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驿站

2012-05-08 05:16李文方
北方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驿道雪儿

李文方

1.水晶羊距骨

这已是我第十一次来到九站进行古驿道田野调查了。

这座深藏在大小兴安岭交汇处群山中的小村,现在已变成一座镇子。我本打算在这里工作五六天就回城,不想遭遇连日暴雨,公路封闭,只好滞留在镇上仅有的一家小旅店内。

午饭时间到了,我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宽敞的饭堂。

“何教授,委屈您老一下,与那位小姐合桌吃饭,行吗?”店主人姓郭,名叫郭峰,五十多岁,身材短小精悍,很爱说话。

“为什么?”听说“小姐”二字,我不由得警惕起来。

“下雨封路,店里只剩下你们二位客人了,合桌吃,饭菜还能热乎些。别误会,单吃也行,随您。”

我用目光在餐厅里扫了一下,只见屋子另一头桌边果然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穿着打扮靓丽入时,气质不凡,像是很有文化素养的人。我站起身来,走到姑娘所在的桌边,客气地说:“郭老板说店里只有两个客人,提议合桌,你看可以吗?”

“当然,当然。”姑娘边说边站起身来,微笑着自我介绍,“《国家历史地理》杂志记者云翼。”

“哈尔滨大学地方史研究员何继祖。”

“啊,何教授,太巧啦,太巧啦。久闻大名,我一直想当面向您请教,总是没机会,没想到竟在这儿巧遇了,太好了!”

“别客气,坐,坐。”

看到我们谈得拢,郭峰笑着转回灶间去了。

我们刚刚落座,郭老板就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了,都是些豆角、茄子之类新鲜蔬菜。

我们吃了一会儿,郭老板提着一个茶壶,拿着三只茶盏,走了过来。

“郭老板,一起喝茶吗?”云翼热情地说。

“知道二位都是高深的文化人,不喝酒。这是普洱老坨,二位尝尝。”郭老板给每个人斟上一盏,就势坐在了桌前。

茶色金黄略透微紅,气味奇香。这两年市面上热炒云南普洱茶,没想到,这么偏僻荒远的极北边疆地方也有人赶这个时髦。

我尝了尝,果然不苦不涩,与一般的茶叶有些不同。

云翼双手擎起小小的茶盏,深深地吸入那飘摇而起的茶香,微微合起双目,良久不动,好像沉入了醉乡。直到发现我和郭峰都在奇怪地注视着她,这才抱歉地笑笑,有模有样地啜饮了一口,略显羞赧地说:“不好意思,从小闻到这茶香,就犯傻……哎,对啦,老板,你家怎么会有这云南普洱老坨呢?”

“这坨茶,在我家一个暴马丁香木打造的古匣里放了好多年了,老辈子传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自从我爷爷过世,就没人动过它。那大坨子就像十来寸的小铁锅,要想泡茶,得用铡刀往下切。近来,听说坨茶是越陈越好,挺金贵的,这才试试。别说,还真人人都说好……”

看来雨天无客,对他这样爱聊爱唠的人来说,真是寂寞难耐啊。

“老板,以前我来过这儿几次,也在这店里住过,那时老板好像不姓郭呀?”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

“可不,这店老板换过几回,都亏本搭钱。后来,他们就找到我,说,别看店小,没个能人还真办不起来。你家祖上是站人,这行有家传,非你不可,硬把店兑给我了。”

“站人?!”

郭老板话一出口,我和云翼几乎同时脱口反问。

“对,站人。二位听说过?”

“讲讲,快讲讲!”云翼兴奋得涨红了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笔式录音机,放在桌上。

郭老板感觉有些突然,看看我,“都是些百年老事儿了,是那些人为了脱手这店,拿这茬儿填乎我。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楚。别耽误你们办正事。”

“不怕,不怕,我们俩都是和你那百年老事沾边儿的人,反正下雨没法出屋,你就说吧,我们也好多品品你这老坨普洱。”

“我知道的这点儿,都是听我老奶奶说的,她大概也是听老辈子讲的。她说早先年,这站上住户分三种,有站人,有民人,还有旗人。我家就属于站人。站人嘛,说好听了叫站人,不好听就是站奴。祖祖辈辈只能做站丁,不许迁移,不许应试科举,不许与旗人、民人通婚。站人护着驿道,守着驿站,接待来往公家差员,传送官府文书,就这么一代,一代,又一代,过了二三百年……”

“你祖上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是怎么成了站人呢?”云翼急切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家里人都说我们就是这站上的老户,再往前,谁也说不清了。”

“那……你见过这个吗?”云翼掀开衣襟,从腰间取下一个小袋,小心翼翼地从中倒出一件东西,托在手掌心。

那是一颗奇异的水晶雕刻,大小宛若晾晒后的山核桃,通体晶莹澄澈,微微泛着蓝光,最奇怪的是雕刻的形状,不方,不圆,略略有些扁,几个面都有难以捉摸的隆起和凹陷,那复杂多变的形体线条,简直不像是手工雕凿而成,倒像是天然生成。

郭老板把那水晶雕刻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最后叹口气,无奈地说,“没见过,真没见过。”

我没有碰那水晶雕刻,只从云翼手中接过那只装水晶的小袋。这是一只年代久远的鹿皮儿口袋,皮身已变成褐色,但仍很柔软,很结实。口袋用鹿筋穿口收紧,便于悬挂。口袋内部有五个小囊,其中一个大些,看上去那水晶雕刻就是从这个大些的小囊倒出来的。引起我注意的是口袋上绣制的纹饰,在一圈圈云形锦纹中间,用极细的鹿筋扎绣出一个古篆字,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站”字。

“云翼,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我不急不慢地问。

“是祖上传下来的。”

“你家祖上是哪里人?”

“云南。不过,我们那里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何教授,我一直想找你,就是要问问这到底是什么。以前,我也找了些专家,没人认得,但都说口袋上是‘站字。这些年来,我就不断地往地名上有‘站字的地方跑,想解开这个谜。”

“这是水晶羊距骨。”看到郭老板迷惑不解的神情,我接着补充道:“距骨就是你们常说的嘎拉哈。”

“啊——嘎拉哈,那不就是我老奶奶她们常玩儿的东西嘛!”

“不错。距骨是高等脊椎动物跗骨的近侧骨之一,人们饲养的家畜像猪、羊都有。黑龙江地区,过去以养畜食肉为主,这个东西很常见。家家户户杀猪宰羊,吃后剩下的骨头中就有它。积攒多了,就变成了一种玩具。猪距骨光滑憨大,人的手一次仅能抓四五个,羊距骨小巧精致,人的手一次能抓十来个。逢年过节,老人、妇女、孩子聚在一起用它做游戏。不过这只蓝水晶羊距骨,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它很珍贵,有可能是当年北路驿站上的一种信物。看样子,本应是五只一套,现在只剩下一只砣儿,还应该有四只配儿,大概是紫色或者白色的。”

“哦,原来是这样。”云翼若有所思地说。

“我说样子看着这么眼熟,可就是说不出来像啥。”郭老板把那水晶羊距骨扣在云翼手上。

“何教授,这水晶羊距骨很奇怪,带着它,我常常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梦。”云翼端详着手心里的那颗水晶,带着些许迷惘,不大确定地说:“比如,这些古驿站,这儿的山水、森林,道路和民居,对了,连现在和您见面、喝茶,都好像多次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那也许是你从小带着它,有关它的疑问,沉入潜意识了。”

“哦,也许吧……”

云翼答应着,不过听得出,她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解释。

她的脸上浮现出“80后”年轻人特有的顽皮,神秘地说:“我觉得,这水晶羊距骨,就是我的时光穿梭机。”

2.冰河上的狂奔

光绪十四年,农历岁在戊子,公元1888年。

靠近年关,时当午夜,天气极寒。

四周一片漆黑。

黑黝黝的原木高墙,将北路驿道十七站的站舍、边房紧紧裹在当中,连一丝灯光都不肯泄露出来。仿佛一切都在这严寒冬夜中沉入了睡眠。

忽然,驿站高墙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位身着站丁厚皮袍的年轻男人,拉着两匹马走出门外。马的身后,拖着一乘木爬犁。

紧接着,妈妈一手拉着雪儿,一手拎着个布包袱,闪出了木门。妈妈和雪儿都穿得厚厚墩墩,裹得严严实实。

“妈妈,我困,我困……”

雪儿只有六岁,半夜里被叫起来出门,实在有些迷迷糊糊。

“别说话,千万别说话。咱们不能走山间驿道,怕有人来追。”

年轻男人把雪儿抱起来,安顿在爬犁座上,回头示意让妈妈也坐上爬犁,这才挽起马缰绳,拉着马,悄悄离开驿站。直到走出老远,滑到一条封冻的河面上,男人才坐上爬犁,挥起手鞭。

鞭花在漆黑空旷的河道上空“嘎嘎”爆响了两声,两匹马放开蹄脚,奔跑起来。

马爬犁顺着河道,不断地左拐右拐,有时拐得急了,河边的细柳条就会抽在妈妈和雪儿的身上。

“妈,咱这是上哪去呀?”

“逃一条生路去。”

“那我爸呢!”

“孩子,别问那么多了……”

听得出,妈妈的声音里含着泪,雪儿不敢再追问了,只能瞪大眼睛,望着四周。开始时,四处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可过了一会儿,不知是天上变亮了,还是眼睛适应了,渐渐发现,头上有一颗颗寒星闪烁,周围有一道道山影起伏,迎面而来的是铺满白雪的河岸。而每当爬犁快要撞上坚硬的河岸,似乎再也无路可走时,马却突然拐弯,接着又是弯曲而平坦的河道冰面,左右伸展,不尽不休……

“雪儿,雪儿,醒醒,醒醒——”

雪儿被妈妈摇醒,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景色全变了,弯弯曲曲的小河冰面不见了,爬犁进入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冰封世界。

“进入黑龙江了。这里江宽风大,特别冷,下来活动活动手脚。我去弄点水,饮饮马,就要快鞭长跑了。”

妈妈拉着雪儿跳下矮矮的木爬犁,背着风向,原地踏着脚。

男人从爬犁后脚处抽出一个半粗不短、头上装着铁尖的冰镩,和一只皮桶,向外走了几步,四外查看了一番,就放下皮桶,双手擎起冰镩,向冰面镩凿起来。随着他双手的上下挥动,江面上冰花飞溅,那情景即使在这样一个充满惊恐忧惧的暗夜里,也显得神奇诱人。雪儿被飞起的冰花吸引,拔腿向刚刚凿出的冰窟跑去。

“别过来,太滑,小心掉进去!”男人喝住雪儿,把皮桶伸入冰窟,提了大半桶水,走回爬犁前,小心地饮起马来。

马饮好了,男人又从爬犁座下抽出一捆干草。那草纤细坚韧,一看就知道,是熟好的小叶樟羊草。他要干什么呢,还没等雪儿发问,男人就把草分成八绺,然后走到马腿前,用早已准备好的麻绳,把草一一捆在马蹄上。

“这下好啦。江上不像河里,有大片明冰,不捆上点儿,马会打滑摔倒。来,雪儿,坐好。”

雪儿按照男人的吩咐坐在爬犁上,妈妈的身旁。

男人又从爬犁座下抽出了一卷芦苇帘席,熟练地围在雪儿和妈妈的四周,连头顶上也遮住了。雪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会儿跑起来,风会很大,你要常和孩子说说话,千万别让她再睡着。”

“嗯。”

“驾,驾——”

爬犁飞快地奔驰起来,再也不左拐右弯,而是笔直地滑行。雪儿觉得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向后抛了出去,整个人在紧贴江面的低空飞翔。空荡荡的江面上一片静寂,连在小河里爬犁前不断响起的“嗒嗒嗒”的马蹄声也完全消失了,雪儿陷入了寒冷的虚空……

“雪儿——,你说话……”

“呜,啊……”

“雪儿,雪儿,你醒着吗……”

“呜,啊……”

“雪儿,雪儿,雪儿,你别睡呀……”

