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父子

2012-04-29 00:00:00凸凹
北京文学 2012年12期

故乡的父亲们喜酒。

故乡的儿子们喜酒。

故乡的父子,往往是一对一对的酒父子。

这跟故乡的水土有关。

故乡的水过于清冽,人怎么喝也喝不够,往往喝得肚满腔贲的,竟至腰都弯不下去了,久久地立在那里喘粗气。肠胃被凉水浸得久了,自然就有阴沉的感觉。于是,将装陈酒的瓿甑打开盖子,把盏饮几盅,淤气便驱得净净,肠腹便化得柔柔,便有给个皇帝也不做的感觉。

这是故乡的水。而故乡的土过于贫瘠——并不是山里的土天生就薄,而是因为这里的雨水太勤。山里的灌木多,落叶就厚,厚厚的落叶,自然成就膏腴的腐殖土。但只要山雨来,沟坎坡梁上的水便汹涌四溢,便把膏腴的腐殖土冲得很薄。但这容不得村里人叹息,因为人们都知道,光叹息就不会有玉黍;而村里的玉黍所浴的是未经污染的清氛,所沐是极原始极淳朴的阳光,味道就好吃得要死。于是,面对贫瘠的土壤,就只有想办法将其培育得肥沃起来,就开山,就扒土,就垒堰,就拼命卖身膀。晚间依在炕头,肉身疲惫,就觉得死活要饮些个酒,觉便睡得真格的舒坦。请不要怀疑这种体验:肉身太疲惫之后,当然会很快睡去,但睡得太昏沉,隔日就醒得迟,即便起来,也觉疲软昏乏,打不起精神;若饮些个酒,再睡,就不一样了。所以村里人遇到累过了劲的人,会说:“用酒给他醒一醒。”

村里人喜酒,还跟山里人的性情有关。

山里人性情极温厚极憨朴,遇事皆让人三分,从不紫了唇口涨了脸子红红地与人争持。但梗介在心中自然是有的,郁气也在腔子里聚得浓浓。就喝酒。喝得眼前皆为软物,醉拳砸到硬邦邦的土墙之上,也觉得疼的是那墙,而不是自家的手。于是,郁气在村里人的腔子里就不会结得太久,冤仇便极少结下。在红日头之下,黄土地之上,赤膊的依然赤膊,流臭汗的依然流臭汗,抗争的是命运,而不是人。

温厚憨朴的另一面,便是怎么抹也抹不掉的那几分迂讷。素日里闲侃,也能侃出黄云紫雾;但切莫到了关口,到了关口就要陈述,就要求人,就要论出子丑寅卯。对村里人,这就像让善心人动干戈,不是心性儿怯懦,而是下不去手。便一退再退,一躲再躲,弄得婆娘们都满脸羞臊,浊浊地骂一句:“个经不管官的窝囊废!”这一声骂,如一记重锤,砸出了汉子的自尊,便低沉地吼道:“没娘的过不了的鬼门关!”便揭开坛子渴酒。喝得飘然忘我,便去找该找的人,说该说的话。虽踉踉跄跄,却也是铿铿锵锵,板眼俱到,声色俱佳,其结局自然就极完满极美好。得胜还朝,乜一乜婆娘那期盼的黄脸,“娘的,人活在世,还在乎那几句话!”但待醉晕退去,便依然憨朴依然迂讷,那曾有过的一刻辉煌,似与自己无关。

于是,由着山里的水土,由着山里人的性情,酒与村里人的生活就密不可分了。

逢年过节,山里的酒,自然就喝得昏天黑地。一进腊月,村里人就极少出门,把炭火挑得旺旺,把酒儿温得热热,便不慌不忙,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往往要把日头饮退了,把三星儿饮上来。那些年,山里的冬日很少下雪,空气冷而干燥,从城里下放的南先生便说:

“村子上边那块天,酒气太盛!”

而关起门来喝酒的,往往是父子。

起初,父子间还有些拘谨,儿子怕冒犯了老子,老子也怕跌了父威,就客客气气地喝。小的恭恭敬敬将杯子举起:“爹,您请。”老的也会让一让:“一块儿吧。”就喝。喝到面红耳赤,心里就很高兴了。皆觉喝得不畅快,父子便撞起杯来。叮叮咣咣一阵畅饮,身膀就松软极了,骨节也咯吧咯吧伸展开来,就觉得人到底是人,活得还是开心的。小的便说:“您老不容易,您老要喝好。”老子眼窝里便洇湿了;“喝吧,爹给你的,也就只有酒了。”

这一句话,说得老少都心酸了。山里忒偏僻,天地也极小,父辈留下来的,就只有犁耙,就只有低矮的石板房。其实,父辈谁不愿留下更多的一点什么给儿女们呢?然而,得到那更多的一点什么,对没有文化很少走出垭口的山里父老是一件容易的事么?

