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
一
惠清是个相貌难看的女人。这让她很自卑,和人说话总是赔着笑。可一笑起来,满嘴龅牙连同牙根全都暴凸在外面,更难看了。更要命的是,脸上还长满了大片可怕的白癜风斑块。这让她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是埋着头脸低得几乎要贴在脚面上。但路人的眼睛总是不会放过她,一颗颗的眼珠子从人们的眼眶里蹦出来,粘在她瘦小的后脑勺上,结成一串葡萄堆积起来,把她的脑袋压得更低了。她就想走得快一些,可她的一只脚也是跛的,每迈一步,她得把这只脚用力向前甩出去才能勉强踩稳在地上,这让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像一只鸭子。对,我们的惠清就是一只跛脚的丑小鸭。
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朋友,没有好看的时装,街上少有她的身影,就像这个世界根本不关心有没有这个人。除了每隔几天出去买一些食品和必须的生活用品,惠清总是待在家里。
她的家在一个县城小镇临街边的五楼上。惠清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家务。家具抹了一遍又一遍,地拖了一趟又一趟。直到实在没地方可拖了,闷闷地坐在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看着水迹一点一点慢慢干了,叹一口气,起身,再把刚才的清洁重复一遍。然后,再一遍……
有时候午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惠清脱光了衣服,站在卧室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透过紧闭的窗户,看着下面的街道。看着粘在马路牙子上的烂菜叶,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漂浮翻飞的灰尘和飞虫……她就这样用手举着窗帘一动不动地直到天色发亮。默默穿上衣服,来到阳台,挽起袖子,埋头开始洗前一天换下来的衣服。
在动手洗衣服前,她会给阳台上的一个花盆里浇上一勺水。花盆里种着几枝她也不知道名字的小野花,是前几天买菜时从路边花坛里摘来的,种在盆里。因为没有根,虽然她每天浇水,花却在一天天枯萎。
这就是惠清的生活。從十二岁起,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年。再过两个这样的二十年后,才是这种日子的终点。而这,就是她的人生了。惠清想。
这天惠清洗衣服一直到中午。楼下街市上走过一队婚车。她不禁停下了手里的活,望着远去的车队呆呆地出神。她知道“结婚”这个词和她的生活之间是没有交集的,就像“黑夜”和“白昼”这两个词没有交集一样。没有哪个男人会要她这个丑八怪的。但是(生活之所以被称为生活,就是因为有了“但是”这个词),惠清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这个具有魔力的转折连词的作用下,她一成不变的人生之路突然出现了一条岔道,在这条岔路上,一个男人正远远地,大踏步地朝她走来。这个男人是来向惠清提亲的。我们的惠清要相亲了。
二
所有的这一切,是由一个打错的电话引起的。
老木站在桥中央的栏杆旁,手里举着电话,他已经举了一个小时了。他在想要不要给前女友道个别,但最后还是算了。他把身上背的包放在地上。包里只有一封信,写着地址贴好了邮票,他希望人们看见后能帮他把这封信寄出去。他想电话对他没有用了准备先扔下去,但电话一直在响。一个陌生的号码。他视而不见,现在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但这个电话却特别的执著。老木突然有了好奇,想知道人生中最后一个电话是谁是关于什么的。
请问我的煤气送来了吗?一个好听而纤细的女声。
真是一个嘲讽式的玩笑,或者说是一个恶作剧。不过回首一下,这么多年,生活一直在给他上演恶作剧,连最后时刻也不忘戏谑他一把。
但既然接了,老木想自己还是得说些什么。
没有。
那么你出门了吗?
出了。
现在到了哪里?我等着急用啊。
我在桥上。
桥上?我们这没有桥啊,你在桥上干什么?
老木对这个爱提问题的女人不耐烦了,没好气地扔过去一句:自杀。
那边声音矮了下去,低低地哦了一声,挂断了。随即又响了,还是那个女声。有些歉意而犹豫的声音:对不起,我打错电话了。我不是想打扰你自杀,我想问一下,桥下面是什么?
