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2012-04-29 00:00:00晓重
啄木鸟 2012年3期

引子

民警刘刚发现穿着黑夹克和灰色上衣的两个男人形迹可疑的时候,他俩已经在平海火车站候车大厅里溜达两圈了。

如果单从长相和穿着上看,这两人除了比平常人粗壮点儿外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他俩的眼神太散了,满世界乱转,不知道在找什么。尤其是看见换岗的民警时,他们明显地表现出躲闪的迹象。刘刚还刻意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背包,很轻便,似乎随身携带的物品不多。可他们停在列车车次显示牌前,关注的都是来往的长途列车。鉴于这些疑点,刘刚决定上去询问一下。警察的行话叫“碰碰”他们。

按照铁路民警查缉战术的要求,刘刚先用手持电台呼叫了邻近的同事,然后与那两人呈四十五度角,摆出个攻守兼备的架势才开口问道:“二位是准备出门,还是接站找人?”

两人听见问话转回身,看见警察却显得很坦然,穿黑夹克的男人回答说:“出门。”

“去哪儿?”

“东北。”

“东北地方大了,能说具体点儿吗?”

“哦,黑龙江。”

“把你们的车票给我看一下可以吗?我帮你们看看,别误了点儿。”

黑夹克翻个白眼说:“没车票,我们还没买呢。”

“既然这样,请出示一下你们的身份证,我要查验一下。”

没等黑夹克答话,穿灰色上衣的男人朝刘刚道:“凭、凭什么、什么要看我、我们的身份证?”

刘刚差点儿没乐出来,敢情这位口齿不好。他把笑意憋回到肚子里,紧绷着脸说:“正常检查,请二位配合我们的工作,谢谢。”说完很礼貌地向两人敬了个礼。

灰上衣还要说话,被黑夹克拦住。他从怀里掏出身份证,然后朝灰上衣努努嘴。灰上衣不情愿地掏出身份证递给刘刚。刘刚接过身份证仔细一看,毛病出来了。虽然证件上的相片是这两个人,但暗记不对,明显是伪造的。拿着伪造的身份证在车站转悠,肯定有问题。刘刚说:“你们的证件我看不清楚,请二位跟我回去核实一下吧。”

灰上衣把脖子一梗:“你、你这个警察眼、眼睛长后边去、去了?我这是新换的身份证,有、有问题也是你们、你们的事……”

“这位先生你别着急呀,检查身份证很简单。”刘刚一指前面的电脑查询处,“耽误不了你们几分钟的时间。”

黑夹克对灰上衣使个眼色,意思是不要再争了,他表示愿意配合民警检查,请刘刚带路。刘刚示意两人往前走,自己紧跟在他们身后。经过贵宾候车室门口时,黑夹克突然蹲下身子像要提鞋,刘刚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到他的身上,没想到情况骤然起了变化。

灰上衣趁刘刚走神儿的瞬间猛地转身,冲刘刚连续打出两拳,拳拳都打在刘刚的面颊上。刘刚猝不及防,一边趔趄着后退一边从腰间拔枪。这时黑夹克从地上蹿起来,把刘刚扑倒在身下,同时使了个极专业的擒拿动作控制住刘刚的胳膊,顺势拔出锋利的匕首割断刘刚腰间的枪纲,抢下警用“六四”式手枪。刘刚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要去夺回手枪,又被黑夹克一脚踹得坐在了地上。

事发突然,周围的旅客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声。黑夹克举枪恐吓附近的旅客退后,与灰上衣匆忙跑进候车大厅里的贵宾室,“咣当”一声,关紧了贵宾室的实木大门。刘刚顾不上疼痛,拾起地上的电台高声呼叫,连声音都走调了:“快来人啊!我的枪让人抢走了!抢枪的人跑贵宾室里面去了!”

随着电台里刘刚声嘶力竭的呐喊,整个平海站公安段的民警像通电的马达一样,立即飞速运转起来。

当班执勤队长在把这个噩耗向上级领导报告的同时,马上组织人手封闭现场,疏散旅客,设置警戒线。他忙乱中没看见地下的包裹,就在脚底下拌蒜要摔倒的时候,感觉有人在身后使劲拉住自己。他赶忙扶住旁边的椅背回过头来。一个五十多岁,花白头发,身体健硕的男人正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

“丁……丁支队。”

拉住他的人是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支队副支队长丁瑞成。就在案发的同时,一列客车稳稳当当地开进终点站平海。押解犯罪嫌疑人回来复命的丁瑞成双脚刚踏上站台,立即得知袭警抢枪的消息。这下倒好,不用再紧急集结队伍了,他带领的一大队的精英们连车站都没出,又原封不动地进入了案发现场。

一大队是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队的老班底,队员个个都是老手,处变不惊、机智沉着、进入情况快是他们的看家本事,但当面锣对面鼓地解救人质还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所以这帮人呼啦一下上来得挺快,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对着紧闭的大门相开面了。

虽然从警这么多年,大风大浪经历不少,但眼下这种局面丁瑞成也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不过既然赶上了,就得拉开架子像那么回事。丁瑞成拉住有些手忙脚乱的执勤队长,问明情况后马上安排:“狗熊,马上带你的人协助公安段民警封闭贵宾室所有的出口,一个也不许漏掉。骆驼,你的人控制制高点,找隐蔽位置进行瞭望观察。战奇,叫你的人调查取证控制住周边,你跟着我!”说完一挥手,被称做狗熊的范广平和被称做骆驼的邢更年带着刑警队员们像水银泻地似的呼啦一下跑开了。丁瑞成身边只留下个临时充当联络员的战奇。

警戒线已经拉到了候车大厅门口。执勤队的民警正在疏散旅客,几条通道都被提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的旅客挤得满满当当。看到这个场面,丁瑞成有些上火,他举着电台喊道:“谁负责疏散?这样太慢了!快,把通向站台的门也打开,让旅客就近上站台。”他回头指着战奇,“抓紧联系老疙瘩,问问他现在到什么地方了。这都开锅了,还他妈老牛破车不紧不慢的!”

在平海,管最小的兄弟叫老疙瘩。战奇从二十岁就跟着丁瑞成,是这帮师兄弟里的大师哥,师傅说的老疙瘩是特警队队长邱毅,他的小师弟。

公安段的段长和政委带着一帮机关科室里增援的民警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丁瑞成斜了一眼腆着肚子的郭段长,使劲把一句国骂咽了回去,勉强伸出手,长方脸紧绷着没半点儿笑容。郭段长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抢过丁瑞成的手不住摇晃:“丁支队,你们来得真及时,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刑警队就是神速,素质高能力强,干什么都比我们基层讲究……”

“郭段长,我这也是赶个寸劲儿。咱们之间就别互相说好听的了。我的人已经全安排下去了,趁大队人马赶到以前,你快把当事人找来,我问问具体情况。”

郭段长不停地点头:“对,对。我马上把刘刚叫来,这小子已经让我给停职反省了……”

丁瑞成愣了一下:“反省?为什么?”

“他把咱警察的脸都丢尽了。执勤时发现嫌疑人就应该立即采取措施。这回倒好,不仅没控制住嫌疑人,反而让人家把枪抢走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呀!”

丁瑞成皱着眉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帮忙抓紧把这个刘刚找来。另外,调一下今天候车大厅的监控录像。战奇,让咱们监控的人先帮特警队的狙击手找好最佳位置,跟车站办公室联系,找来贵宾室的平面图和以前的施工图,做好突击解救旅客的准备。”丁瑞成又问郭段长,“贵宾室里现在有多少旅客和服务人员?”

郭段长愣了愣神:“服务员一般就两名。旅客我不知道,这得问车站客运部门,一般来说……估计……得有几十人。”

不一会儿,战奇气喘吁吁地抱着几卷图纸跑过来,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西装革履满头是汗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跑到丁瑞成跟前,边掏出纸巾擦着满头的汗水边欠了下身子:“师傅,您看多巧,我正在车站给朋友买票呢,一接到大师兄的电话立马就过来了……正好碰上他找图纸。我顺手在车站监控室把监控录像也拷贝了,架好设备马上您就能看。”

丁瑞成嗯了一声没搭腔,他不太喜欢这个叫自己师傅的西装男人,预审队的预审员张雨田。

战奇手脚麻利地把图纸在眼前的桌子上铺开,冲张雨田说:“大嘴,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儿邪门呢……”

张雨田拿着电源线插头找接口:“不邪门,平海站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发生过,还就欠一回真枪实弹和嫌疑人对峙。过了这个坎儿就真的百炼成钢了。”

“要不人家都说你黑嘴呢。别一听劫持人质你就来精神,做梦都想学人家谈判。真谈判你敢去吗?”

“我当然敢去!”

丁瑞成侧过脸朝他俩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悦。他太清楚这个张雨田了,刑警队里有名的百事通,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住,创造过连续审查嫌疑人两天一宿只喝水不吃饭的记录,经他讯问的嫌疑人据说出了门听见有人说话就哆嗦。丁瑞成有时也疑惑,自己怎么收了这样一个徒弟。这时郭段长领着个二十出头,脸上有些淤血的年轻民警跑到丁瑞成面前。“丁支队,我把刘刚给您带来了。”

刘刚满脸羞愧,两只手在裤边上不停地揉搓着。丁瑞成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小刘,你别紧张,我叫你来是想让你详细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刘刚抿了抿嘴:“当时、当时我从候车大厅向、向广场这边、这边巡视……我……”

丁瑞成拍拍他的肩膀说:“不是跟你说了嘛,别紧张慢慢讲,你说的情况是最有价值的。”

刘刚受到鼓励,稳下了心神:“我巡视的时候曾经看见这两个人在候车大厅里转悠……”

丁瑞成琢磨不透。按常理,这两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动手伤害民警抢夺枪支后应该尽快脱离险地,即便是他们惊慌失措,也不能往屋子里跑把自己关进死胡同里吧。丁瑞成把目光移到桌面的图纸上。贵宾室平面图清楚地标明了房间内的各个门窗和通道,其中有条绿色通道直指火车停靠的站台。

“也许他们是想从这里扒车逃跑。”站在旁边的战奇喃喃地说。

“不可能。这个站台停靠的都是客车,就算他们上去也跑不了。再说这个紧急情况一出,咱们的人早应该把通道封闭了。”丁瑞成头也不抬地说,“小刘,你刚才说发现他们的身份证是伪造的,证件呢?”

刘刚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身份证递过去。

丁瑞成接过身份证递给电脑前的张雨田,“按照嫌疑人的模样查询,看能不能找出有价值的线索。”

看张雨田手忙脚乱摆弄电脑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丁瑞成不禁想起老疙瘩邱毅,要是他在就好了,这点儿事放在公安大学高材生的手里跟玩似的,内勤牧园在也行呀。

“视频调出来了,您快过来看看。”张雨田抹了抹脸上的汗。屏幕上显示出两个分别穿着黑夹克和灰色上衣的壮年男人走在前面,刘刚紧跟在后。突然黑夹克蹲下身子,这个动作分散了刘刚的注意力,也正是这个时候灰上衣猛然冲刘刚左右开弓打出两拳。“这小子动作真快,看着有点儿像专业人士呢。”

“别夸大其词。”战奇说。

张雨田重新放录像。画面从刘刚踉跄着边后退边拔枪开始。黑夹克猛地站起,先来个侧身踢,紧跟着又是一脚将刘刚踢倒,顺势用手里的尖刀割断刘刚的枪纲,拔出刘刚的佩枪和灰上衣跑出画面。“这个位置摄像头拍不到了,贵宾室门口是个死角。”

丁瑞成拿起桌上的图纸:“大嘴,车站总监控室里的录像你取来了吗?”

“后面的就是。不过这俩小子够鬼的,他们跑进贵宾室以后先破坏了摄像探头。看这个……”他指着屏幕上的影像。屏幕上,两个人冲进屋,灰上衣举枪向贵宾室里候车的乘客高喊着什么,黑夹克搬起一把椅子,对准摄像头抡过去,接着就是漆黑一片。

“再放一遍这个片段。”丁瑞成说。当放到灰上衣举枪高喊的画面时丁瑞成说,“停!放大他的手。”

张雨田点击鼠标不停地截取画面一点儿一点儿地放大,整个轮廓慢慢地显示出来。丁瑞成吸了口凉气,他从画面中发现了一个问题。灰上衣手里举着的枪不是刘刚被抢走的那支“六四”式,而是一支体积远大于“六四”式的“五四”式手枪。这就说明,嫌疑人手里至少有两支手枪。

他们想要干什么?丁瑞成隐隐有些头痛,不禁伸手按揉自己的后脑,频繁地来回踱步以缓解头痛。假如自己的推断正确,那么刘刚在巡视的时候发现这两个人就不是偶然。

战奇拉着张雨田退后两步:“大嘴,我看师傅是琢磨上这事了。你先给我分析分析。”

张雨田指着放大的画面:“你真没注意到吗?这小子手里拿的枪,不是刘刚被抢的那支。这说明他们原本手里就有枪。他们拿着枪在车站里转悠的时间可不短,我就不明白了,他们身上的枪是怎么带进车站里的?咱们的查危防爆设施不是严格得连鸟都飞不进来吗?哦,这话是领导说的。”

战奇伸手拍了张雨田一下:“你怎么总有怪话呢?咱们这不是讨论案情吗,别扯那些闲篇。你要是不惹祸现在也当领导了。话说回来,他们能带着枪在车站里溜达,就说明车站的安检真有漏洞。”

张雨田摇摇头:“这个真不好说。看上去他们是狗急跳墙,可是进入贵宾室以后的表现却又很有章法,一个劫持人质一个破坏监控,跟受过培训似的。这就是让我想不通的地方。”

丁瑞成听到这番话,回过身朝张雨田招了一下手:“大嘴,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不是偶然的?”

张雨田肯定地点点头:“嗯,他们仿佛有准备,至少他们对贵宾室很熟悉。师傅您看,贵宾室一面临街一面通向站台,一面毗邻车站办公大楼一面通向候车大厅。现在大厅这个门让他们关上了,通向站台的门有特警队员严阵以待,他们根本出不去。他们还在临街和靠近办公楼的这两面拉上窗帘,遮蔽视线,这是要跟咱们对峙呀。”

“对峙个屁!”战奇不屑地说,“要是依着我的想法,现在就冲进去,趁他们立足未稳打个短平快。”

张雨田不停地摇手:“老大,千万别贸然往里冲,里面还有旅客呢……”

“大嘴说得对。”丁瑞成接过张雨田的话,“从目前的情况看,突击解救的最佳时机已经丧失,硬冲肯定会伤害到里面的旅客。我们要想别的办法。”

张雨田说:“估计他们会把屋子里的人都集中在一个角落里,这样便于看管。假如还有炸药之类的东西也该安放完了。按照程序,后面就该提要求了。可到现在他们也没发出个想谈判的信息,不会是等咱们先表示吧?”

丁瑞成没说话。客观地说,既然已经失去了闪击制敌的最佳时机,就应该采取谈判的手段进行现场探查,为武力解决创造条件。可是一没领导批准二没合适的人选,谈判谈何容易呀。

张雨田其实很想表个态,咱们现在就可以跟里面的人先行对话,掌握对方的动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师傅一直不待见自己。再说了,丁瑞成干这个支队长已经十几年了,不知道是因为总扛事担责任,还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人家都是噌噌地往上升,连他的徒弟都快追上他了,可他十几年来就跟用电焊焊死了一样原地没动。听说这回他有可能要调整进班子,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还是别乱出主意。

“大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丁瑞成见张雨田这副样子,知道他肚子里有话。

张雨田讪讪地说:“师傅,老疙瘩给我起的这个外号算是喊响了,好像我整个儿脸上没别的,就剩一张嘴似的。”

丁瑞成斜了他一眼,顺手递过去支烟。这个亲近的举动让张雨田受宠若惊,赶紧接过来掏出火给师傅点燃。丁瑞成问:“真的戒烟了?”

张雨田叹息一声:“抽烟容易惹祸。”说罢小心地把烟放进口袋里。

丁瑞成没再劝,他知道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烟头,让张雨田多年来背负着如山般的沉重和压抑,以至于从前嗜烟如命的他,人前人后绝口不提半个烟字。丁瑞成拍拍张雨田的肩膀:“不抽就说话,你不是憋着话装大尾巴鹰的人,麻利点儿。”

张雨田运了口气:“师傅,从案发到现在已经有段时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时间拖得越长,情况就越复杂。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谈打结合,寻找机会制伏犯罪嫌疑人,解救旅客。我的意思是您边请示上级咱们边行动,主动跟他们联系给他们一个台阶,看看他们提什么要求,到底想干吗。这样咱们还能掌握主动。”

“你的主意倒是行,可咱不能像电视剧里似的举着大喇叭朝门里喊吧。再说这么一吵吵,影响也不好啊。”

“师傅,咱们可以用铁路专线往贵宾室里打电话。他们要接听正好能说话,要是不接,咱再派人谈判。”

丁瑞成点点头,果断地说:“查贵宾室的电话号码,马上打!”

话音刚落,公安段陈政委轻轻拽拽丁瑞成的衣襟:“丁支队,王处长和平海市局的一个副局长已经到了,临时指挥部设在车站民警值班室。不如,不如请示下领导再……”

“兵贵神速。”丁瑞成把手一摆,“现在就打电话。我向处领导汇报。”

郭段长从站长值班室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丁支队……来电话了……贵宾室里面打的,他们、他们要和咱最大的官谈判!”

劫持人质的歹徒主动要求谈判,这个消息有点儿出乎丁瑞成几个人的意料,好比是想吃冰下了雹子,有点儿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张雨田咧嘴笑了:“咱们这边刚琢磨着怎么给他们台阶,人家倒主动把梯子给咱顺上了。”

几个人快步来到站长值班室内。丁瑞成稳定情绪,调整好呼吸频率,拿起电话:“里面的人听着,我是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支队的丁瑞成,现场指挥由我负责……”

听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你们警察行动真他妈慢,接个电话还这么半天,跟他妈出席新闻发布会似的。”

丁瑞成哼了一声:“出席新闻发布会的事不归我管,我能说的就是这里已经被包围了,你们还是认清形势出来投降,我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这套词你背得还挺熟。我也请你认清形势,贵宾室里男女二十多个人,还有三个老外。如果你们能答应我的条件,我也保证人质的生命安全。”

对方的嘴也够大的,无意中说出了被劫持人质的数量,并透露出其中还有三个外国人。“我不知道贵宾室里的旅客现在是否安全,怎么相信你的话?”丁瑞成字斟句酌地回应。

“你们只要答应条件,我保证里面的人都不会受伤害,如果跟我玩心眼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丁瑞成向站外临时指挥部的方向看了一眼,情况瞬息万变,不能按部就班地汇报了。 “你们手里有枪,旅客手无寸铁,我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受到伤害呢?既然要谈判,就得表现出些诚意来吧。我们派个人进去和你们当面谈。”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片刻,可能是在商量如何应对。少顷,里面有了回音:“你们派个人进来吧。但不许带武器,要是让我们查出来,你们就等着给他收尸吧。两分钟,快点儿!”说完啪的一声将电话挂断了。

进去谈判,这个消息虽来得突然,但还算是意料之中。没等丁瑞成说话,战奇就已经跃跃欲试了。他将手枪别在裤腿下面,“师傅,机会来得正好,让我上。”

张雨田赶忙伸手拦住他:“我的大哥呀,你这是要干吗?谈判最忌讳的就是谈判手变攻击手,你这么进去,人救不出来不说,弄不好还把自己扔里面。”

战奇使劲往外一推张雨田的手:“大嘴,别以为你看了几本破书就能当专家。趁着他们让咱进去,抓住机会我就缴了他们的械。”

“我知道你散打搏击是强项,可人家不跟你拼。你再看看你枪的位置,还没等你拔出枪你就牺牲了……”

“放屁!”战奇把眼睛一瞪,话开始不好听了,“战机稍纵即逝,净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又没他妈让你去,你给我躲远点儿。”

张雨田连忙转过身对丁瑞成说:“师傅,里面的人让咱进去谈判,肯定做好了准备,战奇这样进去不仅救不出人质,还有可能导致事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第一,里面人质位置不清,人质周边是否有爆炸物也不清楚;第二,嫌疑人手里除去枪支以外,是否还有其他能造成伤害的武器咱也不清楚;第三,谈判是侦查手段不是攻击方法,不仅是敌我双方的缓兵之计,也是为处置方案的筹划赢得时间。您……您让我去吧!”

丁瑞成的脑子在瞬间飞速旋转着,他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也知道作出决定会带来的后果和责任。战奇和张雨田比起来,张雨田更合适。这个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了老疙瘩邱毅,他比粗犷勇猛的战奇沉稳有谋略,比聪明机智的张雨田有冲劲有韧性。要是他在当然是谈判的第一人选。可是现在……丁瑞成犹豫了。

张雨田抓住丁瑞成的手:“师傅,他们说两分钟,时间来不及了!让我去吧。”

丁瑞成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大嘴,你进去。进去以后一定要注意观察,注意安全,我让战奇在外面策应你。记住,随机应变保证人质安全。”

张雨田边点头答应着边整理自己的西装,低头瞧见皮鞋上有些灰尘,赶忙别过腿,在两边的裤脚上分别蹭了蹭。这个举动看得战奇直冲他翻白眼儿。

张雨田走到门口敲敲大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又使劲敲了几下,大声进行着自我介绍:“请里面的兄弟把门打开,我叫张雨田,是来和你们谈判的。”

话音落地,门微微打开了一道缝,像只觅食的老虎悄悄地龇了下牙。张雨田整了整自己的西服,挺挺腰杆推门走了进去。

就在张雨田走进贵宾室后不到一分钟,平海市局的特警队和技术大队像蜂群似的赶到现场,得知已经派人进去这个消息后,他们赶忙请示如何处置,得到的答复是密切监控原地待命。这下倒好,两拨人马虽然凑到一块儿,可是各自忙活各自的。还没等他们相互通报认识对方,丁瑞成忽然觉得警戒线外多出了一帮人,随着这帮人的出现,他眼前咔嚓咔嚓星光乱闪。是闪光灯,这帮人是媒体记者。他们来得真快呀!

刚进屋张雨田就感觉冰冷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脑袋。他强稳住心神缓缓地举起两手说:“兄弟,我是来跟你们谈判的,别这么紧张。”对方的手在他身上上下摸索着。他索性解开西服扣子,脱下来后把衬衣从裤子中拽出来,又提起裤腿让对方看个清楚。“我什么也没带,就俩肩膀扛一脑袋进来的。”

“算你明白,回过头来吧。”随着对方的声音,张雨田转过身。他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视频里抢枪的那个黑夹克。张雨田趁着转身的机会匆忙扫了下贵宾室里面。果然不出所料,旅客都被集中在靠近窗户的墙角边,几排沙发和椅子挡在他们面前,一时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男女老幼。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原本是当做装饰的八扇屏风一个被移到后门通道上,一个就挡在大门旁边。再看那些旅客,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个个都跟进了冰窖似的浑身发抖。最夸张的是那两个贵宾室的女服务员,蹲在墙边低眉顺眼有频率地哆嗦着,跟通上电的机器猫差不多。

“兄弟,我能把手放下吗?这样举着手说话多别扭。”

黑夹克嗯了一声,手里的枪朝张雨田晃悠一下。“你是刚才跟我们通话的那个大官吗?胆子不小呀,敢进来谈判。”

张雨田尽量把自己放轻松些。“刚才跟你们通话的不是我,他出席新闻发布会去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雨田,平海铁路公安处民警。给你这个看看,这是我的警民联系卡,上面有我的电话和姓名,还有警衔和职务。不过你们放心,我既然进来就能代表他。哥儿俩忙活半天也累了吧?要不咱们坐下谈……”

“你别动!你拿这里当什么地方了,你跑这儿串门儿来了?”

