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已作曼陀罗

2012-04-29 00:00:00夏木南生
新青年 2012年9期

她想,他们能把彼此放在心里,就好。

傍晚下学后,我并未随了阿婆要早些归家,走到河边柳荫下拾起那只失却主人的纸船,船边的纸页上露出半只素描昆虫翅膀。待我展开它,一只蝴蝶呈现在眼前。我扶了下单肩包,向河的上游走去。

那是第一次见到她。她出现在河上石桥,两条腿在高高桥身上晃荡着,脚上没有穿鞋。着一身连身白色丝裙,阳光照在她身上时,整个人发出氤氲白光。一头乌黑长发是唯一装扮。

我立在远处河岸上遥遥地望她,竟有些发呆,不知该做什么。她忽然看到我,愣了愣,然后微笑着向我大声说,上来坐坐吗?

眼前的女孩,也许更适合用“女子”来定义她。涂孔雀蓝眼影,唇膏是暗暗的红。由于太过清瘦,下巴以及脖子的线条犹若刀削一般无懈可击。

我静静坐在她身旁,看着桥下众多的白色纸船,很多已经倾倒,被水浸湿淹没,只有极少数的船只才能够顺着河水和风向漂向下游。

她说,我的纸片已经用光,我数了,今天成功起航的船只有十一只。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一包茶花,抽出一支点上。问,你抽烟吗?我微笑着摇头,她笑。

我看着那些纸船,说,你喜欢蝴蝶。她扬起头看天空中飘过的云朵,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我长久地凝视她的眼,总是带着笑意微微眯缝着。在明亮的阳光里,能够从瞳仁中看到我的影。

夜幕降临时,晚霞染红了整个河面。她缓缓站起身来,说,下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说,好。其后,在暗淡的暮色中看着她的白裙仿佛花朵一般隐没在河岸边的树荫里。

那天,在桃花崖崖顶那棵巨大桃树下,她迅速踢掉鞋子攀上花树。一树红花开得如火如荼,繁盛的花团散发浓郁芳香,将它的脸掩映在花团锦簇的枝桠后面。只听得爽朗欢笑声,抖落了一枝桠花雨。

树顶传来她的声音——我感觉就要飞起来了!她高声地呼喊着。那一刻她放开手中的枝桠,张开双臂,长发在山风中剧烈飞舞。在她即将跌入悬崖的那一刻敏捷地再次回过身来抓住树枝。因刺激而疯狂地大笑。

我的心跳由于突如其来的惊吓在加速,试图指责她的疯狂作为。但终究放弃,因我知道,也许她正如一只化蛹中的蝶,试图长出一双美艳绝伦的翅。这是她的本性,天生如此。

她突然安静下来,说,阿彦,如果我走了,你以后会来找我吗。她的脸掩映在花枝中,不知道那一刻她遥望的方向是何处。

我说,你想去哪里。她说,只是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但又害怕一个人对于时间的难耐,也许那时候会想起你。

高中毕业,十九岁。

阿婆的病情愈发严重,终究没能熬过大雪隆冬,立春那日,我再也叫不醒她。那个男人在这时候出现,我的父亲。

那天下着小雨,雨丝细若针毡。我与父亲并排站在外婆墓穴前,看着他们将那只小小的棺木慢慢送入那漆黑洞穴中。我这才意识到,她真的要走了。那个在我渐渐长大起来,身影逐渐佝偻的温婉女子,再也见不到了。

临行时,她来送我。

依旧是那身白裙,长长的发在风中微微舞动,一口艳红的唇。

她看着我手中的行李,眼神极为落寞。叹了口气,说,桃花都还没谢,你就要走。她说着,娴熟地抽出一支茶花,点上,放进唇间深深吸了一口。

我说,你让我想起苏菲·玛索。我记得她在电影里抽烟的样子,可是,你不吸烟的时候看上去像个乖学生。

那个法国女人吗?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起,但我觉得那个她是表演中的她,而我,是真实的我。她笑。

