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我无数次地站在这片荒芜的草甸子上,向那片神秘的刺槐林眺望,天气晴朗的时候那是一片翠绿,天气阴霾的时候那是一片深绿,早晨在初升的太阳中它宛如一只半透明的绿色蛋壳,傍晚沐浴在灿烂的晚霞中它金碧辉煌绚烂夺目。黎明,无数只大大小小的鸟儿从那里飞出来,散落在广袤的草甸子上;黄昏,又有无数只鸟儿叽叽喳喳从四面八方向它集结,隐匿于它枝枝杈杈和茂密的树叶之间栖息。一片祥云常常笼罩在它的上空,我总觉得那片云彩是在替我守护。
不止一次,我看见放马姑娘骑在马背上从那片林子里走出来,高高的牧草如水,她们的坐骑如船,牧草遮住了马和她们的大半截身子,只能看见马头和她们胸部以上的部分在灌木和草丛中时隐时现。她们是去草甸子里寻找马群轮换别的放马姑娘了,每当此时我都会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我想走近她们,看一看她们的脸庞,闻一闻她们的气息,听一听她们说话的声音,我想知道,哪一个才是爱神丘比特用神箭与我穿在一起的她?
这片草甸子东临渤海,南近黄河,是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携带的大量泥沙不舍昼夜淤积而成,因为土质肥沃,水量充足,短短百余年时间,就发育得杂草丛生,灌木纵横,成为各种鸟类和小型动物的乐园。山东省军区经过考察,对它优越的地理条件和良好的自然环境十分中意,1963年把这里辟为军马养殖基地。他们引来优质牧草紫花苜蓿,还撒下成片的刺槐树和柳树的种子,把场部建在一个叫做孤岛的地方,十几个军马连就散布在草甸子上的一片片刺槐和柳树林里。随着1970年石油工人的大批开进,这个叫做孤岛的地方人越聚越多,终于成为垦利县的一个镇。
在这片草甸子里还有一条叫做神仙沟的河蜿蜒穿过。关于神仙沟的传说有多个版本,我在另一篇小说中说过其中一个版本,现在我再说另一个版本。相传晚清年间,有个叫张良的打鱼小伙,家住黄河入海口渔窝棚。有一天,张良和几个要好的兄弟出海打鱼,赶上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他们就多撒了几网。正欲启程返航时,天气突变,海上狂风大作,恶浪滔天,随之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张良他们驾驶的小船民间俗称“小鬼欢喜”。此刻,这船就像树叶一般一会儿被风浪抛上浪尖,一会儿又被砸入谷底。张良他们在大海中拼死挣扎,无奈根本无济于事,眼看着小船就要倾覆,他们只好绝望地等待死神降临……忽然间,一盏红灯若隐若现,出现在他们面前,并时断时续地传来鹿鸣鹤唳之声。张良等人以为是神仙搭救他们来了,忙跪于船板上叩头不已。奇怪的是那盏红灯不远不近地漂忽在他们前面,他们打起精神,奋力荡楫,努力追赶着那盏红灯,走着走着,渐渐风平浪息,他们脱离了险境。第二天破晓,红灯消失,张良几个人发现他们的小船驶进一条小河沟。只见这条小河沟两岸芦苇丛生,蒲草没人,水清见底,鱼虾嬉戏,水鸟翔舞,好一个神奇的仙境。于是,他们便给这条河沟取名神仙沟……
我之所以如此痴迷于那片刺槐林,完全源于那个如梦如幻的除夕之夜。那是我当上石油钻井工人后,在油田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
天阴沉沉的,整个草甸子更显得漆黑一片。
就要接班了,班长突然说,有会包饺子的吗?