张雨田把手放下,朝黑夹克笑了笑:“兄弟,在外面当着领导的面得说官话,进来和你们聊天就用不着绷着了吧。再说你也看清楚了,我浑身上下连个图钉都没有,这就足以表明我们的诚意,是不是?哦,兄弟怎么称呼?”说完他朝后面在旅客中间晃悠的灰上衣瞥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暗自吸了口凉气,这小子手里除了枪以外,还握着个类似遥控器模样的东西。这该不会是引爆器吧?

黑夹克点点头:“你叫我大虎吧。”然后指指吧台边上的椅子。

张雨田整整西服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大虎兄弟,我想看看你扣押的这些旅客。你别误会,我是想确定这里面有没有老人和孩子,有没有病人。如果有,我建议你们释放他们。万一他们发病躺下了,只能给你们添累赘,一点儿用处没有,是吧?”

没等大虎答话,远处灰上衣晃了晃手里的遥控器说:“虎哥,别、别听他、他的。多扣个人就多、多个分量。”

大虎朝身后挥了下手:“你还挺有爱心的。我这儿还有两个日本人和一个加拿大人呢,你怎么不说先放他们呢?”

张雨田笑了笑,他感觉对方似乎不像是凶恶的暴徒,更像是待价而沽的奸商。但是这个念头一闪他就立即提醒自己,不能有丝毫轻敌,谁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什么样的凶险。“大虎兄弟,在我看来中国人外国人都一样。在个体的人这个定义上,外国人不比咱中国人更值钱。所以我说,你应该先释放老人和病人。这样能充分显示出你的诚意,也显得你挺义气、够江湖。”

大虎上下打量一下张雨田:“没想到你这个警察还很仁义呀,行。我先放两个老人家。”他指指身后的旅客说,“那老两口,都八十了还出门旅游,赶上这个事算你们俩倒霉。你们俩先走吧。”

张雨田不住点头表示赞许,可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两人跑进贵宾室里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将旅客的身份摸清楚了,真是不能小瞧他俩。他对大虎挑起大拇指:“是爷们儿,冲这一点儿,大虎兄弟就够江湖,我代表外面的所有警察和两位老人的家属,对你表示感谢。我先打个电话通知外面迎接他们,别闹误会。”

大虎用枪指了指吧台上的电话。“既然放人,你也得跟外面说说我的条件。我开出的价码是——人民币一千万,再给我准备一辆高级路虎我好撤退。”

张雨田好像没听清楚似的晃了下脑袋:“兄弟,我没听明白,你们要多少钱?”

大虎瞪起眼睛,把枪口顶在张雨田胸口上:“我他妈的再说最后一遍,一千万人民币,不要连号,要大小面值搭配。路虎车加满油不许带GPS定位。你给我一字不漏地告诉你们当官的。”

这时候丁瑞成正在电话里接受王处长的训斥呢。“丁瑞成,谁让你不经请示就擅自疏散旅客了?还弄出这么大动静,你知道这样做会引起恐慌吗?谁让你擅自派人进去谈判了?这个张雨田会不会说话呀?你考虑后果了吗?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一连串的质问,丁瑞成想插嘴都没机会。好不容易等处长训斥完毕,丁瑞成刚想解释两句,贵宾室的电话打来了。他急忙把到嘴边的话改成:“王处你稍等,我接里面的电话。”说完挂断手机拿起旁边的座机听筒。

听筒里传来张雨田的声音:“领导,对方为了表示诚意,愿意先放出两名老人。你找人在门口接一下。对方的条件是……”

丁瑞成边听边寻思,一千万,这个数目太大了,一时半会儿哪里调这么多现金?还没容他想清楚怎么答复,电话里张雨田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领导,你快点儿请示上级答复他们,五分钟后要听结果,他们手里有炸弹!”

电话挂断的声音让丁瑞成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仓皇逃窜的歹徒手里竟然还有炸弹。他顾不上再去想别的什么,马上拨通王处长的手机。接通后没容他说话,王处长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又继续着刚才的训斥:“丁瑞成,你怎么敢挂断电话?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候车大厅。”

“王处,你先听我说。贵宾室里面的歹徒要一千万人民币,还要一辆不带GPS的路虎……”

“这是漫天要价。你等着,我亲自去……”电话里的声音中气十足。

“他们手里有炸弹!”

电话里没声了。丁瑞成听见的是一阵嘈杂,好像是王处长在和旁边的人商量着什么。嗡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个不停,他估计这个消息也像炸弹似的在临时指挥部里炸响了。

“丁瑞成,你还在听吗?”电话里又传来王处长的声音。

“我在听,您讲。”

“答应他们的要求,尽量拖延时间,我和谈判专家马上到候车大厅。”

在等候王处长的短短几分钟里,丁瑞成的脑子有点儿乱。他不明白,两个歹徒费了这么大的劲,又是袭警抢枪又是劫持人质,难道就是为了跟警方对峙,就是为了要钱?他不禁抬眼向候车大厅外面望去,警戒线外人头攒动,人群里那些举着相机拿着话筒的记者们,都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呢。

正苦思冥想的时候,身边的战奇轻轻捅了他一下。王处长一行人正向他走过来。他连忙收拾起满脑子的疑问,打起精神迎了过去。他本想对处长说上几句寒暄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王处,这里很危险,你不应该来。”

王处长还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没有像电话里那样怒发冲冠。“越危险我就越得来,让两个小毛贼吓住了我还当什么处长。给你介绍一下……”王处长把手伸向后面的几个人,“这两位是市局的谈判专家,你抓紧把里面的情况向他们汇报。”

丁瑞成忙和两位专家挨个儿握手,当握到第三个人的时候他愣住了。“老马,你怎么也来了?”

“正在车站办事,赶上了,让市局的同志把我捎进来的。”

这个被称做老马的人是安全局调查处的马驰。他的到来让丁瑞成又添了几分紧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安全局的人也跟着凑热闹?

王处长说:“都是熟人就别客气了。我长话短说,咱们要尽全力配合市局的同志,尽快解决目前的危机。先谈判,能和平解决迫使歹徒投降最好,和平解决不了就得来硬的。通知特警队做好攻击准备。”

“可是里面的情况我们不清楚,比如人质的分布,炸弹的地点……”

“没时间讨论这个了。”王处长打断丁瑞成的话,“再过两个小时,69次列车就要进站了。车上有几个国家联合组成的商务考察团,要对平海进行为期一天的考察。这可是重大外事活动,我们总不能用这种方式迎接人家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丁瑞成才彻底明白。怪不得王处长在电话里一连串地指责和训斥,原来是有这么一个特大的雷在后面顶着呢。可就算是要采取武力解决的办法,也得摸清楚贵宾室里面的情况呀。情况不明的时候冲进去,旅客的生命安全就不能保证。想到这些,丁瑞成的脑袋又开始阵阵刺痛。他感觉有点儿力不从心,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衣服口袋,里面放着止痛药。可结果却让他很泄气,摸到的只是个空空的药盒。

“给您这个。”一盒止痛药出现在他眼前。丁瑞成看了眼拿着药盒的手,一道清晰的疤痕划过手背直伸向袖子里面。他对这条疤痕太熟悉了,这是被尖刀豁开后的伤痕。如果当时不是这只手挡住刺向自己的尖刀,恐怕他就得在医院里躺上个一年半载了。递给他药的人是老徒弟邱毅。

“邱毅,你来晚了。”

“师……丁支队,我刚从医院过来。”

丁瑞成接过止痛药,口气里流露出一丝关切:“怎么了,你的关节炎又严重了?”

邱毅连忙摆摆手,扫了眼周围的人凑过来轻声说:“师傅,我没事。是师娘有点儿血压高,小丽在班上给我打的电话,您又不在家,我就开车拉着师娘去了医院……这不刚才战哥通知说有案子,我打个车就过来了。”

“你打车来的?你开的车呢?你带的人呢?”丁瑞成的火气上来了,“光你自己来顶个屁用。”

“特警队除去休假、值班和在外学习的之外,二十七名队员全部到齐,已经按照王处指示做好攻击准备。”邱毅挺直身子回答完,又低声说,“师娘在医院输液呢,我让小王带个车照顾着,有什么事也方便。”

丁瑞成拍拍邱毅的肩膀没再说话,他从心里感激这个细心的徒弟。

市局的谈判专家一接手就显得有章有法,看完贵宾室的图纸后先将几个通风口关闭,然后切断了局域网和电话线。战奇担心里面的张雨田,几次想过去问个究竟,可人家根本不搭理他,气得他跑到丁瑞成身边发牢骚:“师傅,他们这么弄,贵宾室里可真成了罐里养王八了,大嘴还在里面呢。”

没等丁瑞成答话,邱毅摆摆手说:“老大,你别着急呀,人家专家这么做是对的。”

“对什么对呀,在里面的又不是他们的人。你看看,又是断通信又是关通风的,这不逼着歹徒狗急跳墙吗?”

邱毅拉着战奇往丁瑞成这边靠靠,小声说:“大哥呀,切断通信是让他们无法和外界联系,万一外面还有他们的帮凶呢?关掉通风是为了能实施后续计划。”

战奇哼了一声:“把电话切断了就管用吗?歹徒手里就没有手机吗?他们不是一样能跟外面联络?”

邱毅示意战奇朝侧后方看看。战奇顺着邱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三名男青年和刑警队的女内勤牧园正在一排仪器前紧张地忙碌着。“他们只要和外界用手机联系,咱们就能把他们的同伙定位,然后……”邱毅做了个抓人的手势。

战奇和丁瑞成交换了下眼神,心想敢情这里面还真有门道。这时前面的特警队员连声发出警告:“注意!注意!门开了,有人要出来!”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贵宾室的实木大门缓缓打开了。张雨田扶着两位老人出现在门口。

这个情况让在场的人们既兴奋又紧张。只是,如此的变化有点儿让专家们搞不懂了,他们猜不透张雨田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果然,张雨田几步奔到丁瑞成和王处长面前说:“二位领导,你们怎么把电话掐了,还把贵宾室里的通风关了?这俩秃蛋觉出来了。”

王处长皱皱眉头:“什么秃蛋不秃蛋的,是嫌疑人。快说说里面的旅客怎么样,现场的环境复杂吗?”

张雨田答道:“里面的情况回来再说吧,他们放我出来就是为了传话。”

“传什么话?”

“他们说咱不守信用,明里答应给钱暗地里使坏。所以他们三分钟后就要引爆一颗炸弹,以后每十分钟引爆一颗,直到咱们把钱送到为止。”

这个消息本身就是炸弹。丁瑞成把脸转向王处长,意思是问怎么办。王处长也没了主意,一个劲儿地盯着市局的谈判专家。还是邱毅反应快:“大嘴,他们用什么引爆?”

“遥控器呗。”

“说在什么地方炸了吗?”

张雨田瞪起眼睛:“他们俩是我儿子吗?我怎么知道他们炸哪里啊?”

话没说完,周围的人们听见了“砰”的一声响,大家的脸色立即都变白了。

爆炸点是站台上的一个垃圾箱。爆炸产生的冲击力将垃圾箱盖子震出好几米远,里边的垃圾像放花般震落了一地。幸好炸弹的威力不大,加上周围没有旅客和工作人员,要不然准会引发大面积恐慌。爆炸声虽然不大,却像电击似的震得王处长浑身一颤,他冲邱毅喊道:“叫特警队准备进攻!”

丁瑞成和市局谈判专家几乎同时伸手拦住邱毅。丁瑞成说话的声音都跑调了:“王处,这个时候可不能贸然进攻,乱了就收不了场啊!先让雨田说说里面的情况。”说着,他一把拽过张雨田,“里面到底有多少旅客?有没有人受伤?还有没有爆炸物?”

“我数过了,算上两名车站服务员,里面有二十三名人质,加上两个歹徒大虎和小宝,一共二十五人。其中三个外国人,一个加拿大人两个日本人。我出来时没有旅客受伤,暂时还没有旅客突发急病的情况。他们在旅客的座椅周围安放了炸弹,用遥控器控制。”张雨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看见他们手里有手机,但始终没用过,所以我分析,他们叫我出来传话是为了增加分量。几位领导,现在不能打,我还得回去!”

这个提议让王处长和丁瑞成一时不知如何表态。严格地说张雨田不是专职的谈判专家,也没受过类似的培训,关键时刻能冲进去面对面和歹徒对话,并且成功地救出两名旅客,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再让他去和歹徒周旋,作为现场指挥的丁瑞成不敢冒这个险。抛开这一层不说,他心里还有隐隐的顾忌。在这次出差执行抓捕任务前,万政委曾把他叫去谈话。闲聊中万政委好像不经意地向他透露,王处长马上就到点了,不是去政法委就是退居二线当副巡视员。这样就会空出个位子来,丁瑞成悬了多年的副处级就能顺理成章地解决,所以这次外出抓捕才让丁瑞成带队。丁瑞成是老刑警了,当然知道刑警队的做派。如果要想捧红一个人,所有的案件都会为他开绿灯。就算是把嫌疑人堵在屋子里,也得等主角出场才能抓。这和打麻将和牌一样,只不过是只许当庄的和,还得三家朝一家喂牌。他当然明白上级的良苦用心,当初自己不就是这么捧过老疙瘩邱毅吗?

张雨田不清楚这里面的事情,见丁瑞成不说话,还以为是王处长在旁边他不好表态,便转过头冲王处长说:“王处,我跟他们对过话,让我再进去跟他们谈。”

王处长刚要摇头拒绝,他身边的谈判专家说道:“王处,从谈判的角度上来讲,这位同志和歹徒接触过,也能说服他们放出两名老人,就表示他们之间有谈话的空间。所以还是不要换人的好。”

王处长摇摇头说:“我们的人没受过这方面的培训,再说张雨田就是个普通民警,真要是出了问题他负不了这个责任。”

“王处,还是听人家谈判专家的意见吧,不管是谁,能解决问题就行。”半天没说话的马驰突然插上一句。

“哎呀!网上有平海车站的消息。怎么还有照片呀!”牧园的一声惊呼,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几个人马上凑到电脑跟前。网页上清晰地显示着这样的标题:“平海火车站发生爆炸”、“多名旅客被劫持”、“警察、歹徒火车站对峙,上演生死时速”……有全副武装的民警站在警戒线内的照片,有车站外景,还有候车大厅的照片。最让人惊奇的是,竟然出现了两张被困旅客的照片。

王处长指着照片的手不住颤抖,说不清是气的还是吓的:“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我们都没看见被扣旅客什么样,记者们怎么知道的?这是假新闻。邱毅、牧园,你们马上给我查来源。”

邱毅问牧园:“能查到贵宾室里和外界联系的信号吗?看看有没有电话和短信进出。”

牧园边操作着电脑边回答:“从设备架起来到现在,发现有两个信号向外发送,同时还有一个信号在贵宾室内发送,每次接触点都很短,估计是在发信息。”

“老丁,看来外面有人接应他们。”马驰轻轻地碰了下丁瑞成,“得赶紧决定,要不然你们的压力会越来越大。”

事情明摆着,歹徒劫持旅客的新闻,经互联网上一传播肯定是满城风雨,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更大的领导过问这件事情,那么平海车站就会聚焦全城目光,铁路公安则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丁瑞成原本想避开这个责任,可好胜心转瞬间又占了上风。与其唯唯诺诺推卸责任,不如挺起腰杆拼一把。他果断地冲张雨田说:“大嘴,你继续进去谈判。记住要尽量拖延,多给我们争取时间。最好弄清楚歹徒还有没有后续的危害手段。”接着转身朝王处长说,“王处,事不宜迟,请您立即请示上级,如在预计时间内解决不了问题,请69次列车在平海前方站停靠。”没等王处长答话,丁瑞成又转向谈判专家,“两位专家,能不能给我的人来点儿技术支持,比如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带进去,还不容易被发现,便于我们掌握里面的情况……”

谈判专家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个金属打火机。“这个打火机里面装的是高清晰度的扩音器,能将周围几十米内的对话传送出来。哦,这位弟兄抽烟吗?”

没等张雨田回答,丁瑞成接过来放到他手上说:“他抽烟,就是不会抽现在也得会。战奇,把你的烟卷给大嘴做掩护。”

战奇从口袋里掏出盒香烟递过去。张雨田接过来连同打火机一起拿在手里。战奇看着他这个举动很别扭:“你至于吗,这么举着,跟上供似的。”

张雨田白了战奇一眼:“我上次进去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有,再进去他们肯定搜身。与其让他们翻出来引起怀疑,还不如我手里举着瞒天过海呢。”

旁边的两位谈判专家都点头赞同,凑过来对张雨田说:“你可以适时地提出给食物,给药品,这样我们就能再派进人去协助你,但千万别太着急。如果你觉得可以攻击,就说自己的名字当信号,但一定要确保人质和自己的安全。”

张雨田整整衣服就要走,战奇猛地一把拉住他:“大嘴,小心点儿,那烟抽不完的话给我带回来。挺贵的,别浪费了。”

张雨田心里泛起股说不清的滋味,他知道这是战友之间特有的祝福方式。他回过头来看看丁瑞成,发现丁瑞成的嘴唇也微微动了动,眼里同样闪着关注的目光。张雨田笑了:“老大,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就是欠你盒烟吗?你等着,我回来给你买更好的。”又朝丁瑞成挥了下手,“师傅,我没忘记咱刑警队的誓言,还是您教我的呢。呵呵,走了!”

这句话像重锤似的砸在丁瑞成心头,他看着快步走向大门的张雨田,心里默默念叨着:“坚韧不拔,穷追猛打,除恶务尽,决不放弃!”

张雨田再次进入贵宾室的时候,用枪顶住他的是有些结巴的小宝。小宝搜完身后指着他手里的烟卷问道:“你、你手里、里拿着的是、是……”

“烟卷。”张雨田赶紧跟上一句。

小宝把眼瞪得溜圆,抬起腿使劲踹了张雨田一脚:“废话,我、我还不知道你拿、拿的是他妈的烟、烟卷吗?”

这脚踹得张雨田直吸凉气,他感觉小宝出脚的力量和速度比平常人要快要狠,真有点儿受过专业训练的劲头。“兄弟,别动粗呀。你要害怕烟里下药我自己先抽。”说完他打开烟盒抽出支烟放在嘴里,熟练地打着火深吸了一口。好久没抽烟了,这口烟通过喉咙直吸到肺里,张雨田强忍住咳嗽缓缓地吐出口烟雾。

小宝将烟盒和打火机一把夺过来,锁上门推着张雨田往里面走。大虎看见张雨田,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然后让小宝把烟卷和打火机拿过来,反复地仔细查看后,顺手抽出支烟卷点上火。小宝连忙冲大虎比画,大虎朝他摆摆手:“没事,你当铁路公安是克格勃了,还能在烟里下药?他们有这心也没这技术,放心吧。”

张雨田朝大虎挑了下拇指:“还是大虎兄弟有见识,我们是正规军,有组织,不弄这下三烂的玩意儿。”

“可你们正规军也不够诚意呀。”大虎缓缓吐出口烟雾,“怎么样,刚才那一响听见了吧,知道是北京时间几点吗?告诉你我可看着表呢,再过五分钟没信儿我还有一响。如果你们再不按我说的办,我他妈的就给你们来个最后一响!”

张雨田把双手一摊:“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你们提的条件我们得向上级请示吧?就算上级立马答应给你们钱,这一千万人民币可不是小数目。你要的是小面额还不连号,全平海的银行都给你忙活也得要时间吧。反过来说,你不能因为几分钟没有消息就冲动吧。听我劝一句,别冲动,冲动是魔鬼。你给我们时间也是给你们自己时间。”看着大虎脸上有些松动,张雨田接着说,“你们要的路虎不带卫星导航已备好了,难道这还不能表示我们的诚意吗?”

大虎使劲拍了下桌子:“你他妈的跑这儿逗小孩儿玩来了?没钱给我预备车有个屁用!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走也得拉上这三个老外当垫背的!”

张雨田挺了挺腰板:“带走人你别想。要带最多把我带走,我是警察,我给你当人质。”

“我知道你们当警察的都受过教育,关键时候硬着头皮也得装大个儿。我他妈的连你跟老外一块儿带走!”

“你别着急,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先说你们所处的这个环境,整个屋子典型的四面朝阳撒气漏风,要不是有旅客做挡箭牌,你说你们能支撑多久?你当然会说你手里有炸弹。但炸弹一响,你们不也一块儿完蛋了吗?你们出来是求财的,不是当炮灰的吧?”

大虎好像被这句话打动了,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张雨田看在眼里,嘴上可没停:“我真没听说过两个人能带四个人走的,就算你能带走,出门上车你们怎么办?所以我劝你们少安毋躁,等和外面联系好了以后,你们拿着钱带上我和这些炸弹,咱们一块儿走。”

小宝在张雨田身后哼了一声:“虎哥,他、他跟咱耍、耍光棍,他妈的抽死签来了。”

“大虎兄弟,我说的可是实情,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眼前的处境。你刚说我受过教育,没错。我们干警察的遇到今天这种紧急情况,就得把自己豁出去,不是我不怕死,是我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干这个活儿就没退路,你说是不是?”

大虎猛地吸了口烟:“你这话倒是有点儿意思,我们也是没退路了,所以如果我们的要求达不到,就得给你们来点儿动静。”

“谁说没退路?你们眼前有好几条道走呢。”张雨田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引领大虎,为外面的人争取更多的时间。他能想象到,贵宾室外面肯定已经大规模地行动起来了,主要目标就是在车站周围寻找暗藏的爆炸装置。“你看呀,先从大处说,你们释放所有的旅客然后缴枪投降,我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

“你这跟、跟没说一样。”小宝晃动着手里的遥控器,不耐烦地说。

“那咱们就从中处说。你们既然求财就得有点儿耐心,给我们时间进行安排。你们狮子大张嘴要痛快了,我们得给你们去办这个事。可是就算抢钱你还得装袋子里呢,哪有说来就来的事呢?这需要时间,对吧?”

大虎盯着张雨田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盯了会儿,他朝张雨田扬了下头:“我想听你说说最不好的结果。”

张雨田摇摇头:“不好的结果我就别说了,反正肯定是竹篮打水、雾里看花之类的。”

大虎缓缓站起来,两只眼睛里冒着寒光:“你的意思就是说,今天无论怎么样,你我都得死在这儿了,是吗?”

