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哑者无言,男,本名吕付平。1980年5月生,籍贯陕西旬阳,现居浙江宁波。2010年3月触网练习诗歌写作。有少量诗作散见《风流一代·青春》《当代小说》《草原·绿色文学》《都市》《躬耕》《星星》《贵州民族报》《荆州晚报》《川东周末》《经济信息时报》等报刊以及各类民刊。
父 亲
他将在明年的五月,迎来六十岁生日
正式成为老人。或许只有到那时
他坚硬的眼神
才会突然柔软下来
现在他仍旧一事无成。
半世漂泊,风餐露宿
带着他的高血压、肠胃病
他谢顶,拖着两条病腿,欠着一些债
作为一个农民,他不务正业
太久了,他的小生意、小工程
整天摸黑赶晚
依然少有赚头
在老家的破屋里,在深夜
收起无奈和叹息
写信向我索要他小孙女的照片
他把思念、期待和欢喜
夹带在大嗓门里,理直气壮
我们之间依旧缺少交流
每当他在村头电话亭打电话
我都会沉默一下,然后把听筒递给
身旁神色凝重的
前来帮我带孩子的母亲
眺 望
阳光很好 马路上行人、车辆拥挤
红灯暂时阻止了
他们的前行或者拐弯
但不能阻止他们的思想
打桩机的声音
加快着一个城市崛起的速度
工棚里的民工在鼾声中
紧紧捂着贴身衣袋里的钱包
我背对窗户无言而坐
在思绪无尽的纷扬中
听空调运行的嗡嗡声
逐渐盖过了窗外的零下一度
心 事
中午十二点。天气燥热
两个男人躲在建筑工地的阴影里。
王小三躺在一堆刚堆码整齐的钢筋上
悠悠吐着烟圈,
疲惫,随着窗口吹进来的风
一圈一圈地散去
午饭的馒头有些硬
李大五抱着黑乎乎的大水杯
在墙角蹲着,一边喝水
一边不停地打嗝儿
他的动作和声音
与以往明显有些不同
这事让王小三有些不安
感觉有什么事将会发生
他心里很怕
烟圈乱了,身体下的钢筋
也开始硌着背上的劳损
一阵一阵地酸痛。他翻了个身
希望能让自己舒服些,但事与愿违
“借我点钱吧,一千五
孩子上学差一点,救个急”
李大五终于开口了
话一出口,王小三就把烟灭了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下意识地摸摸贴着胸口的存折
刚才还咚咚咚的心跳,渐渐平静了下去
李大五的眉头松开了
此时,太阳刚往西偏了一点
远处阴影里的知了兴奋起来
突然扯开了嗓门
练 习
那些假面下闪烁的语言
和被粉脂覆蓋的真相
酸雨,以及被污染的空气
它们日积月累
侵蚀着我的脸颊
让我感觉自己脸部的肌肉
在渐渐萎缩 坏死
不能再如以前自由地收放
这可真是要命的事情
让我不得不在每次出门前
都要对着镜子反复练习
如何微笑,如何闭嘴
如何假装很听话的样子
如何尽可能多说是,少说不
透 视
一台仪器穿透一个女人的身体
包括她的心灵
五十年的秘密
被收集在一张纸上
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些
白发,皱纹,逐渐佝偻的腰
还有日常生活的沧桑
是多么地微不足道
我打电话给一个男人,
熟练地使用一连串的专业名词
腰椎突出,骨刺,移位,结石阴影
换来大段的沉默和一声叹息
我能想象听筒那头的他
扶着膝盖,努力调整呼吸的样子
“情况应该还不错。”我本不愿撒谎
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撒了谎
那个被仪器曝光的女人,是我母亲
那个年近六十
在电话里变得越来越沉默的男人
我管他叫父亲
大 伯
回到瓦房村,回到大伯的旱烟袋里
飘出的青草的味道 他的皱纹
比以往更深,他的咳嗽里藏着火焰
他碱渍斑斑的背影
依然如同一座山峰
只是他下田的脚步
变得比以前更拖沓,更沉重了
这些年,习惯城市的灯红酒绿
我已渐渐失去
对粮食和庄稼的关心
踩在曾经熟悉的田埂上
照相机的镜头不停地敲打着我
日渐发福的小腹
在后槽沟,一道一道的梯田
搂着枯瘦的庄稼。
它们相互搀扶,神情黯然
卷曲的叶片努力伸展着耳朵
它们是在打听一场有关雨水的消息吗?