明天就是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了,而春节不吃饺子还算什么春节啊?但刚才班长忘了留人包饺子,如果等下了零点班回去再包,干了半夜活人困马乏不说,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里?还好,班长现在想起来,总算还不晚。
十几条汉子都默不作声。我心里动了一下,在告别不久的那个知青农场,我不仅学会了锄地、打坷垃、割麦子,还学会了包水饺。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馋极了的我们从食堂称来面粉,到菜园里买几棵白菜,然后两三个人一伙,调馅,合面,用酒瓶子做擀杖,用洗脸盆当锅,粗制滥造地制作出现在被老外们称为“中国美食”的水饺来大快朵颐一番。于是说,我会。这使我犯了一个错误。
班长说,你回吧,我们下班后回去有饺子吃就算你完成了任务。半下午的时候,我们已经从食堂领回了饺子馅和面粉,现在就放在宿舍里。
我答应了一声,离开井场,浓浓的夜色很快就包围了我。夜风撩拨着齐肩深的芦苇,嘈嘈窃窃,一条羊肠小道蛇行于苇丛之间。一只惊飞的夜鸟,突然从脚下射出去,把一串叫声留在夜空里,我浑身一哆嗦,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突然袭来的恐惧让我后悔了,但一个21岁的男子汉,决不能返回去,让人说胆小鬼。
我硬着头皮向芦苇深处走去。小时候听的鬼怪故事,此刻一段段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头皮一阵阵发麻,眼不敢旁顾,心脏急剧膨胀塞满整个胸腔。
为了壮胆,我唱起歌来,刚唱了两句,忽感一阵旋风,由远而近,迅疾刮到我面前,之后嘎然而止。我两腿战栗,正不知遇到了哪路鬼怪狐仙,背后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井的,想家了吧?我听见有马喷鼻的声音和尾巴扫动的声音,同时闻到一股膻臊味,腿不再抖。我回过头,朦胧中可以看出是个姑娘骑在马背上,原来是个放马的。
距此不远的一片刺槐林里,驻扎着一个军马连,放马的多半是知青,且多数是姑娘。我们有时候看见她们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赶着马群,或如一阵旋风从草甸子上掠过,或悠然自得地在蓝天白云下徜徉,不由不让人胡思乱想一番。
这位放马姑娘准是女观音下凡,专门来解人之难的。我从恐惧中挣脱出来,从从容容回她,不是想家,荒野空旷的,没个人说话,闷得慌。
她咯咯地笑,说好油的嘴!我浑身立刻燥热起来。
上来吧,她说,我陪你说话。
我怔了一下,有些笨拙地爬上马背,在她身后坐好。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她头发和身上飘散出来,我忽然有一种陶醉的感觉。那匹马友好地甩甩尾巴,像表示对我的欢迎。当知青的时候,我赶过马车,但骑马还是第一次。不等我坐稳,她在马的前胯上轻轻拍了一下,那马便撒开四蹄,在草甸子上奔驰起来。我毫无准备,被闪个趔趄,情急之中,竟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一股軟软的温热,立刻沿着双手和双臂传遍全身。这个举动使我吃惊,使我害羞而害怕,但我顾不上这些,手一点也不敢放松,只心里充满惶恐。一阵咯咯的笑声,笑得热烈而狂放,一下子解除了我的不安。马越跑越快,我觉得自己如一叶扁舟飘在惊涛骇浪之上,忽被抛上浪峰,又忽被掀下谷底,随时都有被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只死死地将她抱定,不敢有半点松懈。
终于,马在一个树林边停下来,很响的喷着鼻子。夜使树林变成浓黑色,风时断时续地吹过来,树林里一片哗哗啦啦乱响。
打井的,发什么呆?快下来吧!
我惊魂未定,听见喊声,望过去,见她早在树下的草地上扯起一顶军用帐篷。我跳下马,不见人,蚊帐里一阵咯咯的笑。我周身热血沸腾,筋肉膨胀,几把撕下肮脏的细帆布工作服。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歇后语,当兵的蚊帐——没门,我看看这蚊帐,还真是这么回事。我钻进帐篷,被一片白色晃了一下,咯咯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我无法描述,也羞于描述之后发生的一切。
后来,她骑马把我送回驻地,调转马头飞驰而去。我呆呆地发了一会愣,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回宿舍。我感到口渴得厉害,在水桶里舀起一碗水,咕咕咚咚灌下肚子,软绵绵地倒在床上,然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门响。嘈杂的说话声。我顿醒。第一眼我就看见床头上多了只黄色军用挎包,这肯定是她的无疑,她是怎么把它留下来的我没有任何印象,她为什么要送我这只挎包?信物?纪念品?我来不及想清楚,因为班里的人已经下班回来了,而我一个饺子也没包。我一跃而起,从床上跳下来,不敢看任何一个人,提了两只水桶去打水,打回来放在炉子上烧热,然后又为每个人一盆盆倒好,将毛巾浸在水里。大伙都惊异地看着我。
还是班长先发现了问题,他把盖着饺子馅的报纸一把扯开,厉声问道,饺子呢?你包的饺子呢?
