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李子
战争据说能粗糙一个女人,也能雄壮一个男人。男人如果无法亲身从战争中探索血与火的意义,那么,小说文本的阅读无疑是另一个角色代入获取快感的最佳途径,尤其是书写传神描摹入骨的作品,其代入实感的震撼效果不亚于一个高度仿真的充气娃娃。
谈论军事文学,“战争是什么”首先成为无法回避的问题。“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克劳塞维茨的这个判读因为被频繁引用已经俗化为一种乡间谚语。
我个人认为,战争无非是人性,人性在日常经验中总是以华丽的面具示人,然而一旦遭受战争的暴力揉搓,人性的各类表征无不迅速地原形毕露袒裸相呈:高尚与卑微,正气浩然与机变诡谲,慷慨赴死与苟且偷生,甚至我们还不时地能在英雄美学肌肉隆起的臂弯当中,找到某件裹挟爱情的温柔肚兜。
例如像《静静的顿河》这样波澜壮阔的长幅画卷,透过白桦密林和似血残阳,我们不难从硝烟熏染的皮毛下面发现那一泓还算清澈的人类本性,当然,肖洛霍夫用朴实的黑麦面包和醇烈的伏特加酒,给它贴上了一种气息浓烈的哥萨克标签。
我固执地认为,《给我一个连》的作者周林是个另类,这导致他笔下的主角也和他一样,头角峥嵘,用脑后那块硕大的反骨,愤怒地撞倒一切耸立眼前的不周山。然而当你正准备欣赏这类外在惊艳的时候,其内核却又破茧蝶化绝尘而去。现在,另类的周林告诉我们,有个更另类的军人叫雷均。
那种认为某军人是当今军中鹰派的说法其实很滑稽,军队的使命和军人的职责,天然决定了他们必须拥有虽远必诛的掷地铿锵,必须彰显千里杀将的摄魄追魂,军人的嘴里衔的只能是枚而不是什么娇嫩的橄榄树枝。
正因为军人具备了如此强烈的共同特征,并且这种特征还受到了军装之类的外化雷同的强调,使得如何成功塑造“这一个”军人变成一种十分困难的事情,对军人形象的苦心锻造,由于把人性等同于人物属性的庸俗认知,最后出炉的往往不过是一块块似曾相识的生硬铁皮。值得欣慰的是,周林笔下的雷均正是“这一个”军人。
雷均原以为自己有一颗鸽子的心,这颗柔软的心来自于他母亲红牙小板的江南基因,并且受到了文科状元和雪莱诗集的后天滋养,于是准备消遣青嫩的笔墨人生。然而,军人没有和平年代,只有炮火暂歇的间隙,一旦惊雷乍响,青霜出鞘便作龙吟。“给我一个支点”,撬动地球的阿基米德想证明的是物理定律;“给我一个连”,撬动人生的雷均要证明的是他的真实宿命。在母亲的基因和父亲的血脉之间,他完成了一次蜕变和轮回。
我们注意到,有相当多的军事类文学作品已经陷入了邀宠和媚俗的商业流沙而不能自拔,在抽空了一切精神和主义之后,拙劣地用狙击枪来证明军人的凌厉,用伪装油彩来僭替军人的本色,苍白的文本在噱头脂粉和娱乐口红的遮盖下,以英雄的名义大量批发着肌肉粗壮的垃圾。在这样一种浮嚣充斥的氛围里,另类的周林却伸出他严厉的手指——“一群没有纪律、军心涣散、得过且过,甚至连枪都没有摸过的军人。”
他们可以忍受一年四季不见雨水的荒漠,却无法适应每天都要进行高强度军事训练的生活。他把矛盾焦点放置在“什么是军人”的角度上微言大义,并且通过雷均在九连的翻云覆雨展开了严肃思考。
通读小说,我们看不到任何刻意的花哨卖弄与道貌岸然的布道说教,周林显然在诗赋欲丽和文以载道之间找到了某种并行不悖的契合。例如,如果对“裤裆里的两颗蛋子叮当作响”这种典型语言的指涉进行升华提炼,我们甚至能够一直钻探到军事哲学与理念的海拔高度上来。
也许正因为如此,雷均的蜕变注定不会是一次东方快车式的浪漫旅行,在军队这个充满严厉的坚硬容器当中,蜕变甚至意味着壮士断腕的决绝和披肝沥血的惨烈。破坏游戏规则的雷均在猪舍和灶台之间卧薪尝胆,他品尝着自己苦胆的同时,把一个孱弱的连队熔为了铁流。十年铸一剑铸的是灵魂风骨,八年磨一鞋磨的则是意志决心。
什么是军人,军人的价值是什么,另类的周林在他之前的作品中已经对此开始思索和考问,并且这种思索迄今尚未结束,于是在小说最后,是继续铁流的熔冶,还是回归梦想的摇篮,这是一个问题。一千双眼睛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这道选择题面前,周林有些迷茫,雷均也有些迷茫,芸芸读者,或许能提供一些證得因果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