“呜,啊……”

“雪儿,我的雪儿……”

“……”

雪儿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也不知爬犁走了多远,只觉得两只脚、一双手,连同脸颊,都失去了知觉,到后来整个人好像都变得透明了。雪儿不疼,不怕,只是觉得好奇,很想抬起手脚看看透明的手脚是什么样,那样子一定很好玩,一定像透明的蓝水晶,如果要能用手指敲一敲,也许还会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呢。但无论雪儿怎么努力,都抬不起手脚。

忽然,雪儿觉得自己一下子赤着身体滚入了云朵中,那云朵橙黄色,厚厚的,软软的,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的身体。她有些惊慌,但毫无办法。想不到的是,这云朵竟然是温暖的,那柔柔的云丝雾片蒸腾翻滚,挤揉着雪儿的身体。慢慢地,一丝丝暖意透进了雪儿的脸颊、手和脚,它们渐渐地暖起来,热起来,痒起来……

“雪儿,你醒了么……”是媽妈的声音。

“嗯,嗯。”雪儿努力从胸腔深处发出声音。

“……”妈妈哽咽起来。

这时雪儿才发现,自己的脸贴着妈妈几乎敞开的胸口,双手、双脚都插在她已解开纽扣和腰带的衣裤里,脚底和手掌紧紧地贴在她腹部的皮肤上。而那好似温云热雾的暖意,就是从她的身体里传来的。

雪儿突然明白,其实自己已经冻死了,是妈妈用她的体温硬把自己焐回来了。

雪儿的眼泪顺着妈妈的乳沟流下去,一直被打湿了贴在妈妈前胸,却又不知何时挂在了自己脖颈上的一只皮囊,皮囊里硬硬的,石头般坚实的东西带着妈妈的体温。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天两夜吧,爬犁终于被赶进另一处原木高墙紧裹的驿站。

雪儿又冷又累又饿,再也无法克服自己的睡意,但在被人抱进里间屋时,恍恍惚惚看见,妈妈在驿馆的前厅正中,跪在一个人面前,抽抽噎噎地哭诉,还不断地给那人磕头。

第二天一早,雪儿被一个女人摇醒。

“雪儿,去见你妈最后一面,道个别吧……”

“妈妈,妈妈她怎么了?!”雪儿一下子惊醒,恐惧地高叫。

“她昨晚把你送来之后,没吃东西,趁人不备,穿着单衣,一个人站在大雪地里。等今早人们发现时,已经冻死了……”

“妈妈——”雪儿哭喊起来,四处寻找,不知妈妈在哪里。那个叫醒她的女人,扯着她的手,拉她到了前厅。几个人站在屋中。

雪儿看见,就在昨天妈妈跪着的地方,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木床,床上铺着麻布,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身上罩着白布单子。

“来,孩子,过来。”女人叫道。

雪儿奔了过去。

女人掀开白单一角,雪儿看见了妈妈的脸,惨白僵硬,却像带着微笑。

雪儿扑到妈妈身上,哭叫着把手伸到她的腰间,那儿昨天那么温暖,从死亡那里夺回了自己的生命,可这会儿,却一片冰冷……

“妈妈……妈妈,你说话……你醒醒,你别睡呀——”

女人抱住了哭喊的雪儿,那几个人强行把身体僵硬的妈妈抬出门外,放在了来时乘坐的马爬犁上。

3.桦树林中古驿站

第二天清晨,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骤然停止了。

吃早饭时,云翼早早在饭厅里等我,见我进来,马上迎过来,说:“何教授,听说你要走,不能再留几天么?”

“哦,不能。我这段工作基本完成,该回去整理一下资料了。”

“是吗,太遗憾了。我一直想为《国家历史地理》写一篇有关北疆古驿道的报道,可好多东西理不出头绪。这次,好不容易在考察现场遇到您,真想好好向您请教请教,可惜……”

“这……”看到云翼恳切的神情,我有些犹豫。

恰好这时,郭峰端着早饭进来。我问:“老板,班车通了吗?”

“公路正在抢修,班车怕是还得等两天才能通。”

“太好啦!”云翼高兴地拍手说道。

郭峰疑惑地看看她,我解释道:“她想让我再留几天,一块儿考察,这下不留也得留啦。也好,吃过饭,我们就上奇古力山那边去看看,这几次考察,都没能去那里。”

“我领你们去,那山离得远,没有路,很不好走。反正车不通,店里也不会再来别的客人。”郭峰自告奋勇。

离开小旅店,出了村子,我们三人沿着一条山间羊肠小路向东北山地走去。

大约走了十几里地,连羊肠小路也消失不见了。我们只好穿林拉荒,望着奇古力山那渺茫依稀的淡蓝色山影,艰难前行。

再走了十来里,山上杂树林太密,无法穿行,我们只好下到谷底,穿沟塘,蹚湿地。

小兴安岭谷地的这种沟塘湿地非常特别,宽阔的山谷中,到处是水,但都浅浅的,深不过没踝而已,而水中间均匀地分布着“塔头墩子”。这些“塔头”矮的一两尺高,高的和人腰平齐,上面生长着齐刷刷的青草,走在里面恍如迷宫一般。那塔身红褐色,全由草的细根盘绕纠缠而成,每个塔头大概都有百年的生长期。山谷沟塘,不论多么干旱的年头都不会干涸,全靠着塔头蓄水。

过了塔头湿地,我们进入了山坡上的桦树林。

在小兴安岭南端,桦树都是与榆、柳、椴等阔叶树共生,形成茂密的杂树林,而在这里,桦树林是那么纯粹单一,一色的白桦树,高高耸起,绝无杂树。树冠绿叶织成罗盖,树干雪白耀目,林间疏朗清爽,地上没有路,但前后左右任随人走,并无障碍,因此,也可以说到处都是路。与刚刚费了很大力气走过的杂树林、塔头沟相比,真是豁然开朗,别有一番天地。

“郭老板,多亏你领路,要不,刚才可很容易迷路啊。”云翼一边擦汗,一边颇为感慨地说。

“等等,停一下!”

云翼和郭峰听到我的叫声,一齐停下脚步。

“你们看——”

二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看似到处都一样的白桦林中,按照一个特定的方向看去,树林竟然齐刷刷闪开,留出了三两米宽的林间空隙。而在林中别处无法长高的细草,在这道绵长无尽的空地上,却长到过膝高。朵朵白色、红色、黄色,甚至蓝色的野花,开在白桦树下的绿草带上。这条林中草带恰似一条镶满各色宝石的翡翠玉带。

我蹲下身,用手拨开密密的野草,细细察看,向前寻觅。早晨山间浓浓的露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上衣,但此时哪里顾得上干湿呢。

“啊——找到啦,找到啦!”我惊喜地高叫起来。

云翼、郭峰蹚着露水跑了过来。

“看这儿,这儿。”

“这儿,有什么呀?”云翼认真看看,却不解地说。

“再看,再看!”

“看不出,和别处没什么区别。”

这时,郭峰插嘴了,他犹豫不决地说:“这像是车辙……”

只见深深的野草下,在土黄、灰褐、深绿的枯叶和腐根掩盖下,隐隐显出两道平行的凹沟,虽然若断若续,但却明显地居于草带中间,沿着草带向前延伸。由于草花长势葳蕤,又密又齐,站着看去,是发现不了这辙痕的。

“这里从前有路吗?”云翼疑惑地问。

“打我记事,没听说山里有这条道,从前拉山也没走过。”

“走,再往前走走,看看。”说着,我弯着腰沿凹沟朝前走去。有趣的是,草带和凹沟始终平缓地穿行在密密的白桦林中,快要接近谷底,但又始终不下到积水的塔头沟塘中。一直沿着这条痕印穿过了两道山梁,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站住脚,直起了腰。

“何教授,发现什么了吗?”云翼也许发现我的表现有点异常,着急地问。

“当年的古驿道。”

“真的吗?!”云翼一下子兴奋起来。

“没错,这就是史上有名的北路驿道原始正路。我在这一带找了六七次,先前一直没找到。人们都认为清末民初北路修官道,就是在古驿道上改的,后来修公路、高速路,也是在官道基础上加固拓宽而已。所以,古驿道几经翻修改造,早已没有痕迹可寻了。我呢,就不太相信这些记载和说法,因为,古时候和后来取路的原则不同。现在是尽量取直,减少里程,有能力遇水架桥,遇山凿洞。可古时候,在这么边远的地方,是不可能遇水就架桥的,更不用说凿隧道了。所以,驿道必然是拉山走,还要找河的淺滩石床涉水过河。这就决定古驿道不会被官道、公路盖没,应该还默默地掩藏在林间草莽之中。这下,我终于找到它啦!”

云翼从采访包中掏出照相机,那是一台专业相机,上着长长的变焦镜头。云翼跳来跳去,从各个角度拍摄我们面前的林中草带。

我也打开只要外出就从不离身的背包,从中取出小小的数码相机,精心地拍照。很快,我就发现,云翼只顾拍林相、路径,连忙招呼她。

“云翼,拍一下这凹沟的特写。你看,这凹沟很窄,只有十几公分宽,虽然历经了数百年风雨剥蚀,仍然有二十多公分深。两道凹沟的间距比现代的车轴间距要短很多。这一切都说明,它是古代铁木车轮留下的辙痕。这一带未经开垦和采伐,也没有商道,可以肯定这车辙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来奔驰的驿车留下的。”

“哦,太妙啦,简直是神奇!”云翼一边“咔咔”地按动照相机快门,一边啧啧不绝。

“想不到,我以为驿道至少应该像早先的沙石公路那样,又直又平,寸草不生呢。”郭峰说:“怪不得我们在此地住了大半辈子,也没少在这山里跑,就没想到这竟是古驿道。”

云翼忙乎了一阵子,大概把要拍的都摄入了镜头,才满意地停下了手。

“咱们歇歇吧。”我说着,拣了块干爽的林间空地坐了下来。云翼、郭峰在我对面坐下来。

“何教授,这驿道是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麻烦你给详细讲讲,我记下来,回去写报道时要用。”

我点点头,也想从发现驿道的激动中平静下来,就缓缓地讲述起来。

“黑龙江流域自汉代就有车马通于中原,到北魏时期,建立了正规的朝贡驿路。唐时渤海、黑水靺鞨都有驿路通往长安。到了辽金,黑龙江北方地区所产的海东青鹰隼、雪里青宝马、林海紫貂皮按时进贡,一路由驿站接送。这时期,驿路主要是为了南行。明朝建立后,情况发生了根本改变,南行朝贡随着方国的消失,直属行政区域的设立,逐渐减少,北行递简传书成了驿道最主要的功能。那时,朝廷在黑龙江入海口庙街设立努儿干都司,黑龙江地区置有两大驿道,西路十站,东路陆路五十五站、水路二十三站,总共八十八站。”

“哦,真了不起!”云翼飞速地在本子上记录,还忍不住赞叹。

“但那时的驿道后来大多荒废了。现在我们找到的这条驿道,是清朝康熙年间开辟的。康熙二十二年,为了驱逐进犯黑龙江上游雅克萨地区的罗刹匪徒,做好战争准备,康熙下令,从黑龙江城至吉林乌喇置十九驿,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古驿道的由来。”

“那上边还有三十几站,是咋回事呢?”郭峰插嘴问。

“那是后来漠河金矿开采后增设的。从康熙到光绪,二百多年间,黑龙江驿道,不断扩展,成为连接北疆与朝廷的主要通道。到光绪年间,黑龙江驿道分东西南北各路,向南直达吉林再入关进京,向西越大兴安岭到呼伦贝尔,向东经三姓到拉哈苏苏,就是现在的同江,向北经卜奎、墨尔根到瑷珲,再到漠河,其中北路是驿道主干。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北路正道。”

我站起来,向前望着林间古驿道,叹道:“现在这儿多么安静啊,可百年之前,这时候正是驿路繁忙季节,这里该是驿车辚辚,奔马嘶鸣,声声不绝于耳啊……”