是江。
你能告诉我江是什么样子的吗?老木被她一本正经的问话差点逗乐了。
你多大了?你没见过江吗?
我三十二了,我连河也没见过,我很少出门的。
你可真是孤陋寡闻。
老木告诉他,江是很宽的水面,有很多水在里面哗哗地流。电话里又哦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钟,说,你真的在自杀吗?我只想告诉你,跳江是死不了的。然后电话挂了。仿佛要印证这句话似的,老木看见身旁不远站着的一个小伙子在开始脱衣服。他脱掉衬衣长裤露出里面的游泳裤,然后翻到栏杆外,对老木笑了笑,跳了下去。足足过了好几秒老木才看见他落在江水里的水花。小伙子不见了,然后很快从另外一个地方冒出来,身姿矫健地游向岸边。
老木背着他空空荡荡的包在这个城市里像个孤魂一样游荡到了深夜。在市中心广场上一条石椅上一屁股坐下来。他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电话里的通讯录上除了前女友,剩下的就是几个快餐店的外卖号码。他拨了前女友的电话,但没有人接。他有些失望,不甘心地查找着,似乎要从电话里扒拉出一个能和他说话的人出来。他翻到了白天那个电话,想了想,打了过去。很快拨通了,还是那个好听的女声,她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你在哪里?
广场上。
广场上是什么样子的呢?你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一片很宽很平整的开阔地。里面有大块草坪,很多树,一个个花坛,有彩色的灯照着,很漂亮。四下里很安静,草丛里有昆虫的鸣叫,还有风吹过树叶在沙沙地作响。广场四周有很高的像玻璃盒子的楼房,房顶上有绿的蓝的光束射向夜空。夜空上有几颗星星,像小米粒一样,很亮,一闪一闪的,在眨眼睛……你在听吗?
我在听,真美。
如果你此刻也在这里能亲眼抬头看看,就更美了。你说你很少出门的,为什么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我是残疾人,人们都嘲笑我,我不喜欢出门。但我很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哦,我知道了。老木说。
老木在刺眼的光线下醒过来,脑袋嗡嗡作响。看见自己躺在一片白花花的日头下,不觉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也不想去关心。他费力地把自己僵硬的身体从石椅上坐起来的时候,电话响了。你吃午饭了吗?老木才觉得肚子很饿了。老木说没吃,昨天晚饭也没吃。迟疑一下,那边说你是不是没有钱吃饭了。说实话,我也没有钱,我只有过年时存的三百块残疾人慰问金,我都给你吃饭吧。不,不,老木的大脑从混沌状态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怎么能要你的钱,我有钱吃饭的。
老木买了两个馒头就着一瓶水啃着,他在想今天他要到哪里去他要干什么。老木蹲在马路旁,像半截黑乎乎的礁石。四周匆忙的人流绕过这块礁石,又在他身后合拢。人人神色匆匆地赶路,没有人瞧上老木一眼。他们都有地方去,他们都有事情忙,只有他老木一点也不忙。
他想起昨晚他们分别时说的话。再见,明天见。
明天会见吗?
当然。为什么不见?
我以为我们明天不会见了。
不会的,我们每天都会见。
好,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找到了一点可以做的事情了。他把嘴里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对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深深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木去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公园和景点。他一边走,一边举着电话,给她讲他看见的山,眼前的水;告诉她他正从风雨桥上走过;他正爬上山顶,远处一片白色的云雾;老木蹲在草丛里给她描述模样奇怪的花;告诉她现在他在湖边喂鱼,那些疯狂的小家伙正为抢吃的而打架;一只鸽子居然把屎拉到了他的头顶上……现在他成了导游,成了风景现场播报员,兴致勃勃地播报眼前看见的每一样东西。她听得开心极了。这是他找到的新工作,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旅游。
最后,景点看完了。她说,听你说话真是种享受,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听到吧……
老木说,因为你很少出门,所以我就把我看见的情形说给你听呀,让你感受一下外面的气息。他们说话的语速都很慢,似乎都在尽量延长通话时间,就像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电话。
那边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那边说,你是一个好人。
想了想,老木很郑重地一字一句回话,你也是一个好人。
不知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木突然感到一阵心酸。有两滴眼泪呼地涌到眼角似乎马上要掉下来,老木抢先把它们擦去。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可他们都不想放下电话,好像一放下电话他们就会永不相见。
他们在小心翼翼寻找话题尽量把对话持续下去。她说,你走了这么多天,一定累了,你怎么不回家?
