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华
平时喜欢逛博物馆,对古人流传下来的各类器物,情有独钟,其背后所隐含的文化信息更是令人着迷。多年下来,大大小小的博物馆着实看过不少,国内国外的都有,对文物的历史性和艺术性有了一定的认识。可有一处博物馆,在透出文化信息的同时,更加彰显出人性的光芒,它以辛酸和苦难,以感人的爱情故事而让人震撼。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那次参观,印象总是让人挥之不去,似乎不写点什么,就欠下一笔账似的。那是1999年8月,我们组织一群人到俄罗斯赤塔州参观,其中一个项目是参观十二月党人博物馆。
那是一处绿顶子、用圆木搭建的二层小楼,初建于1776年,原名为米哈伊阿尔汗格尔教堂,是当地人用来做礼拜的。1975年,苏联为纪念“十二月党人起义”150周年,将教堂改建为博物馆。之所以用教堂改建,是因为当年被流放于此的86名十二月党人,曾在这个教堂做过礼拜,有好几对新人还在其中举行过婚礼。
1825年12月,俄罗斯圣彼得堡和南部的乌克兰,一群激进的年轻贵族军官,为推翻农奴制和沙皇专制统治,在新沙皇尼古拉一世宣誓就职的当天,举行起义。后来起义被镇压,领导人彼斯捷尔、穆拉维约夫等5人被处以绞刑,120多名参与起义的军官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赤塔等地做苦役,史称“十二月党人起义”。
博物馆的墙壁上挂着十二月党人的画像,相框里那一个个严肃的面孔,深情地注视着前方,清晰的面庞,透露着青春的气息,使人从内心产生一种敬佩。展柜里摆放着他们用过的大锤、矿石、狱服、脚镣和判决书,还有当年起义时用过的刀、枪、起义旗帜、军服等。更为显眼的是一册册结婚证书,让人感受到苦涩的流放生活里,还饱含着温情的世界。
有11位女士的肖像也挂在二楼墙壁上,从她们凝重的眼神,似乎还能看出那些来自异地他乡的贵妇人们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起义失败后,大批青年军官放弃自己的爵位,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成为囚犯。他们戴着镣铐,从圣彼得堡长途跋涉,来到相对蛮荒的西伯利亚赤塔,再转到距赤塔200公里外的布拉嘎达特村开矿,开始苦役犯的生活。军官们有的已经结婚,有的还处于热恋之中。妻子或恋人们大多是当时上流社会的名门闺秀,不仅生活丰裕,而且面容姣好,姻缘美满。
有如晴天霹雳,这些平时忙碌于王宫贵族社交圈子里的夫人小姐们,哪能想到自己的爱人一夜间竟变成囚犯?而且,即将和自己永远地分别,天各一方……
流放了反叛者,沙皇尼古拉一世还不依不饶,要求他们和丈夫离婚,脱离关系。政府颁布一项紧急法令:愿意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的,不能携带子女,不得再返回家乡,并取消贵族特权。对于上流社会的女人来说,这项法令的残酷性,不亚于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同时也预示着:昔日风姿绰约,活跃于名利场的贵妇们,再也无法享受上流社会的歌舞升平,而是每日和流放犯生活在一起,遭人唾弃。
别以为贵妇人们总是娇滴滴的,经不得风雨。他们最终拿出的态度让世人惊诧:舍弃在圣彼得堡的优裕生活,追随丈夫而去!