“那就让我当一回站丁,沿着这驿道走走如何?”云翼兴致勃勃,没等我回答就朝前大步走去。

4.黄豆瓣儿与雪里青

光绪二十三年,农历岁在丁酉,公元1897年。

农历七月,正是小兴安岭北部矮脚蓝莓,也就是当地人称为“笃斯”的野生浆果成熟的季节。

矮脚蓝莓只生长在寒地阔叶林中,人烟罕至的地方,到了成熟期,浆果也不会一下子全部成熟,要想采摘,在那个季节只要不下雨,差不多天天要上山去找。

雪儿今天早早就上山,为的是顶着露水采“笃斯”,这样的蓝莓酿酒最好喝。她在山间穿来穿去,不到中午,采的“笃斯”果儿就装满了自己的元宝形苕条筐。为怕露水干掉,她还选了七八片大大的山葡萄叶子蒙在“笃斯”果儿上。做好了这一切准备,雪儿就兴冲冲地挎着筐儿,往林外走,想找到驿道,快点回家。

走到驿道附近时,雪儿隐约听见“哗铃铃”的驿马铃聲。这铃声,雪儿很熟悉,也很喜欢,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是伴着这铃声长起来的。她知道,驿道很狭窄,只有一道车辙,驿马、驿车跑得快,如果两马、两车突然对面相逢,不但让道很不方便,有时还会出现意外。听到驿铃响,走回程或不太着急的一方会提前让路。

雪儿站下静听了一下,凭经验,她断定来的不是双马驿车,而是单骑驿马。在这条驿路上当差送卷的人,雪儿差不多都认识,这回是谁呢。雪儿快走几步,想到驿道上打个招呼。驿道上的人嘛,都跟亲人一般。

铃声越响越近,雪儿满心欢喜,想也没想,一步从林中跨到驿道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的脚踏上驿道,身子还没站稳的瞬间,一匹高大的驿马冲到了面前。

“吁——吁!”马上的骑手高叫一声,猛地勒紧驿马口嚼。马儿完全出乎意外,口嚼被勒,只得弯回头,前蹄腾空, 差点把骑手掀翻在地。但即便如此,马蹄还是弹在了雪儿挎着的元宝筐上。

装满“笃斯”果儿的元宝筐,随着马蹄飘然飞起,在空中倒扣过来。

满筐蓝莓,天女散花般的向四处撒开,重重地摔在地上。蓝莓本来就是薄薄一层皮的多汁浆果,马蹄的力道又大,这下落地全摔成了碎沫。

“你,你——怎么乱闯驿道!不知道这是官家专用的吗?!”马上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虽然穿着站丁的号衣,雪儿却不认得。这会儿他看看被撞的人没有受伤,就冲着雪儿大声呵斥。

雪儿看着辛苦采来的浆果撒满一地,白忙了一头晌,本来就心疼得想哭想喊,加上青年的无理斥责,她再也忍不住了。

“你撞了人,还有理!”

“我撞了你?姑娘,是你撞了我——”

“你自家骑术不精,还赖别人!”

“我骑术不精?!”青年好像受到莫大的刺激,“让你看看什么叫骑术!”说着兜转马头,原地打转,让马蹄踏在满地蓝莓上。顿时,驿道上的绿草黄沙,全染成了绛蓝色。

“踩吧,踩吧,反正早摔得不能要了。”雪儿毫无所动。

“哼!”青年转了两圈,见雪儿没什么反应,哼了一声,纵马要走。

“别走——你还我笃斯!”

青年看看雪儿,只见她怒目圆睁,椎鬟半绾,穿一身深灰色粗布半长衣褂,用缏带扎着裤脚,系着上衣,显得腰身娇美,浑身灵透。头顶上还盘着两圈干艾蒿绳,绳的外端点燃着,徐徐地冒着熏除蚊蠓的青烟。这会儿满脸是汗珠儿,想来是刚才满山采笃斯累的。

“不就是一筐笃斯嘛,行!等我办完公差,给你赔!”青年口气变软了。

“那不行!就现在赔!”雪儿毫不放松,一双眼睛炯炯闪光地盯着青年。

“现在,我手里空空,拿啥赔?”

“那好说,这山里有的是野笃斯,你去采,我豁出去不吃晌午饭,在这儿等着!”

“你讲理不?我有公函急件,耽误不得!快让开,我走啦——”

“偏不让,偏不让!”雪儿执拗地挡在道中间。

“就你?哈哈,想挡住我的雪里青?真可笑……”青年抖了抖缰绳,马儿左右闪动了几下,雪儿也左拦右挡。冷不防,马儿迅疾一跃,雪儿来不及换位,马儿趁势猛地蹿出老远。

青年得意地回头喊,“走喽——”

雪儿站直腰,抿抿嘴唇,大声喊:“快回来,要不,你会后悔的——”

青年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雪儿将右手食指打成弯儿,放在嘴唇里,用力一吹,“吱哩哩——”一声尖厉清脆的口哨声响起。随着口哨声,从路旁林子里,“扑噜噜”飞出一只喜鹊大小的鸟儿,不偏不正落在雪儿肩膀上。那鸟儿浑身黑色羽毛,闪着忽紫忽蓝的亮光,只有前胸上,有一处金色羽毛,形状恰似两片吸饱了水的黄豆瓣儿,阳光里发散出黄金一般的亮彩。

雪儿小心地把鸟儿捧到手心,又小声地吹了一阵口哨,接着双手一扬,把鸟儿抛向空中。

“黄豆瓣儿,去,去——”

鸟儿像黑色的闪电一般,快速地向驿马奔驰的方向飞去,边飞边鸣叫。

“叽啾啾啾——叽啾啾啾——”那鸟儿的鸣叫声,非常响亮,也非常动听,一下子,传遍山林,甚至盖过了“哗铃铃”的马铃声。

雪儿向前跑了几步,很快看见,本来肆意奔腾的驿马雪里青,渐渐放慢了脚步,很快就停下来,站在驿道中央,扬头谛听。

青年奇怪地反复抖动缰绳,马儿不理,后来青年不得不扬起手鞭,狠狠抽在马的后臀上。可是,马儿竟像木雕泥塑,一点反应也没有。

黄豆瓣儿很快飞到雪里青头上,盘旋在空中,不停地鸣叫。

“叽啾啾啾——叽啾啾叽——”

青年再次扬起手鞭,可还没等鞭子落下,雪里青突然应着黄豆瓣儿的叫声,嘶鸣起来。

“喔咴咴咴,咴咴——”

冷不防,马猛地一甩头,挣脱了青年手里的缰绳,又一立前蹄,把青年掀下马去,紧接着放开四蹄,随着上下翩飞鸣叫的黄豆瓣儿,扬长而去。

“雪里青,雪里青——”青年大声叫喊,哪有半点用处。

“哈,好啊,好……”雪儿站在不远处,拍着手叫好。

青年向马跑的方向追了几步,眼看着马在丛林里消失不见了,才无奈地站住。

“快撵啊,要不,你的马会一直翻过兴安岭,跑回呼伦贝尔大草原去。到那时,想找可就难啦!”雪儿幸灾乐祸地说。

“雪里青最通人性,从没出过这样的事,肯定是你搞的鬼!”

“通人性,那……”雪儿一扬手,带点不屑的神色说,“那就是你的人性太差!”

青年听了满脸涨红,刚想发脾气,看看腰间的革袋文书囊,叹口气,走到雪儿面前,“小姑娘,方才是我不好,冲撞了你,我赔礼道歉。”

“这就得啦?”

“那,对啦,我赔一筐笃斯给你,行不?”

“这还差不多!”

“那你把马叫回来吧。”

“这我办不到。”

“小姑娘,我有急差,再说,这雪里青可是站上最好的驿马,在籍在册,丢了可不得了!”

“不过,我可以把黄豆瓣儿叫回来。”说着又把手指凑到唇边,吹响了口哨。

片刻工夫,黄豆瓣儿“嗖”地掠过林梢,落在雪儿伸出的手掌上。

雪儿像唱歌似的冲着鸟儿打了一番口哨,黄豆瓣儿展翅飞起,先在二人头上盘旋两圈,然后飞进林丛。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上哪去?”

“找你的寶贝雪里青去呗。黄豆瓣儿会领着咱们的。”

“你也去?”

“那当然。你不说是我搞的鬼么!”

二人跟着黄豆瓣儿,翻过几道山梁,来到一座形状奇特的山前。那山一面是缓坡,长满低矮的灌木荆棘,缓坡尽头,是立陡的悬崖。

青年远远看见,雪里青正立在山崖边。青年看见马,如同见到亲人,欢呼着奔上山去。雪儿也不落后,紧追在后面。

到了马跟前,青年顾不得自己气喘吁吁,抱住马的脖子,连连拍着马的脊背。但当他从怀里取出辔头想给马套上时,马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又摇鬃,又跳跃,无论如何不肯就范。

“它在想家哩!”说着,雪儿又对黄豆瓣儿吹了声口哨。

黄豆瓣儿盘旋在雪里青头上,叫了起来,不过叫声完全变了,变成一种细弱婉曲的鸣声。

马儿扬头谛听了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摇摇尾巴,搧搧耳朵,打了两个响鼻,好像一场大梦刚刚醒来。

“好啦,你去吧。”

青年过去,果然顺利给马戴上了辔头。

青年手握着马缰绳,但山势险,树丛密,没有路,二人只能牵马步行下山。

“你这鸟儿,太灵气啦,从前我怎么没见过?”

“这鸟儿不是一般的鸟,它叫黄豆瓣儿,生在西路驿站山林草原交界的地方。”

“那你怎么会有?”

“是西路十站蔡妹儿托驿道上的人捎来,送给我的。”

“真奇怪,雪里青平时很听我的话,为什么今天一听到你的鸟叫,就什么都不顾了?”

雪儿神秘地笑笑,“让你赶上啦。每年六七月,不论什么样的马,只要听到它的长鸣,都会脱缰撒欢,奔跑不停。”

“这倒怪啦,为什么会这样?”

“听说,马儿一听到黄豆瓣儿的叫声,就会想家找伴儿。”

青年听到“找伴儿”俩字,不由得转头看看雪儿,雪儿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含义,顿时脸颊绯红。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暧昧,好像闹了这半天,刚刚才发现二人是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

为了打破沉闷,青年问道,“这山叫什么名字?”

“这山没名,只有我常来。”

“你?小姑娘家,一个人跑这么荒僻的地方来,不怕有狼有黑瞎子?”

“不怕,这驿站、驿道,还有这山,这林,就是我的家。在家里转转,怕啥。”

“那万一碰上呢,就你这身板儿,还不叫狼一口叼了去!”

“没的事儿!我有黄豆瓣儿跟着,有点动静,它会带我避开。”

不知为什么,雪儿听出青年开玩笑的口气,自己却调皮不起来了,老老实实地回答。

5.山洪冲出纪盛碑

第三天上午,我和云翼在旅店中厅核对昨天拍摄的古驿道影像,数码技术的好处就是不用冲洗照片,在取景屏上就可以反复查看拍到的影像。

“怎么样?照片齐全吧,我看足以展现古驿道的风貌了。”

看我露出满意的神情,云翼有点沾沾自喜。

“不错。这一段古驿道的田野资料可算很充实了。不过,这仅仅是当年驿道的一小部分而已。”

“哎,可真是的,要写这篇报道,总得写写这段驿道的背景啊。何教授,这段驿道,处于您昨天说的驿路网络的具体位置,能给我说说吗?”