老木说,我没有家,因为我没有钱。她说,我也没有家。
老木说你想成家吗?她说我想。不知道怎么的,老木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们两个成个家吧,如果你不嫌弃我没钱的话。
她说,我不嫌弃你没钱。但你会嫌弃我,我是残疾人,而且长得很难看。
我不在意你的外貌。
可我在意,我不想让你为我而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我不是为别人的眼光而活的,我是认真的,相信我。
我真的很难看。
我的女朋友很好看,可是也分手了,我现在只想要一个家。
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无论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嫌弃你。我要来向你提亲。对了,我叫老木,你叫什么?
惠清。我叫惠清。
三
放下电话,老木看看卡里的钱,刚刚只够买一张硬座火车票了。
他把钱都取了出来,买了一张火车票。几天前还在准备自杀的老木,现在踏上了去另外一个城市提亲的道路。
车厢里很空,老木在空空的座位上躺了23个小时,到了靠近海边的一个城市。老木给惠清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快要到了。老木在这个毫无特色的城市街头转了几圈,想总不能空着手去提亲吧。他卖了身上唯一值钱的财产——手机,买了一个金戒指,然后跳上一辆灰突突的中巴车。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们的惠清正在这篇小说的开头洗衣服,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在房中央转了两三圈后,她才想清楚该做的事。她赶紧下楼去市场买了菜。又回到屋里,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又紧张又期待,还有些羞涩。她打开衣柜,反复比较着,想挑出一件好看一点的衣服来,她甚至突然想给自己化化妆,但是她一件化妆品也没有。
老木在小镇下了中巴,先找好一家小旅馆,然后去了镇上的天桥,这是他们约好不见不散的见面地点。老木来到天桥下,用目光在天桥下的几个女人中搜寻分辨,马路对面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瘦小女人向老木招了招手。当他看到这个向他招手的女人时,心里轰的一下。
老木别过头,看着马路中间一队喷着烟雾和灰尘的卡车按着聒噪的喇叭慢腾腾从面前驶过,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慢慢朝惠清走过去。惠清迈开腿,一摇一摆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回头对老木笑了笑,告诉老木她的家就在这里。老木想是不是应该快步跟上去和她并排走,但他发现自己实在没这个勇气。
惠清在前面几米的地方带着老木走进一座居民楼,上到五楼,打开一扇门,老木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算宽敞,但到处都拉着窗帘又没有开灯而显得黑乎乎的。这使得老木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盘着一双干瘪、没有脚的腿坐着。上半身却精神地挺立着像一尊一动不动的猫头鹰蹲伏在窗台前的沙发上,从黑暗中睁着圆圆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
这是我妈。惠清介绍说。老木想惠清已经告诉她妈了,这真的是一次相亲了。
惠清的妈对老木很客气,让惠清拿水果招待老木。老木觉得她应该是在笑着的,可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惠清的妈问老木的手怎么回事。老木说曾经得过一场关节炎让手指关节有些变形但是不影响功能。然后彼此就没有话说了。冷场的气氛有些尴尬。惠清说你一定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老木忙说不用了,惠清已经在厨房忙了起来,很快端出两碗米线递给她妈和老木。吃完米线,又没话说了,相对而坐。惠清默默坐在老猫头鹰身边,一动不动,现在她成了一只小猫头鹰。
也许是穿得太多了,老木觉得屋里很闷,很热,他只想马上就离开找个地方透透气。他站起来向猫头鹰们告辞。惠清送他到门口,说吃了晚饭再走吧,都准备好了。虽然说话时惠清总是躲闪着不敢正脸看老木,但老木还是感觉到了她满脸凄楚的失落。老木站在门外,忽然心里有些不忍。老木说,好吧。
老木重新坐下来。不过现在他的心情放松多了,他知道相親已经结束了。他现在要打发掉晚饭前这段时间。他主动和老猫头鹰聊起天来。他让惠清带他参观她的房间。惠清很开心地给他看自己栽在阳台上的花,带他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掀起窗帘,给他讲她从这个小小的窗口看见的每一样东西。这时候他们站在一起,她的像小猫一样毛茸茸的小脑袋就在老木的下巴前,老木能闻到惠清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