这一喊,大伙才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这样殷勤。他们看看盛在脸盆里的饺子馅,又看看仍放在面袋里的面粉,一个个向我射来愤怒的目光。他们干了半夜活,满心想欢欢喜喜回来吃饺子过大年,却发现他们揣着的原来是个肥皂泡,现在肥皂泡突然破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受了骗。
你说,为什么没包饺子?班长又问了一声。
这小子不干活,跑到宿舍里睡大觉来了,倒会享福。又一个声音说。
我是一个分到钻井队不到半年的学徒工,如果我不说实话,就无法澄清自己,这将使我在大家眼里永远是一个偷懒的骗子。
除去那些关键的情节外,我向大伙讲述了昨天夜里我离开井场后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一场梦。现在当我重新回忆它的时候,仍然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但不管是真的还是梦,我都讲得一定非常生动,大伙忘记了洗脸,一个个听得入了迷。
我讲完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热辣辣的。
好小子,有福气!班长突然呵呵地笑着大声喊道。
这小子……这小子……大伙一个比一个笑得灿烂。
怎么样,挺漂亮吧?什么时候把她领到队上来,让我们也瞧瞧。
这么快大家就原谅了我,这让我非常感动,却不敢抬起头来,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的脸。为了摆脱这种尴尬,我说,师傅们快擦擦澡咱们包饺子,过年了。
大伙兴致勃勃地发一声喊,都去擦澡……
那个浪漫的夜晚一直让我魂牵梦萦,没班的时候我常常到草甸子上去溜达,希望能与她再次相遇,因为天黑的原因,在那个颤栗之夜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我相信我们心有灵犀,只要相遇,就会彼此知道是谁。但这片草甸子实在太大了,我仅靠步行所能到达的范围毕竟有限,马群又是在不停地游动,而放马姑娘两三个人一班,每8小时轮换一次,要想在草甸子里遇到她,谈何容易?但我还是乐此不疲。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下午,我终于发现了马群的踪迹,但当我匆匆赶过去,眼前的景象却让我踟躇不前。在离我不到百米远的地方,几十匹军马淹没在干枯的灌木和草丛中,高大而健壮,它们一边吃草,一边你踢我我咬你地打闹,野性十足,有一匹马看見我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朝天咴咴叫了几声,引得所有的马匹都朝我警惕地看过来。我担心它们随时会向我所在的方向冲过来,转瞬之间把我踏成肉酱。可我又多么想走过去,走到那几个放马姑娘的身边,说不定她们中就有她。就在我犹豫不决间,兴许是这片草吃的差不多了,几个放马姑娘前吆后喝,马群如一阵旋风从我面前掠过,消失在草甸子深处。这让我懊悔不已。
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我上零点班,我们起完钻正在值班房里休息,突然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随着马蹄声停下来,我们值班房的门被打开,一个头戴棉军帽,身穿军大衣,脚蹬圆头棉皮鞋的放马姑娘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手里拿着一只军用水壶,向我们扫了一眼走进来。原来她水壶里的水结了冰,她想到我们这里要点热水喝。傍晚,炊事员来井场送饭的时候带来半桶热水,但吃饭的时候已经被我们喝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被我们装进保温桶里,但保温桶的盖没盖好,里面的水虽然不至于结冰但温度肯定高不了。我把保温桶搬到地质工填写资料用的两抽桌上,接过放马姑娘手里的水壶灌满水,然后拿到发电房,把水壶放在发电机的水箱上加热,我知道这样做的效果有限,但还是想试一试,至少把水壶里的冰化开,然后把水的温度哪怕提高一度,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她们要和马群一起在野外度过,真的不容易。后来,当我把水壶交到那个放马姑娘手里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这也是我从一开始就期待的时刻,但没有撞出火花,我肯定她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姑娘。她接过水壶说了声谢谢,然后推开门上了马。惨白的残月挂在草甸子的上空,月光照着那个放马姑娘,渐行渐远,很快就融入了茫茫夜色。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天先是在刺槐树的嫩枝上拱出一个个芽苞,而后成串的槐花就开得铺天盖地了,把整个刺槐林变成一片雪白,浓郁的槐花香在空气中日夜弥漫。
这个春天,钻井指挥部团委组织了一次钻井队与军马场的联谊活动。