“那倒不一定。”张雨田伸手拿起烟盒点燃烟卷,轻轻把打火机放到自己这边,这个动作自然流畅,丝毫没引起大虎的注意,“你先别上火,听我给你继续分析,机会有的是。”

此时,贵宾室外面真如张雨田判断的那样,已经大张旗鼓地满车站搜寻爆炸装置了。丁瑞成和王处长凑在仪器旁,听着贵宾室里传出来的对话。王处长频频看着手表,焦急的表情在他皱纹密布的长脸上一览无余。当他听见张雨田不停地说着车轱辘话的时候,忍不住冲丁瑞成说:“这个张雨田的嘴怎么跟老娘们儿的棉裤腰似的,絮絮叨叨说不到正题。抓紧政策攻心呀,看来不是专业的就是不行。”

谈判专家说:“王处,我觉得这个弟兄目前的表现很专业,他在用这种方式给咱们传递信息。从专业角度讲,与劫持者当面交流最怕的就是卡壳,他能不停地说话,就是在给咱们提供信息争取时间呢。不瞒您说,我们俩都认为他是合适的谈判人选。”

“可时间不等人呀,如果69次停靠平海,市里有关领导肯定要来迎接外国商务考察团。万一到时候真炸响了……不行,不能等了,得进行攻击!”王处长正颜厉色地说。

丁瑞成的头又开始了阵痛,一波一波的疼痛扯得他半边脸几乎没有了知觉。他想阻拦王处长暂缓进攻,可疼痛让他无法组织起好听的语言,他索性抓住王处长的胳膊:“王处,不能进攻!”

王处长斜了眼丁瑞成:“是你指挥还是我指挥?”

“谁指挥这个时候也不能攻击。明知歹徒手里有爆炸物,贵宾室里还有旅客,情况不明,目标不清,攻击就是拿人命开玩笑!”丁瑞成的声音猛地高了八度。

“丁瑞成!人民警察条例里怎么规定的,你就这么跟上级说话吗?准备攻击。这是命令!”王处长脖子上的青筋暴突。

丁瑞成使劲咬了咬牙,把骂街的话咽了回去:“王处,我尊重您,也服从命令。但我请您慎重考虑,人命关天啊……”

在旁边一直沉默着的马驰突然拉过王处长,在他耳边低语:“王处,里面可还有三个外国人呢,所以我建议您谨慎从事。有句话我可能不该说,真要伤了老外,您恐怕更不好处理善后。您不是已经请示上级,让69次在前方站停靠了吗?您再把这里的情况具体说明一下,我们也再向市局和市里领导汇报,最好能改变方案让列车通过。您说呢?”

王处长无奈地点点头。仪器旁一直负责监听的牧园举手示意,几个人忙又围拢到一块儿竖起耳朵听着扩音器里的对话。

张雨田的声音:“我看你们这个利索劲儿就觉得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当过兵吧?估计不会比我兵龄长,哥哥我二十年前就当兵了……”

“不愧是警察啊,怎么看出来的?”是大虎的声音。

“先说你拿枪的姿势,枪口平举,握枪的手始终扣着扳机丝毫不颤,这是受过严格训练后养成的习惯。再说刚才进门时小宝踢了我一脚,他是弹腿踢出来的,这样的踢法快速有力,没点儿武功底子做不到。你跟我聊了这么半天语速一直很平缓,这说明你心理素质良好。如果你们在一块儿当兵的话,那你是班长,小宝就是大头兵。”

“你他妈的还真神了,既然你这么能掐会算,那你看看你啥时候死?”

“呵呵,大虎兄弟,我死不了。你别瞪眼,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死不了。我是你们俩的砝码,而且还是最重的一个。不谦虚地说,比那几个老外还有分量。你们还没跑,舍得让我死吗?你别总摆弄那个遥控器,小心按错键真炸了。”

“这个不用你管。”

“好,好,我提个建议,你们哥儿俩从早晨忙活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吧?咱们跟外面联系一下让他们送点儿吃的送点儿水进来,既给你们也给这些旅客,你看怎么样?”

丁瑞成转过头对邱毅和战奇说:“老疙瘩,继续按假身份证上的照片查资料库,重点查找服过兵役的有特长的人。战奇,现在就去买快餐,准备找人送进去。只要能进去两个人,机会就来了。”

贵宾室里的张雨田虽然说得眉飞色舞,可眼睛始终没闲着。他发现每逢大虎身边的手机振动一下后,他就拿起来快速地瞥上一眼。这不是在看时间,是在读短信。这个想法一产生,张雨田的心猛地揪紧了。这说明他们在外面肯定还有同伙。

“你刚才不是劝我们吃点儿东西吗?”大虎又一次看完手机后抬眼冲张雨田说,“行啊,你拿我的手机给外面打电话,叫他们送吃的送水进来。记住,别跟我耍花活儿。”

消息递出来了,贵宾室里面要食物要水。

聚集在丁瑞成身边的战奇、范广平、邢更年和邱毅都跃跃欲试,要进去接应张雨田。王处长把脸一绷:“你们这是在菜市场呢,一个个的无组织无纪律,都给我闭嘴!让邱毅上,他的模样像个学生,不会引起歹徒怀疑。丁瑞成,你说呢?”

丁瑞成心里说你都决定了还问我意见?但转念一想,如果进去的人要配合张雨田实施解救,真刀真枪和歹徒开打,邱毅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他沉吟了一下说:“王处,我建议派战奇去。”

王处长看看战奇:“长得像个武术教练似的,穿着衣服都往外鼓肌肉,这个造型进去能不引起歹徒怀疑吗?什么也别说了,就派邱毅去!”

里面的电话又打出来了。张雨田给大家带来个特别泄气的消息,对方不让男人进去,要个车站女服务员送食物。这下大伙可愁了,现找个女刑警身边也没有呀。总不能真让车站的女服务员去冒这个险吧?王处长的脸又黑下来了。

“让我去吧……”牧园从仪器旁边缓缓地站起来。

这个声音让在场所有人的眼前一亮,但随之又黯淡下去。丁瑞成首先摇头:“牧园,你是干内勤的,这个活儿你不能去。”

牧园忽闪着大眼睛:“王处,丁队,他们这是跟咱斗心眼儿呢,咱不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您就放心派我去吧。时间拖久了他们会反应过来,这样对咱们更不利。”

丁瑞成和王处长对了下眼神,都明白牧园说得有道理,可是决心不好下。沉吟了一会儿,还是丁瑞成说:“行,你去送。家伙能递给大嘴就递,不能递也千万别勉强。带进去东西就算完成任务。”

牧园郑重地点点头,到旁边换衣服去了。战奇一把拉过邱毅小声说:“老疙瘩,牧园可够爷们儿!你别愣着了,赶紧过去嘱咐几句呀。怎么看你总跟吃了迷糊药似的,真不开眼。”范广平和邢更年也在一旁附和着让邱毅过去。他们都知道,邱毅和牧园两个人虽然是一对恋人,可总是若即若离分分合合,搞了好几年对象也没修成正果。这时候大伙也顾不上含蓄了,使劲儿往前推邱毅去和牧园说话。

邱毅走到牧园身边:“你……你可得小心点儿。千万沉住气,暴露了不仅你有危险,还会连累张雨田和里面的旅客……”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像恋人之间的嘱托,更像是领导临时安排工作。

牧园回身朝邱毅淡淡地说:“你这个队长当真是落下病根了,总学领导说话,总站得高看得远,心里总有大局观念,你累不累?”

人的潜能真是个奇怪的玩意儿,平时用不着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一旦突生压力和危难,这种潜能的爆发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牧园进入贵宾室,迎面遇到小宝的枪口后,立时调动起她的这种潜能,把自己是公安处文艺宣传骨干的事想起来了,脸上顿时现出惊恐的表情,睁大眼睛盯着黑洞洞的枪口一动不动。这个表情很到位,完全是受惊吓后标准的恐惧神情。

小宝晃着手枪连拉带拽,把她和小推车一起拽到了里面,刚要动手搜牧园的身,牧园立时尖叫:“啊!你要干吗!”同时双手紧护住前胸,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其实是喊给张雨田听的,背对着牧园的张雨田马上反应过来了。他连头都没回,冲着大虎说道:“大虎兄弟,你提的要求我们可是办到了,就别难为人家女服务员了吧。”

大虎把眼皮一翻:“我不想难为她,可我得小心点儿。小宝,让窗户旁边蹲着的胖娘们儿过去,让她搜身。你别动手摸人家。”

小宝答应一声,拽过一个女服务员。牧园迎着哆哆嗦嗦的女服务员小声说:“张姐,今天怎么让您赶上了呢?”

“大妹子,谁说不是呢,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都闭、闭嘴!让、让你们说话、话了吗?你搜、搜她,我看着。”

被称做张姐的服务员哆哆嗦嗦地伸手划拉着牧园的身体。贵宾室里服务员的所有资料,牧园在进来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一声张姐就把距离拉近了。张姐这个时候看谁都一个模样了,哪有心思分辨眼前俏丽的牧园自己是否熟悉呢?

等张姐把手放下,大虎突然说话了:“把你的上衣脱下来转一圈。”牧园照他说的做完后大虎又说,“把两个裤腿提起来。”牧园知道这是对方在检查自己到底是不是服务员,看看身上有没有暗藏着武器,幸好枪藏在手推车的夹层里,要不然非露馅不可。自己得想办法给张雨田一个暗示。

贵宾室外面的王处长越来越焦虑。随着时间不断推移,他面部肌肉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从牧园进去接应张雨田之前他就不停地打电话请示,可市局领导的电话总是占线。查看网络舆情的民警不断地向他报告着最新动态,什么平海车站警方和匪徒对峙,什么谈判正在进行中,什么搜寻爆炸物的工作还在继续等等。警戒线外面的记者还在不停地照相,四下里乱窜探听风声,搅得他恨不得把这帮记者抓过来挨个儿骂个狗血喷头。

69次列车一步步逼近平海车站,到现在也没有要改变线路的通知。王处长终于沉不住气了:“不能再等了。按照原定方案拿喇叭喊话,准备攻击!”

丁瑞成真不想再和王处长发生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争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不同意见,总是和处长拧着来,这会让王处长怎么想呢?自己还没提级就不听话了?事事和他对着干?可是如果硬要往贵宾室里进攻,结果真是吉凶难测。丁瑞成拿眼使劲儿瞟着马驰,希望他能劝阻王处长。哪知道马驰不错眼珠地盯着贵宾室大门不搭理自己。他再看看两位谈判专家,两人好像也没了主意。丁瑞成的眉头又拧起来了,这是头疼的前奏,他不得不按住后脑处的风池穴,用这样的方法暂时缓解疼痛。他想听听监控器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可耳边总是嗡嗡作响。他看见民警把大号扩音喇叭递给了王处长,看见身着黑色战斗服、头戴钢盔的特警队员蹲伏在贵宾室大门两侧。他相信特警队员们的身手,但万一有个微小的闪失给歹徒留下按动遥控器的时间……

丁瑞成还是说话了:“王处,我请您再等等吧,牧园刚进去……”

此时王处长与其说是不耐烦不如说是很愤怒。他刚要发作,忽然口袋里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张嘴就说:“你谁呀,打电话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比他还厉害:“王哲,我告诉你,上级领导已作出决定,69次列车通过平海在前方站平海新站停靠。你们要确保列车通过时不能有丝毫纰漏,所有行动待列车平安通过后再实施,听明白了吗!”

这个消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喘出口大气,悬在头顶上的雷算是暂时缓解了。可搜寻爆炸物的工作仍要加紧进行,必须赶在歹徒动手之前找出它们,就算是大海捞针也得捞出来。

贵宾室里面的大虎又一次低头看手机,这个举动让张雨田绷紧了神经,不知道他又会出什么幺蛾子。果然,大虎看完手机后朝他嘿嘿笑了:“你们他妈的非要逼着我杀个人才能答应条件吗?”

张雨田急忙向大虎张开两手:“你别冲动,有什么话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说个屁!”大虎站起身用枪顶住张雨田的胸口,“你说,这贵宾室上下左右的人怎么还没撤?你们他妈的想干吗?想要偷袭老子吗?”

张雨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看来他们外面的同伙真活跃,能及时跟他们交流信息。“大虎兄弟,你想想看,这么多人让你们俩关在屋子里还捎上我这个警察,我们外面的人当然要进行保护了,屋里进不来只能在门外守着。这是现场戒备,你说要是无论谁都能靠近贵宾室,那不就煎饼果子翻车,乱了套了吗?”

“我不跟你说这个。我是说外面的特警怎么回事!”大虎把手机朝张雨田扔过去,“你他妈的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往后撤一百米,要不然我先杀个小日本!”

电话拨通了。张雨田朝着话筒不由分说地喊:“我不管外面是哪位领导接的电话,让咱们的人后撤五十米。”

“是一百米!”大虎喊。

“整个车站大厅的宽度就一百米,还不算贵宾室占的面积,撤一百米人都掉站台下面去了谁还跟我说话?”张雨田又朝话筒说,“快点儿,如果不按要求做让人家知道了,人家就先杀个日本人。”

张雨田的电话打出来时,王处长正接到暂缓进攻的指示。早已严阵以待的特警队员们就退回到了原地。张雨田的这句话提醒了一直专注仪器的范广平,“如果不按要求做让人家知道了,人家就先杀个日本人。”他清楚这是张雨田的暗示,他在发出警告,贵宾室外面还有歹徒的同伙。

范广平马上向王处长和丁瑞成汇报。王处长先是一愣,然后对丁瑞成说:“把你的便衣都召回来,在候车大厅内外给我挖地三尺,一定要把这个混蛋揪出来!”

邱毅仰头看了看四面玻璃装潢的候车大厅:“王处,咱们这里可是众矢之的呀,万一人家用其他手段呢?”

丁瑞成环顾候车大厅四周透明的玻璃,外面几座高层建筑进入他的视线,面向阳光的玻璃窗上,星星点点地闪着刺眼的光斑。他有点儿明白邱毅的想法了。“王处,小邱的意思是说,可能有人在高处窥视咱们。”

这个发现真是让人后脊梁骨直冒凉气。螳螂捕蝉,该死的黄雀竟然不在现场,而且还不间断地发送着信息。王处长紧绷着的脸上又增添了一丝难堪,他挥挥手说:“你们继续在站内盘查,我去协调市局的同志,请他们检查周边的高层建筑。”

自从打完电话后,张雨田就默默地观察着大虎的一举一动。最好能尽快切断大虎与外界的联系,这样他就无法探知警方要采取的行动。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焦虑,张雨田不得不连续抽烟来缓解紧张。久违了的烟草味道刺激着他的气管和肺。

借着烟幕,他偷眼观察大虎。大虎虽然在注视着自己,可当他假装烟熏了眼睛用手揉搓的时候,大虎的眼神迅速地游离开,扫向那帮蹲坐在角落里的旅客。难道他是想找个人质?

“大虎兄弟,把你的手机给我。”张雨田灵机一动,“我再催一下他们。”

大虎把目光移回张雨田脸上:“你的话我能相信吗?你们警察的嘴都他妈的跟卖假药搞传销的似的,横竖都能使。”

“兄弟,我敢保证至少从我进来之后,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大虎拿枪朝张雨田晃动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指着站在旁边的牧园说道:“这个小娘们儿是你同事吧?跑进来给你送鸡毛信?”

早有思想准备的张雨田回头看看牧园:“你神经过敏了,我不认识她。再说了,我们公安处里的警花基本上都是四十五岁以上的大婶,没这么年轻的。”

大虎哼了一声,拿起手机摆弄了一下,随手扔到桌子上,对小宝说:“你让那两个女服务员把吃的给这帮人分分,刚进来这个女的不许动。张警官,既然你们很有诚意地撤离了特警,钱的事我也不着急逼你们。一个小时以后吧,拿到钱我就带着你和三个老外上车。怎么样,时间够宽裕了吧?”

这肯定是同伙送信息进来了,告诉他们特警已经撤离。张雨田紧张地盘算着,他提出的最后时限令人琢磨不透。一般劫匪为了达到勒索钱财的目的,会尽量缩短时间,可眼前的大虎却从容不迫,甚至是有恃无恐。张雨田的思路有些紊乱,不由茫然地扫视着四周,当目光滑到牧园身上,牧园手指间几个看似无意的动作让他恍然大悟。

牧园的这几个动作看似是在微微发抖,其实是轻轻地用手在腿边比画着几组数字。这是局外人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猜透的谜语,就算是刑警队里的警察也无法破译,只有担任过文书内勤这个职务的人才能心领神会。张雨田知道,这是牧园在给自己发警卫密码。这种警卫密码虽然没有摩尔斯码严谨,却简单实用操作灵活。比如“4351”是“平海”,“1162”是“车站”等等。但是这种密码只掌握在少数铁路警察手中,作为传递警卫信息使用,保密性极强。

牧园给张雨田比画的是经过简化的数字密码,翻译过来就是“警卫”、“列车”、“停靠”、“一”、“小时”、“后”。难道他们是冲着警卫对象来的?这个念头一出现,张雨田立时觉得浑身发冷头皮发麻,真要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看来自己要马上调整策略,做一次谈判工作最忌讳的事,那就是改变身份,将谈判变成攻击。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不能在牧园身上停留时间太长,马上冲大虎说:“兄弟,说了这么半天你不口渴?我可得来杯水喝了。怎么样,让你的兄弟给我倒杯水?”

“那个胖娘们儿,给警察倒杯水去。”大虎指着胖胖的女服务员说。

循着女服务员倒水的身影,张雨田又一次把目光投向牧园。这次牧园发出的暗语是“枪”、“小”、“车”、“夹层”。他明白了,牧园带进来的武器暗藏在手推车底部的夹层里,开关就是手推车边上凸出的那个铁疙瘩。这是铁路服务部门为了给食品保温在手推车上安装的夹层,经常放置一些热饮和稀饭。时间紧迫,得想办法靠近手推车,拿到里面的枪,还要第一时间打掉遥控器。这对于战奇来说可能相对容易,但对自己来说却难度很大。

“张警官,你琢磨什么呢?我可警告你,别跟我耍花活儿。惹急了我手指轻轻一动,咱们就一块儿西方见了。”

张雨田喝了口水:“兄弟,我本想告诉你我琢磨什么,可就怕说出来刺激你。”

“你他妈的是党员吧?少跟我装临危不惧。有话就说,不说老实呆着。”

“咳,兄弟,”张雨田把目光移向大虎,“我是一直想申请加入党组织来着,这么多年大门始终敞开着,可是把门的传达室大爷就是不让我进。不过得谢谢你提拔我,等这事完了我要能落个全须全尾,回去还得申请加入组织……”

“你谢我?”大虎疑惑地看着张雨田,“你脑子进水了吧,我又不是你们局长,我怎么提拔你?”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不妨跟你交交心。我从进来的那个时候起就没想能落好,只是不明白你们哥儿俩为什么要干这个事。你看看你跟小宝多说也就三十出头正当年,高风险高回报的职业有的是,干什么不吃饭呀,怎么就选择了这行呢?通过跟你说话我有点儿明白了,你要么是讲义气,要么就是有难处。否则光天化日之下劫持人质,法律的惩罚你难道就不害怕吗?”说到这儿张雨田故意停顿了一下,他发现大虎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了旅客人群,但迅即又收了回来。他继续说,“我只能这么解释,你的行为跟你所受的教育有关。你呀,就是一人家牵驴你拔撅的主儿,看着唬人其实挺笨的,基本属于倒霉催的。”

“你他妈的说啥呢?”大虎的脸色变了,“腾”地站了起来,“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张雨田也站起身:“咳,怎么说着说着就蹿儿了,是不是我说对了?我奉劝你悬崖勒马别给人家当炮灰,想想自己的前程想想自己的家人,别傻了吧唧一脑袋钻火葬场里去,真到那个时候我想救你怕是也只能捞一把骨灰。”

这番话等同于连教训带诅咒,气得大虎脸色发青,他上前两步猛地抓住张雨田使劲向后扔了出去。张雨田借着大虎的力量顺势倒在地上,朝着手推车的方向滑去。滑到车前猛地坐起身,使劲按动推车边上的按钮。意想不到的是,夹层竟然被卡住了。就在张雨田愣神儿的当口,牧园突然喊道:“大嘴,旁边还有一个!”

他马上醒悟,抬脚踢向车边上的又一个按钮。“啪”的一声,夹层弹出车底。

瞬间的变化使大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他一纵身迈过椅子向张雨田扑去。他的动作比张雨田要快,在张雨田伸手抓向手枪时抬腿踢向车子。手推车被大虎猛力踢开,张雨田刚要转身去追,忽然感觉到一股风声直冲后背。是大虎的拳头。匆忙中他没有躲避而是侧身迎击,顺势摆出一个勾拳。这是战奇告诉过他的搏击要领,遇到对方攻击,自己处于弱势时千万不要闪避,否则越躲越乱,应该迎向对方尽量缩短攻击距离。

这种拼命的方式如同军队里的逆袭。但这种方法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能适用,强对强或许能打个平手,要么是两败俱伤,弱对强只能是弱方更吃亏。张雨田恰恰是第二种情况。大虎的拳头和他的拳头同时落到对方的身体上,结果却是大相径庭。大虎只是晃动了下身子随即稳住脚跟,而张雨田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没容张雨田喘匀这口气,大虎又跟上去一脚。这一脚踢得张雨田双脚离地飞向门口。在他要落地的时候,猛然看见手推车的夹层就在自己眼前。他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顺势捡起地上的手枪指向大虎:“不许动!”

大虎停住脚,看着眼前的枪口说:“够麻利的,可跟我比起来还差点儿。铁路警察都你这模样吗?”

张雨田坐在地上,一只手揉搓着疼痛的胸口:“你……你就谢天谢地吧。遇上我算你捡个便宜,要是遇到我师兄……”

“你瞧瞧,都他妈让我打成酸梨了嘴还不闲着呢。”大虎居高临下地看着张雨田,“遇到你师兄又能怎么着?”

“哼,他能把你打得开了粥厂——满地找玉米粒。”

“你就吹吧,我看看你能有多横。小宝!”

小宝答应着把牧园推了过来,枪口顶在牧园的耳根上。张雨田大吃一惊,怪不得小宝没向自己开枪呢。

大虎说:“张警官,你是喝了血酒抽死签呀。我他妈的偏不成全你!有种你就开枪,枪一响这小娘们儿也一块儿完蛋!”

“咱们都别动,都别动!我放了你,你也让他把牧园放了。”张雨田喊道。他希望自己的喊声能通过打火机的麦克风传出去,让外面的特警队员停止行动。

“大嘴!你别管我,开枪!”牧园跺着脚朝张雨田大声喊。

牧园近乎于拼命的喊声刺激了小宝,他举起枪柄狠狠地砸向牧园的头部,血立时涌了出来。张雨田心里一颤,枪口垂向地面:“别伤害她,我听你的,我放下枪……”

外面的特警队员们又一次被召回到原地待命。是丁瑞成下达的命令。

王处长终于按捺不住,冲丁瑞成咆哮起来:“丁瑞成,知道谁是现场指挥吗?刚才多好的机会啊,你这是渎职,是违抗命令!”