惠清开始做晚饭。老木看见她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几个很丰盛的菜。惠清把它们重新热过。老木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惠清在灶台间忙碌着。他知道自己很卑鄙,但他不得不给自己找借口脱身了。没办法,她迟早要面对的。老木对惠清说,看样子你妈不喜欢我。当他正在考虑如何进一步先入为主地强化这个观点好让惠清接受时,他听见正在埋头刷锅的惠清叹了一口气,说,我妈说你身体不好……老木说那么你呢?你怎么想。惠清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面对现实吧……
老木有些惊讶,他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已经聚在一起对他进行了评估并且得出了结论。愣了两三秒钟以后,老木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们否决了他。在他自以为条件如此悬殊的这样一场相亲中,不是他需要为摆脱她找借口而是他压根没有被看上。这样始料未及的结果让老木感到震惊。巨大的失败感让老木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个小丑。原来是他自以为是地错判了一切表情。他无心再吃他原本留下来要吃的晚餐。匆匆告辞,像被人扫地出门一样灰溜溜离开。出门时,一个正上楼的中年男人用奇怪的眼神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看,一直看着他下楼走出去很远。
四
老木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小镇上多停留。但旅馆的前台,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显然把老木当作找小姐的嫖客而拒不答应老木按钟点房价格退房的要求。他只好住了下来。小旅馆又贵又脏,墙上有一面蒙着灰的大镜子。那个五楼黑乎乎房间里的一对母女也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里老木才看到原来自己已经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老木充满憎恨和厌恶地打量着房间镜子里漂浮在灰尘中自己的影子。他抓起烟灰缸,想把那个自己砸个粉碎。但他赔不起这面镜子。老木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把烟灰缸放回桌上。
第二天一早,老木去了中巴车站。意外的是,他在车站看见了惠清,正站在车站的一个角落里四处张望着,远远看见他便低头朝车站外走去。老木知道这是她示意跟着她。老木跟着惠清一直走到镇外一片偏僻的小树林里。
惠清对老木说,你还想要我吗?老木看见惠清的眼睛红红的,肿了起来。昨夜是惠清二十年来经历的前所未有的一个晚上。下午和老木一起站在窗前时,她看见平日里那让人嫌恶的马路牙上的烂菜叶子居然呈现着无比柔和的线条,看上去竟然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她甚至能闻到它的清香。这种变化让惠清感到惊讶。老木站在她身边,她从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来自异性的特别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感到慌张又甜蜜,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而到了晚上,她看见那摊菜叶变成了一团粘在地上黑色丑陋的苍蝇,这些苍蝇嗡的一拥而起钻进她的身体里把她啃得空空落落。她突然很想老木,很想见到他。她站在窗前,眼巴巴地等着天亮。她在这个窗前不知不觉熬过了二十年,第一次发觉,一个晚上竟然是这样的难捱。
老木手伸进裤袋里触到那个硬硬的戒指盒,想了想,说,要。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弱极了。那你带我走吧。可是你妈——我不管了,惠清扬起头。老木看见她的脸上散发着一股决然的光辉。
可是——老木只感到嗓子里发干得厉害,费力咽了一口口水。可是我还是想得到你妈的同意,如果你能说服你妈——
惠清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再去试试。他们说好晚上在这里见面。
老木在小树林里等了惠清一天。他把戒指拿出来放在手心里,这枚金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到了晚上,惠清没有来。老木又回到了小旅馆。