于是,心酸的老少就都流下泪来。那泪越流越汹涌,直到酣然作哭。

这哭,便是山里说的闹酒。

哭过了,饮酒的人才觉得真松快了,酒才真喝到了份上,就喝得无所顾忌了。往往就划拳:

“爷儿俩好啊,八匹马啊!”

“六六六啊,顺山溜啊!”

“……”

行的是跟山里有关的酒令。

喝到这一刻,父子遂失了辈分之囿。而对那满坛的醇酒,就只有两条汉子,就要喝出个高低——父亲不让儿子,小的也不服老的,就我喝你喝,你喝我喝,喝成了昏天黑地。这叫豪饮。

老的喝得虽眼皮已紧紧地阖上,竟还能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这杯是老子的。”

少的腰也软得直不起,却仍极快捷地抢过杯来:“不,这杯是你儿子我的。”

老的摆一摆手:“咱哥儿俩谁跟谁呢。”

少的一饮而尽:“不,你是我爹!”即便是醉得要趴下了,但他心里也明白。

……

那一年,考山外的高中,因了把走出山去的念头叨得过重,走进考场,我就极紧张,考数学的时候竟至紧张到脑子里一片空白,自然就没有考好。

等待通知的当口,我无限放大了自己的沮丧,甚至趋于绝望,便整日躺在土炕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中万念俱灰。

母亲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我竟未听进一句,母亲便骇极,把我的头抱进她的怀里,哭着摩挲。

父亲在地上来回地踅着,一声接一声叹息。临了,竟对母亲说:“甭管他,去炒两个菜来。”

母亲就怀着极深的疑惑去炒她的菜。

菜炒好了,父亲拍一拍我的脑门:“崽啊,起来哩,闹两口酒。”

见我仍没动静,父亲恼极,老拳便重重地砸在我的膀间:“娘的,爬起来,陪老子喝酒!”

那坛老酒揭开之后,酒香喷射而出,攫人心魄,我的心便一阵颤抖。原来,酒对绝望之人是一种诱惑啊!

挪下炕去,见酒已倒好了,便让也不让一下父亲,将那满满的一碗酒一口而尽,再当地把碗放在桌上。

父亲又及时地将碗斟得满满。

抬头见父亲温温地朝自己笑着,麻木的心叶才渐渐酸起来,便把碗平平地端起:“爹,你也来。”

父亲就也擎起满满的一碗酒:“来!”

咕咕又一气尽了,母亲便慌得很:“他爹,别叫崽再喝了。”

父亲便白了母亲一眼:“你就别管了,崽他能喝。”便抬头问我:“是不,崽?”

“是哩,爹。”

“那就喝。”

“喝!”

喝到我再也端不起碗子了,父亲便说:“喝不动了是不?”我呆呆地望着他,感到这一刻,他狰狞极了。

父亲白了我一眼,轻轻地摇一摇头,说:“你不喝,我喝。”便喝完他那碗,又喝光我那碗,且将罄尽的碗底亮给我看,嘿嘿地笑。

我终于被父亲激怒,猛地把那酒坛子举起来,将那颗沉重的头颅探过去,喝他个大河奔流!

“娘的,有种!”只听父亲一声吼,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竟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我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便默默地装满一袋烟,朝父亲递过去:“爹,我懂了。”

我是真懂了。喝酒的山里人还有其另一面,便是刚烈而坚韧,在挫折面前不改信念,跌倒了能够笑着爬起来。而酒里泡大的孩子,要对得起酒啊!

……

后来,高中到底是考上了,而后又考上了大学。至今虽然已在外边生活了三十多年,但那天与父亲对酌的情景却清晰如昨。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

闲时想来,故乡的酒的确喝得有些过分,喝得有时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但这是一种真纯,是一种本色;唯如此,家乡人才活得安泰,才活得自在,才活得绵延不息。

于是,酒对故乡人来说,是一种酶,是一种信念,或者就是一种宗教!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需要。一如爱,爱在爱中,不必说出理由。

我上初中那年,父亲做了村里的支书,我感到奇怪,怎么那么厚道那么窝囊的父亲,竟是支书了呢?

