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萧乾

2012-04-29 00:00:00季音
杂文选刊 2012年5期

近日,翻看昔日萧乾老送我的书,不禁又想起了五十多年前,我们在渤海湾边一段难忘的友谊。

1958年秋天,我们同在河北唐山柏各庄农场三分场劳动。萧乾是个老实人,他寡言少语,小心谨慎,唯恐出错。在劳动中他显得很吃力,一则年岁大,二则不谙农活,不时受到批评。有一回,下地割稻子,这是个累活,要手脚麻利,不停地弯腰。萧乾实在支持不住,就干脆跪在地上一把一把地割稻子。回来后,萧乾遭到队里的批判,说他“丑化了工人阶级形象”。有人大声斥责他:“地里有哪个工人像你这样干活的?”我在旁听了心里很为老萧不平。像割稻子这样的重活,本来应当让青壮年去干,你们这样派工难道是合理的吗?久而久之,不知什么原因,萧乾成了队里的重点批判对象之一,并且被上纲上线,乱扣帽子。干吗要这样无端欺侮一个老实人呢?我实在看不下去。在多数情况下,我只能默不作声。有时候批判太没有道理,我憋不住气,就鼓起勇气,替老萧说几句公道话。

萧乾在他的回忆录《我这两辈子》的文章里,就讲了对他的一次批判。他的夫人文洁若有一次在信里附了一小包灰锰氧药粉,要萧乾在生吃果菜前用它消消毒,免得生病。萧乾拆信时不小心,小纸包掉到地上,被一个积极分子发现,报告给了农场干部。那干部批评萧乾,说这是他“资产阶级劣根性的表现”,并为此开了批斗会。萧乾在文章里说:“当时我心里一点也不服,难道无产阶级就该让蛔虫在体内自由繁殖?在批斗时,能保持缄默,或者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敷衍,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季音在发言时却说:‘我看灰锰氧本身并没有阶级性,在劳动中避免生病,也是不想给组织上添麻烦。’一席话说得那位复员军人(即队长)也哑口无言了。”萧乾说的这件事,我已经忘了。看了他的文章,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那时,农场建起了一个菜园,安排几个体弱的人去种菜。可是,菜园子里的菜,经常在夜间被附近的老乡偷割一空。后来,队部在菜园里搭建了一间草房,派一个人夜间在那里值班,看守菜园子。不知怎的,队上要萧乾去干这份活。这可把老萧急坏了,他年已五旬,身体又弱,在漫漫黑夜,一个人蹲在野外草棚里,万一遇到情况,他怎么对付得了?为此,他急得通宵睡不着觉,后来跑来找我,说他委实干不了这差事。当时我是小组副组长,听了萧乾的诉说,觉得他说的是实情,就自作主张,把老萧调换下来,另派了个年轻人去夜间值班。这事传到队部,领导很生气。他们说:“萧乾是重点批判对象,他干活叫苦,你不但不批评他,反而护着他,这是何道理?”不过,说归说,既然已成了事实,人员也就不再调整,萧乾十分高兴。这类事以后又发生了多起,队上认为我“思想右倾”,把我这个副组长撤掉了。

1978年,萧乾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他重返文坛,充分施展他的才华,又是写作,又是翻译,一本又一本新著作不断问世。每当出一本新书,他总要寄我一本,在有些书的前页上,还写上几句很有感情的话。在他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上,他写道:“季音老友:感谢你在柏各庄所给我的温暖——在北极世界里的温暖,特别难忘,特别可贵。”

萧乾后来告诉我,他写回忆录,很少写在柏各庄农场的那些事,更不写曾经批斗过他的人,“都是过去的事了,整天斗来斗去的,那是什么日子啊!”老人叹了口气。1999年2月,萧乾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24日,我在八宝山灵堂与老朋友作最后的告别。守在灵床边的夫人文洁若告诉我,萧老在病中还多次念叨我。我听了深受感动,这个憨厚老人还没有忘掉我们在“北极世界”里那段难忘的友谊。

【原载2012年3月28日《新民晚报·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