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二套对于火花的爱好,完全是一个偶然——住在前河沿的表哥老虎,一次送他几十张火花,装在一只精美的饼干盒里。二套受宠若惊之余,对老虎表忠心:“狗日的椿年,还有大左他们,经常到陇东火柴厂北墙根潜伏,那里有绿头蛐蛐,还有土鳖虫。”老虎听了,望望天上的太阳,脸上刚刚萌芽的青春痘又大又红,在阳光下鲜艳夺目。老虎想了片刻,说:“一群屁孩,叫他们玩吧。”说罢,把手里一枚瓦片劈进河里。瓦片在河面上“嚓嚓”跳了几跳,沉进河底,仿佛人生的一个片断,结束了。
就这样,二套意外得到一盒精美的火花。
二套对这些火花视如珍宝。他把饼干盒藏在枕头下边,经常拿出来,小心打开,取出火花,一张一张摆在床上。这些精美的图案,让灰暗的床铺一下鲜亮起来。看久了,二套也能看出一些毛窍来,有的火柴厂的火花是以人物为主,有的以动物为主,有的以花卉为主,有的以建筑为主。有几张天津火柴厂的京剧脸谱,他特别喜欢,还有扬州火柴厂的小猫系列和常熟火柴厂的刺绣系列。二套找到一张陇东火柴厂的火花,图案上的宝塔是黄色的,有“花果山”三个蓝色草字,横竖看几眼,也还不错。
二套把饼干盒抱在怀里,跑过红旗巷,穿过扁担巷,拐进褲腰弄里。美人凤花,就住在裤腰弄最底头。二套知道,美人凤花腿残了,在家里糊火柴盒。二套还知道,凤花和姐姐是好朋友。凤花的两条腿没给火车切下来之前,就和姐姐大俊丫是好朋友了,她们俩都是后河底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二套在凤花家门口,从爬满茑萝的大门,向院子里张望。凤花果然在走廊里糊火柴盒。凤花的父母都是陇东火柴厂的工人,可以走关系,把厂里的活领回家干。凤花别的不能干,糊火柴盒还是快手。她没有两条腿了,手上的功夫就特别巧,一分钟能糊好几个火柴盒,一只火柴盒有几厘钱的赚头。大俊丫就夸过风花,算算吧,凤花一个月的收入不少呢。二套对凤花赚多少钱没兴趣,他是想跟凤花要几枚火花的。大俊丫看二套玩火花时,告诉过二套,说陇东火柴厂的火花,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三兄弟,彩色的,好看死了。
二套怕被凤花看去心思,护着火花不给他,便把头缩下来。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是要做小偷,却像小偷一样紧张,心里“别别”地跳,还向后望几眼。二套的身后有一只小猫,沿着墙根悄悄走来,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二套再次抬起头来,看到凤花趴在桌子上,样子像是睡着了。凤花坐在轮椅上,轮椅旁边是一只大纸箱,纸箱里装着糊好的火柴盒,堆得冒尖了。在桌子上,还有小山一样的纸片片,窄窄的,其实那就是待糊的火柴盒。那块硬竹板,还有一瓶糨糊,也是糊火柴盒的工具。孙悟空三兄弟的火花会在哪里呢?二套没有看见。二套只看到凤花的脸埋在两条胳膊下边,一根又粗又长又黑的大辫子,放在桌子上,还弯几道弯儿。
二套轻轻推开院门,轻手轻脚走到廊沿下边,在那只大纸箱旁站住了。他到处看看,大纸箱里的一只只火柴盒上,根本没有火花(那应该是另一道工序),更不要说孙悟空三兄弟了。二套有些失望,对姐姐不准确的情报略略抱怨。但是他没有立即走开。他再次被凤花的辫子吸引了。凤花的辫子比他姐姐大俊丫的辫子还粗,还黑,还长。姐姐梳头时,他会拿姐姐辫子玩。姐姐会呵斥道:“死一边去,闹人。”要不,就喊:“妈你快来,弟弟又闹人了。”二套只好跑开了。但是,凤花家没有人。她爸爸妈妈都上班了。凤花也睡着了。拿拿凤花的辫子该没人管吧?二套脸上出现了笑容。二套放下手里的饼干盒,拿起凤花的辫子。凤花的辫子沉沉的。二套从根部,向下顺,一直顺到辫梢。二套感觉凤花的辫子像水一样流淌在手上,柔柔的,软软的,滑滑的,快乐的。二套早已忘了没拿到火花的不快。
但是,凤花的辫子突然散了——那根皮筋扎得草草了事,太马虎了,滑落下来,几花辫子散在二套的手里。二套慌了,捧着凤花的辫子不知所措。
二套还是平静下来。二套把散了一半的辫子,放在桌子上。二套顺着辫花,开始编辫子。那是凤花的辫子。二套笨拙的手,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总算编好了。二套看看,实在和原来的不一样。二套想拿起辫子重编一次,但是二套看到凤花的肩膀抖动一下,二套不敢再动了。二套小心地按照先前的样子,把辫子摆好。看看,觉得那弯的弯儿不够大,又重新摆一次,这才抱着饼干盒,轻手轻脚地跑了。
凤花抬起头来,她满脸通红地笑着,烟霞一样灿烂。
“回来。”凤花叫道。
二套收住脚,只好乖乖回来了。和无数犯错的孩子一样,二套噘着嘴,等着责备。但是凤花并没有责备,而是问:“几岁啦?”二套说:“十……十一岁。”二套想把自己说大一点,这样对方就不敢打他了。二套后悔没说自己是十五岁,如果像表哥老虎一样大,他谁都不怕。二套壮着胆子说:“前河沿老虎……是我表哥,我姐都怕他。”凤花不理这个碴,她从胳膊底下抽出一张花纸——天哪,是一版火花,孙悟空三兄弟的火花,崭崭新。凤花说:“拿去玩——送给你的。”
二套是蹦蹦跳跳从凤花家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