俄罗斯的原野,空旷辽阔,大雪覆盖着山林,加上冬季零下40多度的严寒,从圣彼得堡到赤塔,14000公里的路程,想想都令人畏惧,而贵妇人们却执意地上路了。
马车载着这些原本出入冬宫、生活在温暖壁炉烘热房间的女人们,摇摇晃晃地颠簸前行。大雪覆盖着绵绵不绝的道路,夫人们手脚冻僵了,他们咬牙挺着;马匹累坏了,换马匹;车子跑坏了,出钱修理;野狼出没,她们惊魂不定;驿站刁难,酒鬼缠身,她们据理力争,无所畏惧。漫长的路,他们所忍受的痛苦,只有与他们同行的马车夫知道。
很多人足足走了一个冬季,用半年多的时间才到达赤塔。或许,她们不懂得起义的真正含义,但她们深知爱情的力量:爱人此时最需要妻子精神上的慰藉。
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渥尔康斯卡娅,是前公爵谢尔盖·渥尔康斯基的妻子。丈夫被流放后不久,她就决定即使再苦再累,也要到丈夫身边去。她是第一个赶到西伯利亚的苦役犯妻子。
当她第一眼看到做苦役的丈夫时,目光惊呆了。只见他脚戴镣铐,面容憔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哪里还有一点昔日公爵的影子啊?日思夜想的爱人竟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撕心裂肺的隐痛折磨着她。她来不及哭泣,惊恐之余,玛丽娅竟跪下亲吻了丈夫脚上的镣铐。那一刻,她理解了丈夫所经历的痛苦和屈辱,更加坚定了自己和丈夫在一起的决心。
一个女人作出的抉择,足以震撼天下的伟丈夫,难怪,她成为普希金最崇拜的女人。在十二月党人博物馆里,专门有一幅油画,表现了这一感人的场面。
在11位追随丈夫而来的贵妇中,有两位法国女性,来到赤塔与“苦役犯”丈夫完婚。
唐娣是法国女人,是伊瓦谢夫的情人,当她听说伊万被流放后,立刻从巴黎赶到俄罗斯,请求沙皇尼古拉一世准许她到流放地去,与伊万结婚。沙皇告知她,如此將失去一切,甚至还不能和其他到西伯利亚陪伴丈夫的十二月党人妻子一样享受某种宽大待遇时,她依然坚持自己的决定。沙皇虽然痛恨这些造反者,但还是被这个异国女人的忠贞所感动,准许放行。唐娣费尽周折,最终来到西伯利亚,与心爱的人结婚。
婚礼就是在这绿色的小教堂举行,唐娣舍弃巴黎上层的生活,毅然来到西伯利亚过苦役犯的生活,没有后悔、没有怨言。几年后,因恶劣的生活条件和气候,她积劳成疾,抱恨长眠于西伯利亚的冻土上。不久,丈夫伊万也随她而去,在俄罗斯远东的土地上,谱写了一曲令人撕心裂肺的爱情诗篇。
曾经的浪漫,被痛苦所淹没;美好的爱情,靠巨大的牺牲所获得,一群贵妇人以他们羸弱的身体和顽强的意志创造着奇迹。天空虽然灰暗,但他们却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快乐。最初,他们只被允许一周与心爱的人见上一面,地点就在小教堂。
等待的日子里,他们习惯于早早来到教堂边上坐着,人虽然见不到,但在感觉上好似和爱人已经聚到了一起。
被流放者多出身名门,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的到来,给本属荒芜之地的伊尔库斯克、赤塔地区带来了文明的曙光。赤塔的城市是他们规划的,最早的学校也是他们创办的。
彼得·伊万诺维奇·巴里索夫是十二月党人中的画家,在繁重的劳作之余,他画的赤塔地区特有的植物、花朵、矿山、景物,成了珍贵的历史资料。他笔下的家乡圣彼得堡的冬宫、要塞、涅瓦河等油画,缓解了大家的思乡之苦。寂寞难耐的生活,并没有抹杀掉十二月党人的乐观人生。他笔下的贵妇人,更是画家饱蘸激情的杰作。
教堂虽小,但里面曾经举办过多起十二月党人和追随而来的姑娘们的婚礼。这木刻楞式的俄国特有的建筑,饱含着一群年轻人痛苦的经历和寄托,饱含着从圣彼得堡、从莫斯科、从巴黎赶来的夫人们所付出的一切。
若干年后,时局变化,条件有所改善,苦役改为永久流放。直到1856年,在流放30年后,一些人才有幸回到故乡圣彼得堡,可多数人还是长眠于西伯利亚广袤的原野……
女人们牺牲了该牺牲的,赢得了人世间最伟大的爱。如今的博物馆已改变了当年的模样,从里面已看不出教堂的影子,只有外面穹顶的十字架还高高地竖起,当年婚礼进行曲的旋律还似乎是余音绕梁。夫人们的幸福应该是荡气回肠的,其中略带些苦涩。
人人都希望得到美好的爱情,可这“美好”的背后必然包含着仰慕、默契、信任、厮守、依赖、奉献和牺牲。这诸多要素在每个个体中的表现方式是不同的,有浓有淡,有多有少,有轻有重。而步入西伯利亚的贵妇们,用巨大的“牺牲”,换来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们的收获,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我在想,为何不将教堂称作纪念馆呢?博物馆与纪念馆有什么不同?按照我们国人的习惯肯定是要改为纪念馆的。可转念一想,俄罗斯人比我们更懂得十二月党人对本民族的影响,更加珍重那一群不远万里,赶来陪伴丈夫度过苦难岁月的贵妇们的情感,他们用爱在俄罗斯广袤的疆土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线,14000公里,足以融化那厚厚的积雪和封闭已久的灵魂。仅仅是“纪念”怎能包容下那伟大的爱情呢?小木屋的“博”是宽广博大的“博”,它陈列着展品,更承载着精神的力量,它超越了西伯利亚,弥漫在整个俄罗斯,最后也感动着我们这些异国他乡的朝拜者。■
责编 李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