如当初那个考上大学的少年
在炎热的暑假,忐忑不安地探寻着
关于学费的下落
接过大伯默默递过来的
已装好烟丝的烟斗,我的手有些颤抖
手中的相机已开始沉重起来
在我按下快门的瞬间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沉重,凝滞
随即又被一连串的咳嗽淹没
吴福贵
再一次写下钢筋、水泥
写下它们的坚硬和冰冷。写下
已沦为贬义词的城市的骨头
写下那些奔走着的安全帽下藏着的
遥远村庄里庄稼的喘息和咳嗽
被安全道具束缚着的身影
就像是一把把背井离乡的农具
建筑物渐渐高上去
农具慢慢矮下来
我要写下他们,写下
失去一截小指的工友常友才
他总是耿耿于怀
觉得吴福贵比他幸运多了
吴福贵终于带着他的梦
带着三十万元巨款回村了
这让常有才眼红不已
我要写下吴福贵
写下这个有三个孩子
有七十七岁的父亲
和七十三岁的老娘的三十七岁的男人
写下他一生中最辉煌的这个亮点
他有三十万的巨款
这巨款已到了他父母手里
当然,回去的只是他的巨款
不是这个叫吴福贵的人
在常友才眼中,吴福贵
已在一次莫名的中暑中
永远失去了心跳
常友才说,你一定要把他写下来
写给老婆
租来的两居室前门可罗雀
我喊不出那些肉麻
往事中让人脸红的那些场景
只在回忆里渗出甜蜜
你说,烟花还如以前那么灿烂
我说,炉子上烘着的尿布快干了
你说生活是一支连着一支的歌
我说唯有沉寂才是永恒的
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又能说些什么
这该死的生活
你连脂粉也不再储备
我也学会吃完饭用手抹抹嘴角
而此刻,你我相对无言
城市的高铁路线图
开始显现在你的额前
脂肪也正在越来越快地占领
我日益发福的身体
女 儿
闺女。我唤你一声
你就从才住了十个月的小屋里
依依呀呀探出头来了
闺女。我又唤你一声
你就脆生生地向我怀里扑来
粘着我叫爸爸了
闺女。我再唤你一声
你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
背着书包放学回家了
闺女……噢,我不能再这么唤你了
我怕 怕我再唤几声
你就会披上婚纱,被一个陌生人
从我身边带走了
母亲回乡
北风不断地捎来口信
家里养的四只鸡已被狗叼走三只
父亲的风湿一天比一天寒冷
过冬的柴禾垛,也见底了。
是的,来身边帮我带孩子的母亲
也必须要回家了
母亲就要回家了。可是
她的小孙女还不能下地,还不会走路
还不会说话,还不能上学
有个声音一直在说:
“你不能走啊”
母亲就要回家了
她就要离开,离开这
上看不见天,下踩不住地的
有着五层楼七八十级台阶的小房子
回到自己低矮的老院子里去
母亲就要回家了
她简单的行李里,还装着方言
装着家乡饭菜的香。母亲就要回家了
她把儿子的味蕾带走了
她把一截牵挂扯长了
母亲就要回家了
她将要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
和四五个小时的汽车
和一个多小时的摩的
再加上半个小时的步行
回来生她养他的家乡去
母亲终于要走了
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
她悄悄去了趟门口的小理发店
将自己花白的头发染黑
鹤
它开始像鸡 开始
抽烟、喝酒、打麻将
讲无聊的段子
它渐渐学会低头
用爪子刨地,用长长的喙
啄食肮脏的谷粒
它在努力
好像它全部的努力
都是为了让自己
更像一只鸡
生 活
八月,潮湿,狭窄
股市拖长绿色的尾巴
婴儿的啼哭,银行的账单,以及
远方的疼痛和叹息,在我的身体里
频繁地进进出出
过了而立之年,生活开始摇晃
胃溃疡,口腔糜烂
这些老朋友时常上门叙旧
失眠症、颈椎病
这些新朋友也次第登门
还有唐诗里的那个女子
也开始在梦中走动
陈旧的两室一厅不断地挤压着
一个男人日渐变形的尊严
远处的冷笑声不断逼近
是的,生活是张考卷,
采用百分制
而多年来,我一直是那个
考不过六十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