丁瑞成脸憋得通红,当着这么多下属和同事挨骂,在他的从警生涯中还是第一次。他压住拱到嗓子眼儿的怒气对王处长说:“张雨田大声喊叫就是告诉咱们不能攻击,如果他按照约定喊出自己的名字,那时再进攻才是最佳时机。”

王处长不听丁瑞成的解释,冲着撤回来的邱毅骂道:“你们特警队听谁的指挥?谁让你撤你都撤?还有没有一点儿组织纪律性!”

邱毅面带惶恐,但回答却是有条有理:“是电台里叫撤退的,能指挥我们的只有您这里呀,我们就是听您的命令呀。”

这句话提醒了王处长,他想起自己喊完准备进攻以后就退到后面去了,掌握电台的是丁瑞成。“你什么耳朵?我的声音和他的声音你听不出来?我看你是成心贻误战机!”王处长又转向丁瑞成说,“这都是你带的兵吧?你看看啊,缴枪的缴枪,不听指挥的不听指挥,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丁瑞成终于忍不住了,把手中的水杯和药片猛地朝地上砸去。战奇连忙向前抢了几步站到丁瑞成的身边,他太了解师傅的脾气了,这是要发作的前兆。他猛给邱毅使眼色让他挡住王处长,可是邱毅低着头没有看见战奇的暗示。

王处长被丁瑞成的举动吓了一跳:“丁瑞成,你想干什么?”

眼看着两人就要爆发冲突,盯着监控器的马驰忽然喊道:“都别吵,你们听听,里面的情况有变!”

贵宾室里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不仅让外面的人意想不到,就连张雨田和牧园也如坠雾中。

大虎示意张雨田把枪踢到自己跟前,俯身捡起后对牧园说:“他是你对象吧,这感情挺深的呀,我吓唬两下他就缴枪了。”

牧园被小宝扭着动弹不得,她忍着疼痛干脆利落地说:“别废话!他不开枪是惦记旅客的安全,不像你们这俩脏心烂肺的玩意儿!”

大虎哼了一声,用枪指着张雨田,让他退回到座椅边上,自己拿起烟卷点燃,眼睛却不时瞟向桌上的手机:“张警官,你刚才怎么不开枪呢?”

张雨田抹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因为我觉得你压根儿就没想杀人,所以我不想伤害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钱没拿到,再落个杀人的罪名就更不值了。就算今天拿到钱,你抬眼看看外面这个阵势,你能走多远?再退一步说,即使你把房子炸了,我们这帮人打包陪你去阴曹地府,你的目的还是没达到。你是聪明人,想想值不值?”

“你怎么知道我没拿到钱呢?”大虎的话脱口而出,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连忙改口,“是怕我兄弟摁了炸药你不好交代吧。”

“我人都没了还交代个屁呀。我只是替你们俩惋惜,稀里糊涂走岔了道,千万别落个人家吃肉你连汤都喝不上的下场。”

大虎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被张雨田的话打动了,还是内心里泛起郁积的忧虑。桌上的手机又闪动起来,他急忙拿起手机查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但随即又被焦虑和恐惧掩盖,仿佛服刑的犯人遇到大赦却不知道该归往何处。这个稍纵即逝的表情没有逃过张雨田的眼睛,他紧跟着说:“大虎,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别干人家牵驴你拔撅的事。你眼前的路有很多呢,不止是顽抗到底这么一条。”

大虎朝小宝挥挥手示意放开牧园。张雨田急忙跑过去扶住牧园,扯下脖子上的领带给牧园止血,对旁边的女服务员说:“别愣着了,快找医药箱去呀!”

女服务员在服务台里面翻箱倒柜找出医药箱,拿出纱布和药水。张雨田扶着牧园坐到椅子上,先拿医药棉止住牧园头上的血,然后用纱布轻轻地包裹伤口,怜爱和痛惜在他的眼里四处流淌,仿佛眼下的危险根本不存在一样。

“张警官,你刚才说我眼前的路有很多,是吗?”大虎突然发问。

“路有很多,看你怎么走了。如果你非要选择顽抗到底这条道,你把这些旅客和我的同事放走,我陪着你。”

“哦,如果我投降了,你会不会立功呢?”

张雨田给牧园贴上胶布,顺口答道:“你跟我演电影呢,说喜从天降就真的能天上掉下来个馅饼?”

大虎突然做了个让张雨田始料不及的动作。他握住枪口将枪柄递向张雨田。张雨田本能地一把将枪抓到手里。

“张警官,我们俩现在向你投降,让你立功。”

这个结果与其说让张雨田喜出望外,还不如说是迎头给他来了一闷棍,打得他眼前金光乱闪。“你、你、你怎么投降了?”

大虎举起双手:“张警官,我们向你投降,桌子上的遥控器也给你。”

一切来得都是那么突然。好比是刚从冰窖出来,劈头盖脸又浇上壶开水似的,冷热不均不说,关键是没有过渡让人受不了。刚才还是严阵以待紧张万分的局面,顷刻间化于无形。犯罪嫌疑人向警察投降了,而且投降得很彻底。以至于张雨田接过手枪,拿起遥控器,看着举起双手的大虎,还觉得是在做梦。

外面的大队人马闻讯后一窝蜂涌进来,三下五除二给嫌疑人戴上手铐。大虎和小宝表现得很配合,没有丝毫挣扎。将要带离现场时,小宝突然对着被当作人质的旅客们喊道:“是我、我释放的、你、你们,你们、记、记着、记着拿赎金……给钱……”话没说完就被特警队员们捂住嘴,麻利地套上个黑布头套带走了。

邱毅冲进来扶住牧园,搀着她走出贵宾室。战奇和范广平、邢更年也各司其职,疏散旅客,拆除遥控器上的爆炸装置,调查取证。整个事件的功臣张雨田被扔在了旁边。张雨田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分不清是喜悦还是茫然。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真像是在演电影。影片的男主角是他,女主角是牧园,可电影演完,女主角却让别人领走了,剩下男主角寂寥地对着空镜头愣神儿。张雨田暗自叹口气,找个角落坐下想静静心。就在屁股挨上座椅的一刹那,存留在脑海中的记忆片段又显现出来。大虎频繁使用的手机,恍惚间瞟向人质的眼神,他能短时间弄清楚人质的基本情况,那些来往的信息,遥控器的最大接收范围,大虎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拿到钱呢”,还有他投降前查看手机的表情。张雨田使劲晃一下脑袋,他隐约感到这些情节可以用根线串起来,但他一时间却找不到线头……

“大嘴,想什么呢?跟老和尚打坐似的。”是战奇的声音。

张雨田抬头看着战奇:“老大,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可一时也说不上来毛病在哪儿……”

战奇拍拍张雨田的肩膀:“兄弟,你那点儿心思我知道。当哥哥的我可得嘱咐你几句,牧园跟邱毅都相好许多年了,别惦记了。好女人有的是,回头让你嫂子在她们公司里帮你找……”

“哎呦,我的大哥呀。”张雨田扒拉开战奇搭在肩上的手,“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案子。”

“这个案子市局接手了,人暂时放在咱们看守所看押,咱们现在是帮忙善后。师傅都已经让万政委叫回去了。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哥儿几个一会儿去吃一顿,给你压惊!”

丁瑞成回到公安处的时候,万政委在办公室里等着他呢。万政委五十出头,是个干净利索的人,还有一副颇具磁性的好嗓子,这让他在讲话和作报告时极具感染力,常常赢得大家的认同和掌声。同时他还有个超级响亮的名字叫万世荣。他曾经这样跟人解释过,自己的名字就是代表着当一名铁路公安万世光荣。

见到丁瑞成走进来,万政委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拉他来到沙发上就座,又客气地递过来支“中华”。“这次出差还顺利吗?嫌疑人安全带回来了吧?你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吗?吃没吃药啊?”一连串的关心加问候弄得丁瑞成很不好意思,连忙提起精神作了简短扼要的汇报。

说到下车正巧赶上歹徒劫持人质的时候,万政委摆摆手说:“老丁,这事我知道了,你们处理得不错,这说明咱们刑警队不仅能千里追凶飞车打流,就连阵地战也是很过硬的呀。”

“万政委,咱们铁路公安在这方面经验少,主要还是平海市局的同志帮了不少忙……”

万政委笑了笑:“我知道,火车站毕竟还是咱们在平海的地盘嘛。我还知道,你因为这个案子跟王处闹了点儿小摩擦,是不是啊?”

丁瑞成心里暗暗琢磨,这是谁的嘴这么快呀,上午刚发生的事,现在就有人趁着热乎端给领导了。

“你呀,老丁,这么多年脾气就是改不了,临出差前我是怎么跟你透的气,遇到案件就全忘了?”话里含着点儿责备的味道。

丁瑞成把想说的话咽回到肚子里,这个场合自己无论怎么说都有点儿辩解的意思。本来嘛,人家好心好意透露消息给你,又让你带队出去抓人顺便着给你脸上贴金,再辩解反而显得矫情。

万政委大度地摆摆手:“算了,江山易改。咱们同事多年都了解。王处那里回头我跟他再聊聊。老丁啊,我有个好消息要通知你,说完你头疼病准好。你的事所有程序都走完了,上边已经批下来了,过两天就正式宣布。丁副处长,我这是先向你祝贺呀!”

这个消息对丁瑞成来说真是特大喜讯。虽说自己从干警察的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当官,可是看见年轻人噌噌地进步,有的还走在了自己前头,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这回好了,自己的级别问题解决了,好歹回家见到老婆孩子也有个说嘴的地方。

万政委将桌子上的烟推向丁瑞成:“都是老伙计,你也别假装客气,咱俩之间别说那些套话了。我接着告诉你后面的安排。考虑到刑警队紧张的工作节奏和你的实际情况,准备让你以后分管法制、总务和巡防大队这几个部门。”说到这儿万政委将身子靠到沙发背上,“这几个部门也不轻松,你还得抓紧时间熟悉情况。不过今天你出差刚回来,又解决了个大案子,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休息两天。你也该喘口气了。”

丁瑞成连忙说:“政委,我还是先别休息了。车站贵宾室的案子挺麻烦的,我想还是跟下去,一来可以和市局的同志们配合,把活干漂亮了;二来也能多带带下面的弟兄们。”

“你呀,真是受累的命。刑警队的事有王处分管,你就别再操心了。再说了,你跟他刚闹别扭,也该避讳一下。听司机小王说你老婆输液呢,快去看看,别让她总埋怨你不顾家。哦,顺便把这个喜事跟她念叨一下,说不定听到这个消息她的病就好了呢……”

丁瑞成到铁路医院的时候正赶上饭口,平时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显得有点儿空旷。他问了问值班的护士,找到了正在输液的赵兰。看见自己的老婆躺在干净明亮的病房里,丁瑞成的心里安定了许多。

赵兰看见他就开始倾诉,把憋了好几天的话统统倒给他听。先是说家里的水管漏水,找来个师傅修理,结果是好了半天又坏了。然后就是闺女小丽的奶奶不舒服,折腾了三天才见好。再然后就是自己听说超市促销,赶着排队去买便宜鸡蛋,结果回家就感觉天旋地转,给小丽打电话,她竟跑北京玩去了。最后还得说老疙瘩小邱,听着信儿就来了,把自己送到医院,还找了个这么好的房间输液。

邱毅这孩子办事很细心。丁瑞成觉得邱毅在自己的几个徒弟当中是最有出息的,所以在公安处刚刚开始竞聘的时候,他力主邱毅去竞聘中层领导的职务,还主动为他找几个副处长疏通关系,成就了这个公安处历史上年纪最轻的特警队大队长。

平时丁瑞成只要外出办案,邱毅肯定主动操持起自己家里的后勤保障,不是送东西,就是带身体不好的老伴去看病。难得的是他不仅仅照顾自己一家,还兼顾着其他的队员们。刑警队哪个队员出差时间长,他就带上人去家里看望。夏天送西瓜冬天买白菜,虽然事情不大,但总能感动得大伙心里热乎乎的。所以邱毅在队里的人缘也极好。

赵兰的话匣子只要一打开就不停,丁瑞成都听习惯了。他边听边扫视着屋子里的摆设,鲜花、水果、饮料堆了一地,忽然他发现病床边的柜子上还放着个车载小型电视。赵兰指着电视说:“这是你徒弟邱毅怕我一个人输液闷得慌,特意带来给我看的。”

丁瑞成说:“你怎么不看呢?不会开吧。”说着就动手插电门调天线,经过一阵鼓弄把平海卫视调出来了。

趁着赵兰看电视的工夫,丁瑞成把自己升官的喜讯说了,真如万政委猜想的那样,赵兰情绪立刻有了变化,开心多了。情绪一波动话又多了,丁瑞成只好耐着性子听她宣讲。平时赵兰也没机会长篇大论地和自己说话,就当她是开现场会吧。想到这儿丁瑞成心里很松快,双手轻轻地给她按摩着腿,眼睛盯着电视看午间新闻。

一则午间快报引起了他的注意。新闻说外国商务考察团今天上午抵临平海新站,副市长吴永东率商务委一行人前往欢迎。这不是上午原定要停靠在平海站的列车吗?丁瑞成不由皱起双眉紧盯着电视上的画面。突然,一个镜头让他心里一颤。

张雨田被战奇架到饭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其实说没带钱真是冤枉,因为钱都被他换成车票了。他把这个噩耗跟战奇一说,气得战奇马上要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张雨田只好打躬作揖地说:“你先把钱垫上,实在不行算我欠你们一回,下次补上。”战奇他们几个人只好作罢,但是提出个条件,让张雨田在吃饭时唱上两口京韵大鼓,就算是用艺术埋单了。

饭馆的老板认识他们几个,先找了个单间沏上茶。战奇瞧了眼若有所思的张雨田:“大嘴,装会儿得了,别没完没了的。”

范广平和邢更年也打哈哈,一个说大嘴是在琢磨给他挂奖章时的感言呢,一个说他张嘴就能来不用想,他是琢磨给咱唱什么呢。这几个人都知道张雨田有个最大的业余爱好,那就是喜欢曲艺。整本的《隋唐演义》都能说得上来,大段的京韵大鼓不用伴奏唱得跟专业演员不相上下,公安处搞个联欢每次都少不了他。

饭店老板不一会儿就把桌子摆个满满当当。战奇举起酒瓶朝张雨田比画,意思是说给你倒酒。张雨田连忙托住战奇的手:“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那你抽烟。”

“都戒好多年了……”

“废话!”战奇把眼一瞪,“你在贵宾室里抽的是啥?白面儿?”

“老大呀,那个时候我不抽行吗?不抽那俩小子准得怀疑打火机里有消息儿,我不就露馅了吗?”张雨田顺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你可收好了,挺贵的。我喝茶行吗?”

范广平拿起酒瓶边倒酒边劝:“老大,他不喝咱们哥儿仨喝。出差回来脚没落地又赶上个劫持人质,说起来也够背的,喝两口冲冲煞气,来……”

四个人同时举杯,战奇拿出大师兄的气势说:“平时都挺忙,聚一块儿不容易。咱们这杯酒先敬敬今天的功臣张大嘴,没费一枪一弹愣说得嫌疑人缴械投降了,功劳大大的!”

范广平和邢更年也起哄,张雨田一个劲儿摆手:“你们别骂我了,这回纯属是天上掉馅饼,还是肉馅的,砸我嘴上了。”

邢更年说:“话不能这么说,没你这位孤胆英雄进去谈判,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张雨田还要说话,被战奇拦下了:“你还让不让我们喝了,赶紧闭嘴,今天谁都不许谈工作,谁谈谁是小王八,大伙儿干杯。”

几杯酒喝下肚,气氛自然热烈不少,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了工作上,还是战奇自己起的头儿。他先是感叹一路的追捕加上押解不容易,回到平海后又遇上劫持人质,整个儿一马不停蹄。紧跟着就说张雨田危难之时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面对犯罪嫌疑人沉着冷静不愧是英雄虎胆:“连市局的谈判专家都夸你是个好呀么好青年。”

邢更年抿口酒说:“大嘴,给哥儿几个来一段!”

这个倡议立刻得到其他人的响应,战奇说来段“风雨归舟”,范广平说来段“丑末寅初”,邢更年拍着桌子说唱“重整河山待后生”。张雨田想了想说:“还是来段你们没听过的吧,老话说生书熟戏听不腻的曲艺,我给哥儿几个来段‘正气歌’。”说着张雨田站起来清清嗓子唱开了。

“南宋迁都在临安,锦绣山河半边残,宋度宗无道朝廷昏暗,贾似道误国失去了江山……”

几句唱下来立即赢得满堂喝彩,战奇把茶杯端到张雨田嘴边说真有骆派的味儿,赶紧饮饮场继续唱。邢更年挑起拇指说这也就是咱们哥儿几个,换了别人得给大嘴钱。这句无意的话像针刺似的扎了张雨田一下,他脑中又闪现出小宝被带走时的场面,他对着旅客的喊声萦绕在耳边,“是我释放的你们,你们得拿赎金……给钱……”

战奇拍拍桌子:“别愣着呀,继续,哥儿几个还等着呢。”

张雨田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继续往下唱:“那元军破襄阳取樊城临安攻陷,南宋王朝屈膝降元,文天祥在南疆挺身赴难,率义军抗击强敌扫狼烟,虽然是几处州县得收复,怎奈兵微将寡孤立无援,遭围困,败走崖山无退路,中埋伏……中埋伏……”

“怎么了,他中埋伏你忘词了?”战奇疑惑地说。

张雨田摇摇头:“刚才走神儿了,没转过弯来。还是上午那事闹的,感觉着是有点儿中埋伏了。”

“不是都跟你说了吗,这个案子市局接手主办,咱们就是协助办案,要不然我们哥儿几个哪有时间出来吃饭呀。你就别瞎操心了。”

“可是好多的线头我归拢不上呀。再说当时我在现场,许多环节我是最清楚的。我总觉得他们主动投降这事有蹊跷。”

战奇把嘴一撇:“刚才我怎么说的?谁提工作谁是小王八。”

张雨田嘿嘿一笑:“老大,刚才可是你先起的头儿。”

战奇瞪着张雨田,然后又把目光投向范广平和邢更年,两人同时朝他点头。看到震慑不起作用,战奇爽快地把手一挥:“得,我认。既然我这个大队长都是了,那你们也别闲着了,咱们索性串串案情吧。”

几个人把桌子上的碟碗扒拉开腾出块地方,战奇先拿起个汤碗嘴里念叨着这是车站,又抄起个酒杯放在里面说这是贵宾室。不一会儿筷子、汤勺都被当成了标志物饭桌被摆得满满当当。

张雨田说:“前面的事大家都知道,咱从炸弹响了开始说。哪儿是炸点呀?”

范广平答道:“一站台上的垃圾箱。当时是我和市局同志勘查的现场。”

战奇接上话茬儿:“有结果吗?”

“是个精巧的爆炸装置,手机引爆,但炸药威力不大。”

张雨田拿出一颗花生米放在边上:“这是第一个问题。我看见大虎拿着的是遥控器,先别说功率能否达到这么远的距离,单是引爆方式就不一样。”

战奇嗯了一声:“说明外面还有同伙接应。这个人负责按里面的指示引爆炸药。刚才我们出来时现场排爆工作还没结束呢。网络上的照片有着落吗?”

张雨田又拿出一颗花生米:“老大说的是第二个问题。网络上的照片说明大虎与外界有联系渠道。这个事我暗示过你们。”

邢更年说:“网上照片的事暂时没结果,但查到有两部手机跟里面联系频繁,每次接触点都很短,可能是在发短信。同时贵宾室里也有短信互发的情况。”

“这就是关键点。”张雨田指着被当做贵宾室的酒杯说,“外面有人接应这可以肯定。里面的人为什么还互发信息呢?有话当面说不就得了?我进去的时候观察过,旅客手抱头哆嗦得跟筛糠一样,三个外国人说中国话都费劲,他们根本没有和大虎交流过。”

“你是说……”战奇疑惑地看着张雨田,“他们还有一个同伙暗藏在旅客当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咱们放出旅客的同时不就把这孙子也放出去了吗?”

张雨田点点头:“极有可能。你们在外面查找有结果吗?”

战奇指着邢更年说:“骆驼,当时是你和市局同志一块儿检查的车站里和周边高楼。回来也没见你汇报呢。”

“警戒圈里面都是咱们的人,这个可以基本排除。”邢更年说,“平海站周围最高的建筑有三座,国星大厦、民宇大厦和望海楼。从俯视观察的角度上说,视野最好,能看到平海车站候车大厅的是国星大厦。”

“有发现吗?”

邢更年摇摇头:“我拿不准,怕说错了干扰大伙的思路……”

“你真是更年期提前了。‘墨迹’(网络语言,意即动作慢)!咱们这是捋线头儿,又不是决定侦查方向。快说!”

“国星大厦里面是一家外企,二十层是这家外企的休闲健身中心,我在那里发现了一台架设好的高倍望远镜。据管理人员说,这是他们为职员安排的,好让大家在工作之余能放松一下。可我发现如果调整这个望远镜的方向,能看到平海车站候车大厅……”

“你是说,这架望远镜被人动过?”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问过管理人员,他们说经常有人调整角度看风景,但一般都在中午休息时间,上午不会有人来。”

“你就没检查一下门窗什么的?”

邢更年唉了一声:“老大,你别着急呀。我们和管片派出所民警一起去的,进入大楼前也封闭了整个区域,当时没有人进出,而且门锁也没有撬动过的痕迹。”

“说了半天跟没说一样。”范广平调侃道,“还真起到了干扰思路的作用。”

“我话还没说完呢。”邢更年白了范广平一眼,“我在挪动这架望远镜时,在上面闻到股淡淡的烟味。我当时就警觉起来,这说明看望远镜的人会抽烟,而且离开时间不长。于是我就仔细查看周围,竟然连一点儿烟灰也没有。所以我就想,假如有这么一个人会抽烟,有开门的钥匙,懂得消灭痕迹,能和嫌疑人联系,还能在我们到来前离开,他会是什么人?”

“真不愧是追踪高手,师傅没白教你。”战奇兴奋地说,“有没有跟市局的同志交流一下?”

“我跟市局负责的同志说了,他们得先采集望远镜上的指纹然后进行比对。可我想效果不大。嫌疑人要是戴手套呢,这个线索不就扯远了吗?而且现场脚印很乱,短时间内无法定位。”

“能闻出是什么牌子的烟吗?”

“时间久了闻不出来,再说屋子一直是通风的状态。我只能说这烟味很熟悉,但不能确定。”

范广平呵呵一笑:“你不是号称狗鼻子吗,怎么失灵了呢?”

邢更年抬腿踢了范广平一脚:“边儿待着去,瞎起哄。”

张雨田拿起个花生米放在一边:“这是第三个问题。第四个是,大虎和小宝为什么投降?”