“可以。不过,怎么说呢,这涉及到详细的地理坐标,又涉及到复杂的历史知识,就这么说,恐怕说不清楚啊。”

“这?您说吧,我录下来,回去再查找相关资料,总可以弄懂的。”

“嗯……”我略一思忖,马上说:“不必那么费事了,你等等。”说着,我站起身,走回自己住的客房。

片刻,我带着一个精致的背包回到中厅。这种背包是特制的,专为地质考察人员野外勘察用的。

我打开背包的套盖,从里面倒出一卷东西,“来看看。”

“这是什么?”云翼一见,立刻感兴趣地问。

“别急嘛。”我有意矜持,“看看就知道。”

那是一卷浅褐色的鹿皮,非常柔软、平正,虽然很薄,却极为坚韧。

我把鹿皮打开,平铺在桌面上。鹿皮长方形,上下二尺,左右一尺半。随着我铺开鹿皮的动作,一幅清晰的地形图呈现在眼前。

“哦——黑龙江将军府辖驿路形势图……”云翼辨认着图上首的题额字。

“是啊,清代早期黑龙江驿道十九站都在这上面标着呢。你看这是黑龙江水道,这是黑龙江城,这是大兴安岭,这是小兴安岭,这是霍罗罗河,这里……”我用食指轻轻在鹿皮驿道图上划了一小段,“我们找到的古驿道应该就是这一段。”

云翼端详着,思考着,有些拿不准的样子,“这图,我看不大懂。”

“难怪你,现在人们看惯了科学测绘的地图,不习惯这种用墨笔勾线、高远布局的古地图,看多了就习惯了。”

云翼再次细心地看图,半晌才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看这图,好像很古老啊,从哪里复制来的呢?”

“不,这不是复制的。是原始真图啊。”

“那……”云翼顿时瞪大眼睛,“那怎么会在你手上?”

“和你一样。”我学着那天她拿出水晶羊距骨时的口气,说:“祖上传下来的。”

云翼果然笑了,“教授,那是真的。”

“不开玩笑,我这也是真的。而且,我还知道它的来历呢。”

“这可就比我强多啦,我呢,就只会握着那水晶羊距骨胡猜乱想。”

“我说给你听。”看云翼有点失落的样子,我马上言归正传,“我的先祖名叫何世澄,曾随云贵总督、兵部尚书蔡毓荣遣戍黑龙江。雅克萨战争前,以布衣身份协助第一任黑龙江将军萨布素,踏查路线,选定站址,创设了由吉林将军府通到雅克萨的十九所驿站。当时为上报朝廷,用兵作战,萨布素委托先祖制成鹿皮形势图五幅,都各归所用了。这幅是草图,就留在先祖手中,家传至今。”

“原来何教授与古驿道有如此之深的夙缘啊。”

“要不,我也不会选择龙江地方史研究,作为终生事业,甘愿坐这个冷板凳的。”

云翼用手抚摸着鹿皮地图,有些爱不释手。

就在这时,旅店房门被打开,郭峰老板从外面闯进屋来。

“教授,教授,出新鲜事啦!”

我忙问:“什么事,你这么慌张?”

郭峰风风火火地说:“听说,奇古力山那边,发山洪,冲出一块方石头,上面还刻着不少字呐。”

“哦?有这事,真的吗?”我立刻感到事情重大,抬头追问。

“真的,镇上有人亲眼看见,就在咱们昨天找到古驿道那边。”

我立即站起身,说:“郭老板,还得劳烦你一趟,咱们得马上去看看。”

“那当然,没说的。”

“我也去,没准儿,又是一条大新闻呢。”

我把桌上的地图收好,送回房间,顺手提起专用的田野调查背包,往外就走。郭峰看来是早有准备,毫不迟疑地跟在我身后。

走到中厅门口,云翼也兴奋地背着摄影箱跟出来了。

我们一行三人,先是沿着昨天的路走,到达古驿道后,继续朝前探寻。

大概又走出了十多里路,来到了被山洪冲得发生滑坡的地方。

这是两山之间一块宽阔的台地,上有树林缓坡,下有河床流水,我们发现的古驿道正好穿过台地,向西北隐入山巒之中。

“这河叫霍罗罗河,下通黑龙江。快看,方石头在这里!”郭峰大叫着。

我和云翼立即奔了过去。

我蹲下身,仔细察看起来。石头长约五尺,宽约两尺,厚约一尺,半掩在沙石泥土里。我用手小心地把石头上的泥土拂去,露出了石头上刻的字。我一字一字地辨认着,那心情真是如获至宝。

云翼围着石头“咔咔、咔咔”照个不停,可能连我也照进去了,但我早已不在意这些了。

终于,云翼发问了,“何教授,这石头有价值吗?”

“有,有,可以说价值连城啊!”

“这上刻的字是什么意思?”郭峰着急,等不得了。

“这上记载了你的先祖们,也就是驿路站人的一次盛大聚会。你们听着……”我一边用手摸着石碑上的字,一边读出声来。

勒石紀盛碑龍江驛道 北徼站臺本朝聖祖二十二年勅令創立 吾輩

先人三十七年北投充丁 自此輈

三千里路迄今颿二百周年積

年佝勞寒暑 累代星馳北南 目

下得存三路四十四站 站人在籍

卅姓七百九户丁男站女 老耄

孾孺 四千二百十一人百歲合帀

拾代績火 於體當祀按例會聚

遂於正月六日訖十六日阯在北

路十站興安城外砌雪爲屋相

會懇親到者百三十二户男女

三百九十人結親三十有七雙

定婚二十有九對天心國脈全

繫於人人存道在嗣輟驛亡拳拳此心 皇天可鋻刻石覆土以存後卋

燈官雲栢年

戊戌正月十六日

郭峰用手摸着碑面上的字,慨叹着:“看样子,它在土里埋了好多年了。”

“是啊,这碑自打刻好就埋入土中,到如今有一百多年了。”

“太奇怪了,刻碑不立,却埋起来。”云翼也伸手抚摸碑面。

“大概刻碑的人们,不想让当时站外人知道吧。”

“何教授,这碑上,提到驿,又提到站、台,它们是一回事吗?”云翼心很细,发现了碑文中的这个疑点。

“也可以这么说。驿、站、台都是古驿道的组成部分,不过,细分,还有区别。专门接待过往官员公差住宿、饮食的叫‘驿,一般规模较大,设在比较繁华的都市、城镇,专管递送公文的叫‘台,只要有驿路,就会设许多‘台。而既管递送公文又管接待官差的,就叫‘站,咱们这一带,几乎都是站、驿合一,所以,常常连称驿站。”

“原来是这样。”

“这碑文如此古奥又如此流畅,看来站人文化程度很高。这个灯官,是个什么官,好像从没在书上见到过呀……”

云翼陷入了沉思。

6.兴安雪屋会

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岁在戊戌,公元1898年。黑龙江北路驿道十站。

原本静寂寥寞的山间驿站,因为来了百十户人家,三百多人,一下子喧闹起来。

各家各户来到之后,不用人吩咐,都把爬犁卸在驿站原木高墙之外,到驿站外霍罗罗河滩上,找块雪厚避风的地方,用木锨铲雪,皮桶打水,很快就地浇筑起自己的雪屋。那些雪屋大都没棱没角,形似蒙古包,从外面看又白又滑,就像整整一大块白玉雕成的巨碗,倒扣在雪地上。雪屋的墙上留有两个磨盘大小的孔,其中镶上从霍罗罗河上取来的冰块,作为窗户。再贴地开一个半人高的洞,滚一个大小差不多的雪球,外面浇水冻实,挡在洞口,就是门了。进到里面,屋内挺亮堂,地当中铺着几层毛毡,再铺一张狍皮褥,坐上去又软又暖,真挺惬意哩。

原木高墙院内,平日宽敞的庭院,这会儿成了巨大的马棚,所有各站来的爬犁、驿车所用马匹,全都牵进院内架槽饲喂,派人精心照料。

至于那平日专供往来旗员公差居住的大木屋驿馆,就暂时充做聚會厅,吃饭时也就是大饭堂。

这会儿,老人孩子挤在驿馆西四间敞屋内唠嗑玩耍,青壮年男女聚在东四间敞屋,商议着大事。十站站丁的头儿,小佥云柏年正不慌不忙地对满屋男女拱手说话。

“大伙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啦。古话说得好,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平常时候,站上道上,有朝廷委派的站官、笔帖式做主,咱站丁只管跑腿干活,可是,打从腊月二十三至正月二十,上自朝廷天子,下至镇守将军,再到各站站官、笔帖式,全都封印歇衙过大年。官员不动,公文不传,咱站人也就无人过问了。咱们的先人自从到站,就立下规矩,趁这个天子不问、将军不管的年关时节,三年一度,相聚会亲。今次轮到十站,我们理当尽地主之谊。不过十站的筹办,到今天为止。要办好这件大事,先得选出灯官。”

“爹,咋叫个灯官?多难听。”一个年轻姑娘站在云柏年身边,嘟囔着说。

“雪儿,别乱说话。你刚满十六岁,头一回参加恳亲会,不懂。这都是老规矩啦。”云柏年说着冲站在姑娘身后的小伙子招手,“二召,你字写得快,来,坐炕上桌边。”

“好啦,在场的男子自报姓名,二召写纸帖。写好了,大伙公推一个贵人,也就是未嫁的闺女,当众抓阄。抓出谁,谁就是灯官。”

“好,好……”

“行,行……”

男人们高声报着姓名,二召飞快地写着,写好一张放在炕上,雪儿看墨渍一干,就抟成小团,扔到一个青花瓷罐里。很快,姓名报完了,纸片也都抟好入罐了。

“爹,好啦,抓阄吧。”雪儿手脚麻利地把青花瓷罐捧到众人面前。

“大伙看让谁抓?”

“还选啥,雪儿就近,抓一个得了呗。”一个体硕健壮的小伙子提议。

云柏年扫了一眼,认出他是十七站郭连成的儿子郭冬青。

“不行,不行,她刚才抟纸帖,都认得了,作弊咋办?”

屋中一时静寂,突然,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站起来表示反对。

云柏年看了看那人,不认得。

雪儿的脸腾地红了,连看都没看说话的人,就大声反驳,“灯官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装装样子,应应景,我还作弊?!值得吗?”说完把青花瓷罐往炕上一放就想走。

“雪儿,站住,别任性胡来。”云柏年叫住雪儿。

“这灯官,说假是假,没个朝廷任命,过了正月二十,灯熄人走,啥也不是。可说真也真,在正月二十之前这些天,这北南西东四路,四十四站,几千号人,大事小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都得听他管。没听人说吗,这叫‘官假法真。”

“是么,当真说了算?”

“那还有错。”青年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雪儿认真看了看说话的青年男子,脸色忽地一变,不做声了。

“都谁想上来抓阄?”云柏年大声问道。

“我,我……”不少年轻姑娘应声。大概姑娘们都知道,雪屋会最大的目的就是相亲议婚,因此,都想在大众之前露露面,引起男孩子们的注意。

“这可咋办?”云柏年有点犯难。

看场面有点僵,原本坐在二召身后一直没出声的大召站起来,憨声憨气地说:“这好办。让报名的姑娘们就在这大炕上(兑页)嘎拉哈,谁赢谁抓阄。”

“哈哈哈……哈哈哈……”人们快乐地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喊叫着,“好哇,好哇,就这么办!”