钻井队从事的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露天作业、环境恶劣,还要不停地搬迁,钻井队一般没有女工,就是分进来一两个,有门路的早早就调走了,没门路的结了婚怀了孕也调到了后勤单位,因此钻井队的小伙子找对象难就成了突出问题。钻井指挥部团委组织的这次联谊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推出来的。团委派来一位女干事帮我们排练节目,女干事长得娇小可爱,我们队专门腾出一间房子让她做闺房。女干事告诉我们,军马场已经从各连抽出文艺骨干,正在抓紧排练节目,因此我们也得抓紧。
钻井队工人平时离开裤腰带以下基本不说话,但要让他们登台演节目了,一个个比大姑娘还害羞,找到谁谁往后缩,最终只排练了两个节目,一个是小合唱《我为祖国献石油》,另一个是我的诗朗诵。
在我们的期待中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军马场知道钻井队条件有限,演员是吃了晚饭化好妆让一辆解放牌汽车送到钻井队的,当然来的还有一些观众,坐了满满一汽车。演出现场就在钻井队的院子里,也没做什么布置,只从库房里找出一只崭新的碘钨灯放在房顶上照明。钻井指挥部团委书记也来了,两边的领导都讲了话,什么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亲,这次联谊活动只是个开始,往后还要继续进行下去等等。军马场表演的节目有大合唱,有表演唱,有三句半,有二胡独奏,有山东快书,与我们钻井队的节目比起来,算是丰富多彩。我一直都处在紧张和兴奋之中,联谊活动开始前就去了好几趟厕所,不过朗诵的时候总算没掉链子。因为所有演员都化了妆,化妆后所有的人看起来都一个模样,这让我十分失望。
联谊活动结束后,我躺在床上一直没睡着,半夜起来撒尿,我一起来,我们班几乎所有的人都爬了起来,在宿舍门口站成一排。这时候我听见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月光下每个班的宿舍门口都站了一排人,还有人故意大声喊:出了门就尿,谁这么不文明?但喊声很快就被哗哗的撒尿声淹没了。出了门就尿,见了女人就叫,是人们送给钻井队的专用符号。
那一夜,整个钻井队集体失眠。
作为一名知青,我担心她早晚要离开军马连,返城,或者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因此我的寻找必须加快步伐,我不能让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就这样失之交臂。但我苦思冥想,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后来,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就是让“历史重演”,但历史到底会不会重演只能凭运气了。下了四点班,我装出要去大便的样子躲进一片灌木丛中,等工人们走远了,我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一个人向宿舍走,我走走停停,不时听听周围的动静。现在离那个浪漫之夜虽然才两个多月,但我已不再是那个胆小鬼了。天依然黑,而且随着天气转暖,一些小动物比如狐狸、刺猬、黄鼠狼什么的活动频繁起来,还有的小动物开始在夜间交配,不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但这一切我都不再感到恐怖了。听说草甸子里还有狼,但数量不多,它们一般只在没有人活动的地方出没,因此根本不用害怕。
我一连这样做了三次,但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早晨,全班人都还在熟睡之中,我悄悄地起了床,穿过大片的草甸子,穿过柳树林,第一次摸进了军马连。军马连里静悄悄的,只有马棚里一些马在安静地吃草,这些马都是经过调教的坐骑,放牧的时候主人要骑着它们驱赶马群,只有不放牧的时候它们才可以进食。我来到马棚前,掏出一张早已经准备好的字条和一枚按钉,把字条钉在马棚一根显眼的柱子上,我想它很容易就会被到这里来取马或送马的人看到。字条上写的是:2月1日零时20分左右,我在树林里丢失重要物品一件,有知情者请于4月6日下午5时在神仙沟旁那棵最高的杨树下相见,不见不散。署名:石油钻井队。
草甸子里杨树本就不多,神仙沟旁的那棵杨树更是绝无仅有,而杨树又比其他的树长得高,因此神仙沟旁的那棵杨树就十分显眼,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才被许多老鸹选做安家的地方,上面至少有五六个老鸹窝,这也将成为一个重要标志。我相信我写的那张字条十分高明,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当事人一看就会明白,而非当事人看了一定会莫名其妙,这样既达到了目的又对当事人起到了保护作用。
