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春香
娘嫁到这个村庄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她,单薄而纤瘦,一张白脸看到村里上岁数的人,还会因羞涩和胆怯而发红,而对爷爷和奶奶的话,更是言听计从。娘是受过苦的人,娘在娘家就失去了亲娘,继母的打骂和家的窘迫,让她选择早早地将自己嫁掉。她在选择的男人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仔细地考察过我的父亲,就跟随他来到了这个村庄。
据说,娘在出嫁的时候,压根没哭,她的心里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的欣喜。
欣喜的娘,走在村庄为她所限定的生活中,目光虽然在村里打着转转,但心思早就飞跑到了远方。娘天真地以为,凭她和父亲的年轻能干,一定能将日子过得好好的。这个“好”没有标准,在娘的心里,也就是粮食打得足够多,除了交公粮,一家人还能混个胃饱肚圆;也就是棉花开得足够盛,棉花送到棉站,能卖个好价钱,一家人逢年过节也能穿上从供销社买来的新衣裳……
想到这里,娘走在村巷里的步子,就显得格外轻松而惬意了。那满眼的绿树,那满眼欣欣向荣的庄稼,那满眼的人群,突然都跟着她沾惹了喜气,喜滋滋地望着娘。
但好日子不是盼来的,而是熬来的。但娘当时不懂,娘只盼望着,盼望着她的好日子。娘盼来的是什么呢?是我和弟弟的降生,是爷爷突然离世,是父亲在工地上被砸了脚,还有,还有……一切仿佛都是天意,一切又好像意料之中,是什么让娘迎来了这些呢,娘的愿望还一个都没有实现呢?娘一下子就老了,娘真想站在村巷上大骂一句:这狗日的生活!
梦想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娘要抚养我和弟弟,以她最坚定的信念支撑起父亲的心;娘还要安慰死了丈夫的奶奶,让她直面我那没有出嫁的姑姑和没有娶媳妇的叔叔;当然,娘还要笑对村人,笑对她田里的庄稼……
清晨,太陽翻过老屋,翻过堤坝,给田里的庄稼洒上了一层光辉,娘在天光下摇曳出脆弱的风情。她的耳畔响起奶奶的话,老大媳妇儿,歇歇吧,你该歇歇了!但娘穿行在庄稼中的脚步没有停留,她将眼泪流注脚底,她坚信,只有这样,她才能站稳。
奶奶去世的时候,娘和父亲在村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春寒料峭中,我听见娘大声呼喊着“娘”,娘要找“娘”,但她的“娘”哪里去了?娘六岁就没“娘”了,娘根本记不起“娘”的容颜了,是“娘”将她抛弃了,但她仍然要找“娘”,仍然渴求尘世那缕温暖陪伴着她,而她也将怀抱着这丝温暖,行走在村巷中。
娘在奶奶离去的那个夜晚,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将和村庄一起朽腐甚至投生。想到投生,娘禁不住笑了,如今村庄已变成了一个“冷美人”,溜直的村街上,除了孩子就是老人,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娘可不想投生冷美人,娘下辈子要投生女菩萨。娘说这些的时候,并不感到突兀,心里倒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宿感。
一轮干净而皎洁的月亮升起来,照着娘的脸,照着整个村庄,那银光只稍稍一收,就将娘和村庄收进了它的掌心。在那个瞬间,我无法将娘与她的村庄分开,看见她们正朝着命运的归宿,永往直前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