雪儿偷眼看看那青年,青年正举着双手表示赞同。

云柏年看大家哄散开来,让出地方,准备比赛,偷偷拍拍大召的肩头,说:“你小子平常没啥嗑,咋冷丁冒出这么个招儿来。”

大召和二召诡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没出声。

“哗——”

有人把一小笸箩染成红色的羊距骨撒在宽大的土炕上。

“哗——”

又有人把一皮口袋染成蓝色的羊距骨撒了上去。

“哗——”“哗——”“哗——”

随着人们的动作,黄色、绿色、紫色,各色各样的嘎拉哈,像下雪似的铺满了炕席。

山墙下边的香案上,点起了一炷指头般粗细的快香,香烟袅袅升起。

不知是谁起的头,小伙子们都取来了自家的驿马串铃。这驿铃可非同凡响,是当年康熙帝恩准特制,专供驿马使用的。青铜铸造,饕餮阳纹,一颗颗大如鸡卵,响起来如铜鼓石磬,在山间驿道上能传出个十里八里地去。这会儿,驿铃串串,就成了小伙子们为自己中意的姑娘鼓劲助阵的武器。

“听好,待会儿,我说‘起,你们摇铃,姑娘们开(兑页)。香烧尽,我说‘止,铃声住,谁抓的嘎拉哈多,谁赢。”那位英俊的青年显然对比赛很感兴趣,自动当起了裁判。

“注意,起——”

顿时,铃声响起。姑娘们围坐在赤橙黄绿青蓝紫掺杂在一起的嘎拉哈堆旁,开始按规矩抓拐。嘎拉哈有四个面,分别是坑儿、背儿、砧儿、轮儿,姑娘们(兑页)时,把自己手中的铜钱串砣高高抛向空中,趁钱砣没落之前,把同色同面的羊距骨抓在手心,再用同一只手接住落下的钱砣。如果有聚堆儿的距骨,必须先抛出已经抓到手的距骨去磕打,让距骨一一散开,然后再按规矩去抓。只要不抓错色面,不碰到其他距骨,不让钱砣脱手,抓的距骨就算自己的。三者有其一,立即退出比赛。

平时站上的媳妇姑娘闲时也会聚在一块儿(兑页)嘎拉哈,可最多三五个人,从没有几十人同时(兑页)过。这时的场面可就大啦,姑娘们捋起衣袖,挥动雪白的胳膊,快速地抛、翻、抓,一个个忙得脸色潮红,眼睛放光,看去特别有神采。

满屋里串铃叮咚,再加姑娘们抛出的钱砣落手“嚓嚓”作响,一时间真是热闹非凡。

不光原来就在东敞房的男人们目不转睛盯着看,连西敞房里的孩子老人们听到声音也都奔过来,围在炕沿边争着抢着看。每当一位姑娘出错,被罚下,围观的孩子们都会发出“哦哦哦”的叫声,不知是惋惜,还是嘲弄。

“止——”

顿时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姑娘们也一齐停住了手。

“三十!” “四十!”“三十五!”“四十五——”“……”

人们数着姑娘们身边小笸箩里的嘎拉哈,高声报着数。每当一个更高的数目出来,人群都会报以一阵“啧啧”不休的惊叹声。

数报完了,可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有三位姑娘嘎拉哈的數目完全相同,都是八十整。她们是西路十站的蔡妹儿、东路四站的夏桂儿,此外就是北路十站云柏年的女儿,大召二召的妹妹云雪儿。

“这可咋办?”

“总不能让她们仨一人抓一个灯官出来,那咱这雪屋会不成了三国演义了?”

“……”

人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刚才显得胸有成竹的英俊青年也有点茫然。

这时,雪儿小心地从自己身上,猞猁皮坎肩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囊,举过头顶,对大伙说:“看这样行不?我这有一副水晶羊嘎拉哈,一砣四配,我们仨轮流(兑页),必须一次连砣带配全抓起来,抓不起来就输。”

“行。我看就这么办。”蔡妹儿欣然同意。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都纷纷说:“行,行……”

雪儿解开皮囊,把里面的东西倒在炕上。

“哇——”小孩子们又手舞足蹈地尖叫起来,“太好看啦,太神啦……”

五只水晶雕刻的羊距骨,静静地躺在金色的炕席上。一只是海蓝色,蓝得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穹隆瓦片。雕刻的距骨,坑面、背面,光滑闪耀,砧面、轮面,细巧玲珑,谁看谁喜欢。另外四只,是橙黄色,大小上略小于蓝色的,形状则与蓝色的砣骨一模一样。

蔡姑娘先(兑页),她只抓了两轮就脱手了。接着夏姑娘(兑页),也只抓了三轮。

最后,雪儿开始(兑页)了。只见她把五只水晶距骨轻轻抓在右手中,再轻轻往炕上一撒,四只橙黄色的水晶距骨就“骨碌碌——”自然分开,恰好是坑背砧轮四个面。雪儿把蓝色砣骨高高抛向空中,马上再用这只手把所有距骨一一翻成砧面,随后挥手一扫,把四只橙黄色距骨抓住,最后手掌一翻,恰好接住空中落下的蓝色砣骨。更叫人吃惊的是,抓起的四只距骨分在四个手指缝中,而接砣骨时是用指尖钳住,五个水晶距骨完全不碰撞,甚至不接触。人们这才明白,为什么并不算太硬、又常玩常用的水晶羊距骨会保持得这么好,晶明瓦亮,毫无划痕。

“哦——”孩子们又大叫起来,不过,这次完全是惊叹和欢呼。

平时不大注意女人游戏的男人们全看傻了眼,特别是先前说过话的郭冬青、不知姓名的英俊青年,还有云大召、云二召,都挤到炕沿边,眼盯盯地看着雪儿那双灵巧得无法形容的手。

一轮,二轮,三轮,很快抓过了五轮。雪儿停住手,征询地看了看那位英俊青年。青年满脸赞许的神色,朗声问:“大伙看谁抓阄?”

不等大人表态,满屋的孩子齐声喊道:“雪儿抓阄!雪儿抓阄!……”

郭冬青、大召、二召一齐向炕上放着的青花瓷罐奔过去,不料,英俊青年却抢先一步把青花瓷罐抢到了怀里。

英俊青年捧着青花瓷罐来到雪儿跟前,雪儿戏谑地说:“不怕我作弊啦?”

英俊青年再次用眼光四处观看。

“雪儿抓阄!雪儿抓阄!”喊声毫不停息。

英俊青年恭敬地把瓷罐捧到雪儿面前,“请抓吧,贵人。”

“不!”雪儿顽皮地说:“这么抓,真的有作弊嫌疑。”

“那怎么办?”青年看着雪儿的眼睛,诚恳地问。

“这样。你用布条把我眼睛蒙住,然后把纸团撒向空中,我伸手去抓,保证公平。”

“好!好!好哇——”孩子们听说有这样的好玩事儿可看,都欢呼雀跃,急不可待。

英俊青年左右找找,没看见可用的布条,只好低头解下扎在自己腰间的鹿皮袷带,轻轻系在雪儿额头,蒙上了她的双眼。

“注意!我抛啦——”

青年说着,再次双手捧起瓷罐,猛地向上一扬,又向下一挫。

只见雪儿伫立不动,任由那许多纸团从瓷罐中礼花般的撒向空中,又雪花般的飘在面前,就在纸团雪片将落到肩头时,雪儿突然出手,在空中攥住了一个。

英俊青年抢上一步,从雪儿手里接过纸团,迅速展开,大声念出人名来。

“北路十站云柏年——”

一时间,屋中鸦雀无声。被雪儿攥住的纸团在人们手中一一传递着。

这一切,难道是天意吗?

雪儿举起双臂,解下头上的蒙眼鹿皮袷带,下意识地四顾寻找。

偌大的驿站东敞房里,人头攒拥,唯独没有了那英俊青年的身影。

云柏年对自己当这个灯官好像毫无准备,但事已至此,又无法退辞,半推半就被人们拥出驿馆,来到庭院中。

院子里早已备好了两乘敞顶座轿,有人将锦袍花翎给云柏年披上,硬按他坐在前面那乘轿椅上。

“哎呀,这还缺一位灯官奶奶,两位开道耳子呐!”一位和云柏年岁数差不多的男子说。

“连成老弟,你就别拿捏我啦,这些天,我给大伙当好长差不就行了嘛。”

“这可不关我的事,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要免,得问问大伙答应不。”

“不行,不行!”院里一片哄闹声。

“爹,我和大召早准备好了棕衣,我们当耳子。”郭冬青没等人答话,就忙着往身上穿那毛襂襂的棕衣。

“那谁当灯官奶奶呀,总不能让我娘现这个眼吧。”雪儿有点不乐意了。

“放心,燈官奶奶都是男人假扮的,巡完了街,就没事啦。”郭连成解释说。

正当人们一时不知上哪找灯官奶奶时,一个身套粉色长裙,头上插满骨簪、灯穗的人走了过来。只见那人脸上扑满厚厚的脂粉,看去十分秀美,却分辨不出到底是谁。

“灯官奶奶来喽——”二召一见,可高兴坏了,不由分说,一把将来人拽过来,按到第二乘轿座上。

就这样,灯官上任的巡游开始了。

两个开道耳子在最前面。只见二人浑身上下全是三四寸长的棕毛,连头脸也全遮住了。行进中,二人张臂蜷身,左蹦右跳,还不住地在雪地上打滚翻筋斗,逗得人群发出阵阵笑声。

许多年轻小伙子摇着驿马串铃,簇拥着两乘敞轿缓缓前行。

姑娘和孩子们簇拥在轿子周围,踏脚挥臂,欢呼嬉闹。

队伍先绕着驿站转了三圈,又在霍罗罗河边那百十座雪屋间穿来穿去。

先前人们争着看新选灯官云柏年,可渐渐的,目光都转向了后面俊俏风流的灯官奶奶。

“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俊!”

“真比闺女家还俏啊!”

“……”

先前与雪儿对阵(兑页)嘎拉哈的蔡姑娘、夏姑娘不知何时贴在了灯官奶奶轿旁,一左一右呵护着轿上的人,还时不时含情带羡,瞅上几眼。

云雪儿也忍不住对那坐在轿椅上的灯官奶奶看了又看,她熟悉这面孔,但她却叫不上他的名字,不晓得他的身份。突然,她的手无意间碰到自己腰间扎的那条鹿皮袷带。刚才袷带的主人神秘消失,雪儿还不回去,又无处可放,只好扎在自己腰间。而就在盯着灯官奶奶看,却无意间碰到这条袷带时,雪儿心头猛地一阵狂跳……

7.民人、站人、旗人

在东山里发现纪盛碑的第二天,吃过早饭,云翼和我都没有急着返回自己的客房,这宽敞的饭厅就成了我们的临时办公室。

“何教授,这几天休息得好吗?”

“好。经常下来,习惯啦。只是昨天整理新发现的古驿道和纪盛碑的资料,很兴奋,直到凌晨两点才睡。看你脸色发暗,连夜写稿啦?”

“不,好多头绪,还是理不清。上网搜索,也一无所获。”

“唉,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呐,就是好犯这个网络焦虑症。不管什么事,一旦在网上找不到答案,整个人好像都垮了。”

“看您说的,我有那么惨吗?”云翼笑笑,下意识地从随身手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镜子照了照。果然,面容有些憔悴。

“其实,我睡不好,和上网无关。”

我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点“打倒一大片”的味道,连忙往回拉,“当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自己的事业。”

“平常我很阳光的,从不失眠。可这回不同,自从切入这个题材,特别是来到这里,总是睡不好,哇——老是做些叫人难忘的梦。这些梦啊,都和驿站有关,而且,我总是充当一个名叫云雪儿的女孩……”

我不由得在心里暗笑,看来她毕竟是年轻,免不了“80后”的爱梦痼疾,动不动就“跨时空”,玩“穿越”。这些我只是心里想想,口中还是安慰她:“想象力丰富,不是坏事啊。”

“哎,对啦,你知道耳子戏吗?”

“耳子?”我认真考虑了一下,“黑龙江这里,还真没听说过这种戏曲。也许……”我突然想到了一点,“你不是云南人么,那边似乎有这个东西。”

“是啊,那里叫耳子歌,其实算不上戏,只能算傩,是一些地区,民间喜庆扮装表演的礼神节目。”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见着纪盛碑记的那场雪屋会上,就有两个耳子给灯官开道,那装扮,特别是耳子穿的棕衣,和我在家乡见到的一模一样。”

“你见着?”

“哦,我梦着。呵呵,对不起,我真有点弄不清自己是谁了……”

大概我们说话的声音大了点,本来在后间厨房忙着准备午饭的郭老板,扎着围裙走了出来。

“云记者,你刚才说什么耳子啊,棕衣的?”