一句话把在座的几个人问愣了。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上述推断都能成立的话,那么大虎和小宝的投降就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了。继续往下推断,大虎和小宝在车站劫持人质就不是偶发的案件,而是有预谋的团伙作案。这个团伙不会少于四个人,他们分工明确、组织严密、内外呼应、胆大妄为。

“假如是求财,他们并没有得逞呀?”战奇说,“制造恐慌?就凭他们点的那个炮仗,动静也不大呀?”

范广平点点头:“我同意老大的意见,要是制造恐慌,应该炸人员密集的地方,比如广场、车站商场,至少是候车室。他们这么干的动机是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

房间里的沉默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战奇掏出手机,是老疙瘩打来的。“老大,你们在哪儿?”

战奇回答说:“老地方吃饭呢。”

“大嘴在吗?”

“哥儿几个都在了,你找他有事呀,干脆过来吃饭吧。”

邱毅说:“电话里讲不清楚,让大嘴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战奇放下电话,对张雨田说:“大嘴,他是找你来的,好像有急事。”

张雨田盯着桌上的碗碟连眼皮都没抬:“他找我?我首先不是领导,其次又不是他爸,找我干吗?”

战奇扬手拍了张雨田一下:“大嘴,别总记着以前的事,怎么说邱毅也是你兄弟。他进步快咱应该高兴呀。你别总板着个驴脸。”

张雨田没再搭腔。范广平和邢更年对了下眼神儿,彼此心里都明白张雨田的痛处。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张雨田和邱毅同在看守所值班,当晚停在车库里待修的汽车突然起火,火势越烧越猛,殃及隔壁的监室。看守所的民警边救火边匆忙转移犯人,就在这个当口,一名叫宋林的嫌疑人越狱逃跑了。事后展开调查,邱毅说看见张雨田起火前提审过宋林,两人行走的路线经过车库门前,张雨田当时还抽着烟。要命的是技术勘察得出结论,起火的原因是未熄灭的烟头所致。联系到平时嗜烟如命满处乱丢烟头的张雨田,责任很自然地落实到他头上。结果是张雨田记大过处分,赔偿损失,正在考核中的预审大队副队长也飞了。事后张雨田单独找邱毅聊了一次,说的什么大家不知道。从那次聊天以后张雨田就戒烟了,而且对这个老疙瘩邱毅也是越来越疏远。

几个人正在苦思冥想地较劲儿,邱毅推门进来了。战奇和他打招呼:“老疙瘩,你十万火急的,什么事呀?”

邱毅小声说:“我是来搬救兵的。大虎和小宝在看守所里凡人不理,就提一个要求,要和抓他们的张警官说话。”

张雨田伸向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这案子不是市局接手了吗?”

邱毅凑过去说:“你是没看见,市局的几个预审专家突击审查了半天,这俩小子跟复读机似的就一句话,‘要见抓我们的张警官,他来我们说。’这不王处才让我满世界找你吗?”

战奇兴奋地拍拍张雨田:“大嘴,就该你小子露脸!刚说服犯罪嫌疑人投降立下奇功一件,这会儿马上又要再立新功!”

张雨田说:“我没准备呀,手里连个嫌疑人的资料都没有……”

邱毅说:“预审那边都备好了。王处长说你是主审,我们全给你打下手,务必争取时间尽快拿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雨田只好跟着邱毅出门上车。

望着远去的汽车,范广平不无担心地叨咕着:“我看……大嘴跟老疙瘩拧不到一块儿去。”

汽车在大街上飞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张雨田望着车窗外甩到后面的树木和车辆,牧园脸上淌着血迹冲他大喊的情景如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他侧眼瞧瞧开车的邱毅,邱毅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等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牧园怎么样了,伤势重吗?”

邱毅说:“我送她去的医院,没大事,就是得缝几针。现在也许都回家休息了吧。”

张雨田很想再详细询问一下牧园的伤势,可是又不想表示出特别的关心。牧园现在是邱毅的未婚妻,不再是那个刚分配到单位满处追着自己叫着大哥学习业务的女孩子了。他感到有些酸楚,说不清也吐不出来,只能悄悄地咽下去。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暗恋着牧园,又怕被牧园拒绝,思前想后顾虑重重。就在这个时候邱毅出现了。邱毅年轻帅气,又有公安大学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吃苦肯干的作风,很快就博得了刑警队上上下下的好感。关键是邱毅也喜欢牧园,而且行动起来非常迅速,好像是在抢夺胜利果实一样。所以,当张雨田最终鼓起勇气想对牧园表达情感的时候,牧园和邱毅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结果是把张雨田撂旱地上了。战奇对这件事的评语是,论起业务搞案子你张雨田贼精,可要说感情问题却总是慢半拍,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汽车在铁路看守所门口停了下来。铁路看守所在城乡结合部,外围是铁路的一个大货场,要经过两个隧洞穿过一片垃圾场才能看见大门。围绕着看守所两边高墙的是高架的铁道线,经常有轰轰隆隆开过去的整列火车。看守所里的民警对火车的汽笛和轰鸣声都习以为常,以至于熟悉到拿列车经过的时间对表,基本分秒不差。

张雨田刚下车,猛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张师傅,是张师傅吗?我等您半天了……”

他回头一看,是公安段丢枪的那个小民警刘刚。“你等我?”

刘刚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可还是壮着胆子走过来说:“张师傅,您解救人质的事情我全知道,我特佩服您。我想,我想和您学学……当一名刑警。”

张雨田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刘刚,突然萌生出一种好感。面前的刘刚和以前的自己太相像了。当时他也是这么走到丁瑞成跟前,大着胆子表达了自己的愿望。想到这些,张雨田对刘刚说:“你想得简单了,刑警不是说干就能干的,公安段那边你不用去上班了?”

“郭段长让我停职反省呢,反正也没事,您就让我跟您长长见识吧。”

张雨田想了想说:“好吧,正巧我也缺个记录员。咱可先说好,就这一次,明天你还得回去,哪有停职反省还跑出来帮忙的。”

引起丁瑞成注意的电视画面不是笑容可掬的老外,也不是满面春风的副市长吴永东,更不是穿着打扮入时的美女翻译,而是镜头掠过时,在后面警戒的警卫队员们。

铁路上的警卫工作是相当严密的,各级领导出访、到达、迎送等都有具体的保卫方案,往往是大批警力倾巢出动。但是随着社会不断发展变化,老式的警卫方式也进行着相应的调整。以前满眼的着装警察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着便装的民警担负起这个职责。

平海铁路公安处为顺应形势,几年前就成立了这支专门的警卫队伍。丁瑞成看到的就是他们,并且随着镜头不经意间划过,他还看到了警卫队长付泽坤的身影。让丁瑞成疑惑的不是他们在执行任务,而是他们出现的地方。

丁瑞成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每当许多问题纠结在一起需要思考时,头疼总是悄悄地掩杀上来。怕老伴担心,丁瑞成站起来推门来到走廊上,点燃一支烟。他知道每一次警卫工作都会有严格的方案,时间精细到分秒,人员细化到具体位置,包括区域与区域之间的结合部都会顾及到,即使临时变动或更改方案也是在原基础上调整。那么问题就出来了,69次列车上的外国商务考察团原定是要在平海站下车,因为突发的劫持人质事件才决定停在平海新站。从上级领导决定列车改线到停在新站这段时间里,原来在平海站的警卫力量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到目的地,更谈不上组织起严密的安保。

可事实上他们都在新站执行任务。这说明至少在列车改线停靠之前,他们就赶到了新站做好了警卫准备。这个决定可够大胆的,严格地讲,在未接到上级命令之前擅自调动警卫力量,擅自更改警卫工作程序,后果是很严重的。丁瑞成犹豫片刻,掏出手机拨通了付泽坤的电话。

“喂,丁处啊,我还没给你道喜呢……”手机里传来付泽坤的声音。

“你别瞎喊,我这还没正式任命呢。”

“不就是这几天的事吗。呵呵,我这也是提前抱抱领导的粗腿,免得以后你给我小鞋穿。这次你可立大功了,这叫连中三元。提职提级进班子,追捕嫌疑人成功,回到平海还顺手解决了人质危机。你都快成明星了。”

“明星还得说是你老弟呀,”丁瑞成顺势引导着话题,“刚看午间新闻了,你跟在市长和老外后面,比他们都抢眼。”

“是吗?我得赶紧让我媳妇看看咱的光辉形象。”

“说起来我也挺佩服你的,从平海站赶到平海新站,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安排得有条不紊,算你厉害!”

“没有呀,我们一直在新站这边呢。”电话里传来付泽坤疑惑的声音。

丁瑞成的心紧了一下,“原定69次不是停平海吗,你们不在这边警卫跑新站那里等着干吗?”

“哦,是早晨万政委说的,原计划可能有变,要做好市里领导去新站迎接老外的准备,所以我们才去的那边。不过去新站也对了,正好躲开你们这边开打……”

丁瑞成支吾着挂断电话,一屁股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万政委是神仙吗,能未卜先知,还是他早就接到上级指示要改变迎接地点?可是改变地点是在大虎和小宝劫持人质以后临时决定的,这里面还牵扯到市里领导变更路线,他怎么能有这个本事预知呢?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

“瑞成,你在哪儿?”是丁瑞成的同学兼好友、金晶集团董事长贾宏南的声音。

“我在医院呢。”

“我知道你在医院,我也在。你在几号病房?”

“你也在医院?”丁瑞成抬起头满处找寻声音的来源,同时将自己的位置告诉对方。

对方说:“你等着,我这就上来。”

丁瑞成忙跑到电梯前等待,没过一会儿从他身后传来嘿嘿的笑声:“一根筋,我说上来就非得坐电梯呀?”

丁瑞成连忙回转身,身后站着个五十开外、身材微胖、精神头十足的中年男人。“宏南,你怎么来了?”

贾宏南的发展史在丁瑞成眼里就是部传奇小说。他是靠在火车站前摆大碗茶起的家,然后一点点积蓄资本,什么挣钱干什么。倒烟挣钱他就南下倒烟,折腾光盘挣钱他就成箱地扛光盘,反正是离不开铁路这两条线。后来他开了家贸易公司,业务范围很广,有许多业务还与铁路有联系。贾宏南传奇般的崛起速度让丁瑞成有些不放心,怀疑他暗地里利用铁路做什么违法生意,悄悄地观察了一段时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状况,只是感觉贾宏南似乎是在玩弄技巧钻法律的空子。因为没有什么具体的证据,也就作罢。他开导自己,现如今做生意的,有几个真正规规矩矩按条文办事的呢?和那些人比起来,贾宏南该算守法模范了吧?

这以后贾宏南的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从一个民营的小公司到融入外资,又涉及房地产等许多领域,直至公司在香港上市。贾宏南彻底变为成功人士笑看风云了。

“我还没恭喜你呢,丁处长。”贾宏南说,“知道弟妹病了我才跑来的,现在怎么样呀?”

丁瑞成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血压高输点儿液。你怎么也知道我提级这事,谁嘴这么快呀?”

贾宏南笑着说:“坏事传千里,当官别招人骂街就行。”回身招呼两个健壮的小青年说,“赶紧把东西摆病房去。”

丁瑞成这才看见,两个人手里捧着鲜花和水果提篮,还有许多花花绿绿的礼品盒。进了病房,贾宏南先是安慰赵兰好好养病,然后掏出个信封放在床边。“弟妹你下岗了,医保也担负不了多少钱。指望着瑞成那点儿工资,你和小丽就剩下喝粥了。”转身朝丁瑞成说,“又不是给你的,跟你没关系,别瞪着弟妹。”

赵兰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往外推信封。贾宏南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别跟我客气,我跟一根筋是什么关系?行了,看望病人的时间结束。一根筋,跟我走吧。”

丁瑞成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哪儿去呀?”

“你看你,官大脾气长了吧。上个星期定下的事你都忘了?今天是饭店开业,老同学小五当经理。连我这个董事长都去祝贺,你还摆什么架子啊?”

看守所的监控室里,王处长说了事情的原委。大虎和小宝被押解到这里后,马上进行突审,两个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小宝还趁押解人员疏忽,一头撞在了暖气片上,鲜血直流,只好先送医院诊治。剩下大虎更是死不开口,僵持了半天大虎才说,要和与自己谈判过的张警官见面,否则不回答问题。几位领导一商量,决定答应大虎的要求,于是,张雨田阴差阳错地成了香饽饽。

张雨田当即表态说:“既然领导这么信任我,我就跟他们见个真章,可不一定能拿得下来呀。”

王处长说:“你这不是扯淡吗,表完决心又拉稀。你得想办法把嫌疑人拿下,不能给咱铁路公安丢脸。”

张雨田说:“我尽力,但是得先给我点儿时间看看两个人的资料,就算是临阵磨枪我也得熟悉一下他俩的基本情况。再把大虎带进来独自关他几分钟,我在监控室观察观察他的举动。另外给我配个记录员。”

王处长说:“行,预审队里的人,还有市局的几位同志你随便挑。”

张雨田摇摇头:“他们都是老手,跟我在一块儿会抢气场,我自己找个新人搭伙。外面那个刘刚就成。”

王处长大手一挥:“好!”

大虎被带进讯问室时很纳闷儿,张警官没有如约出现在眼前,他有些疑惑,晃着脑袋四处扫视着这间屋子。大虎的表现都被监控室里的张雨田收进眼底。

“师傅,您这是看什么呢?”旁边的刘刚悄悄问了一句。

张雨田看看刘刚:“想学呀?那我问问你,大虎刚进来时是怎么坐下的?”

刘刚答道:“他一进来就坐到椅子上,很快,没有多余的举动。”

“这说明什么?”看到刘刚摇头,张雨田继续说,“说明他自信。一般人刚刚进来时都会紧张,只要有紧张的心理,就会只坐到椅子边上。然后随着紧张感慢慢减弱,会越来越往后靠,最后才靠到椅子背上。前面的哥们儿审他时没问出东西来,才助长了他这种狂妄的心态。”

“那您看他左顾右盼找什么呢?”

张雨田笑了:“找审他的人呀。他现在还不能确定我是否出现。”

刘刚问:“师傅,您想怎么办?”

张雨田向刘刚低声交代几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串钥匙递给他。刘刚点点头飞快地跑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讯问室的门打开了。大虎惊讶地看到刘刚端着副茶具走了进来,还慢条斯理地打开茶叶桶,掏出茶叶放进茶壶里,然后打水润茶暖杯,再沏上水将茶泡好。做完这些事,刘刚稳稳地坐下,看着大虎一声不吭。

大虎眼睛都看直了,哪有这样讯问的?还没等他醒过神儿来,讯问室的门又开了,张雨田拿着盒烟卷慢悠悠走了进来。

“大虎,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张雨田说话的声音、语速和在贵宾室里与大虎谈判时一样,只是多了些沉稳少了点儿紧迫感。“缘分这个事呀,说不清楚。本来咱俩谁也不认识谁,要不是因为你在车站劫持人质搞这么大的动静,估计这辈子咱俩也不一定碰得着面。你说是吧?”

大虎点了点头。

“听说你要见我,这又是缘分。不瞒你说,我知道这个消息后立马就跑来了。够意思吧?”

“我对你也够意思,向你缴械投降让你立功,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

“是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弃暗投明放下武器我也没机会立功。”张雨田话题一转,缓缓说道,“徐振虎,三十岁,黑龙江省牡丹江人。十八岁当兵,在东海舰队海军陆战队服役五年。其间历任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等职,受过三次嘉奖,立过一次三等功。很进步的一个青年呀。”

“是两次。”大虎说,“你的资料不准确。”

张雨田点点头:“时间匆促难免有误,你先凑合着听,不全的地方以后补充。你擅长徒手格斗、短武器速射、武装泅渡。那个小宝王宝祥是你战友,比你晚一年当兵。你复员后回家安置在当地林业局。咦,这么好的身手当时怎么没去公安局呢?”

“公安局不要我!”

“哦,这是安置上的问题咱不谈。”张雨田说得轻描淡写,“你下岗以后因为聚众斗殴被当地公安局拘留过,再以后你就没音讯了。我们走访过你的邻居,都说你出门做生意去了。据说生意做得还不错,总是隔三差五往家里寄钱,看起来你还是个孝子……”

“难为你这么短的时间能摸清我的底。”

“现在都网络时代了,不像以前弄清楚个人要好几天。”张雨田抿口茶,“像你这样的人,一没本钱,二没头脑,三没关系。凭什么挣钱?估计就是干点儿鸡鸣狗盗一类的营生吧?”

这番话连挖苦带损,气得大虎眼睛冒火。“我凭本事混世界,不干下三烂的活儿。”

“你的本事我见过,还没到高手的地步。牵条狗看家护院还凑合,要是当保镖就差点儿事。这也许就是你们老板让你冲锋陷阵当炮灰的原因吧?”

大虎皱了皱眉头,张雨田的话敲到他的痛处,他心里不住地揣测对方话里的含义。老大曾经交代过,投降后尽量拖延时间,他会安排他们逃脱。可是小宝的心理素质远没有大虎那么好,他实在抵挡不住预审员连串的发问,只能以自伤的方式逃避审查。这下可好,所有的审查火力都集中到大虎身上,他万般无奈之下才提出要见张雨田,一是给自己争取个喘息的时间,二是也想探探对方的底数。

大虎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张雨田的眼睛。他也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火力侦查已经起到些效果,虽然闹不清楚大虎为何专门找自己来交代问题,但从开场的几句话中,他感觉到大虎有松动的迹象。他想按照自己的办法逐步接近嫌疑人的堡垒,就像打攻坚战先扫清外围再主攻核心一样。这个念头一产生,他又犹豫起来,监控室里有好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呢,这些眼睛对自己充满了期待,万一失手可现眼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张雨田心里清楚,讯问最忌讳冷场,自己得争取时间弄出个结果。想到这儿张雨田放下手中的茶杯,说:“徐振虎,我不想和你绕圈子,咱们俩交过手,我清楚你是个爷们儿。你既然能向我们缴械投降,还有什么不能交代的呢?干脆点儿,别腻腻歪歪的像个娘们儿。”

大虎犹豫片刻,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朝张雨田点点头:“行,我既然向你投降让你立了功,干脆再送你个功劳。”

大虎坦白了在劫持人质之前还干过几桩案子,都是持枪抢劫和盗窃。他自带的那支手枪是在云南购买的黑枪,在车站劫持人质的动机就是图财。他还有一个同伙叫杜勇,专门负责在外面埋设炸药给他提供信息,连杜勇在平海的住处也撂了。

随着大虎开口,张雨田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开,反而拧成一团。

小五的饭店坐落在平海市中区的繁华地带,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原本就是贾宏南的,他才是真正的老板。饭店的名字响亮——贾府。管理层是一水的旧时老同学,小五是饭店的法人兼总经理。

丁瑞成被贾宏南客气地让进饭店大堂,没走两步就看见沙发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安全局的马驰。“老马,咱俩在这儿又碰上了。”

马驰呵呵地笑着站起来:“只许你丁副处长赴宴,不许我吃饭呀?”

贾宏南对丁瑞成说:“敢情你们俩是哥们儿呀,马处长跟我也是老熟人,正好这个场合大伙一起热闹热闹。”

贾府饭店的大堂里,伴随着《步步高》的乐曲声,剪彩仪式正式开始。程序是事先早就排练好的套路,剪彩、致辞、贺信。最煽情的是老同学们的发言,原班委会的女同学声情并茂地介绍着贾宏南的事迹,历数他小时候如何在抄作业时发现同学的错误予以纠正,如何带领班里的同学逃课,偷了学校菜地里的萝卜去慰问军属老大爷,又如何在闯祸以后凭着大无畏的勇气独自承担责任等等,直到现在发家没忘本,几经磨砺拼搏进取,挣钱不忘平海市的发展和老同学们的生计,说到动情之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丁瑞成也受了感染,想起以前贾宏南贩烟倒酒被警察追得像野地里的兔子四处奔逃时,不禁感慨地叹出口长气。旁边的马驰用胳膊碰了下丁瑞成:“老丁,抚今追昔了,呵呵……”

丁瑞成点点头:“宏南能有今天的成绩付出很多呀,多少次跌倒都爬起来了,他也走过弯路,但最关键的是最终能成正果。凭这点他就不容易呀。”

“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上午车站那个案子,当时嫌疑人和你们对峙,看似山穷水尽,可转眼就柳暗花明了。大概贾老板在商海里也是这样吧,总是化险为夷。”

“你一个安全局的处长怎么关心起刑事案件来了,想改行?”丁瑞成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我要是真能当你的领导,先扳扳你这个又倔又硬的毛病。说实话,上午你差点儿走火了,多影响上下级关系呀。”

丁瑞成哼了一声:“我当刑警队长时就这个脾气,更别提现在了。”

马驰连忙拱拱手:“你不说我都忘记向你祝贺了。祝贺你荣升副处长,以后多关照呀,呵呵……还干老本行吧?”

一句话问到丁瑞成腰眼儿上了,他运了口气说:“政委跟我谈过了,让我先分管法制和线路巡防,刑侦这块儿工作王处长负责。”

“噢,杯酒释兵权。”马驰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故意说给丁瑞成听的。

丁瑞成想反驳对方,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马驰的话勾起了他早就埋在心里的念头,自己干了快一辈子的刑警,没想到转眼就挪了窝。好在是升官提职不是犯错误调动,想想也就把怨言咽回到肚子里了。谁知马驰又跟上一句:“老丁,你那几个徒弟玩得转吗?可别把你铁警神探的牌子砸了,呵呵……”

丁瑞成嘴上答应着说他们早就出徒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翻了个个儿。趁着去洗手间的工夫悄悄给战奇拨电话,电话接通了却始终没人接听。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战奇接电话跟他本人的性格一样,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响不过三声就说话的。是不是手机没带在身上?丁瑞成又拨通了邱毅的电话。

“师傅,您找我有事呀?我在看守所呢……”

“案子怎么样了?”

“审下来了,大嘴审的,他一来这小子就全撂了。”电话里邱毅的声音很兴奋。

“你们要趁热打铁抓紧挤清余罪,千万别拖泥带水耽误事。”

“嗯,大嘴审得很顺利,嫌疑人连同伙也撂了,王处已经布置抓捕了,您就放心吧。”

“哦,劫持人质的动机是什么?”