事实上,父亲的支书的确做得很不像样子——

那天平整堰田,太阳刚齐到垭坡的半腰,就有人喊饿得很,就对父亲说:“支书,散工吧。”

父亲望望日头,嘿嘿一笑:“散不得,散不得,日头还烧着呢!”

那是个极要强的后生,被父亲将话头驳回,自然就倏地恼起来,低低地骂一声:“烧你娘的脚!”

这一声骂,被许多老实人听见了,就唰地将目光探到父亲的脸上;父亲羞然低下头去:“他还是个孩子呢,咱不跟他计较。”

这里的意思极清晰着:他是个孩子,我能跟他一般见识么?须宽容,忍。

但是,父亲却怎么也意识不到,这样的话,对一个虽稚嫩却自以为极成熟了的青年来讲,是一桩多么大的羞辱啊!

“等散工吧,散工后非让你见识见识不可呐!”青年恨恨地说。

散工了,报复的场面,果然就出现了。

父亲猫下腰去,准备背工间打的那捆柴,柴捆却被那个青年扳倒了。父亲平和地说:“结了,结了,别使性子了。”

就把柴捆扶起来,再弯下腰去背。但柴捆又被青年扳在地上,父亲的脸就紫涨起来。那年父亲刚进而立之年,血性自然也在蒸腾着;但看到周遭围满了人,他就不知道如何才好。如果他不是支书,他肯定果断地做出些什么,但他偏偏是支书啊。

“支书,敲(揍)他个小子!”周遭的人却不把这时的他看作一个什么支书,而是一个受欺辱的人。

大家的同情,反而让父亲害怕起来,怕因他的缘故,而惹一场混乱出来,就索性丢下柴捆和身后那一束束关注的目光,兀自走了……

父亲的这一选择使他失了威信。这里有山里人的逻辑:既然当官,哪能不狠一些呢,哪能没一点做官人的威仪呢?做好人尽管做你的好人得了,又做什么支书呢?

不管村人如何看父亲,父亲的几个兄弟,仍然与他亲热着,把父亲拥为各自家室的座上宾。这自然有着同胞的情谊,但一次酒酣之时,三叔却道出了另一重深刻:

“哥,肥水不流外人田,打虎还得亲兄弟。支书不是给旁人当的,有好儿(好事、好处)要想着自家兄弟,剩下的,全是狗屁!”

三叔说的极实在——尽管父亲的威信不高,但仍能享受到由权力本身所带来的利益,比如由谁去当兵,让谁当工人等等。于是,若父亲活泛一些聪明一些,在家族里弄个好声名,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那些当工人的指标、当兵的机会都从他指缝里溜出去了,一部分溜到普通人家了,一部分自然溜到了其他干部的家属,本家族里的人竟不曾沾上一星半点。叔伯们就不能不恨他,便想着把他从家族里挤出去。

在这般情状下,父亲的支书就自然做不长,等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已是一个普通村民了。这自然有他本人品行上的原因,譬如我上高中的开销大,需要他手里有足够的钱,而他又不愿矮了做人的标准,利用手中的权力去贪,而索性去挖煤,挣心安理得的钱。但家族里七亲六戚的掣肘,未必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一天,父亲喝了一些个酒,泪涔涔地对我说:“孩子,爹没用,爹帮不得你,要想走出山去,还得靠你自己。”

父亲的话,令我感到极沉重。我那时已读了不少文艺书,譬如诗人赵日升编的《房山文艺》,心性变得灵活,对山外的世界充满了渴望,决意要闯到外边去。但已没父亲的依靠了,只有靠自己读书读出去——这对一个孱弱的儿童,不啻是一种厚暗的压力。

便怀着一种类似仇恨的心情拼命读书。

高中究竟是考上了,而且是县里的重点高中,悬着的一颗心便放得妥帖了一些,父亲也整日里盈满了喜气。他的儿子到底是给他挣了脸面,内心的块垒得以舒展。但到了考大学的时候,却又起了周折——虽然成绩考得很好,但外边的院校都要开学了,我还迟迟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急切之下,央父亲领着,亲自到招生处去问究竟。

那年的招生处设在香山,距家乡有二百多里的路程。那时山里还未通车,我与父亲便苦苦地走了两天的山路。在路上,就啃母亲给打的几块玉米饼,就捧饮浸着羊粪蛋儿的山间积水。

到那里一问,原来我考试的档案已被弄去了。我急得说不出话来。父亲则巴巴结结地对人家说:“求您找一找吧,咱是山里人,不容易哩!”