整整一天时间我都是在激动、期待和忐忑不安中度过的。下午4点我终于经受不住这种煎熬,一个人向神仙沟走去,走到神仙沟大概用了50多分钟,在离那棵杨树不远的地方我在几棵刺槐树后面隐藏起来,期待着我想见到的人的出现。我想象着,她是骑着一匹骏马,还是像我这样一个人走路过来?她长的什么模样?是俊还是丑?一身军装,两个短辨,还是穿便服,留着长辫子……见了她第一句话我该说什么?如果她不反对,我们是不是还可以重温旧梦?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还惊喜地发现在一片灌木丛中,有一块平坦的草地,厚厚的枯草和落叶简直就是一张天然大床,这显然是上帝专门为我们今天的重逢准备的。想到这里我热血沸腾起来……
看着太阳一点点从西边的树梢上落下去,草甸子上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出现,我想我不能再这样隐藏下去了,我的隐藏可能会让对方产生误会,以为我根本没有来。我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走到那棵杨树下面,我想这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这样才能证明我的诚意。当我走到距那棵杨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时,突然看见杨树上有一个字条,也是用按钉钉在上面的,我急忙走过去,把字条取下来,字条还是我用过的那张,按钉也是我用过的按钉,字条上的字写在另一面:昔人已乘黄鹤去。署名:牧马人。
看着这张字条我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在那站了很久,直到夜色严严实实地把我包围。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我后悔自己故意藏在刺槐后面,她肯定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来了,留下字条又走了,要不就是为了避开我,比我来得更早。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再也无法见到她了!我又想,她也许已经离开了军马连,并料定我会找她,临走的时候才把她和我的事情告诉了一个最知心的朋友,让她的朋友向我传递她的消息;也许她根本就没走,而是永远也不打算让我知道她是谁。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此生我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种深深的失望感,突然让我泪流满面,继而嚎啕大哭。
就在這时,我听见班长说,谁欺负你了哭得这么痛?
我睁开眼,居然是一场梦。应该是正午时分,大片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和窗户里倾泻进来,把我的眼都晃花了,我想起来今天下零点班。
我躺在床上,把梦中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这个梦在向我预示什么,也许梦就是梦,它什么也不能预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不能像梦中那样用写纸条的方法向她传递消息。因为如果没有熟人或者正当的事由,军马连是根本闯不进去的,整个军马连用木栅栏围得密不透风,不仅有两只狼狗守护,还有一个退伍老兵把门,我不止一次想接近军马连,但不是被那两只凶猛的狼狗吓退,就是被那个退伍老兵手中的步枪吓得撤了回来。
神使鬼差的,这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想起了一直挂在床头上的军用挂包,我伸手把它摘下来,发现里面有个夹层,我的手指接触那个夹层的时候,感觉里面有纸张一类的东西,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取出来,还真的是一封信。
石油兄弟:
与你萍水相逢,提笔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和我的爱人都是北京知青,我是个放马的,我爱人是训马员。我们是两年前结的婚,婚后的第二天,我爱人在训马的时候被马踢伤下身,从此无法生育。但生活还要继续,我们不想老无所依,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与爱人经过商量决定采取这个“特殊办法”,人海茫茫,能与你在草甸子相遇,也算缘分。我们这次邂逅,能否成功全凭天意,但不管如何你都不要再找我了,这样对我对你都好。感谢你了石油兄弟。
我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很久才恢复一点知觉。震惊?绝望?失落?委屈?安慰?许许多多的滋味杂陈、交织在一起,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此刻的感受,我相信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合适的语言表达我此刻的感受,从此我大病一场,当我慢慢从这场病中缓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