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启功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七年了。七年前那个不幸的日子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情形还如在眼前。那是2005年6月30日上午,我到学校图书馆续借图书。一进主楼大厅,迎面正中是一则讣告,因为当时着急去图书馆,走得匆忙,没有仔细看讣告的内容,心里只是想,不知哪位先生又不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等我从图书馆出来,再在讣告前细看,沿一长串头衔一路看下去,等到看到中央文史馆馆长的头衔时,我的脑子便“嗡”的一声,怎么,竟是我们的启功先生!我的心里一下子乱了套,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太敬重启功先生,希望他总能健康长寿,永远给人间带来吉祥与欢乐,可是他怎么就……我极度失落地来到办公室,头脑里不时闪现着启功先生的形象。
一、初闻先生缘书法
启功先生在《启功口述历史》中说,“很多人认识我是从书法开始的”。[1]我就是这很多人中的一个。在大学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书法,买了一本柳体字帖,便开始学写毛笔字。当时,除了喜欢《神策军碑》上的柳体字之外,对于今人的书法就喜爱启功和舒同二位先生的字:喜启功先生的典雅,爱舒同先生的厚重。舒同先生的字平时见得不是很多,但启功先生的字却多有面世。我喜爱启功先生的字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每见到启功先生题写的字,总是心摩手追,不能自已。有时也与几位书法同好者聚在一起,争论启功先生是从何体入手学习书法的,期望能沿着先生的路子练好书法。在这个时候,我只知道先生的书法,对先生其他方面的情况知之甚少,更不敢奢望哪一天能有机会见到启功先生。
大学毕业后,我到一所高校教书,空闲的时候便买了纸笔,照着字帖练习毛笔字。就在这时,我读到了启功先生主编的《书法概论》。对我这个初学书法的人来说,这真是一本上好的入门书。先生主编的这本书讲得透彻明白,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让初学书法的人有了一种可供“攀援”的东西。出于对这本书的喜爱,我专门买了一本硬皮笔记本,把书中的内容做了详细的摘录,其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讲“结字”及“执笔和运笔”的两节。有许多讲书法结字的书,讲得似乎很高深玄妙,但让初学者摸不着头脑,无从下手;而启功先生主编的《书法概论》详细讲了结字中的“黄金率”“笔画之间的先紧后松关系”“整体外形先小后大”等内容,而且还用具体的实例(如“三、川、日、国、米、上、仁”等字)演示,让每一个初学者都能感到像是启功先生手把手地教了似的。在讲“执笔”时,《书法概论》破除了一些传统的旧观念,最后用一句话总结:要自然灵活便于书写。在运笔上,书中也强调自然运行不应刻意去注意,造作姿态。这些讲解都给我练习毛笔字书法起了重大的指导作用,至今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的书法得益于启功先生甚多。
二、初见先生于师大
教学几年之后,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当时很是兴奋,不为别的,以为到了北京师范大学就可以见到心慕已久的启功先生了。现在想来,这种想法很不实际,偌大一个北京师范大学,且启功先生社会应酬繁忙,哪有机会能见到先生呀。后来见到先生写的文章,讲如何深受追慕者拜谒之苦,逼得老人家东躲西藏,便不再奢望能见到启功先生了,只是每天有空时写写毛笔字,多买几本启功先生的书读一读就满足了。于是我便买了先生的《启功韵语》、《论书绝句》、《启功论书札记》等几本书,其他的如《启功书画集》之类,因为书价太高,只好看着书店里的书心里发痒。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能让我有充足的时间细细研读买到的先生的这几本书。我捧着先生的书读了又读,不时为先生亦庄亦谐的诗句所折服,也更加叹服先生那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高超的书法技艺。
虽然无由、也不好意思去专门拜访先生,但我还是时刻捕捉机会一睹先生的风采。机会终于来了。学校的学生会在五百座①邀请先生作讲座,我和许多人一样,硬是挤进了会场,站在过道上听完了先生的讲座。先生一上来便以“同志们”称呼大家,感觉很是新奇。接着先生说:“让这么多同志们站着,而我却坐着,感到很不安。”当时听了之后,我由衷地感到先生的宽厚。先生侃侃而谈,同学们也时时被先生机智风趣的话语逗得大笑。先生戏称其字是“大字报体”,称其学问为“猪跑学”,还戏称被别人曲解的执笔法凤眼法为“猪蹄法”。幽默之中,处处是真知灼见,是先生几十年经验所得。从先生的这次讲座中,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智者。
第二次见到启功先生也是在公共场合,当时是参加王宁先生的博士生齐元涛的答辩,启功先生是答辩委员会主席。我提前到了答辩现场,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说启先生来了。出来一看,启功先生颤微微地走出电梯,手里拿着拐杖,一副和善愉悦的笑脸。在答辩过程中,启功先生做事极其认真。由于先生的目力不太好,别人劝他就不要亲自宣读答辩程序了,但启功先生还是捧着纸,凑近鼻端,宣读了答辩程序,最后还声音颤颤地说:“请大家原谅啊,我最近眼底出血,眼睛不好使。”在接下去的答辩过程中,启功先生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答辩委员会主席的职责,一丝不苟。于此,我看到了启功先生做事认真负责的态度。
三、略识先生在中华
