冲电房。
那天晚上,小山沟里沸腾着打了激素般的谣言:于桑和邻居相好,被丈夫毒打,相好的男人气不过,追到巷口把于桑丈夫打得住院了,二个男人谁也没能上成班。
于桑一下子成了采煤连的“名人”。好像她倒成了惹是生非的一方,似乎一下子掩盖了她丈夫的龌龊。她更加辛苦跟谨小慎微。那个阴郁的男人打起她来像喝凉水一样上瘾。
耿知秋已经不再和她开玩笑了。还是迟到,还是一路小跑着来领头灯,只是默不作声地又快步跑出去了。
有一次他们在山上采草药时遇见,耿知秋很开朗,像是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他给她说起他老家在比这还贫瘠的山沟,却有着和这条山沟里相同的党参。夕阳西下,于桑慌忙跑着下山,怕耽误了给打牌打饿了的丈夫做饭。耿知秋的脸沉了下来,问她有什么短处捏在那个无赖手里。于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他说我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他觉得他的心疼了一下,拽住她认真地说:“不会下蛋又怎么了?别忘了你是个好女人。”她的两窝眼泪,迅速地流下来,她继续跑着,跑了很远才回头对着发呆的他喊道:“谢谢你!”
错位的真情
过年后于桑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耿知秋的妻子跳火车自杀了!这个小山沟里的任何消息半天就能传遍,有好事者说连耿知秋患弱智的妻子也看得出他移情于桑,天天生闷气。一家三口回老家过年时又和耿知秋多次发生口角,所以把女儿留给娘家妈,和丈夫在回来的火车上想不通突然跳车。无疑,于桑又挨了丈夫一顿结实的老拳。
于桑顾不得浑身的痛,也顾不上理会再会出现怎样的新闻,推开耿知秋家的门,对刚进家站定的他一连串的追问,她就想问明白他妻子的自杀到底与她有没有因果关系。
耿知秋孤独地陷在旧沙发里,双手捂着脸许久未开口,于桑看见有泪水从指缝中溢出,她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耿知秋还是给她讲了他和他妻子的故事。在他的老家要想娶一个当地的女子很难,因为家里太穷了。他快三十岁时父母怕他和哥哥一样打光棍,就瞒着他托人在邻村找了一户独生女家入赘。起初他不肯,后来经不起父亲的苦劝和母亲哀求的眼泪被迫答应了。结完婚才知道那女子脑袋有些轴(弱智),他心里很窝火,转念一想聪明女子谁会招穷鬼上门,也就认命了。好在他们生下的小女孩还算聪明伶俐,他的心里又有了希望。他说服岳母,带着妻女出来闯一闯,为的是让女儿长些见识,将来供女儿上学。没想到近二年妻子的癔病犯得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次回老家打算把她留在老家让岳母照顾一段时间,没想到她悄悄地尾随他上了火车,查票时因为她没有买票和乘警发生口角,突然拉开车窗跳了下去……
于桑陪着他落泪,为另一个不知自己喜怒哀乐的女人。
从此,于桑一闻到从他家门缝里飘出的煳饭烟味就会心酸,她常常背着丈夫偷偷地给他送去一碗烧得红亮亮、油汪汪的红烧肉。
那個夏天的黄昏于桑的丈夫没有出煤井,全连的职工家属折腾到半夜都打着电筒和火把在井口等候,面目全非的丈夫被抬上来了,那夜,吓得像傻子一样的于桑成了烈士家属。是耿知秋连夜跑了六公里路去镇上买回了三套新衣服给瘪瘪的尸体擦干净换上,扶着怎么也站不起来的于桑开完了追悼会。端茶送水地伺候了近十天发烧、不停地说胡话、浑身发抖的于桑。
工友们渐渐发现于桑下班后不戴口罩了,摘去口罩的她脸色淡泊,透着冷冷的清秀。
于桑帮总是把饭菜烧煳的耿知秋烧饭,耿知秋帮她拉煤劈柴。这年冬天,耿知秋和于桑这对苦瓜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相约过春节时回老家结婚。
可是,进城为老家的亲戚朋友买礼物的耿知秋当天没有回家。心急如焚的于桑等到的是一个打死她也不相信的结果:耿知秋藏在关了门的商场里,夜里趁机盗窃金首饰,第二天早上被保安发现扭送进公安局。