“就是图财,想钱想疯了。”

这个回答让丁瑞成很不满意。从案件的开始到结束他始终在场,他能敏锐地察觉到此事绝非图财这么简单,同时也对嫌疑人的突然缴械投降充满疑问。但这一切仅仅是自己的猜测,需要有力的证据和嫌疑人的供述来证实。他甚至都能想象到预审的艰难程度。现在一句图财就将所有的疑问画上句号,他不能接受。他刚想提醒邱毅深挖细查,万政委的话猛然间在耳边响起:“你呀,真是受累的命。刑警队的事有王处分管,你就别再操心了。再说了,你跟他刚闹点儿别扭,也该避讳一下……”

他知道自己上午和王处长的冲突肯定会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会给别人带来传播闲话的口实。自己毕竟刚刚提副处长,千万不能把手伸得太长了。向来不太会为官的丁瑞成感觉自己好像成熟了,他哼哈了两声挂断电话把手机装回口袋里。没等他回过身,马驰竟然又出现在他身后:“老丁,哼哈得蛮有领导味道了,呵呵……”

这个马驰真是神道儿,我上厕所你都跟进来偷听。丁瑞成刚想调侃对方几句,马驰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连忙摆摆手推开门走了。说者无意可是听者有心,丁瑞成不由自主地又掏出手机,他想打给战奇嘱咐几句,铃声响了几遍仍然无人接听。战奇是怎么了?丁瑞成坐不住了。

既然坐不住,索性溜达溜达。心里有些烦躁的丁瑞成悄悄离开喧闹的大厅,独自一人在贾府酒楼里上下转悠起来。他知道自己这种做法有点儿职业病的意思,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忍不住来回察看。想到这里他不禁摇摇头苦笑,连忙收拾起审视的目光,在二楼的走廊上和雅间里溜达着,欣赏墙上的壁画和雅间里的摆设。二楼的雅间陈设典雅,采光良好,通风设施也不错。难得的是摈弃了许多酒楼饭店内部装修时掩饰不住的俗气,透着一股淡淡的文化气息。丁瑞成随手推开走廊中间的一个雅间。

乍一进屋,丁瑞成就感觉到这个地方与众不同。里面没有其他单间的桌椅和琳琅满目的摆设,也没有放置备品的柜子与装饰用的器皿。取而代之的是古色古香的木质桌椅,靠近窗户边上还摆放着整块树根造型的茶海,离茶海两三步的地方是个红木的烟榻。这肯定是贾宏南自己待的地方,丁瑞成不禁感叹这小子会享受。走到烟榻跟前,他忽然看见中间桌上放着个非常普通的茶杯,与整个房间的摆设完全不配套。丁瑞成好奇心起,端起茶杯,被扑面而来的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撞得直吸鼻子,原来杯子里是药渣。

丁瑞成放下杯子绕过屏风,发现屏风后面竟然还有一个门。整个单间的结构,就是老百姓俗称的那种“死里外”式的屋子。丁瑞成轻轻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写着各种中药名称的柜橱。丁瑞成知道贾宏南有研究中医中药的爱好,平时没事也练习着开几个药方,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谁想到他竟把业余爱好发挥到如此专业的程度了。丁瑞成不由得自言自语:“这个贾宏南,真拿自己当大夫了。”

“一根筋,你神神道道儿说什么呢?”贾宏南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在他的身后。

“还说我神道,我看你就够神经的,你干脆把饭店改药房得了。”

贾宏南笑道:“我就这么点儿爱好,再说中医也是国粹呀,既能悬壶济世又能给自己解除痛苦,一举好几得。我可不像你们有医疗保险,去医院就能开药。话说回来,西药副作用太大,不如中药好使。”

“看这个意思贾大夫自己已经给自己用上药了,疗效怎么样?屋外桌子上的中药是你喝的吧?哪里不舒服呀?”

贾宏南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安,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叹了口气:“这里里外外多少事呀,闹得我吃不好喝不好的。最近这两天闹肠胃病,我不想去医院输液,索性自己熬汤药喝得了。”

“可别胡乱用药,治不了哑再治聋了。”

“肠胃炎,小毛病,没事。”

两个人说着话走出屋子,贾宏南转身锁上了屋门。“我这点儿秘密你全看见了,待会儿别和老同学们念叨呀,要不然他们准得说我是蒙古大夫。”

丁瑞成笑了笑没言语。但他心里明白,贾宏南没和自己说真话。职业的习惯让他平时积累了很多知识,可谓是五花八门,就连中药也涉及一些。刚才他明明看到那些药渣中有茯苓和首乌藤的痕迹,这些可都是起安神镇静作用的,和肠胃炎根本不对症。

张雨田盯着大虎的眼睛已经很久了,他试图从这双眼睛中找出答案。对方好像是个训练有素的足球后卫一样,把自己准备进攻的几条路径封得严严实实。最让他感到郁闷的是,一些明摆在那里的漏洞,也随着大虎的主动交代变得真实可信合情合理了。他感到自己碰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个对手处处示弱却处处先声夺人。他肯定大虎是在掩盖什么。张雨田用舌尖顶住牙根,尽量不显露出任何表情。他心里清楚,此时自己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让对方尽收眼底。他观察着大虎,大虎也在观察着他。

“徐振虎,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了,我知道的全说了,我请求政府宽大处理。”

“你交代的事情我们会逐一核实,所以我提醒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心存侥幸。”

“张警官,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带着你们去指认杜勇,就算是立功赎罪吧。”

张雨田还要继续追问,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是邱毅的声音:“大嘴,王处让你来一下。”

监控室里的几位领导显然很满意这个结果,毕竟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破获了影响巨大的案件,嫌疑人不仅向警方投降,还供出了作案同伙,这对于满脑子想着如何向上级交代的王处长来说无疑是个喜讯。如果再能顺藤摸瓜破获整个绑架团伙,那样就更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媒体的质疑。于是,王处长果断叫停,根据大虎的供述调集人马准备抓人。

张雨田乍听马上要带着大虎去指认窝点,第一反应就是太仓促了。许多疑点还没有弄清楚,怎么能带人走呢?可是瞧瞧满屋子的人就自己一个大头兵,他只好就近拽拽邱毅低声说:“老疙瘩,你得跟王处建议,先别把嫌疑人带出去,我怕……”

邱毅回头看看张雨田:“你怕什么?怕他跑了?我们这么多人都是白薯?”

张雨田吸口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还有疑点没弄清楚,先不要这么着急往下推进。”

“大嘴,这人不是你审的吗?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还有立功表现交代了同伙,哪里不清楚呀?你是不是还嫌立功小呀,我的大哥。”

张雨田被邱毅不咸不淡的几句调侃噎得直翻白眼,他转身奔王处长想说说自己的想法,迎面正好撞上王处长腆着肚子走过来:“雨田,你辛苦了。”

“王处,我……”

“你干得不错,外出行动你别去了,带着刘刚整理材料快点儿成卷。”王处长说完径直朝外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你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写份报告交给政治处,我让他们给你报功。”没容张雨田再说话,王处长已经在大伙的簇拥下出了屋子。

张雨田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本想让邱毅建议领导先不要急于采取行动,但邱毅的话里明显透露出酸酸的味道,肯定听不进自己的话。他只好掏出手机打给战奇,接通了却无人应答。他又拨通了丁瑞成的手机,同样是无人接听。怎么都不接电话呢?张雨田暗自思忖。此时他还沉浸在对案件的思索中,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丁瑞成虽说是自己的师傅,但总有些隔阂,只有战奇是最佳人选,所以他不停地拨打战奇的手机,可始终无人接听。

焦虑中的张雨田怎么也想不到,战奇此刻正处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无法自拔。

战奇他们几个送走邱毅和张雨田后回到饭店单间,邢更年先提出来得抓紧回家向媳妇和老娘报到,免得出差这么多天家里人担心。范广平说干脆都回家,饭以后再吃。战奇说既然你们都想回家就先把账结了。邢更年和范广平相互挤挤眼说你等着,我们俩下去结账顺便给饭菜打个包。两人跑到楼下跟老板笑呵呵地说,这次还是战队结账,他在楼上等着你呢。

战奇在单间里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两人抢着下楼不是去结账而是想吃自己的大头,他故意没说破,谁让自己是队长又是兄长呢?老板笑嘻嘻地走上来:“战哥,你这俩兄弟又跑了吧,算了,这顿我请了。”

战奇说用不着,摸出口袋里的钱包,打开一看傻眼了。钱包里除了些零钱外都是报销的票据。他连忙掏出手机给媳妇打电话,让她带钱来饭店营救自己。战奇的老婆叫许美,长相漂亮说话冲,挣钱多人也爽快。她的职业是医药代表,手里把持着平海市好几家大医院的供货渠道,战奇那点儿薪水和自己媳妇比起来整个儿一初级阶段。

电话接通了,媳妇先是一通埋怨:“给人结账这样的事儿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咱家不是开银行的。”战奇解释了半天才算让媳妇气顺。媳妇问清饭店的方向,“你等着吧,我开车过去接你。”

不一会儿,许美开着宝马来到了饭店。结完账两人前后脚走到停车的地方,许美指着副驾驶座位上的包装袋说:“试试新款的夹克合身吗?”

战奇嘿嘿笑着:“不用试了,我出差回来还没进家门呢,回家我试给你看。”

许美打火发动车,刚驶出停车位摆正车身,抬头看见一辆丰田挡在路口。许美按了几次喇叭,对方跟没听见似的就是不动窝,气得许美解开安全带下车跑过去敲打丰田的车窗。随着车窗摇开,里面探出个脑袋:“瞎敲什么呀,没看见打着双闪呢,车坏了,动不了。”

“车坏了也别挡着路口呀,你这样谁过得去?”许美说。

探出来的脑袋说了句“推不动”,又缩回到车里。许美没辙,只好回到车上挂倒挡。就在这个时候,旁边驶过来的一辆汽车直接朝许美的车顶了上去,砰的一声撞到宝马的后备厢上,宝马猛地向前蹿去,一头撞上了前面的丰田。这下可好,两辆车一前一后正好把许美的宝马夹在了当中。

许美和战奇急忙跑下车查看,一个戴着墨镜留着板寸的男青年从后面汽车上下来,紧走两步冲着战奇喊道:“你是怎么开的车呀!”

战奇被对方的质问搞得有些起火,冲着男青年大声说道:“是你撞我的车,你怎么还反咬一口呢?”随着话一出口,满嘴的酒气直扑到对方的脸上。

男青年像打了强心针一样喊了起来:“喝酒还开车,你这是酒后驾驶。怪不得撞完后面撞前面呢。”

战奇指着对方说:“把你的眼镜摘下来看清楚了,是我开的车吗?”

“不是你开的是他妈谁开的,你酒后驾驶还他妈有理了?”

“你说话嘴里干净点儿,别一嘴的下水。”

男青年把脑袋一晃:“我他妈的就这么说话,今天你不包赔损失你就别想走。”

许美急忙推开战奇站到男青年面前:“车是我开的你没看见吗?明明是你撞的我,你是碰瓷想讹人吧?害怕担责任明说,姐姐我给你点儿钱就算是扶贫了。”

“别来这套,就是他酒后开车。欺负我没证据?”男青年朝车上一摆手,从车里面钻出来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我有证人!”

这时前面丰田车上的两个人也下来了:“我们也看见了,就是这个男的开的车。他要不认账就打110,让警察来处理,带他去检测。”

战奇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这么一出,两辆车上的人异口同声指认自己酒后驾车,任凭许美如何解释也说不通,而且说的话越来越不好听。战奇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两肩不住地抖动,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许美知道这是战奇要发作的前兆,真要是让自己老公动了手,这几个人想哭都找不着庙门。她急忙伸手抱住战奇,嘴里不停地朝那几个人说:“你们别闹了,别闹了,不就是要钱吗,我给,我给。”

“你给,你给得起吗?”

“这么护着男人,一看就是倒贴的富婆。”

“倒贴也得贴个小帅哥呀,怎么贴一糙老爷们儿呢……”

几个人说的话不停地刺激着战奇的神经,他猛地把许美护在身后,冲着男青年冷冷地说道:“你再敢胡说,我就替你爸爸管管你!”

男青年伸手抓住战奇的衣领:“你小子敢跟我叫板,想坐轮椅是吗?”

许美知道此时的战奇已经到了愤怒的临界点,她急忙伸手要推开男青年,没想到男青年反而淫笑着伸手摸许美的脸:“没看出来呀,倒贴还贴出感情来了,你怎么不贴贴我呢,我比他可帅多了哎……”话没说完就感觉自己的眼前一花,嘴里上下牙齿反复地碰撞,紧跟着耳边一阵轰鸣。

男青年干净利索地趴在了战奇的脚下,骂街的声音立时变成了呻吟。另外几个人看见这个情形慌得直向后退,边退边喊:“警察打人了!警察喝酒打人了!”还有一个拿着手机拨号码。很快在他们身边聚拢了一堆人,把战奇和许美围在了当中。

交警和督察队的人前后脚赶到了现场,简单询问过后将他们带到附近的交通队。战奇开始还费劲地解释,可是对方几个人跟合唱团似的,一起指证就是战奇酒后驾车,而且还动手打人。战奇对督察队的民警说,让我打个电话给单位,他们能证明我说的话。督察队中一个板着脸很有领导派头的中年民警对战奇说:“你的身份我们马上会进行核实,如果真是警察,那你的麻烦可就更大了。”

战奇不解地说:“我有什么麻烦?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吗,喝酒吃饭是工作之余的事,我也没有酒后驾驶,是他们几个诬陷我!”

“你认识这几个人吗?”

“不认识。”

“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诬陷你呢?”

“这个事得你去调查呀!”战奇喊道。

“你不要着急,我们肯定会进行调查的。”中年民警摆摆手说,“但现在你要配合交通队做一下酒精测试。”

“我不去!我根本就没开车,测什么测?要调查你们就尽快调查,我希望你们能还我清白。”这个时候,职业的敏感使他不得不压抑住满腔的怒气和委屈,渐渐地沉下心来反复掂量。是啊,自己并不认识这几个人,他们为什么明目张胆地诬陷自己呢?要说是单纯的碰瓷,代价也太大了吧。前后两辆汽车把自己夹在当中,看似是起交通事故,实则是精心的预谋。最关键的是,在没表露身份的前提下,他们竟然知道自己是警察,还喊出警察打人的话引起周围群众的关注。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自己是不是被人设计了?

丁瑞成接到万政委电话的时候正偷偷往酒杯里倒矿泉水呢。他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时的头痛让他犯晕。他一边举杯应付着同学的敬酒,一边尽力收拢着凌乱的思绪。火车站贵宾室里劫持人质的嫌疑人,王处长愤怒的眼神,张雨田冒险谈判和嫌疑人周旋,牧园推车进去时的临危不惧,万政委的笑脸,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老伴,在平海新站的警卫队员们,自己如愿以偿的升官提职……还没等他从这千头万绪中理出来个究竟,万政委的电话让他找到了头疼的原因。

万政委很气愤,大声数落战奇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喝酒开车不说还动手打人,这哪是人民警察,整个儿一人民的祸害。丁瑞成有点儿疑惑:“战奇虽然脾气直率点儿,但还不至于违法乱纪,是不是督察队弄错了?”

万政委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肯定没错,你先去把人给我带回来,停职反省听候处理!”

丁瑞成边揉着后脑勺边朝外走,被马驰拦住了:“去哪儿啊?”

丁瑞成没好气地说:“去救火。”三两句话介绍了战奇的事情。

马驰说:“你这么去多没形象呀,好歹也是个副处长了,正好顺路坐我的车。”

两人前后脚走到门口,抬头看见小五正冲他俩笑呢,旁边还站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手捧着两个礼盒笑容可掬。

“小五,你这是干吗呀?这小伙子是谁呀?”丁瑞成不解地问道。

“你仔细看看,这个小伙子像谁?”小五笑呵呵地反问。

丁瑞成凝神注视眼前这个年轻人,嘴里念叨着:“不像你呀,再说你家的不是个闺女吗……”

“咳,瞧你说的。你仔细看看,这孩子的眉眼像不像宏南?”

这句话把丁瑞成点醒了,他再次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别的先不说,单从他四四方方的脸盘上显露出来的霸气和桀骜不驯的眼神,倒是真有贾宏南的影子。

小五朝年轻人示意:“这就是你爸爸常和你念叨的丁瑞成丁叔叔,别愣着了,快叫叔叔。”

年轻人冲丁瑞成躬了躬身:“叔叔,您好,我叫贾世宇。”

丁瑞成印象中的贾世宇还是个顽皮的孩子,被贾宏南送进了寄宿学校,后来又送到外国留学,怎么一转眼,那个还到处惹祸的毛孩子出落成一个稳重的青年人了。

“瑞成,孩子叫你叔叔呢。”小五说,“人家现在是学业有成,回国帮他老爷子打理生意。”

“丁叔叔,马叔叔……我老爸说您二位都是贾府的贵客,所以一人送你们一份象征性的礼物——贾府饭店的钥匙,欢迎你们常来贾府做客。”贾世宇说着将礼盒分别递了过去。

这个场面让丁瑞成难以拒绝,他笑呵呵接过来说:“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好吧,替我跟你爸爸致个歉,说我有急事先走了,让他多保重身体。”

贾世宇和小五恭恭敬敬将两人送出门外。

在车里,马驰说:“打开礼盒看看,你这个老同学送的什么好东西?”

丁瑞成边动手拆包装边说:“你这人呀,就是没见过世面,没听孩子说吗,是个开门的钥匙……”话说到一半,丁瑞成愣住了。

原来礼盒里放的是一把工艺精美镶嵌着两颗钻石的纯金钥匙。手握方向盘的马驰侧过脸来看了眼:“哥们儿,这钥匙分量可是够重的。”

天色渐渐暗了,坐在办公桌前填写目录表的刘刚随手打开台灯。张雨田这才想起自己一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呢。从上午一头扎进贵宾室里和大虎小宝两人较劲开始,到中午坐在饭桌上分析案情,再到审完大虎,溜溜的将近十个小时自己竟然没觉得饿。他转过脸看看埋头组卷的刘刚,心想就算自己不吃也得顾着点儿伙计呀。他拍拍刘刚:“得了兄弟,不用弄得太细,许多材料还要以后补充呢。看你今天挺辛苦的,哥哥请你吃饭。”

刘刚边给案卷封着线扣边说:“师傅,我是您徒弟呀,我得请您吃饭。”

“你倒是跟得挺快。我什么时候答应收你这个徒弟了?”张雨田摇着头说,“手底下麻利点儿,这儿是城乡结合部,出门连个车都不好找,回到市里还不定几点钟呢。”

“没关系师傅,我开着车呢。一会儿我先拉着您找个好饭馆吃饭,您要是看我顺眼就收我当徒弟,以后跟着您学业务。吃完饭正好还能把您送回家。”

“呵,你小子够牛的。”刘刚的话不由得让张雨田心里感慨了一下,自己干了这么多年还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呢,眼前这个口口声声喊着自己师傅的小民警都开上车了。

汽车开进繁华的市区,张雨田选了一家写着“云南过桥米线”的小门脸叫刘刚停车。两人走进屋里,找了个干净的桌子坐下。张雨田对服务员说:“来个两人锅,鱼、菜、肉、火腿、虾丸,所有的东西都双份。”

“师傅,咱就吃这个?”

“你想吃什么?”

刘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是想找个好饭馆请您大吃一顿呢,我是诚心诚意想请您吃饭,拜您为师跟您学功夫。”

“你武侠片看多了吧。”

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菜上齐了,各种食材下到热气腾腾的锅里。张雨田拿起筷子指着汤锅说:“别说我不给你机会,现在我考考你的应变能力。”

“师傅您说,我听着呢。”刘刚的神情立刻专注起来。

“把架势收了,别那么紧张,又不是让你跟我抢饭吃。”张雨田用筷子点着汤锅说,“刚才服务员放进去两大片火腿你看见了吧,我下面说的你可听好了,只许你下一回筷子把其中的一片给我夹上来。”

刘刚举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僵住了,两只眼睛冲满满当当的一锅米线相开面了。

“干吗呢,咱们是吃饭,没工夫等你调查研究。一分钟,夹不上来别再提拜师的事。”张雨田用筷子敲着碗边,“等你看到明天黄花菜都凉了。”

刘刚无奈地放下筷子:“师傅,您这道题没解。这一锅汤汤水水米线菜叶的您让我怎么夹呀。”

“功夫不到家吧,这和哥伦布立鸡蛋是一个道理,其实就是层窗户纸,不过变换个捅破的手法。”张雨田抄起汤勺,一勺一勺地先盛满自己的碗,然后又拿过刘刚的碗把汤盛满。锅里露出了沉在下面的米线和肉片,张雨田拿起筷子伸进锅里,夹起片火腿放到自己的碗里。

刘刚瞪大眼睛:“师傅,就这么简单呀……”

“看着简单,找到正确的方法难呀。”张雨田端起碗来喝了两口汤,“这和搞案子是一个道理。就拿今天的案子来说吧,看似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可如果再细致推敲,就会发现还有线头甩在外面呢。”

刘刚机灵地跟上一句:“您从这个案子中发现什么了?”

“我发现……”张雨田说到半截停住了。自己发现什么了?他不由得想起和战奇、范广平、邢更年他们几个人在饭店桌子上摆的那个现场,还有那几个解不开的疑点。讯问中大虎承认和外界有联系,也供认了帮凶,可是现场里的那个手机信号为何只字不提呢?同时大虎并没有说出给外界发过绑架现场的照片,那么网络上传播的照片又是谁提供的呢?

“师傅,您怎么不说话了?”刘刚小声问。

张雨田像是喃喃自语:“要是能找到被劫持的人质就好办了。”

“师傅,被劫持的人质咱们都有身份登记,能查询的。”

“地址可以瞎编,身份证可以造假,当时那种混乱的场面没有时间核实真伪。”

“咱可以查录像啊。我记得当时人质出来的时候,市局技术大队和咱们刑警队的人都录像了。”

这句话真如醍醐灌顶一样让张雨田立时兴奋起来,他猛地拍了下桌子,把碗勺连同盘子震起来老高:“好小子,我收回刚才的话,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徒弟了!快吃,吃完开车跟我走。”

坐在刘刚车里,张雨田拨通了战奇的电话,没等对方开口他抢着问:“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呢?我在路上,马上回刑警队,你在队里等着,我要去资料室查资料。”

战奇没好气地说:“接个屁,电话让人家管制了一个下午。”战奇把受冤枉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说自己现在已经被万政委停职了。

这件事真是出乎意料,张雨田急忙问:“师傅没替你说话吗?”

“别提了,师傅因为这件事还和万政委闹了不愉快,万政委说让他管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不要再插手其他的事情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呢,师傅已经提副处长了,但不再分管刑侦业务了。”

“可是这个案子还没完呢。”张雨田焦急地说,“哪有干了一半就换人的呀?”

听筒里传来战奇诧异的声音:“你说什么?案件不是已经结了吗?我听邱毅说你审了大虎一个下午,他全撂了,还供出外面接应的同伙。邱毅他们已经去抓人了。王处长还说要给你请功呢。”

“哎呦,我的大哥啊,当时讯问室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戴着帽翅呢,摸摸脑袋就比我大,哪轮得到我说话。再说了,就算有机会张嘴也没人听我的呀。”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案子还有线头?”