天亮的时候,老木站在街边。一辆中巴车驶来问他走吗,他木然点点头。售票员打开门,老木上车在座位上坐下。车刚开起来的时候老木又从车上跳了下来。在离开之前他想还是应该去小树林看一看。他看见惠清站在小树林里,挂着一头的露水。
老木看见惠清整个人灰暗得像片烂菜叶。“我妈哭哭啼啼了一天……她说家里已经有两个残疾人了,不能再有第三个了……”“她让我重新发誓一辈子不结婚……”
沉默了好长时间,惠清凄凉地说,你要走了?老木点点头。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两人又沉默,良久无言。老木听见惠清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老木不知道她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我感觉活着只是为了等待死的那一天。惠清的声音就像是从树林深处传出来。
老木对她说,不要这样想,还是要对生活有希望。老木觉得自己實在是太虚伪了,自己对生活都已经不抱希望了,却还这样劝人。可除了这,还能说什么呢。希望总是人们最后一根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无论处境糟糕到什么程度,人总会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找希望,寄托这无中生有的“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变化,摆脱厄运。这实际上才是一件最没有希望感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惠清低低哀怨地说,什么是希望?在我的人生中会有什么希望,谁能够告诉我?没有希望,也没有盼望,连指望都没有。
什么是希望?老木想,我的生活其实不是和她一样吗?被困在一个黑洞洞的绝境里挣扎不出来,就像被蛛网缚住的小虫,拼命挣扎以后,绝望地不再动弹,只等着那只蜘蛛来结果掉它们。他们两个都是一样被生活这条船抛弃,可怜的没有指望的人。老木突然笑了起来,笑出了几滴眼泪。
其实我活着也没有希望。那天我真的准备自杀。给你讲我看见的风景是我给自己找的活下去的理由。
听你说话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我在年轻的时候早就不想活了。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现在还想听吗?
不想了。
那好,我们一起去死吧。
老木看见惠清的身子向后震动了一下,老木想她一定是被吓住了。老木说你还是回家吧。他则要继续他的自杀计划,而这原本就是他打算要做的事情。生活给每个人都划定好了一条路。有时候你会发现生活似乎给了你另外一条路。当你踏上去,你会发现,这条你以为会带你通向别处的路,只是把你往原来一直在走的那条路上推进得更深。
惠清用牙咬着嘴唇,抬头看了老木一眼,回家了。
让老木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儿,惠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包。她要干什么?难道她收拾好包袱孤注一掷要决定和他私奔了?
惠清打开包,拿出包里的东西,是两根质地良好的棕绳。一根褐色,一根粉红色。老木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惠清垫起两块石头,站上去,用那根粉红色的绳子在一根看上去结实的树枝上打了一个绳圈用手试了试。下来,把那根褐色的递给他。这种方法是最好的。我们不会有痛苦,而且很可靠。
老木一只手在裤袋里触着那只戒指盒,一只手接过棕色绳。低头看了看那根绳子,说,好。在他把绳子结好后,老木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惠清说,他想最后去做一件事情,他要去发一封信。这封信就在他的包里。惠清说,好,我在这等你,不见不散。
老木来到邮局,把那枚戒指寄给了前女友。他坐在邮局的椅子上想了一会儿,上了一辆离开小镇的中巴。他想如果他这样和惠清一起上吊了,别人看见了一定会认为他们是殉情,而这让老木有些不太舒服。即使是殉情的话,他更多的是愿意为了女朋友,即使现在已经不是了。
离开小镇前,他想给惠清打个电话让她不要等了,但没有了手机,他实在想不起她的电话号码了。他安慰自己说,惠清不会自杀的,如果她要自杀,她不会等到现在了。老木知道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不可救药烂到底的人了。
在这篇小说的结尾,我们的惠清仍然在阳台上洗衣服。动手洗衣服前,她仍然照例给花盆里浇上一勺水。只是那几朵无根的花早已经死掉了。然后惠清挽起袖子,埋下了头。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