“是我家乡那儿一种民俗。”

“要说耳子、棕衣,我也常听说。你们看,外边贴着两边房山的偏厦,就叫耳子房。”

“这……”云翼显然不大同意郭老板的联想,不过没直接反对。

“那……棕衣,我这儿就有一件。”

“真的吗?”这倒引起我的兴趣。

“就在东耳子房里。不过,许多年没人动过,怕是落满灰尘喽。”

“走,去看看。”云翼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们三人来到东耳子房前,郭峰取出钥匙,开了锁,领我和云翼进了屋。果然,这屋子好像很久没进过人了。

郭峰搬开了几件破桌子烂椅子,露出下面的一个木箱。箱子样式很古老,是半开盖的。

郭峰解下围裙当笤帚,扫去上面的灰土,“吱——”地一声拉开箱盖。

屋里很暗,再加刚刚由亮处进来,我一时看不清箱子里到底有什么。

郭峰弯腰将双手探进箱里,像变魔术似的,“唰——”地一声拽出了一件奇特的衣服。这衣服又长又大,连裤带衣还有帽子合为一体,衣服外面布满棕色的细细棕麻绳头,足有二三寸长。不知道的还会误以为这是一张大熊皮呢。

“有点像,有点像……”云翼用手摸着衣服,喃喃自语。

“走,拿到屋里细看看。”我想好好考察一下。

回到敞亮的饭厅,郭峰把棕衣铺在桌上。我和云翼细心看着。

“不错。肯定是用棕榈树皮纤维编织的。这种衣帽裤连体合一的做法,也像耳子衣。”云翼边看边点头。

“棕榈树,这北方可绝对没有啊!”郭峰有点不大信服。

“这我也绝对可以肯定!”云翼有意加重了“绝对”二字的语气,又露出几分顽皮。

“的确,这是地地道道的棕榈纤维。可它怎么会在旅店仓房里呢?”我问。

“哦,这是我家的老物,没人知道干啥用,又占地方,我接手旅店就搬这儿来啦。其实一共有两件,那件跟这个一样,还在箱子里。”

“这就更对啦!我看见的就是两件!”云翼满怀疑云地说,“难道我梦见的事都是真的?”

“当然。不是有碑为证么。再说,我在田野调查中也搜集到不少相关资料。哎,郭老板,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俗语‘老灯官?”

“有哇。”

“其实,这话不光你们这儿说,整个黑龙江地方都说,是很常用的口头语儿。”

“老灯官?真有这词儿?是什么意思?”云翼显然头一次听说。

“老灯官,”郭峰有点口拙,大概对一个年轻姑娘说这些,有些难为情,“骂人的话儿!看哪个男人本来白丁一个,还爱管闲事,就骂他老灯官。”

“哦,这倒真和站上选的灯官差不多。”云翼有点忍俊不禁。

“据我反复考察,老灯官这个俗语,就是从站人中传出来,逐渐变成龙江方言的。”

“看来,站人文化对龙江文化影响很深呀。”云翼转向我,说道:“何教授,这龙江三千里驿路上的站人,真是神秘莫测,难以捉摸呀。你一定知道详情,给我们说说,好吗?”

“来,坐下。”待二人坐定,我也坐在桌旁,“说来汗颜,我对站人的了解也不多。可能你们不大了解学术界的情况,多年以来,我国史学界的研究就存在很大偏颇,只重所谓正史,不重人文史。而所谓正史,无非就是朝廷史,官僚史,百姓的生活状况,很少进入史家视野。就拿这驿路史实来说,多年无人问津。偶有涉猎,也集中在站官升迁上。其实朝廷任命的站官、笔帖式,顺便说说,这两种驿道高官,都必须由满洲旗员担任,甚至由一般民人担任的领催,也就是俗称的大佥,根本都不驻驿站。驿路上的一切事,都是站人完成的。偏偏他们的事情无人研究,他们的命运无人关注……”

“那就一点线索也没有吗?”云翼忍不住插嘴。

“别急。这些年我倒做了些考察,不过收获不多,这次发现的雪屋纪盛碑算是最大的突破。从现有的资料看,龙江驿路的站人,是我国近现代社会史上一个典型的族群。”

“族群是啥?少数民族吗?那我那孩子考大学就可以加分啦?”郭峰高兴地追问。

“不,不是少数民族。族群是人类学、民族学上的说法,指一个民族内相对独特的血缘人群,有自己的特殊习俗,特殊文化,甚至特殊语言。像四川的巴人,东南的客家人,珠江三角洲的疍人,都是汉族,又都是有名的族群。我看,龙江站人,也应该在其列。”

“这可是个重大的发现,能肯定吗?”云翼显得很兴奋。

“基本肯定。龙江站人,传承三百多年,有非常稳定的族群居址,有强烈的族群意识,有频繁的族群活动,最重要的,有严格的族群血系。站人不能与外人通婚,外人也不愿介入站人族群。”

“为什么?”

“因为站人地位卑下,形同奴隶。我曾在光绪十三年黑龙江将军衙门档案中,查到一个案例,很有趣,又很说明问题。”

“快说来听听。”云翼打开了录音笔。

“当年,黑龙江驿路各站接待、递文事务极多,虽然恰好那年吉林、齐齐哈尔、黑河开通了电报,但当时电报只能传递极短信息,官府大量文案还必须靠站台传递。整个龙江驿路处于‘差繁丁少的窘迫境况。黑龙江副都统便下令,将城外官庄民户叶连英等三十七户拨充各站当差。不料,激起了官庄民户的激烈反抗。他们联名告状,官司一直打到将军衙门。领头的叶连英甚至顶血书,滚钉板,撞堂柱,以死鸣冤。”

“真有这么大的冤情么?”郭峰不解。

“那你们听听他们的诉状是怎么写的。那上写的,我印象极深,忘不了。‘丁等伏思,先人迁至黑龙江,进入官庄,种地纳粮,二百年整。前既蒙奏准与旗人一体考试,今遽拨入驿站,不独丁等生前有愧于后嗣,死后亦有忝于先人,惟有叩恳施恩,将丁等免入驿站,则生生世世感戴大德无极……”

“没想到,站人和民人的鸿沟就这么深啊,更别说旗人啦……”云翼感慨颇深。

“那后来呢?”郭峰问。

“将军衙门于当年十月二十七日行文,准了联名状,饬令黑龙江副都统、管理墨尔根等站站官穆精额,‘所恳免拨,自应照准,一场站人、民人身份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个年月,民告官,竟告赢了,不容易。”郭峰击掌叫好。

“可是,这场官司,使站人的身份处境更加封闭,与民旗两大社会主流,界线更加森严,也难说是好是坏啊。正因驿站站人无法与民旗融通,丁口漸减,官府为保驿路用人不绝,这才对站人自办雪屋会,自选灯官等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嘀铃铃——”吧台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郭峰过去接起了电话,马上说:“何教授,有人找你。”

“哦,昨天,我向上边报告了咱们发现的雪屋纪盛碑,看来,引起了重视。”

8.赛 马

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岁在戊戌,公元1898年。

正月初八日。雪屋会进入第三天。

云雪儿早早地就起床梳洗打扮,大召、二召也如临战阵,细心地检查着自身的披挂。

“雪儿,今儿是马日,也是驿路男丁的本位日,我们要参加冰河赛马,你跟着忙活啥?!”二召看雪儿一本正经地打扮自己,调侃地说。他和雪儿年岁挨肩,平时就爱斗嘴打趣。

“二哥,谁说赛马只能男丁参加?我也要去!”

“问爹去,看灯官让不让。”二召冲里屋一扬下颏,“唉,对啦,咱爹这灯官还是你给抓的呢,说不定真会来个法外施恩,让你出马呢。”

“别瞎说,这是老规矩,爹不会破例的。”大召怕雪儿真照二召的话去做,忙阻拦道。

“大哥,你总护着她,我不过是逗逗她罢了。”

“哼,云二召,给你记着,等会儿有你好看。”

“大堂开饭啦。过去吃饭!”门外传来娘的叫声。雪儿立即應着喊声跑出门去,这几天,娘一直在驿馆大堂厨间做饭,没工夫回家,弄得雪儿都想娘了。

吃过早饭,人们陆陆续续来到霍罗罗河边。流经驿站的这一带河面很宽,也很平,冰层冻得有三尺多厚,上面还铺满结实的冻雪,不露半点明冰,真是极好的冰上赛马场。

参加冰河赛马的都是精壮的小伙子,这会儿,都脱去了平日常穿的驿站号衣,换上了自己喜欢的衣褂,牵着自己心爱的骏马,个个显得精气神儿十足。照站人说的话,驿站上,人是奴,马是主,每匹马朝廷都有名籍,按年头发口钱。而能驾驭好马匹、千里飞驰的小伙子,自然就是姑娘们芳心所归的对象了。

雪儿站在观赛人群的最前排,紧张地用眼睛四下搜寻。她并没有闹着要参赛,早上跟二召斗嘴,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思罢了。她看到了大召、二召,也看到了郭冬青,还有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年轻人,可她还是睁大眼睛四处张望。

“雪儿,找谁哪,是不是他呀?”不知何时,蔡妹儿挤到了雪儿身边,调笑着。

蔡妹儿在西路十站,云雪儿在北路十站,都算是“十站”的人,恰好年龄又相同,长得同样漂亮,这个事儿在驿道上常被人当成佳话说起。因此,从很小的时候,二人就从站上大人们口中听说了对方,还曾托来往驾驶驿车的驭手们互赠过小礼物,算得上没见过面的“发小”。这次雪屋会,二人都刚满十六岁,第一次够格参加,见面后更情投意合。三天来,两位好朋友几乎寸步不离。

“谁?他是谁?”

“灯官奶奶呗!”

“胡说,胡说,看我不捶你!”口里虽这么说,手却没动,因为她还在用眼睛不断地寻找。

河面上已聚集了四十多牵马的赛手,都显得急不可待。马扬脖喷出一股股白气,脚下四蹄不停地跑着冰面。开赛的时辰到了。

“各位站亲驿友们,前几天,姑娘们(兑页)嘎拉哈,绣鹿皮坎儿,烙桦皮书,让大家见识了咱站人闺女的灵心巧手,今天轮到小伙子们啦。冰河赛马,一去十里,回来十里,折返点插着驿路号旗,谁擎着号旗第一个返回到起跑点,就是头牌骑手!”云柏年大声宣布,接着又喊:“都到齐了吗?”

“爹,再等等。”雪儿挤到云柏年身边,小声恳求。

“等,等什么?!天这么冷,骑手们参赛穿的又少,耽搁时间长了,可不行啊。”

“爹,就等一会儿。”雪儿撒娇,摇着云柏年的胳膊。云柏年最疼爱这个女儿,只好把已到嘴边的开赛号令又咽了回去。

又等了一会儿,河面上没任何变化。参赛的骑手们开始不耐烦地喧闹。

“不能再等了,雪儿,你靠后,我发令啦!”

“上马——出发!”随着云柏年的口令声,几十匹马驮着骑手飞一般向河的上游冲了出去。

云雪儿对冰河上你争我夺的青年们连看也不看,满脸失落地低头发呆。

“哎,雪儿,快看——”蔡妹儿惊喜的叫声打断了雪儿的沉思,雪儿有几分不情愿地再次把目光投向冰河河面。

只见冰河的下游方向,冬霭薄雾之中,一匹马飞驰而来。

那马异常矫健,浑身铁青色中分布着拳头大小的白花,一腾空仿佛万朵雪花迎风飞舞。马跑到人群附近,略一放慢,马上的骑手四顾而望,云雪儿看清了骑手面目。

“真的是他!”蔡妹儿摇着雪儿的肩膀,催促她,“快叫他追!”