“至少咱们中午分析的那些疑点没弄清楚。我现在想去资料室就是去查人质的情况。”

电话里战奇沉默了片刻:“你先找找牧园,她也许能帮你尽快把资料调出来。我过会儿到队里。”说完就撂了电话。

张雨田对着手机上牧园的电话号码直愣神儿,他不是不想打这个电话,而是不知道接通以后怎么说。现在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有近三年没打过这个电话了。平时在单位里就算是对面遇到牧园,他都会选择尽快走过,甚至不打一声招呼不留一个笑脸。虽然两个人以前曾经在一个办公室里,虽然他曾经在心里深深爱恋过牧园,可当他在某一天鼓足勇气准备约会牧园的时候,对方却开心地告诉他,邱毅已经向自己表白了爱慕,她和邱毅恋爱了。

从那个时候起张雨田变得沉默寡言。过了段时间他找到丁瑞成,主动要求去远在看守所的预审队。这个要求让丁瑞成很是诧异,因为通常一个单位的内勤都是预备干部的人选,只要你踏踏实实干好工作,以后肯定有升迁的机会。再说当时丁瑞成也很看好这个年富力强、聪明机敏、判断准确的张雨田,认为他是块干刑侦的好材料。谁知道张雨田不仅不珍惜眼前的机会,反而要求去城乡结合部的看守所。铁路看守所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去那里上班等于是发配沧州。丁瑞成开始没答应,但架不住张雨田纠缠,甚至为此连内勤的工作都不干了,天天迟到早退。丁瑞成在极度失望之下,像打发瘟神一样签了同意调动的意见,将张雨田送进了看守所里。张雨田这个举动好多人都不理解,包括和他关系非常好的战奇。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做是为了躲开牧园,躲开自己暗恋过的女人。

站在公安处宿舍楼下,张雨田犹豫半天,还是拨通了牧园的电话。铃声响过几遍后,听筒里传来清幽的声音:“喂,谁呀?”

“是我,大嘴。”说完这句话张雨田后悔得直跺脚,心想怎么顺嘴把自己的外号说出来了呢,赶忙纠正。“牧园,我,张雨田。”

“嗯,我听出来了,有事吗?”

“有事,你能出来吗?找你帮个忙查查资料,是有关案子的事。”张雨田前期打好的腹稿被牧园的声音搅得七零八落,匆忙中组织起来的语言完全不似平时那么流畅,甚至还有点儿磕磕巴巴。

牧园在电话里答应说马上下楼,张雨田才想起来最重要的事情忘记问了,牧园的伤势如何?

公安处的宿舍离办公楼很近,只隔了一条马路。张雨田看见牧园连忙迎上前去,牧园还是像从前那样利索,只是头上戴了个彩线编织的帽子。这是用来遮盖头部伤口的吧?“牧园……你的伤严重吗?”

“没事,豁个口子缝了几针。这么着急找我肯定有重要的事吧?”

“我需要今天上午解救人质时的视频资料。我知道调这些资料要领导批准,可是现在天都黑了,等不及批准……你看你还有伤,真不应该麻烦你。”

牧园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你怎么突然学会客气了,走吧。”

张雨田转眼看见紧跟在身后的刘刚,赶紧介绍说:“我徒弟,平海站公安段的刘刚。小刘,别愣神儿呀,抓紧喊老姑。”

牧园急忙制止:“你这张嘴总没个正形,我有这么老吗?”

三个人来到内勤办公室,张雨田让牧园调出资料,一头扎在电脑前反复观看,边看边用手不停地抓摸着什么。牧园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块光滑的雨花石悄悄地放在旁边。这是张雨田和她在一个办公室时,为了少吸烟养成的习惯。每当他琢磨事情的时候,总喜欢在手里抓摸点儿东西。这块雨花石是以前张雨田用过的,俗称“手捻儿”。当牧园把手捻儿放到桌上时,张雨田猛然觉得有股温暖直涌到胸口。但他压抑住自己,把目光从桌面上收回来,继续盯着眼前的显示器。

显示器里播放的视频拍摄得很不专业,镜头总是忽高忽低地晃动,人物也在画面里上下抖动,能感觉到拍摄者当时的匆忙。张雨田看了会儿说这样不行,不容易记录和分辨。牧园告诉他有资料,张雨田指着桌上的几张附页纸说:“这是谁干的活儿呀,写得太糙了,我得重新核实一遍。”他扭头冲刘刚说,“小刘,我说,你拿笔记录然后核实材料上的姓名地址。人质一,大约四十岁,戴眼镜留分头,上身着宽松式棕色休闲服,内穿浅蓝色衬衣,下身是条牛仔裤,脚底下……是双黑皮鞋。”张雨田点住暂停键,用手指着画面里的第一个人。

“材料上显示该人叫王鑫,家住平海市中区幸福大街38号,四十二岁,职业是教师,此次是想乘车去南京看望大学同学,身份证号……”

“人质二……”

两个人你说我记,一个个核对着画面里出现的人质,连战奇进门走到他们身后都没有发觉。当张雨田说到人质十六的时候,突然头向前倾了一下,像是要扎进屏幕里似的。他急忙按鼠标反复播放着有些晃动的画面。人质十六的影像被前后十五、十七两个人质夹在中间,只是在移动的瞬间才显示出模糊的头像。张雨田反复观看的就是这稍纵即逝的头像。看着张雨田笨拙地操作着电脑,牧园忍不住上去推开他的手,熟练地调整着视频:“你是不是要看这个人的截屏?”

随着牧园的问话,一股淡淡的体香飘进张雨田的鼻孔,他下意识地紧握住手中的石头,不停地告诫着自己,这个时候不能分神。“嗯,你能把这个十六号给我放大点儿吗,我看着这个人眼熟……”

牧园熟练地把图像定格,截取画面后放大并尽量加强清晰度。张雨田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张略显模糊的图像,猛然间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两下。这个举动让身旁的刘刚很是诧异,他感觉到张雨田攥着石头的手在发颤,脸上露出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愤怒的表情。他疑惑地问道:“师傅,您看见什么了……”

张雨田猛地站了起来,发现身后的战奇,他一把拉住战奇的手,指着显示器说:“老大,你、你、你看看这是谁!”没等战奇答话,他一把将战奇按在椅子上。

战奇盯着图像仔细端详了半晌,突然猛地拍了下桌子:“宋老三,宋林!”

“就是他。他虽然留起了头发,可模样变不了。”张雨田兴奋地在原地跺着脚,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三年多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没跑,竟然还在平海,我得抓住他,我得抓住他……”

战奇知道张雨田的心思,也了解他为什么这样激动。这个宋林就是三年前在看守所里借着突然发生的那场大火越狱逃脱的嫌疑人,张雨田还为此背负着说不清的嫌疑。

宋林当年是一个扒车抢劫铁路运输物资团伙的首犯,常年以吃大轮抢劫盗窃旅客财物为生。团伙的头目是名震周边几省的黑道人物“刀客”。这个犯罪团伙开始的时候还是个松散的带有游击性质的组织,对铁路周边的治安根本构不成威胁,但是当“刀客”异军突起称王称霸后,这个团伙像是打了鸡血似的突然膨胀起来,短时间内形成了有组织有规模的抢劫盗窃集团,给铁路物资运输造成了极大损失。而且这个团伙还极会漂白赃款赃物,用非法所得开设物流公司、物资回收公司、酒楼饭店等作掩护,短短的两三年间就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

时任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队长的丁瑞成,就是侦破此案的负责人。经过分析和调查,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团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俗话说得好,有买就有卖。促使“刀客”团伙疯狂盗窃铁路运输物资的动力,就是有收赃渠道在背后交易这些赃物。于是丁瑞成和战奇、张雨田、范广平、邱毅他们制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剑走偏锋,调转枪口狠查收赃渠道。果然,在连续打掉几条收赃渠道后,这个看似铁板一块的团伙出现了松动的迹象。盗窃抢劫来的东西出不了手变不成现金,堆在屋里碍事不说还会成为公安局的证据,放在哪儿都是个雷。加上刑警队对已掌握的窝赃地点进行监控,抓住线头追查到底,很快就扫清了“刀客”团伙的外围,打掉了他挂羊头卖狗肉的几个公司,剑锋直指隐匿在幕后的“刀客”。

“刀客”发觉事情不妙卷铺盖逃跑,一场历时近两个月的追逐战在“刀客”的残兵败将和丁瑞成带领的一大队之间展开。双方你来我往拼脑力,斗智慧,在南北东西三横三纵的铁道线上搏杀。其中最凶险的一次交锋,是两拨人马在列车上不期而遇,犯罪嫌疑人的刀刺向丁瑞成,邱毅手疾眼快一把推开师傅,刀锋在邱毅的胳膊上豁开一条大口子。经过多次生死相搏,终于在吉林的防川边境,这个中、朝、俄三国交界的地方,将准备越境潜逃的“刀客”捉拿归案。随着“刀客”的交代,宋林浮出水面。

宋林在这个团伙当中始终处于军师的位置。此人深藏不露,也不和“刀客”争老大,反而甘愿做二把手的角色,极力帮助“刀客”出主意,想办法稳定犯罪团伙。在他的谋划下,“刀客”才抛开以往的老套路,改走盗窃、窝赃、销赃一条龙,并且漂白自己搞企业。直到现在大伙才明白,原来在“刀客”身后还隐藏着这么一个高手。原本打掉“刀客”这个犯罪团伙,再将外逃人员网上通缉就可将案件告一段落了,可是丁瑞成他们师徒几个满脑子想的就是四个字“除恶务尽”,趁着热乎把宋林一勺烩了。于是他们捋着线头开始侦查,在一年之后于平海邻县将宋林抓获归案。

这个时候张雨田已经调职到看守所了。事有凑巧,宋林被押解到看守所以后,在预审时战奇要求张雨田和邱毅两个人轮番审查。战奇当时是有私心的,他想让张雨田和邱毅锦上添花,顺便也能暗地里帮助张雨田建功立业,竞争上副队长这个职务。谁承想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得张雨田焦头烂额,也跑了宋林这个主要犯罪嫌疑人,却成全邱毅当上了新组建的特警队队长。战奇知道张雨田和邱毅的隔阂不单纯是因为牧园。在调查起火原因时,邱毅说看见张雨田扔烟头了,只字没提是否因此才引发的大火。但邱毅说的的确又是事实,张雨田有满地乱扔烟头的坏习惯。张雨田冲进邱毅的屋里找对方理论一番后,出来就把烟盒与打火机扔在脚下踩得粉碎,从此戒烟。

发现了宋林,张雨田的兴奋可想而知。他一把抓住身边牧园的胳膊:“快,快给我打印出来!”全不顾牧园的脸色已经有些微微的变化。

战奇看在眼里,“大嘴,别激动,你拽着牧园人家怎么给你打印呀?”

“对,对,我不激动……”张雨田放开紧攥着牧园的手,“你先打印,我查查这小子的底档。”

一直没说话的刘刚凑到战奇身旁,有点儿胆怯地问道:“战大队,我师傅是不是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了?”

战奇这才注意到刘刚:“你不就是那个……那个公安段的小民警吗,枪让人抢走那个?”

刘刚的脸一下红了起来。战奇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小兄弟,当警察的没丢过枪没跑过人多没面子呀,别往心里去。有过几次失误你就成熟了。”

这话还不如不说呢,听完这话,刘刚的脸能赶上刚下季的西红柿了。牧园举着打印出来的相片走过来:“战大队,你这话是安慰人家吗,我怎么听着特像大嘴的腔调呢?你们俩到底谁是他师傅呀?”

这时候张雨田腾腾几步走过来,冲牧园和战奇晃动着手里的案卷,语气中透出一丝吓人的阴冷:“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留档的案卷中没有宋林的资料?我全找遍了,所有‘刀客’团伙的资料都在,唯独没有宋林的。”

牧园听罢急忙跑到电脑前,打开文件夹搜索着宋林。可显示出来的也只有宋林被通缉的表格,没有任何照片和可以应用的资料。牧园的脸色也变了。

“牧园,为什么没有这个案件中最关键的人物宋林的资料?”张雨田的口气开始有些变味,眼里闪出刺人的寒光。“这些资料是应该存档备查的!”

战奇察觉出张雨田语气中的严厉,急忙推了他一把:“大嘴,别这么说话,人家晚上加班是给你帮忙。再说宋林当时是你主审的,你手里难道就没有留底儿吗?”

张雨田叹了口气:“我当时不是出事了吗,宋林又跑了。所有的案卷都移交刑警队存档,可是谁想到……”

几个人面面相觑。战奇拿过牧园打印出来的照片仔细端详,喃喃地说:“大嘴,如果排除偶然的巧合,那么宋林宋老三在车站贵宾室里出现意味着什么?”

“这还用问吗?宋林就是在贵宾室里指挥大虎和小宝的人。他就是咱们中午说的第三个疑点。他通过与外界观察点的联系指挥大虎小宝与咱们对峙,这个观察点就设在国星大厦上。骆驼说过,二十层上面有一架高倍望远镜,经过调整后能直接看到平海站候车大厅。”

战奇点点头:“看来还真应了你的推断,他们是团伙作案。这个案子没结!”

张雨田说:“如果顺着这个线头往下走,那么小宝被抓的那一刻冲人质高声叫嚷‘是我释放的你们,你们得拿赎金,你们得给钱’这句话就不是无的放矢。”

“他是喊给宋林听的。让宋林出去以后按照约定给他酬金。”战奇接过来说。

“对呀!这样案子就顺了。”张雨田兴奋地挽起袖子,“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埋伏在外边,负责观察情况通报信息和引爆炸药,宋林作为人质预先埋伏在贵宾室里进行指挥,大虎和小宝负责劫持人质当炮灰。亏他们想得出来!”

“那网上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呢?”牧园插话问。

“这个好解释,肯定是宋林偷偷拍照传给外面的同伙,然后同伙又发布到网上的。”

“可是,他们毕竟没干成事呀……而且还向师傅您投降了。”半天没发言的刘刚小心翼翼地说。

这句话像个炸雷似的在张雨田和战奇耳边炸响。刘刚说得没错,作为有明确目的的犯罪行为,这个团伙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利益。钱没到手,反而搭进去两个人,难道就是为了造个影响出出名吗?这种近乎疯狂的赔本赚吆喝的行为是不是太傻了?张雨田不住地揉搓着手里的雨花石。“老大,我觉得有必要再审一次大虎,同时还得对现场进行细致勘查。你调集人手吧,顺便给看守所打个电话,我回去再审大虎。”

没想到战奇无奈地摊开双手:“我今天下午刚被停职反省,现在已经不是一大队的大队长了。”

“唉,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牧园突然说:“要想继续调查,可以找找丁支队呀。”

张雨田和战奇对了下眼神儿,同时点点头。怎么把师傅这个老领导给忘了呢?“师傅现在肯定在医院陪媳妇呢,这么晚了合适吗?”战奇说。

“没问题,我敢打赌他现在正头疼呢。再说自伤的嫌疑人小宝也在铁路医院呢,正好再敲打一下。”

丁瑞成的头又疼了起来。让他头疼的原因有很多,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老婆,据医院的大夫说,赵兰的病情比想象中的要严重,让她做好长期住院的思想准备。再有就是黄昏时分,他从市局督察队领着战奇回到公安处,在如何处理战奇的问题上与万政委发生了分歧。万政委提议停职调查等候结果,他虽然坚持自己的意见,最终落个胳膊拧不过大腿,眼看着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弟兄灰溜溜地走出了屋门。这些还不算,最让他感到不快的是邱毅给他送饭时汇报的情况,下午刑警队带着大虎去抓人却无功而返。

他让邱毅先去照顾一下看守小宝的两个民警,然后在走廊里靠近门边的地方坐下,悄悄地点燃支烟静静地吸着。平心说,他不想离开刑警队。自己从十八岁走进铁路公安这个大门就干刑警,这么多年水里火里早就习惯了,刑警队的队员们上到干部下到普通民警,他熟悉这些人就像自己的兄弟一样。所以,当万政委因为战奇的事情批评他凡事总是护短的时候,他虽然没有还嘴,可心里却丝毫没当回事。

丁瑞成轻轻叹了口气。升官提级的喜悦感让这些繁杂的事情全给搅和了。虽说是当了副处长,但真如马驰开玩笑说的,有点儿杯酒释兵权的味道。如果硬要插手刑警队的事情,还真得考虑一下同僚的感受,别让人家说自己树立个人的小山头。好在战奇、邱毅、范广平、邢更年他们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就是这个张雨田让自己既爱又气。想到张雨田,他伸手按了几下阵阵作痛的后脑,这小子搞案子是个好手,可就是越提拉越出溜,用句糙点儿的话说,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整个儿一另类。

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战奇打来的。“喂,师傅,您在医院吧……我马上就到,主要是想看看师母……”

“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从督察队把你接回来到现在多长时间了,你刚想起来要到医院来看看,准是有急事吧?”

“师傅,是有个紧急的事得和您说说,哦,大嘴和牧园也在,我们上楼了。”

张雨田、战奇几个人跑上楼,迎面就遇上丁瑞成。没容战奇说话,丁瑞成伸手示意他们来到走廊里。“天太晚了,别打扰病人们休息,大家说话都轻点儿。战奇、大嘴,你们俩谁先说?”

张雨田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照片递给丁瑞成:“师傅,您先看看这个人是谁。”

丁瑞成接过照片仔细端详,可能是打印的效果不太清晰,他又凑近灯光看了看。“有点儿眼熟,这张照片从哪儿来的?”

“师傅,这是今天上午劫持人质案件的资料,照片是录像截屏,这个人是宋林!”

“什么?宋林?他还在平海?”这个消息让丁瑞成瞪圆了眼睛。没想到这个在逃多年的罪犯竟然出现在被劫持的人质当中,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陡然升起。这个消息也印证了自己忐忑的心情,看来这起突发案件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你详细说说情况。”

张雨田从自己进入贵宾室开始,逐一罗列诸多疑点,加上与战奇他们哥儿几个在饭店里的分析,再到预审时大虎主动交代并提供线索的事实。说到这儿,张雨田吭哧了两声,语气明显有点儿迟疑。

“你结巴什么?预审发现问题为什么不汇报,察觉到嫌疑人交代的有蹊跷就应该向领导建议,暂时不要采取下一步行动。”丁瑞成的语气中透着严厉。

“我……我是想说来着,可是王处当时已经定下了要去抓人。再说我也是凭直觉,没有证据。”张雨田尴尬地辩解着。他本想说自己和邱毅提起过,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此时说这番话,很容易让人感觉是顺手垫砖,给邱毅下套。

“师傅,当时雨田跟我提了两句,但没说清楚。因为是王处拍板定的采取行动,所以我们只好执行了。只是我们赶到时那个窝点已经空了。”说话的正是邱毅。走廊里的一群人只顾着听张雨田分析,谁也没注意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表态反而让丁瑞成觉得张雨田在有意隐瞒。

丁瑞成说:“你来得正好。徐振虎带回看守所后看押措施严密吗?独居还是有同号?和管教们都说清楚了吗?”

“都交代过了。关押大虎的号房是南进中间的房间,两边都有相邻的号房。考虑到他是重点嫌疑人,所以没有独居,另加一名改造积极分子和他同号,一是监督,二是可以探听些口风。”邱毅沉稳地说,“您知道,南进这边是老监室,房高墙厚。这个房间不是拐角也不是单独监室,再加上管教每十五分钟一次的巡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下。”

“这就好。抓紧时间连夜讯问大虎,弄清楚他和宋林之间有没有联系。”丁瑞成揉了揉发麻的后脑,“邱毅,你现在就给看守所那边打电话,让他们做好讯问前的工作,告诉那边我们很快过去。如果能证实宋林与这个案件有关,那大嘴的发现就太有价值了。”

邱毅连忙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丁瑞成对战奇说:“你去国星大厦再实地勘察一遍,顶层的健身中心和所有的通道都要走一遍,尤其要注意通道之间的交会点和最终的出口,有条件的话再查看一下监控录像。”说着,丁瑞成朝几个人挥了下手,“咱们走吧。”

战奇和张雨田对视一眼。他们都清楚师傅的脾气,只要有案情丁瑞成能随时随地进入状态,其他事情完全抛在脑后。可现在他老伴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呢。丁瑞成明白战奇和张雨田的意思,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没事,已经深夜一点多了,我媳妇睡了。这里是医院,还有医生护士们呢,你们别担心。再说明天早晨我闺女小丽就能来,走吧。”

几个人乘坐电梯来到楼下,穿过大厅的时候丁瑞成不经意地看了眼邻近的急救中心,嫌疑人小宝就在这里抢救。在急救中心门口,一个浑身上下穿戴整齐,戴着口罩,身材微胖的大夫的身影让他心里一颤,这个人走路的姿势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极力在脑中搜寻着自己熟悉的人。还没等他作出判断,邱毅的手机骤然响了起来。

时值深夜,在医院寂静的走廊里电话铃声显得异常刺耳。邱毅急忙接听电话,刚“喂”了一声,脸上瞬间变了颜色:“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雨田从邱毅的声音中感觉到莫名的紧张,他不由得伸手拽住正朝前走的战奇,示意他停下来。果然,邱毅举着手机紧跑两步来到丁瑞成面前,焦急与紧张使他的话有些结巴:“师傅,师傅,出、出事了。看守所打来电话,徐振虎越狱了!”

关押大虎的号房是看守所里看管最严密的监室,屋内三面是坚实的砖混结构,一面是厚重的铁门,单房屋高度就达四米。先不要说有值班民警每十五分钟一次的巡视,就说与大虎同监室内还有一个犯人呢,大虎越狱逃跑这么大的动静他能无动于衷?哪怕是有轻微的搏斗或是喊叫,看守民警都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制服大虎。可是大虎竟然在如此严密的防范措施下越狱了。这是丁瑞成一路上反复琢磨的问题。

面对前来迎接的满脸惶恐的看守所值班所长,丁瑞成摆摆手说:“把所有检讨的话都咽回去,赶紧向市局报告、向公安处管内的各个车站发通缉,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之内加强堵卡查缉。”

关押大虎的号房门已经打开,门前站着一个值班民警,看样子是在保护现场。丁瑞成没有急于走进屋里,而是站在门外仔细观察。房间里没有搏斗的痕迹,一块铺着棉被的铺板斜立在墙边,顺着铺板向上望去,是房间通风用的窗户。窗户上的铁栏杆已经被拧弯,窗户也被打开。看来大虎是通过这种方法逃跑的。丁瑞成问值班所长:“谁先发现徐振虎逃跑的?”

值班所长赶忙推了推站在门边的民警,自己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举动让丁瑞成很是反感,他从心眼里看不起雷还没劈下来就找地方躲藏的主儿。他静了静心,缓缓呼出口气,对面露紧张神色的民警说:“别紧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下。”

“是,丁支队。哦,不,丁处长。”民警嘴里有点儿拌蒜。“是我先发现徐振虎逃跑的。当时情况是这样,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巡视监室,看见徐振虎和王建春已经入睡了。又过了十五分钟我再巡视的时候,看见王建春睡的姿势有点儿奇怪,而且铺板下垫着的棉被没了。再往里面看,发现这块铺板靠在墙边,我就觉得不对,急忙打开房门,才发现王建春被打晕了,徐振虎跑了……”

丁瑞成边听汇报边走进监室,俯下身查看铺板周围的情况。铺板的棉被上有一个清晰的脚印,这是用力蹬踏后留下的,靠近窗户的墙壁上也有明显的踏痕。此人身手真是敏捷,也够聪明。想到这儿,丁瑞成抬头仰视窗户上的铁栏杆,跟在他身后的邱毅忙举起手电筒照过去。被拧弯的铁栏杆呈弧形,顺着邱毅手电光的照射,丁瑞成看见墙壁上似乎还有水渍。他问邱毅:“说说你的看法。徐振虎是怎么跑的?”

