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与情

2012-04-29 00:00:00耶雅亿
新青年 2012年10期

上海音乐学院,夏季的清晨,林荫道。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偶遇。当然,不是通俗小说的套路,坠入爱河。只是这个长发的男孩在练吉他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唯美的嗓音。

发出这声音的是一个很小巧的女孩子。在美女如云的音乐学院,她算不上惊艳,然而却很清纯。小巧的鼻梁上顶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齐耳的短发、毫无修饰、衣着朴素。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大一的新生,这种简洁的清纯抓住了他的心。

他正想去和她“套磁”,她已经起身要走了。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她身边有一副双拐,原来她是个残疾人。他的心中一阵惋惜:如此可爱的女孩子怎么有这么一双腿?

他尾随着她,看着她进了教室,原来她是钢琴系的学生。教室门关上,他就走了,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作为研究生的他除了自己的专业之外,还和朋友合伙搞了一个琴行。生源大都是想考音乐学院的高中生,生意非常红火。

今天,他给一个高二的女生教琴。上课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个孩子有几分像那个偶遇的残疾女孩。齐耳的短发,朴素的T恤,久违了的清纯和简单。

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第二天,他在琴行值班的时候,那个身影又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架拐的样子,一副楚楚怜人的模样。

她讲话的身影和歌声一样优美:“请问,您们需要招老师么?我是音乐学院的。”

他让她先坐下,做了一个例行的面试。又让她自弹自唱了一曲,并且问了问她行走是否方便。他说话小心翼翼的,生怕伤害到她的自尊。

她一点都没有避讳:“我生来就是髋关节脱位,本来2岁之前可以手术治好的。但是我家里经济困难,就把这病给耽误了。4岁开始我的腿就安上了蛙式支架。8岁的时候医生说我可以脱离这个架子了,我好开心啊。不过当时他没有告诉我不能上体育课,我进行了剧烈运动之后,股骨头全部坏死。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愤慨地插了一句:“庸医害人啊!”

她笑笑,一副很坦然的样子。

于是,她就成为了这里的老师。他渐渐了解了更多关于她的事情。

每当看到奔跑的小孩子,他就会想到她上着支架,艰难走路的样子。每当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很近。但是,每次目送她离去,他又会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远。

他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坠入爱河,理性的他深知娶一个残疾人意味着什么。他也不会去玩弄别人的感情,所以一直保持着对她的情感距离。他用“怜悯”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常常想到她,只是怜悯而已,如同对待街边的乞丐一样。

他的身边从来都不缺少美丽的女孩子,但是他却始终在期待着一份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值得他爱的女孩子一定要懂得他的琴声,更要懂得他的心声。

她好像很懂得他的琴,偶尔听他弹一小段,便能知道他的心情和境遇。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常常会冲昏了头脑,直到他看到那冰冷的双拐,才会忽然醒悟过来。

原来爱,终究不是那么容易。

就这样,平平淡淡,一晃就到了栀子花开。他要毕业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推掉了父母在北京为他找的工作,执意在学校附近和同学合租,继续维持着琴行的工作。

她呢,也在学校的一次演出中被“星探”看中,获得了可以签约唱片公司的机会。

她问他:“你觉得我要不要签呢?其实比我唱得好的人很多,人家主要是看中我的残疾,好炒作一把。”

他冷冷地笑笑:“既然你都知道,你还问我作什么?”

那天,他们俩聊了很多。他说:“无论是签公司还是嫁人,你一定要找一个把你当正常人来看待的。”

她使劲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年,她埋头扎进自己的专业中,整个人潜心下去。除了在琴行上上课,她推掉所有出名赚钱的机会。寝室的女生们一个个在学校外面租了舒适的套房,她还是住在没有空调的学生宿舍。闲暇时间,她不是在琴房,就是在图书馆。

他的情感也一片空白,家人多次催逼他相亲无果,于是便误解他是处处留情的浪荡公子,他只是一笑了之。

又是一季栀子花开,她已经保送了研究生,并且在学校里举行了个人演奏会。演奏会中她说自己最感恩的有三个人:一是守寡多年的母亲;一是自己的老师;另一个就是默默支持她的朋友。

他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然而他垂着脑袋,没有力量对视那双澄澈的眼睛。

一年后,他在穿马路的时候不小心被车撞了一下,左腿粉碎性骨折。

两个月,她一直在医院陪他。她架着双拐去买菜,然后在他租的房子里煲汤,带去给他喝。

上了石膏的他才真正体会了什么叫身不由己,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如此脆弱,一点点阴霾便让他无法忍受。

她用微笑面对着他的抱怨、咒诅、自残和暴怒。她总是淡淡的,淡淡地出现又淡淡地离去。其实,她不止照顾着他的身体,更照顾着他的灵魂。

他出院的那天,阳光灿烂。她笑得特别甜,两个酒窝一直浮现在面颊上。

他渐渐能走了,她出现的次数又少了,仍旧是琴房和图书馆,她不甘落下功课。

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终于,我是爱上了她。虽知道不能又不甘,然而爱的洪流已经冲毁了我理智的堤坝……”

表白的那天,她很平静。她只问了一个熟悉的问题:

“你会把我当作正常人么?”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有什么关系?重点是我爱你。”

她说:“我希望找到一个把我当作正常人对待的男生,你对我的感情或许不是爱,只是喜欢而已。因为,你常常提醒你自己我是一个残疾人,这一点我可以感受到。这段时间你不在乎这个,是因为你的腿还没完全恢复。如果嫁给你,我不知道若干年后,你是否还会突然纠结起我的腿……”

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抱在怀里。然而她推开跑了,从此就再也不接他电话。

他喝了很多酒,迷离中似乎清醒,然而终究搞不懂自己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爱么?还是从来没有爱过?

于是他离开了上海,去国外旅游一圈之后,定居在了他父母的城市。

很快,结婚生子,奶瓶尿布,供房养家,无暇去顾及自己的灵魂,把感情搁置在一边。

偶尔从网上知道她演奏会的事,给她发一条短信,收到的只是冷冷的“谢谢”。

他常想,若是当初不表白,是否还会拥有一份友谊?如今,只是多个陌路的校友,好像从来没有爱过那样。

许多年后,他离婚。母校重游,发现她已经是学校的副教授了。多年来,她都孑然一身,清清淡淡。

喝茶时,他暗示一下自己已经离异。

她笑笑,仍是澄澈的眼神。

“我已经把音乐作为了一生的丈夫,想来想去,只有钢琴会把我当作普通人一样来看待。”

他激动地说:“难道钢琴也有感情么?”

她低着头,淡淡地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窗外,栀子花已经开败。黄色的残花在晚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