“快追呀——”雪儿不顾别人的反应,挥着胳膊大喊,“他们在前面——”

骑手不慌不忙,冲着雪儿招招手,这才伏下身,扬起手鞭,一鞭下去,马儿重新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向前追去。雪儿担心地向前望望,先前出发的大拨骑手们,早已跑出一里多地了。

“这是匹雪里青,好马呀。”郭冬青的老爹郭连成来到云柏年身旁,赞叹地说。

“不错!真是难得的好马,看那蹄脚多轻快,跑起来长鬃飘飞,身躯一平,跟神雕海东青差不多……”

雪儿听着,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些许得意神色,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不到半个时辰,就传来了打雷般的冰上马蹄响声,骑手们折返回来了。

雪儿着急往前看,可冰上传声远,马可没那么快,雪皑皑的冰河上还是空荡荡一片雾霭。

雪儿盯盯地看着,也不管自己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结成了冰霜,连眼睛都不能眨一眨了。

渐渐地,一群马从天雪相连处出现了,开始时如同一群冬晨觅食的麻雀,攒攒踊踊,转瞬间马匹、骑手的模样就清晰可见了。

雪儿最先看见,手擎号旗,挽缰飞驰在前面的正是迟到的那位“灯官奶奶”。她放开喉咙,跳着脚儿,起劲地挥手大喊:“雪里青——快跑——快跑——”

雪里青好像真听到了雪儿的喊声,四蹄更加有力快速了。后面的骑手越落越远了。

就在雪里青驮着青年迅猛地飞奔到离开人群半里之遥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雪里青跑着跑着,前蹄一落冰面,“咔啦啦”一阵巨响,冰面碎裂,塌陷下去。雪里青和骑手一同跌进冰窟中。

“哎呀——”雪儿惊叫起来。

“糟了,他不知道河里取水的清沟,误入险地啦!”云柏年立即跳下河床,朝出事地点奔去。雪儿几步撵过爹爹,跑在最前面,此时,她的耳边不知为什么响起一句话,“别过来,太滑,小心掉进去!别过来!别过来……”可她哪里顾得,只是拼命飞跑,恨不得一下跑到清沟边,拉出那青年和雪里青。

“别过来,求你,千万别过来——”这次绝不是耳朵的幻听,雪儿分明听见冰窟里那青年在嘶哑地喊叫,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任凭自己又在冰上滑出了三五尺远。果然,前面不远处,冰面碎成磨盘大小的许多碎块,露出黑黝黝的河水,水流湍急,在冰块周围激起一层层白色的浪花。

“把马缰绳扔过来,我拉你们出来!”

“别靠近,冰面还会塌的。你不要害怕,我没事,河里水浅,只当洗个冷水澡……”青年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脸色变青,牙关“咯咯咯”作响,但还是努力做出笑脸,安慰雪儿。

“你,你,你……你不会淹死,也会冻死啊——”

雪儿眼前闪过那个终生难忘的场面,妈妈直挺挺躺在木床上,脸上还带着微笑。据说,凡是冻死的人,脸上都带着这种谜一般的微笑。她伏下身,趴在冰面上,不顾一切朝冰窟爬去。

也许青年的牙关紧绷,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也许流水冰木了胸膛,他再也没发出声。在一片静默中,雪儿爬到了冰窟边缘,向青年伸出了右手。

青年勉强抬起胳膊,雪儿一下死死抓住了青年的手。

“使劲,使劲——”雪儿用尽全身力气,用脚和腿蹬冰雪,努力往后爬。青年也踩到了河底的石头,用力一蹿,终于爬上冰面。

也就在这时,云柏年领着不少人跑到了冰窟前。

“雪里青……”青年费了好大气力,才从嘴里吐出这三个字。

“放心,我们会救出它的。”云柏年指挥人们用绳套救马,示意雪儿快带青年走。

雪儿眼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青年,头发、衣袖很快冻成了冰柱,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穿的猞猁毛皮大氅,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又把贴身羊皮小坎脱下,包在他的头上。

“跑!跟我跑,千万别停下!停下就会冻僵!”

雪儿用一只胳膊搂紧青年的腰,二人在冰河上向不远处的驿站跑去。

青年在半昏半梦中,被一阵独特辛辣的香气唤醒。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驿馆官房的火炕上,雪里青就站在炕边空地里。

“来,喝点汤暖暖身子。”雪儿端着一碗腾腾冒气的汤汁 ,伏身送到青年面前。

“喝吧。这是雪儿特意为你做的,这是她家最后的一块生姜。”蔡妹儿在旁劝说。

“姜……”青年无力地嗫嚅。他知道,生姜在这极北寒地是不能生长的,全靠从关内辗转捎运,而对于站人来说,顶风冒雪,昼夜奔驰,一旦劳累过度,受冻病倒,这姜汁就是救命的唯一法宝。站上的习惯,比较站人谁家殷实,日子过得好,不说谁家房子好坏、马牛多少、田地大小,因为站人的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站上的。只说谁家藏的姜块多,在這里,生姜似乎比金子还贵重。现在,雪儿把家里最后一块生姜给自己煮上了,这是多大的情意啊。

“来,喝吧,凉了就不好啦。”雪儿把碗凑到青年嘴边。

青年慢慢喝下了碗中的姜汤,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儿。

看到青年脸色红润起来,雪儿放心了,说话又调皮起来,“说你骑术不精,还不服气,这回栽了吧!”

青年无力地笑笑,算是认输了。

“要说你们男的,心也够粗,雪儿认识你两年了,连自个儿的名字都想不起告诉人家。”

“叫我同奇吧……”

“哪站的?”看来蔡妹儿是非替雪儿问出个究竟不可了。

“……”

同奇一下又陷入无力状态,说不出话来了。

9.出人意料的答复

我接起电话,开始还是很兴奋的,可说来说去,心就凉了。

大概云翼看出我脸色的变化,等我一撂下听筒,她就问:“怎么样,上边能来人吗?”

“唉,”我叹道,“上边太忙,抽不出人来。他们说得倒动听,说我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别人来也得听我的。可我一个人身单力孤,是无法作出鉴定结论的。按规定,重大的文物,必须三名专家共同鉴定,结论才有效。”

“那非得鉴定不可吗?又不是打官司。”郭峰不解。

“不正式鉴定,就不能按文物收藏保管。”

“那……”云翼担忧地说:“石碑就那么扔在荒野,就算现在这儿外人稀少,民风淳朴,不会有人动它,可看目前的情况,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的,到那时,可就没法说了。”

“其实,我听得出他们的话外之音。他们并不是真的忙到那个程度,如果我要是说,咱们发现了庚子年胭脂沟给西太后解送的五十万两黄金,因为遭遇兵燹,埋藏在驿道哪个地方,他们也许会立马打直升飞机跑来的。”

云翼、郭峰都笑了。

“没法,这会儿就是拜金。”我也笑了,“说正经的。其实,他们是觉得,咱们发现的古驿道也好,纪盛碑也罢,都只是民间的平常事,不关乎正史大事,充其量,可算是点民俗资料。相隔的时间又短,不过百年而已,算不上是什么珍贵历史文物。”

“真的是这样吗?”云翼十分惋惜地问。

“从他们的角度看,也许不无道理。”我说:“但我的看法完全不同。历史,就是过往的生活,它并不是专为那些皇帝官僚预备的。任何人,任何人群,都有权利在历史上占有自己的一页。像龙江站人这样一直被忽略的族群,更应该引起重视才对。这是我们最宝贵的人文基因的一部分啊!”

“可惜呀,实在是可惜……”

“上边不管,只能靠自己啦。郭老板,能不能在镇上找几位青年人,咱们去把纪盛碑先挪到个安全地方,顺便清理一下现场,再拍些照片。”

“这好说,我这就去办。”

吃过午饭,我们一行十来个人,匆匆赶往奇古力山发现纪盛碑的地方。

石碑还在山洪流下造成的土石流中静静地躺着,碑面朝上,下半面埋在土中。

郭峰做了总指挥,指挥着青年们用带来的粗绳子套好石碑,再叫几个人用撬杠在后面用力撬。

云翼按照我的安排负责拍照,把整个过程实况记录下来。

“准备——开始!”我下令。

郭峰立即开始喊号子,青年们呼应着。

“用劲拉呀——哎嗨吆哇——往上划呀——哎嗨吆哇——抬抬脚呀——哎嗨吆哇——往前跨呀——”

号子声雄壮悠扬,原本空寂甚至有些萧杀的山谷,立即变得人气十足,热闹起来。

随着号子声,石碑慢慢地在半湿半干的土石流里移动,终于,脱离了山洪冲刷的范围,被拉上干爽的坡地。

稍事休息后,郭峰又叫青年们用绳子捆好石碑,将杠子穿过绳索,一叫号,将石碑抬了起来,一步步把石碑抬到事先看好的一处地方。这地方隐没在桦树林中,就在古驿道旁边。一般人不知道的,不会轻易发现。因为地势较高,也不会再受山洪威胁。

“把石碑立起来吧!”云翼请求,“当年站人害怕官府,现在还怕什么呢?”

“对,对,立起来,立起来……”青年们热情十足。

“也好,这毕竟也是碑嘛,本应该立着的。”我受到鼓舞,也表赞同。郭峰带着青年在附近搬来不少大石块,先挖了坑,下进碑,再把石块投进坑内石碑底座四周,砸实挤紧,最后用土埋平。

经过一番努力,纪盛碑终于稳稳地立在古驿道旁。

人们带着欣赏的眼神,围着石碑看。我也欣慰地和众人一道看这从未堂堂正正竖立过的纪盛碑。只见傍晚的斜阳,穿透层层白桦树叶儿,洒落在青色的石碑上,反射出晶晶闪耀的光芒,显得奇异又神秘。

“看这里——”

石碑后面传来云翼的惊叫声。我和郭峰都闻声赶了过去。

“咋的啦?”郭峰紧张地问。

云翼指着石碑背面中部,说:“看,这里有人名!”

“哦,刚才我看到了,这面刻着结亲、议婚的人名。”我说。

“不,不,不仅如此!你们看,这儿!”

我顺着云翼手指看去,那里的议婚人名里,赫然刻着“北路十七站郭冬青得配北路十站云雪儿”。

“我,我,难道真的有云雪儿这个人么……”

云翼惊诧得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碑上“云雪儿”仨字,似乎从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10.云灯官错点鸳鸯谱

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岁在戊戌,公元1898年。

雪屋会自从元月初八青年男子冰河赛马之后,各家各户就开始相亲恳谈。

前三天,女孩、男孩都在众人面前亮了相,各人心里也都有了自己中意的人,只要两家父母一碰头,说明白了,事情也就有眉目了。剩下的几天,就让青年男女自由交往,相互了解,相互熟悉,只要没什么大的障碍,就单等元夕灯节那天,宣布定婚。至于早已定婚,行过了三媒六聘之礼的青年男女,也在等元夕之夜拜堂成亲。

这几天,是灯官云柏年最忙的日子。他既要张罗元夕的婚礼,更关心各家恳谈议婚的情况。因为,站道上的习惯,结婚平时也可以自行举办,但议婚定婚,平时不能办。各站相距遥远,动辄几百里,远的就是上千里,别说站上青年男女根本见不着面,就是成年站丁,平日被捆缚在驿传劳务上,不能无故离站,故而相互之间也很少有见面晤谈的机会。而娶媳妇、嫁闺女,又是站人生活中唯一能自己做主的大事,大家不愿草率行事,所以平时对此避而不谈。只有来到雪屋会上,青年男女见了面,才肯正式议婚。

云柏年不停地在各间雪屋中穿梭,询问各家议婚情况,登记准备定婚的男女姓名。

云大召、云二召,跟在爹爹身后,帮爹爹找这家,串那家。

二召一心忙碌,并没有发现哥哥有点心不在焉。

这天,趁着老爹不在眼前,大召对弟弟说:“二召,你看咱爹光顾忙别人家的事了,是不是把咱哥仨的事给忘啦?”

“忙着找媳妇啦!我岁数小,不着急!”二召机灵,又爱耍笑,常挖苦自己憨厚的大哥。

“谁着急啦!我……我是怕咱爹忘了雪儿,这一等就是三年,到下次她可就二十来岁了。”

“那倒是。也怪,雪儿这些天掉了魂似的,连面也不照,跑哪去啦?”

“自从那天同奇病好,走了以后,她就不大高兴。”

“大哥,你說那个同奇,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神出鬼没的,到底是咋回事?”

“我也纳闷儿。这几天,我偷着问了不少站上的老人,没人认得他,更没人说得清他的来历。”

“呦,大哥,你倒真关心雪儿妹妹的事啊。”

“二召,你就一点不关心吗?亏雪儿管你叫了十多年哥,白叫啦?”