邱毅愣了下神儿,自从知道徐振虎逃跑这个消息后,他就像遭到重击似的完全无法进入状态,乍听丁瑞成这么一问,吭哧半天也没说出句话。丁瑞成白了他一眼,对身后跟进来的张雨田说:“大嘴,你和徐振虎正面交过锋,对他很了解,说说想法。”

张雨田说:“徐振虎的资料我在讯问前看过,该人以前曾服现役,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翻越障碍和攀登应该不是难事。虽说他身体素质要超于常人,但看守所的高墙也是他无法逾越的屏障,所以他要逃跑非得借助工具不可。”

邱毅在旁边插话:“你这是什么意思?进这里的人都是经过细致检查的,徐振虎怎么可能带进来东西呢?”

“他用的工具都是就地取材,而且非常简单实用。也许只有他这样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才能化腐朽为神奇。”张雨田走过去拍了拍竖起来的铺板,“监室里的铺板长度一般不会超过两米,斜靠在墙壁上就能作为梯子使用。结合徐振虎的身体素质和爆发力,我推测他是用这块铺板当梯子,从门口经过短距离的助跑后踏上铺板,再借助铺板弹跳伸手扒住窗户。因为怕弄出声音引起巡视民警的注意,他还特意在铺板上覆盖了王建春的棉被。这一点棉被上那个深深的脚印就能证明。”

“可是,他是怎么拧开铁栏杆的呢……”跟着张雨田身后的刘刚小声地问了一句。话没说完立即遭到邱毅飞过来的白眼,吓得他缩了缩脑袋。

张雨田指着墙壁上已经干了的水渍说:“徐振虎是个就地取材的行家,他先用毛巾蘸水,然后穿过两根铁栏杆,抓住毛巾的两头用力……”说着张雨田双手做出个拧毛巾的姿势。“铁栏杆会随着毛巾的渐渐收紧而向一起聚拢,直到形成这个能容人钻过去的口子。墙壁上的水渍就是水珠滴落后留下的痕迹。”

“可是他人吊在半空中,一只手怎么用力呀?”邱毅举着手电筒照着墙上的水渍。

“看见墙壁上的那些脚印了吗?”张雨田指着墙上黑乎乎的一片说,“他是两只手绞住毛巾,再加上自己身体的旋转来完成这个动作的,墙上的脚印就是身体旋转时蹬踏造成的。没有长久持续的力量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现在看起来,徐振虎从一入监就确定了逃跑的方向,然后迅速观察周边环境。他很可能是在与王建春的交谈中获知民警巡视的时间间隔,然后计算出自己逃跑需要的时间。就在民警两次巡视的这个空隙里,他打晕王建春后越狱逃跑。这个大虎不仅是个凶狠的罪犯,还是个善于观察地形的高手呀。”

此时丁瑞成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从发现大虎逃跑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派出去的搜捕队和警犬班是第一时间展开追捕的,他们的交通工具和设备比大虎先进,速度上不比大虎慢。可是到现在竟然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就说明还没有追踪到有价值的线索。同时平海管内的各大小车站也应该接到通缉令了,市局的各个口卡也发了协查通报,凭大虎此时的装束和逃跑速度,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本市。那么他能跑向哪里呢?

呜——窗外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丁瑞成猛然惊醒,他急忙对身边的值班所长说:“你去找货场的铁路调度,给我弄一张今天晚上货车的调度表。”

“师傅,这个点儿根本没有向外阜发送的整列,就算有也得去平海站。”张雨田拦住值班所长,“您是不是考虑徐振虎扒车潜逃,杀个回马枪呀……”

丁瑞成心里说这小子就是聪明,可还是没给张雨田好脸,冲他把眼一瞪:“心里想的什么就说什么,拐弯抹角的毛病什么时候添的,怎么说话总跟大喘气似的?”

“师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徐振虎钻出窗户后,外围的围墙没有电网根本挡不住他。看守所的周边地形您是清楚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尤其又是半夜,他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使用。所以,我估计他是进入货场之后,扒货车潜回平海市里了。”

“大嘴,你说话得负责任。徐振虎现在是丧家之犬,哪有不想办法躲开咱们的追捕视线,还往网里扎的道理呢?再说了,他回平海干吗去,总不至于是去寻宝吧?”邱毅的语气很不以为然。

“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徐振虎还真像是去寻宝。确切地说他是去找宋林了,他想知道这个幕后主使给他的承诺兑没兑现。”

“有什么证据能判定宋林和徐振虎之间存在着必然联系呢?宋林出现在被劫持的人质当中不假,也许是巧合呢?即使有联系,那也是针对绑架人质勒索赎金这个案子。现在的情况是案子破了,赎金没落着,徐振虎他不亡命天涯,还去找宋林干吗?这不符合逻辑呀。”邱毅反驳张雨田的观点。

“不符合逻辑的事才蹊跷。如果从头到尾想想整个案件,就会发现许多疑点,别的我不一一列举,就说徐振虎投降这个事吧。他完全是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向我缴械的,当时那个局面我已经无法控制,甚至失去了谈判人员的资格,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向我投降呢?我怀疑有人指使他这么做。”

邱毅此时有点儿激动:“你还好意思说呢,当时你已经拿到枪了,只要你能再坚持一分钟,和徐振虎王宝祥形成对峙,分散他俩的注意力,我们特警队就能冲进去解救人质击毙劫匪。可是你倒好,稀里糊涂地向嫌疑人缴了枪,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徐振虎和王宝祥手里有遥控装置,屋子里有那么多的旅客,王宝祥还挟持了牧园做挡箭牌,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和他俩周旋?况且牧园是咱们的战友,还是你的未婚妻。你说,我不放下枪怎么办?”

“牧园首先是一名警察,她能主动执行任务就应该做好牺牲的准备。你不要拿她说事。倒是你在嫌疑人的威逼之下放弃营救人质的机会,现在又说些不靠谱的话,这是干扰侦查方向!”

张雨田被邱毅的一番话气得瞪圆了眼睛,他不明白,邱毅怎么能说出如此冷血的话来,尤其还是针对自己的未婚妻牧园。他使劲咽了口唾沫,一字一顿地说道:“邱队长,你这话说得真他妈的没人味!”

“都住嘴!你们俩想干什么?这是勘查现场,不是你们斗嘴打架的地方!”丁瑞成厉声说道,“你们是第一天干警察吗,不知道个分寸。要吵嘴都他妈的给我滚蛋!”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从外面货场里传来的火车汽笛声时断时续,像是在提醒着时间的紧迫。

其实丁瑞成在心里已经默认了张雨田的判断,也很认同他的分析。从他当刑警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轻看过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而且都假定对方是极端聪明和非常有技巧的,能和警察明里暗里地较量,没有一定的智商和挑战法律的勇气是做不到的。以前自己抓获的罪犯如此,现在这个徐振虎也如此。在一点上,张雨田完全继承了自己的衣钵。至于邱毅的不满,在丁瑞成看来,是年轻气盛听不进不同意见,也许是少年得志有点儿翘尾巴,需要找个机会敲打他一下。想到这里,他对屋内所有的人说:“派出去搜捕徐振虎的人继续寻找踪迹,发现情况立即汇报。大嘴你回去和战奇会合,看看他那边勘查有什么新进展。召集人手马上对进入平海车站的货车进行检查,重点是今天凌晨到达的货车,如有可疑人员先行控制严格审查。老疙瘩你现在回医院去,我对那边有点儿不放心……”

说到医院时,丁瑞成的脑海里闪现出急救中心门前那个看似熟悉的身影,他不由得轻轻跺了下脚,要不是一整天像走马灯似的赶场,这样的细节自己是不应该忽略的。假如张雨田的推测准确,岂不是与自己最初的判断不谋而合了吗?徐振虎、王宝祥身后肯定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真是这样,在医院的王宝祥更应该重点监护,不能脱离自己的视野。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丁瑞成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他急忙叫住邱毅:“谁在医院监护王宝祥?几个人?”

邱毅答道:“两个人,是我们特警队的小张和小李。”

丁瑞成拨通了小张的电话,没等对方张嘴便急促地说:“我是公安处丁瑞成。嫌疑人王宝祥现在怎么样?从抢救以后到现在有人和他接触过吗?”

对方显然被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打蒙了,停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丁支队,我和小李一直盯着呢,没人和他接触过。”

“你们再好好想想,把这段时间所有进出监护室的人员捋一遍。我等着你。”

电话的另一头静默了,好像是在互相印证着情况。过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小张的声音:“丁支队,我和小李核实了一遍,只是凌晨一点多医生给换过液,我当时也在场。除此之外没有人进去过。”

“怎么是医生给输液呢,这活儿不都应该是护士干的吗?”始终在旁边竖起耳朵听消息的张雨田喃喃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像刀锋在玻璃上划出的声音一样,刺进丁瑞成的耳膜,随之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急忙冲话筒喊道:“快去!你们现在就检查王宝祥的状况,我不撂电话,等你们的消息,快!”

手机里传来急促的跑步声,随后是震动耳鼓的开门声和紧张的喘息。“丁、丁支队,出事了,王宝祥深度昏迷呼吸急促……小李已经去喊大夫了……”

“快抓紧抢救!”丁瑞成此时已经是满脑门大汗,他冲着手机大声喊,“找医院保卫股,先行封闭急救中心,快!”

正如张雨田分析的那样,大虎用最原始的方法从铁路看守所里逃了出来。多年以来的刀头舔血,大虎进过大大小小十几个看守所和拘留所,也使他养成了对监室独特的敏感。乍一进入号房,他就从窗外传来的火车汽笛声判断出铁道离此的距离,也同样判断出每列车间隔的大概时间。他不是善男信女,不会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到宋林的承诺上。但他还是对宋林许诺给他和小宝的报酬怀有希望,所以从被押进监室的那一刻起他就萌生了越狱的念头。

向张雨田承认犯罪事实,供认自己所在的窝点,主动提出给警察指认同伙以及指认现场等举动是他逃跑计划的一部分。同时他也知道,肯定会有眼线告诉藏在暗处的宋林,因为他指认的窝点早就废弃了。

同监室的犯人在大虎眼里就是个棒槌,不用问也知道是警察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大虎故作轻松地和他搭讪,以此来放松对方的警惕,同时观察着管教往来巡视的次数和时间,在心里默算着外面火车经过的时段。他要选择一个最佳的时机。将近凌晨一点钟时,他感觉可以行动了,于是先打昏了佯装睡觉的同号,然后按照事先想好的步骤迅速搭好铺板,浸湿手巾咬在嘴里,凭着强悍的身体素质拧开铁栏杆穿过窗户,翻过围墙后扒上一趟开往平海市里的空车皮。丁瑞成他们风风火火赶往看守所的时候,大虎正与他们逆向行驶潜入平海。

火车缓缓地开到平海站内的货场停下了。大虎心里很清楚,即使有夜色的遮盖,自己穿着这身衣服也走不了多远。他趴在车厢的空隙间观察着周边的环境,忽然发现不远处停放车皮的地方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是闻讯赶来的警察?想到这儿他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可转念一想,警察不会这么快就判断出自己的行踪。于是他借着信号灯的闪烁仔细观察。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了,原来是溜进货场偷东西的几个小贼。大虎爬出车皮,蹑手蹑脚走到一个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人身后,猛地拧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两列车中间。在强迫对方脱下衣服后,上去一拳把他打晕,拎起衣服跑进了夜色中。

他找宋林去了。

宋林藏身的地点有好几处,用“狡兔三窟”这句成语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但最隐秘的一处还是在平海市区内。宋林深谙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的道理,除去在平海市郊和城乡结合部的几处窝点外,这座地处市中心、地理位置极佳的哥特式建筑才是他经常隐身的地方。

这个地点位于平海游览观光区的老租界一带,几条分别以地名冠名的马路纵横贯穿在德式、法式和日式的小洋楼中,环境幽雅。有的老房子虽然破旧不堪,但仍能感受到它们昔日的精致。平海的人们一提到这个地方,就会有意无意地联想到小洋楼中许多的名人故居,联想到这些老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精彩故事。宋林当初把这个地区作为自己藏匿的地点,也是看中了这浓厚的历史文化氛围所带来的效应。这个效应就是,警察的目光不会轻易投向这里。

况且宋林住的小洋楼还带有两个很大的地下室,其中的一个门通向后院的通道,与临街的后门相连,后门的对面是个市立幼儿园。这样的环境做掩护是再好不过了。宋林将明面的房子伪装成一家文化广告公司,屋子里挂满了绚烂的张贴画。只是这家公司从开业那天起就没承揽过任何业务。

此时的宋林正在屋子里反复思索着眼线报来的消息,大虎带着警察去他们藏身的窝点搜查了。宋林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将大虎知道的所有窝点放弃,将手下的虾兵蟹将遣散,自己则躲避到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小洋楼里面。他很清楚,这是大虎发给自己的一个信号,可这个信号代表什么意思呢?其实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老板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冒着极大的风险在火车站制造混乱。

事情还得从一个星期前说起,正在近郊农家院里蛰伏的宋林接到老板用手机发来的信息,让他尽快回市里来,说有个重要的事情要面谈。这种情况很少有,他和老板的联系都是在网上进行,不是用电子邮件就是通过QQ来传递信息。这次老板发信息到他手机上,说明事情的确很紧急。

到了约定的时间,宋林在广告公司里见到的不是老板,而是他的儿子少老板。这让宋林感觉有点儿意外。少老板坐定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快刀斩乱麻地说具体事,而是和他天南地北聊了起来。聊了几句少老板问他:“还记得你和我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吗?”

宋林回答说:“记得,当时我在山东老家惹了祸,跑到平海想避避风头,可是一没手艺二没钱,饿得前心贴后背。人急上房狗急跳墙,情急之下就在平海的市场上到处打听,谁是这条街上的有钱人。结果都说你爸爸那里天天摆桌请客吃饭,肯定是个有钱人,我就闯进去找你爸要钱了。”

少老板笑了笑:“换了我估计也得这么干,谁让老头儿名气这么大呢?这么多年我始终没问过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呢?一个人就敢往院子里闯。”

“我当时真没有劫富济贫的念头,就是想抢一回大户然后拿着钱跑路,根本没考虑过后果。认准地方后我就脱下上衣换了块大饼,边吃边溜达到一个摆地摊卖菜刀的小贩跟前,让人家挑一把钢口好的菜刀,指着老板的家说自己是后厨做饭的,得先试试你的菜刀快不快,好用就给你钱。小贩大概也知道老板的名气,二话没说看着我进了大门。”说到这儿宋林停顿了一下,偷眼看少老板的神情。

少老板说:“听老爸讲过,他说当时你造型摆得不错,直眉瞪眼地跑到他面前的确吓了他一跳。你举着菜刀冲他说你就是这条街上最有钱的人吧?他说算不上最有钱但能照顾朋友,兄弟你有何指教。你说我现在吃不上饭了,找你借俩儿钱花。说完就把菜刀扔在桌子上,那样子很有点儿水泊梁山英雄好汉的劲头。”

宋林连忙摇手:“你快别说了,再说我真的没脸在你面前站着了。”

少老板摆摆手,然后把桌上的香烟推过去。“其实有件事情你不清楚。你从我老爸这里拿完钱走出去,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假如你拿钱胡花滥造,就说明你这个人没什么成色。可是你偏偏先还了摆地摊小贩的钱,然后到邮局把全部的钱寄回老家给你老娘。冲这一点我老爸觉得你是个人物,因为你心里有情义,所以他才叫人把你请到大院来。”少老板停顿片刻,看着手里的香烟,像是自言自语,“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和老爸相交这么多年,跟着他也受了不少累。现在他成正果了,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宋林苦笑:“像我们这些出来混社会的哪有不欠债的,该还的时候就还,我有思想准备,老板清楚我的为人。”

没想到少老板说:“有些债是可以赖的。帮我办完这件事以后你就走吧,到异国他乡隐姓埋名,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你不是一直都想开个酒吧吗?钱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了。至于你的老娘,我会安排人照顾的,直到你在外面站稳脚跟把她接出去为止。”

宋林浑身一颤,他清楚少老板的暗示,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经被他控制了。

接着少老板摊出了底牌,让他在指定的时间,在平海火车站内制造混乱,要有影响力但还不能搞得无法收拾,关键是要拿捏好这个分寸。人手由他自己选,安家费双倍付,到时候会有人策应,也会有人及时通知警方的动向。

宋林想了想说:“制造混乱不难,难的是要有影响,难的是如何把东西带进车站里。现在火车站检查很严格,人员进入进站口跟上飞机差不多,都有例行的安检程序,武器不能随身带。如果有内线的话,放置的时间和地点也要有讲究,太早了不行,容易被例行检查的警察发现;太晚了也不行,耽误事。最好能在当天把这些东西放好,这样动手的时候机动性就很强。”

少老板说:“你先安排吧,要快。”

在少老板起身要离开时,宋林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事老板知道吗?”

“就是老板让我找你的。”

宋林仍旧有点儿犹豫,自言自语似的说:“老板冒这么大的险值吗?这不像我以前带人专抢他的货,保险能理赔,货还能找回来。这完全像在赔本赚吆喝,不是老板的风格呀。”

少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你看来可能是冒险犯傻,可在我看来这是生意,而且还非常具有挑战性。”

为了保险起见,宋林还是给老板发了邮件,询问这件事情。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按少老板说的办!”

宋林从自己的手下中挑选了大虎和小宝,这两个人是他以前从“刀客”的团伙中偷偷筛选出来的。因为他俩当过兵,受过正规训练,拳脚功夫好,头脑也灵活,宋林觉得让他俩干偷鸡摸狗、扒车越货的营生太屈才了。于是暗地里将他们安插在物流公司,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干着保安的工作,薪水却比别人高一倍。但遇到谈判当保镖或者火并打杀的时候,大虎和小宝的本事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两个人拳脚并用刀棍齐飞,打得对方横躺竖卧,老远望去像功夫片拍摄现场似的。“刀客”团伙被铁路公安连根拔起后,这些被宋林事先隐藏好的人手逃过了警方的追捕。

宋林带着两人在车站内外转悠了两天,熟悉地形,并详细推敲了制造混乱的办法。他们想在站台上引爆两枚威力很小的自制炸弹,然后趁乱扒上货车逃跑。假如扒车受阻,作为预备的逃跑线路,在货场外面的大街上还有辆汽车等着他们。谁想到这两个人在洗手间里取了枪和炸药后,还没上站台就被值勤的民警发现,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匆忙之中竟然跑进车站贵宾室,被迫劫持人质。

当他将这个消息告诉老板时,老板突然间挂断了电话,接下来足足有十分钟没有任何消息。这十分钟里,宋林感觉度日如年,有种大难将至的预感。

就在宋林惊魂未定之时,老板的电话来了。老板没有责备,而是让他继续将这场戏演下去,并让他拍几张被劫人质的照片传到指定的网址。至于爆炸物,有人会替他们安放。宋林只好指挥大虎和小宝将错就错,和警察对峙。此时宋林才隐约感到,老板在让他们制造混乱的同时,肯定还埋伏了另外一支人马,这支人马在弥补着自己的漏洞。

和警察对峙的过程充满惊险,宋林一边按照老板的授意向外传送图片,一边与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互通信息,一边还要暗地里指挥大虎和小宝,忙得他浑身冒汗手脚冰凉,以至于好几次将手机掉在地上。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还萦绕着在车站贵宾室里与大虎的对话。

“这和咱们开始商量好的不一样,这可是明刀明枪和警察干呀。我们肯定跑不了了!”

“你放心,按照老板说的办,我保证在你们的报酬上再加二十万。我说话算数。老板肯定有办法弄你们俩出来。”

这段偷偷摸摸的对话后,是漫长的谈判和僵持。直到老板给了消息,让大虎和小宝向警方投降,宋林才跟随着被释放的人质跑出贵宾室。

宋林脱身后马上询问老板如何善后,老板用阴冷的声音告诉他:“掐断与大虎和小宝所有的联系,把他们交给警方处理。劫持人质没造成伤亡,不至于判死刑,让他们在牢里呆着吧,这样你也能安稳出行。”

宋林明白,老板是把大虎和小宝当炮灰了,再让自己远走他乡,把与老板所有的联系掐断。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宋林的思绪。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再仔细看,这个电话是从附近区域打来的。宋林疑惑地接通了电话,里面传出来的声音着实吓了他一跳。“宋哥,是我,大虎。”

“大虎,怎么是你?你跑出来了,你在哪儿?”

“在你的小洋楼附近,我看见你的车了。”

宋林的心猛然紧缩了一下,大虎怎么知道自己这个隐秘的窝点?接电话的这几秒钟里宋林的大脑飞速旋转。大虎是跑出来的还是带着警察来的?他会不会真的向警察投降了?就算他真的是越狱逃脱,那么随着他的到来,自己这个窝点也会暴露在阳光下。老板阴冷的话语在他头脑中回响。不能请示老板如何处理,那样只能殃及自身。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想到这儿,他问:“就你自己一个人吗?”

“宋哥,我是来找你拿钱的,我后面没有警察,你要相信我……”

“你在哪儿?”

“街东口的电话亭,离你那里几十米。”

“我知道了,你等着,我马上带钱过去。”

宋林盘算着,此人不能留,越狱逃脱,警察肯定会一追到底,必须在警察找到他之前杀了他!他把手枪别在腰间,从地下室的后门来到大街上。他知道那个电话亭的位置,从后门的大街上能绕到大虎的身后。他快步来到街道西口,忽然看见一辆洒水车停在路边。此时宋林已经顾不上许多,他跑上前去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掉转车头急速向街东口驶去。

洒水车在夜间的大街上像只猎食的豹子,迅疾凶狠地接近目标。

宋林看见路边的那个电话亭了,他打开车灯。老式电话亭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朝着他。是大虎。宋林脚下狠踩油门,双手把住方向盘,径直朝电话亭撞了过去。车头顶碎铁皮和玻璃的撞击声伴随着刹车声在夜间传得很远。宋林在一次撞击后迅速倒车,加大油门又一次凶狠地碾轧过去。洒水车拖带着撞碎的杂物停在路边,宋林下车后急忙跑到电话亭的位置查看,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被撞得支离破碎的电话亭里只有一个身首异处的塑料模特,模特的上身披了件宽大的衣服,里面根本没有大虎的踪影。宋林脑中猛然闪出一个念头:“大虎没走远,这小子肯定躲在附近,观察着电话亭周围的动静,他把我骗了!”

(未完待续)

策划/杨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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