那人白了父亲一眼:“档案多了,查起来是很麻烦的。”

父亲依旧嗫嚅着:“咱是山里人,山里人,山里人不容易哩,就劳烦您给查一查吧。”那人竟嘿地讪笑一声:“山里人怎么了,山里人就能充作圣人被人供着?”

我知道那人是不愿给找,即便是找,能让人白找么?

我便对父亲说:“给他弄两包烟吧。”

父亲嗒地就把头低下了:“爹知道,但爹兜里俗啊!”

那时山里当窑工的,只是把工钱记在账目上,到了年终才一次性给以结算。素日里,很难见到现钱,爹的兜里自然就没有不空的道理。再说,来时走得急,也没想到跟邻里有个借项,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这一步,我的心,颓然若灰,木木地蹲在地上,任满腔的绝望兀然恣肆。

——我那走出大山的愿望哟!

心锐烈地疼起来,便想到死,脸色都青白了。

父亲便骇然,说:“想哭就哭一哭吧,咱山里人不吝惜哭哩。”但却哭不出,只是牙关的的地扣动。

父亲蹲在地上,仓皇无措。

空气沉闷极了。

“孩子,抽口烟么?”父亲突然说。

我登地一惊,抬头看时,见父亲手里果然就擎着一支纸烟。我怔怔地望着父亲,在瞬间,他变得极陌生。

平日,山里的孩子多抽烟,抽那苦苦的老旱烟。我当然也想抽一抽,好像不抽一抽就不是山里的孩子;但父亲从来都是严厉地管束着,说抽烟会把脑子抽混沌了,就不聪明了。而今天,他竟亲自给儿子卷烟了,他想叫他沉沦的儿子更沉沦么?

“就抽口吧。”父亲执拗地将烟递过来,嘴里是一丝涎涎的笑。

我怯怯地将烟接过去,只轻轻地吸一口,那老旱烟的辣味儿苦味儿便在我的口腔鼻腔里萦绕不绝。我想喘一喘,却喘到半路又闷回去,就只有接着抽。这一口就抽得重了,浊浊的一口烟子穿到腔子里,腔子就痒痒的,像烧着了,眼泪也就酸酸地溜下来,眼前就一片迷蒙。待迷蒙过去,那颗心居然有了一丝轻爽,我便不停地抽下去,且大口大口地吞咽。于是,腔子里,除了烟气,便再也容不下其余的什么了。但木然的心却被激活起来。

这一刻,我沉迷到人生第一支老旱烟的刺激中去了。

第一支纸烟抽完了,我居然无端地兴奋起来,竟渴望抽到第二支烟。

父亲极懂我的心思,把一撮烟捏到一条破报纸上,慢吞吞地卷他的烟。我看见,他那双粗糙的手,不停地颤抖,烟就久久也卷不成型。

我的心,也随着他的手的颤抖而颤抖。在老山背后,做个父亲,可真不容易啊!

当我抽父亲给的第二支烟时,竟不再尝出苦和辣,却尝到了一种淡淡的,却极绵长的甘甜。我极节省地一口一口地抽着,作久久的回味。

烟抽完了,我感到了晕眩,伏在父亲的膝头上,睡着了。

醒来,父亲的眼圈红晕着,他说:“爹不是好爹啊。”

这时,我除了想和爹回家之外,已别无他念,便站起身来,“爹,咱们回家吧。”

……

后来,我成了嗜烟成癖的人。

但也成了遇事想得开的人。

因为,一切的化不开,往往在一支烟的袅娜中无声地化开了,其中之魅,一如酒。

我有一天跟父亲开玩笑:“您支书的权力没有行使好,可那次做父亲的权力,却用得很让人寻味。至今,我抽的所有香烟中,怎么也不如那两支有味儿呢!”

父亲的脸更红了:“你可别这么咋弄你爹啊。”

我便嘿嘿地笑起来。他也嘿嘿地笑起来,且满脸羞愧,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由于父亲,我成了一个嗜烟嗜酒的人。但对父亲,我内心无怨,反而觉得,面对艰难时世,烟酒是一种生命的受用,一如鸦片既可以是毒品,又可以是救命的药物,其本身是没有对错与善恶的。

后来我想,千万种儿女有千万种父亲——生活可以选择,而父亲你终究无法选择,就无怨无悔地爱这一个吧!

这也是做人的起点。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