耿知秋被判了八年刑。当于桑知道他被抓时保安从他的口袋里只搜出一副金耳环、一条金项链、一只镶钻金戒指时泪如泉涌,她豁然明白,这些是耿知秋梦寐以求想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在心里骂了他千百回,骂他不该犯糊涂动这样的歪心思。可一想到他那夜在漆黑的商场里内心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和挣扎时又忍不住地心如刀绞。她心疼这个对她真心到不顾一切的男人。
艰难的坚守
于桑去探监,耿知秋拒绝和她见面,托人给她留下一句话:让她彻底忘掉他,开始新的生活。于桑多么想见一眼拿命爱过她的男人,告诉他一个惊天奇迹: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他们爱的结晶。无奈他打定主意不见她,直到肚子里的小生命显山露水。
于桑在采煤连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对全连人都骂她是“祸水”她可以不在乎,可矿里派人盯着她一定让她把肚子里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的孩子做掉她死活都不肯答应。这个孩子意味着她是一个真正健全的女人,是她无比看重和他能联系一辈子的纽带,关键孩子的父亲是她深爱着的男人。
于桑选择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带了几件换洗衣服离开了让她十分眷恋的小山沟。
凭借信封上的地址,她一路车马劳顿,行程千里找到了耿知秋的岳母家,她知道他现在最牵挂的是他的女儿。她要替他挑起这副生活的重担,心存挚爱,帮他爱女儿,养老人,等他回来和她们团聚。
她欣喜若狂地收到了他写给不识字的岳母的第一封充满忧虑和牵挂的信,她替老人家回了封只报喜不报忧的信。让她万分惊喜的是他认出了她的字体,给她回了封长长的信,他一直说对不起,让她远离他的一切,八年之后一无所有的他还是无法给予她幸福,所以他从心里一点都不怪她。
天天接送女儿上学,把若大的后院收拾出来养猪、养鸡,在薄田里种菜卖菜,养家糊口盈然有余。
她给他寄去女儿衣着鲜亮、笑容灿烂的上学照,给他讲糊涂的岳母每每把她當成死而复生的女儿等趣事。唯独没告诉他她为他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却因辛苦的劳作累退了母乳,将要靠山羊妈妈的奶来喂大儿子。
儿子四岁时,于桑床前床后精心服侍的耿知秋岳母因病去世。她怕他难过,也没有告诉他。
女儿小学毕业后要去县城上初中,于桑带着两个孩子在县城租了一间既小且破的平房住下来。每天凌晨三点之前,她就起床做好孩子们的早餐放在桌子上,给女儿订好起床的表铃,摸黑匆匆赶到街上的包子店帮店主包包子挣钱,包子店的早餐生意结束后,她快速跑回家,接上锁在家里的儿子去买菜,给孩子们做午饭。女儿下午去学校上课后她一刻也不敢休息,领着儿子穿街走巷地翻垃圾箱捡废品,去公园捡饮料瓶。她的孩子们每年有二套新衣服穿,她却舍不得给自己添一件新衣服,她穿着好心的店主和邻居们送给她的旧衣服。她每天都会给孩子们炒一盘肉菜,她是舍不得吃一片肉的,用馒头蘸点菜汤就是她的美餐了。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苦,每晚撕去一张日历时她就会从心里微微地笑一下,因为离他回来的日子更近了一步。
迟到的婚礼
怀着一腔甜蜜的等待,于桑终于等到了耿知秋刑满出狱的日子。
在县城车站,于桑领着一双儿女接到了风尘仆仆、两鬓染霜的耿知秋。耿知秋紧紧握着于桑枯树枝般的双手唏嘘哽咽。他含泪看着长得已和于桑差不多高的三好学生女儿和他从来也不知晓的已经上一年级的似曾相识的儿子,突然双膝跪地,给于桑磕了个响头。对这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他除了爱,还有深深的愧疚和感激。
为了孩子们的学业,耿知秋卖掉了老宅,租出薄田,于桑取出这些年艰难积攒的积蓄,他们在县城开了家净菜超市,日子一天天地红火起来了。
耿知秋拼命地对于桑好,说是欠了她的情,她说他确实欠了她一个婚礼,他点头。
他在心里谋划着,一定要办一场最能表现他心意的隆重的婚礼,他要报答这个苦苦为他挑了八年重担的女人。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