我说,还会再见吗。她说,关于未来只有时间知道。

巴士启动的时候,我看着她吐出最后一个烟圈被风吹散。她的脸在模糊的玻璃后面忽然变得无比风尘。

来到这座北方城市,我出生的地方。体会到的是与南方的不同。季节性沙尘暴会让天空呈现出一片惊心赤红。桌面上的灰尘,永远擦不干净。以及夏日灼热的阳光,和干燥的热风。

爱情,总是来得如此突兀,是自己尚且陷在新生活的混沌之中。

三月,校园内的樱花开了,一条条步行街上被装点得姹紫嫣红。

傍晚时分,独自一人默默踱步,球鞋踏过地面时,铺得满满的樱花花瓣被压出汁液的痕迹。突然,一个女孩从一棵花树后面跑出来,定定地看着我。以为是无聊的恶作剧,想绕道而行,她却步步紧逼着靠近。

我上下打量着她。一朵暗红色雪纺迷你裙,配一腿黑色长筒袜,像一朵倒挂的木槿吐出两条长长花蕊。上身搭一件格子毛衫和羽绒背心,一张娃娃脸掩映在蓬蓬头的发丝里,眼睛乖巧地微笑着。

我叫安子,可以考虑和我交往么。她有些大声却稍微怯人地说。想必内心即将面对未知的失落亦或得到,也是极为挣扎。

面临突如其来的这般境地,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女孩的眼里是一副满怀期待的渴望。

思考片刻,我说,你喜欢我什么。

她想了想说,喜欢你走路的姿势,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发呆的样子,在图书馆看书时微微皱起的眉,喜欢你在公交站台上等车时双手插在蓝色布裤袋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看着她机械般迅速张合的唇,忽地有了笑意。

身为安子的男友,仿佛成为老师与父母的眼中钉,成绩不算优异,再加上我自幼单亲的缘故,在他们心目中更是不堪。面对这般境况,我却只是默然。这是我一向的态度,因觉得能够让眼前人快乐,便再好不过。即使,我并不知道我爱不爱她。

那天晚上安子有一个中学同学聚会。

凌晨两点,大家在舞池中跳着最后一舞。

我看了看手表,走上前去准备叫她同我一起回校。

穿过攒动拥挤的人群,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安子,我们到该回去的时候了。

她看着我,眼里朦胧一片,眼影也花了,竟是在流泪。

我说,安子你怎么了?

她望着我说,阿彦,你爱过我么。这两年,你有一刻是爱过我的么,你是否想过,哪一天能够像其他男人那样在背后拿出一束花递到我面前?她似笑非笑,眼泪在酒吧昏暗光线下仿佛滑落的星子。

是的。我长长地深呼吸,然后看向她。我爱你,但这爱并非你所期待。我怀疑我的心已经丢失,遗落在一个叫做桃花源的地方。也许你并不知道我的过去,所以我于你亦并非完整。我们依旧停留在大一春暖时的花树下,你刚刚与我告别,路灯才被点亮。那时只有你独自在说爱,而我却是缄默。我想,你依然记得。

她的眼泪已经干涸。往人群深处走去。我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仿佛还是两年前那个花树下奔跑的女孩。但我终究还是未曾告诉她,那一刻,看着她渐渐离去,想起的竟是另一个女子。我知道,此后,我们彼此便是路人。

毕业旅行途中,父亲在杂乱行李中翻找时发现那张红色帖子。

婚礼那日,我终是坐在了酒席之上。

桌椅从院子中一直延伸出来,将整条巷子铺得满满当当。我早早到来,看着宾客将至,慢慢将酒席坐满。遇见远房亲戚,都是与阿婆同辈的老人,看着他们满面亲和洋溢着大喜之日那份欣悦,我心却是愁绪一片。

午时,便看见她从巷子里头缓缓走来,拖着一身洁白婚纱,面上罩了薄纱。她走到我面前时,突然停驻脚步。在那薄薄的面纱后,我看见她的脸。浓妆艳抹之下,却并非我想象之中喜若桃花。一口赤朱色的唇似乎就要张开,要叫我一声。那一刻才发现,她的眼中有泪。

