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我无法把握的诗意,搅动我日夜不安、渐趋尖锐的神经,可是我的思维一旦触及其寓意的前庭,它们立刻就变得轮廓模糊,氤氲缥缈起来;有时我在睡梦中不假思索,率性而为,似乎反倒能够窥其堂奥。但是它们总是难以记忆与表述,就像人类蒙昧时代的一场梦境中,曾经反复出现过的那些电闪雷鸣。
比如说教授们的草垛。
我寻找这么一个类似悖论式的诗歌命题,已经若干年。应该不只是它,还有无数个类似的东西,诸如“软泥与刀锋”“马背上的大教堂”“弦索上的寺庙”等等。
但是教授们本无草垛。无论怎么说,让“教授”与“草垛”这两个词“碰面”,再理出它们“合辙”的归向,你不要说是我吃饱了撑的,可能是这个世界疯狂了,变得毫无规则了。甚至完全可以倒过来说,一旦常规被撇在一边,高度陌生化、畸形化的生活场景,就开始挑衅人们日常的经验世界了。
至少我们知道,“草垛”表述的是乡村语境,而“教授”是城市文明的象征,是归于学院、象牙塔一类的,两者一向隔膜。它们也应该“老死不相往来”,因为各自的空间完全是错开的。可是今天日趋复杂错乱的现实,常常不由分说地把它们靠在一起,从而生发新的感知与情境,尤其是这种未经普世通读的“情境”,给予当代文学带来了种种让人怀想的可能。当代新诗的写作,路过了岂可错过?
因此我再次想说的是,草垛,历来代表存贮、蓄积,意味着温暖、丰足,而当它与教授们相遇,既不是教授们的灾难,也并非表示教授们的丰赡。在现实中,尤其是在我这里,它其实就是一种常态,一道无须加以量化的水平线——闭上眼睛,人们心里都会有!
何况我们所处的大时代,根本就是一个新旧交替、矛盾错综的复合体,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它是置身于城市化与国际化的背景之下,这是一个大的前提。
事实上也是,当代新诗早已触及了现实生活的角角落落、各个侧面,“教授们的草垛”甚至也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我更加乐于表述与讨论的,其实是教授们的启蒙,或者说学院派(我找不到更加合适的称谓,姑且沿用此名)的前倾与向下。我没有能力对学院派的诗写方式说三道四,但是学院派写作本身的“意义与境况”,在当代一般性读者心目中根本上没有明朗化,以至于被抱怨自怨自艾啦,闭门造车啦,癫狂自大啦,歇斯底里啦,包括矫揉造作啦,鹦鹉学舌啦等等,说辞总是很多。其实,百年现代汉语新诗,从先前的学院派起始,到今日学院派的累积、加深,那些大学里写诗评诗的教授、副教授、讲师以及有才情的大学生,都是新诗创作与评论的领航者与中坚力量。所谓民间写作,其中有创作潜力与实绩者,大多都有大学背景,之所以着意与学院派分庭抗礼,不外乎使自己的诗写“标志”更加清晰而已。与大学一点儿不沾边的诗写者,大概还存在着对大学的倾慕与向往吧。这个说法,肯定不是我主观臆断。
回到前面的话题上来,如果某某派的诗写障碍,源于外在某种强大语境的逼迫,倒是无可厚非;源于个体内心的逃避,那还是不相与语为好。我们着眼于学院派诗写的前倾态势,对之抱以期待。但是如果他们诗作中一点儿人间烟火气、现实蒙蔽感与自我救赎意味都没有,当然不算什么重要作品了。
向下,自然也不是唯一的路径。
前倾与向下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恰当处理好与现实的距离问题。
有人说诗歌“不及物”,而主流意识形态一直强调“三贴近”。我看诗歌写作,还是要处理好“有”的问题,处理好“隔”的问题。我一直认为太“贴近”了,言之有物了,诗的意味也会有的,但是诗的蕴含就浅了;太“不及物”了,仿佛哲学高论了,把诗歌搞成抽象的哲理思辨,诗的意味就淡了。
我理解的“有”,是在作者的经验与底子里,自然山水要“有”,现实生活要“有”,中国新诗传统(虽然发育不够成熟)要“有”,外域新诗传统更要“有”。如此这般抓拿起来,可以水到渠成地解决好多写作问题。
我理解的“隔”,就是恍若隔世,包括时间之“隔”与空间之“隔”。与现实生活隔着一个观察向度,与现时人生隔着一个诗家眼光,与诗学传统隔着一个不可忽略的自己等等。“隔”则易生深度,“不隔”则流于浅豁。
诗歌到底是诗歌,因为作者不想人生虚无、生活无寄才写诗歌,所有“虚无”与“无寄”的吟咏与感慨,还是出自作者主观上的“不想”。把世事人生,看淡看轻了,似乎不屑一顾了,确实大有人在,但是其骨子里还是“想”人生“拥有”、生活“多彩”的,只是因为达不到而无可奈何罢了。这就是我所要表述的“隔”啊!
我进一步想到,自孔夫子以来,中国诗歌一直具有“兴观群怨”的传统,当代新诗写作的实际,一直也没有跳出这个古已有之的概括,只是在主流媒体与官方诗歌出版刊物中,这四个字变成了“兴观群框”。“框”,若用《金瓶梅》或《废都》的例行表述,就是括弧,这里“缺一个字”。我雅爱诗歌,确实也写得不好,可是一直热衷于写,更热衷于在国刊、省刊发表。来自于自我性格与生活困顿等多方面的原因,我的一些即兴作品,主要情感内容是哀怨、怨怼、怨愤甚至于是怨怒的,好像脱不开一个“怨”字,至今尚未超脱、跳出来,算是相当不长进啊!但是我有时在梦中笑醒,便想到了“兴观群框”四个字,聊以为寄;又想到《国语·周语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古训,于是无语。但是这确实是我随遇难避的生活之“有”啊!
也许采用“隔”的观照,通过乡村隐喻与都市暗语等,可以化解这类写作难题,如此等等,这里不表。
教授们曾经脱离了城市生活,脱离了小炭炉与煤球温暖过的简陋小巷、逼仄走廊。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过着缸内几捧米、灶前几捆草的惨淡光景。但是于今已经不是现实,也不是我此次想要深入展开的向度。
中国曾经是一个大乡村,今天的中国充其量是个“后乡村时代”。城市化的扩展与膨胀,发育还很浅表,城乡二元对立状态虽然在逐步消失,但是这个过程将要消耗的,不只是一代人的热情与才情,也不只是一代人的原乡情怀与文学记忆。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