“嗨,大哥,咱爹大小也算众人公推的灯官,十站的小佥头儿,心里有数,你就放心等吧,准给你和雪儿都找到称心的人。”

转眼就过去了四五天,各种事情总算有了点头绪。这天吃过晚饭,云柏年和妻子,郑重其事地把雪儿叫到驿馆那间专供往来公差住的官房,雪儿知道,父母二人一定是要谈给自己议婚的事。

“雪儿啊,聚会恳谈也有十来天了,有没有相中哪家啊?”娘先开口问道。

“娘,雪儿刚满十六,不想离开你们。”

“议婚定婚不等于出嫁,只要定了人家,过个一年两载再嫁,到那时你也就十八大九,该出门子了。女孩子,早晚也得离家啊。”娘说话从来很柔,这几句话说得也很动感情。

雪儿眼圈一红,要是在平时,她早就扑到娘怀里撒上娇了,可这会儿气氛郑重得叫她不敢乱来。

“女孩子害羞,不好开口。也罢,爹替你说。你看,北路十七站郭连成的儿子郭冬青怎么样?”

“……”

“冬青那孩子,为人挺根本,体格又结实,是个好孩子啊。”娘见雪儿不说话,忙接下话茬儿。

“最难得的是,两家知根知底,我和你娘,也算是看着冬青长大的。这回爷俩找我说了两三遍,相中你啦。”

“爹,我真的不想订亲。”雪儿的口气开始变硬了。

“雪儿,这次雪屋会你也看到了,咱们站人的世界就这么大,不像旗人、民人可以满世界挑,你的心性高,可生在站人家,凡事得能将就啊。”云柏年耐心地劝说。

“爹,娘,别的事咋将就都行,这事我将就不了!”

“好,好,好。”云柏年退了一步,“没相中冬青不要紧,你相中谁,说出来,只要差不多,我和你娘找他家老的说去。”

“我……”雪儿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憋了半晌,最后冲口喊道:“我谁也没相中——”随后,一转身跑出了官房。

就在雪儿冲出官房的时候,一个人就势闯进屋来。云柏年一看,是儿子大召。

云柏年正生雪儿的气,见大召进来,没好气地呵斥:“你来干什么!”

“我,我……”大召有点口拙,但执拗地立在屋地中不动。

“他爹,孩子又没惹你,冲他喊什么。真把自个儿当‘官啦。大召,有话就说吧。”

“你们非逼雪儿嫁外人干啥!?”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娘问。

“冬青咋叫个外人?不都是站上的人吗?朝廷不准咱找旗人,不准咱找民人,难道连外站的人也不准找吗?!”云柏年余怒未消。

“我没说那个。”

“那你说啥?”老两口一齐问道。

“我,我……我想娶雪儿!”

大召使劲说出这句话,终于如释重负,喘了一口长气。

老两口却如晴空响雷,惊得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平时看大召憨憨厚厚,对雪儿关照有加,但从没越过哥哥的分儿,这是从何说起呢。

“大召,”愣了一会儿,云柏年回过神儿来,说:“你不是知道雪儿的身世吗?”

“知道,她来时,我都十来岁了。正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我亲妹子,才说要娶她。”

“那……”云柏年有些生气,“咋的?把雪儿当童养媳啦?!”

“不,不,不,我……我就是舍不得让雪儿走……”

“舍不得,”娘插进来说:“我也舍不得,那就把雪儿留一辈子?”

“那不一样!雪儿嫁出去,我,我……我会想死的!”

大召说出这句话,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云柏年看看屋地蹲着的大召,又看看他娘,一时说不出话来。自从大召長大成人,许多年来,他只看见他不声不响地干活做事,从没见他哭过,更何况这么呜呜啕啕地大声痛哭呢。

“你跟雪儿说过了?”他娘想起刚才雪儿的抗拒态度,试探着问。

“雪儿……”大召听娘的口气松动,连忙止住哭泣,回答:“没有啊,没有。”

“从来没说过啥?”云柏年追问。

“从来没有。雪儿那性子,我怕惹了她,她再也不理我。”

“那她为什么一口回绝议婚的事呢?”

“这不正好把她留在咱家,又是闺女,又是媳妇,伺候您二老,不好吗?”

“不行,绝对不行!”

“爹,我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今后也不会再求您什么,就这一回,您答应我吧。雪儿会听您的话的。”

见儿子这么动心动肺地恳求自己,云柏年真的有些犹豫。

“要不……”大召的娘心也软了,迟迟疑疑地看着云柏年说。

云柏年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召啊,你是家里的长子,站上的立柱,不说咱家得靠你顶门立户,传宗接代,就是这北路十站,今后也全靠你支撑。你的婚事,我和你娘能不放在心上吗。其实,这些天,我和你娘为你的事儿,没少跑腿费口舌。不过,心没白费,前天,已经谈妥了。就是西路十站蔡锡恒的女儿蔡妹儿。”

“大召,妹儿多好啊,机灵爽快,心性开朗,长得跟山林里的小鹿似的,整齐又苗条。再说,这些年两家早有往来,妹儿和雪儿还那么亲,姐妹似的。这样的媳妇,上哪找去呀!”娘恳切地劝着大召。

“妹儿当然是好姑娘,可和我无缘。我只要雪儿。”

“大召,你想想,当年,雪儿她妈把咱当亲人,在生死当口,把雪儿托付给我。那是信着了我,信着了咱这个家。十年之后,我把她的女儿变成了自个儿的儿媳妇,这对得起死去的人吗?大召啊,现在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你说,你要是处在爹的位置,能这么办吗?”

“……”大召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召,一个男子汉,有泪得往肚里咽。别看在官家、民人眼里,咱站人是奴隶,是脚力,低人一等。可咱们自己得凭着良心、人性过日子。别哭啦,就这么定了。”

见大召还不点头,云柏年也烦多说,一挥手说道:“去吧,把二召给我叫来。”

“二召,你聪明心细,看没看出雪儿到底怎么了?”

二召一进屋,云柏年单刀直入,劈头问道。

“雪儿咋的啦?”二召显然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雪儿不肯议婚。”

“爹给她找的谁呀?”

“十七站郭冬青。”

“不错,冬青是个好小伙子。”

“可雪儿就是不肯。说她谁也没相中。”

“这……”二召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也许,雪儿心中有人了。”

“谁?”二老紧张地问。

没等二召回答,娘忍不住先说:“该不会是咱家大召吧?”

“我哥?哈哈哈……”二召哈哈大笑起来,“爹,娘,你们也太高看自个儿的儿啦!连我这能书会写的人,她都没瞧上,更别说那憨大了!”

“那她看中的人是谁?”云柏年也沉不住气了。

“不敢叫准儿。不过,有个人,好像挨边儿。”

“到底是谁?”

“他叫同奇。你们也见过。”

“见过?”

“是啊。初三选灯官、欻嘎拉哈,初八冰河赛马,他都在其中。那天,掉在清沟受冻,病了两天,不是你们安排他住在这间屋么。”

“哦——会是他?”云柏年边回忆边说。

其实,他也注意到了这青年。小伙子长得那么英俊,为人那么潇洒,自然人人都会注意到的。作为当值灯官,他也想弄清小伙子的身份来历。可是,此人并不在雪屋会各站来人名册上,又不在雪屋中住宿。每次出现都来去匆匆,也没法当面去问。要说这雪屋会,虽然是站人的恳亲聚会,但是从先祖时开始,雪屋会就是公开的,外边的人,谁赶上谁都可以参与,并不一定要个个问清姓名来历。只是到了议婚环节,才严格限于站人之间。现在二召能叫上那青年的名字,已经不错了。

“真有这回事吗,不认不识的。”

“我真说不准。这事呀,我看只能问雪儿本人了。”

“得,得。”多少年来,云柏年一直把雪儿高摆一等,凡事都顺着她的意,偏偏这件终身大事,要和雪儿拗着办,这不能不叫他心烦,“算了,雪儿的事再说吧。你呢,有相中的姑娘吗?”

“我不到十八,不急。”

“真没相中的吗?”娘不甘心地追问。

“……”二召想了想,说:“非要我说嘛,我看蔡妹儿挺好。”

听了这句话,云柏年两口子再次面面相觑。

正月十五,是古上传下来的灯节,也是站上灯官的正日子。这天,灯官要主持早已定婚行聘的青年们的结婚典礼,在此之前,要宣布议婚成功正式定婚的男女名单。而议婚的结果,是所有来参加恳亲会的人们最为关心的,因为这关系到当事青年一生的幸福,也关系到各家孩子今后的选择。

上午十时,参加雪屋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再次齐聚在十站驿馆东四间敞房里。

屋内张挂了彩灯、红幔、囍字和鸳鸯窗花,显得一派喜气。

这时候,人声熙攘,欢声笑语,被喜庆气氛感染的孩子们,嚷着叫着,在大人之间穿来追去,不肯消停。

大召、二召,郭冬青,还有蔡妹儿和云雪儿,都在人群中。几天来,年轻人为着自己的意中人,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感情激荡,但结果如何,谁也不敢说。虽说站人择婚,不像站外那样严格遵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规矩,恳亲议婚期间鼓励青年男女自由接触,寻找意中人,但受到内外戒条的种种限制,最终定婚往往还要灯官做主。

“男人不要吵吵,女人不要嚷嚷,娃娃不要叫叫!龙江站人灯节结亲定亲大典开始——”

有人高声宣布,“先请灯官云柏年,宣布经过议婚,达成订婚的二十九对男女名单。”

云柏年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先给满屋人施了一礼,朗声说道:“各位站亲驿友,今载雪屋盛会,承各位抬举,指我做管事的灯官,区区白丁,何德何能,只能勉力为之。好在自家事,自家办,各站亲友,合力任事。到今天,结亲万事齐备,议婚已有定局。结婚大家欢喜,定婚各有心情。这里有幾句话,说给议婚的孩子们,成呢,是天缘人愿,没成,是时辰未到。至于定婚大事,谋在人,成在天,咱们站人,天狭地窄,丁口有限,男女匹配,又岂能尽如人意。但愿配定之人,能随缘认命,各安其分,将来成婚,为咱们站人亲族,添丁进口,绵延福祚。”

偌大的东敞间,几百号人,鸦雀无声,连小孩子也都噤口不言。

“好,我宣布公议定婚男女名单。第一对,南路三站胡细彖得配东路四站孙月桐。第二对,东路五站栗德柱得配西路二站蒋观凤。第三对……”

名单如流水般从云柏年口中脱出,大多被念到名字的青年和家长,都很平静,大概宣布的结果不出他们的意愿,是早就心中有数的。

大召、二召、雪儿却非常紧张,因为人名所剩不多,就快轮到他们了。

雪儿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在暗中期待发生奇迹。

虽然她一直没有向爹娘说出自己中意的人是谁,但她相信并不是没人知道自己的心事,她盼望冥冥之中,老天会安排好一切。她期望,通过爹的口,把连自己都不很清楚的朦胧愿望,一下变成现实。这期间,她不断用眼光在屋内搜寻,但她想看到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十一对,北路十站云大召得配西路十站蔡妹儿……”

听到这里,大召、二召,连蔡妹儿,都低下了头。

“第二十二对,北路十七站郭冬青得配……”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云柏年一直流利的口齿突然卡绊了一下,但终于说:“北路十站云雪儿……”

“不!不!”雪儿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我不愿意!”

“这是灯官拍定,不但当众宣布,且已刻石成碑,不能改啦!”云柏年严厉地说。

“这,这……”雪儿眼泪刷地涌出眼窝,拼命喊着:“别人家的孩子都能遂自个儿的心愿,为什么我就不能。难道,就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闺女吗,心这么狠……”

“雪儿,别,别乱说……”雪儿娘一直站在雪儿身边,见她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连忙拦住她。

“就说,就说,我才不管他什么灯官不灯官!”说着猛地一扭头,双手拨开人群,朝屋外跑去。

云柏年咽了口唾沫,继续宣布:

“第二十三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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