那夜,我喝了太多酒。

翌日,从阿婆那间搁置已久的老屋里醒来。一夜酒醉,头痛欲裂。木叶窗外照进来明晃晃的阳光,尘埃在光束中舞动。忽地看见那地上一页信纸,捡起来看,那是她昨夜留下的信。

在海南繁华地段我们租住了一套公寓。由此,我们整日沉浸在甜蜜的二人世界中。但乐园在现实面前,总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房东来催促是时候缴纳下一季度的房租时,刚好接到银行打来电话。如果信用卡不在下月还款,我们将接到法院的邀请函。

我放下电话转过身去,看见她抱着抱枕蜷缩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想去包里抽支烟,却掏出个空烟盒。那烟盒上的花朵图案被她捏皱成一团,嗒地丢入了墙角满满当当的垃圾筐。

搬去城郊闹市区时,选了一处最便宜的老房子。

楼内居住的,多是老人。楼道里阴暗无光,角落处养着肥大虎纹猫,夜里爬上屋顶蹿动发出撕咬声,叫得人无法安睡。

白天,我去酒楼做服务生,她去帮人家看守花店赚取外快。

那天下班很晚,回到家后只感觉全身疲累。没有开灯便躺倒在沙发上,那一刻感觉着屋中漫漫寂静,仿佛坠入深深海底一般,幽深而黑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晚不归家,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深夜时,终于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她靠在门框上酒气熏天,看过去摇摇欲坠。

我质问说,你去了酒吧?她不应我,直接瘫倒在沙发上。我去抽屉里取出钱包,不出意料地,即将用来付信用卡债款的两个月工资,已经不翼而飞。

手因为太气愤开始微微颤抖。狠狠地掴了她许多巴掌。她忽然死死咬住我的手不肯松懈,我极力挣脱后,看见她嘴角的血。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微微发出笑声。

翌日,看到手机上昨夜发来的关于她父亲去世的短信。是自她逃婚次日便发了突发性脑血栓,在医院内躺了近两个月后便走了。

自此之后,她便很沉默。整日与猫呆在一起,不知何时翻找出那件母亲早前缝制的红缎子嫁衣穿上,坐在屋中那扇小窗前望着窗外那棵桃树发呆,亦不去做事。我望着她,也只能心中叹气作罢。

三月夜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坐在高高的桃树上,两只小腿晃荡着,年纪尚且十六七岁。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她的脸掩映在繁盛花枝中,我看不见她。

我站在树下欣喜着要跟随她去攀爬那株桃树,我忽然看见手背上那条蜿蜒的结痂,顿时意识到自己年纪已是二十有五,此刻却怎么生了一颗孩童的心要去攀那棵桃树呢。

那刻忽然起了风,桃花在风中剧烈萎谢,繁盛花簇漫天飞散。我忽然感觉不安,想着要带她走。我努力在花枝中寻她,忽然一枚花蕊落入眼中,我揉着酸涩双眼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盲掉。

翌日早晨醒来,屋内空无一人。

自此,我便不知了红的下落。只是每次下班回家,看着窗下那把她常坐的竹椅便是一阵心寒。

待我拿下新公司部门经理的位置后,我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准备回桃源镇寻她。这,也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回到桃源镇,道听途说了这些时日桃花崖闹鬼的事。是说那株老桃树上了年纪,便化作了妖,时值三月,桃花盛放的同时,花枝间竟长出一匹红绫缎子来,他们说那是桃妖的新衣。

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于我而言,我更相信那是一只孕育过一场华丽生命的蛹壳。只是春天到了,到得这样快,我还未来得及看她振动翅膀的美丽,蝴蝶却早已飞远。

我长久地凝望那株老桃,看着那件新衣簇拥在繁盛花枝间被剧烈的山风吹起,那生命蜕下的皮,宛若新生的曼陀罗,风来时剧烈绽放,风过后匆忙萎谢。

我伸手去折下一簇花枝,默默将它放入口袋里。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