研究生毕业后,我去了中华书局任编辑。到了中华才知道,启功先生与中华有着极其深厚的友谊和联系。听中华的老人讲,“文革”后期,启功先生曾被中华书局的总经理金灿然借调到中华书局点校《清史稿》,“迎来了‘文革’期间最稳定、最顺利、最舒心的一段时期”。[2]后来,在庆祝中华书局九十华诞的纪念刊物上看到了启功先生当时与其他点校二十四史的人员的合影照片,感到十分的亲切,这时我觉得与启功先生的“交往”似乎又加深了一层。到中华书局后,我先在总编室实习。有一次,室主任叫我们几个年轻人收拾会议室,说过一会儿启功先生要“驾临”。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想与先生近距离接触一下,可是后来由于有其他任务,没能见到启功先生,感觉很遗憾。
实习结束后,我到汉学编辑室工作,当时的编辑室主任是柴剑虹先生,他是启功先生的学生。据他说,当年就是启功先生介绍他到中华书局来的。这时我心里想,这一下见到启功先生的机会可就多了。有一次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说:“喂,你好,我是启功啊,请找一下柴剑虹先生。”从这一个电话中,我又体会到了启功先生的宽厚、谦和,对自己的学生也以“先生”相称。后来,一个同事和柴剑虹先生一起到启功先生家中,请先生审阅《启功学术思想研讨集》的封面。设计者在书的封面上用了佛家的八样宝物。据这位同事讲,启功先生看了封面后非常喜欢,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诸位知道佛家的八宝叫什么吗?”大家一时语塞,无以答。启功先生便指着封面,给大家把佛家的八宝一一做了解答。我的同事不禁啧啧称叹启功先生的博学了。
启功先生的著作除了《启功丛稿》由中华书局出版之外,《汉语现象论丛》也是中华出版的一本好书。记得我的一位老学生托我在中华书局购买启功先生的这本书。他看了我给他寄去的书之后,给我回信说:“收到你寄来的启功先生的《汉语现象论丛》,我看了一下,真是一本好书,给人许多启发,细读一下,语言也美,如这样一些学术论文,都写得如此明白晓畅,引人入胜,让人敬服之至。内容遍是真知灼见,启迪人深思。”这一些话道出了众多读者的同一个心声,也不用我再费什么口舌了。
启功先生与中华书局的因缘还表现在他总是慷慨地为中华书局出版的许多书的封面挥毫题签,我手头的书就有一大串,如《乐府诗集》、《陶渊明集》、《李太白全集》、《杜诗详注》、《欧阳修全集》、《庾子山集注》、《元稹集》、《戴名世集》、《戴名世年谱》、《清秘述闻三种》等等。只要喜欢中华版的图书,就能有机会看到启功先生优雅的题签,这也是一种因缘和幸运。启功先生对干求墨宝者的“乐善好施”是出了名的。据说启功先生曾云,只要有人拿了纸墨,他便尽量满足求谒者的心愿。启功先生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和墨宝,这一点与一些书法家不肯轻易给喜好其字者题字的作法迥不相同。记得有一次,编辑室主任柴剑虹先生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启先生的字吗,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向启先生给你请一幅字,好好装饰一下你的新房。”但我终究没有让人去向启功先生讨字,一是因为我的新房太简陋,二是不想烦劳年事已高的先生。
说到先生的书法,我还想多赘几句。1998年,我的一位同学来北京参加首都师范大学书法学博士生入学考试。当时我便问:“为什么不投启功先生门下?”这位同学答道:“启功先生不招书法学博士,他带的博士生的专业是古典文献学。”我对先生的做法很是不解,凭先生的书法造诣,最有资格带博士,为什么不招生呢?同学解释说:“书法,技也。料先生不会以技艺带博士吧。”听后,我对书法略有感悟。大家可能都知道启功先生是书法大家,恐怕知道先生的诗文成就的就少得多了。先生的书法得益于其古典文化修养甚多,似乎先生不赞成专攻书法这门技艺。技艺的进步需要其他方面的修养来支撑;若不注重其他方面的修养,仅仅刻意于书法技艺,则其书法技艺是行之不远的。
四、重读先生在师大
后来,我离开了中华书局,再次进入母校北京师范大学读书。因为住在校外,没有机会得到太多的有关先生的消息。三年的学习结束后,我到了文学院工作,感觉好像离倾慕已久的启功先生又近了一步,希望有机会能亲自拜谒先生一下,但终于没有机会,启功先生太忙,身体又不好,不敢相烦。2005年元旦前夕,文学院教师迎新年聚餐,我收到了一份厚礼——启功先生所赠的五本书:《启功口述历史》、《启功讲学录》、《启功韵语集》(注释本)、《启功题画诗墨迹选》、《董其昌临天马赋》。当晚,我便开始读先生的《启功口述历史》,对先生的一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后来再读先生的《启功讲学录》,又不得不称叹先生的博学多识与见解精辟了。
2005新年以后,好像启功先生的身体一直不好,我只能从《文学院通讯》上了解到有关先生的一点一滴。当时看到有一则消息:“5月30日,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看望启功先生。”我觉得先生的病体可能会有些好转。没想到,天不佑人,不慭遗一老,刚刚才一个月的工夫,6月30日便听到凶讯,启功先生离我们而去了。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启功先生不应该离开我们”。一想到先生,便是那风趣、谦和的长者形象,先生在我的脑海中总是生动的形象。虽然先生生前离我很远,几乎没有多少机会见到先生,亲聆先生的智者之语,但先生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一个鲜活的形象。先生去世当晚,我摩挲着启功先生留给我们的著作,想了许久,想了很多,终以这样的一幅联语敬挽我们大家的启功先生:诗文讲坛道德在兹,书画墨海艺术存焉。[3]
谨以此文纪念我所敬重的启功先生。
参考文献:
[1][2]启功.启功口述历史[M].赵仁珪,章景怀整理.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65,143.
[3]赵仁珪编.启功先生悼挽录[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7.
注释:
①现更名为“敬文讲堂”,启功先生题字。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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