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迎春花开
崔梦了是唯一骑着摩托出入区委大院的正科级领导。
区委院其他正科级领导早已经换乘四个轮了。崔梦了也想换,那只是想想而已。进出区委大院的都是四个轮,而骑摩的他好像脑残似的。说到脑残,那是崔梦了的一个伤疤。因为有一次老乡聚会,会长胡小车在酒场上公然说的。胡小车是宣传部副部长,老乡会会长。那次聚会是为了推荐副处级后备干部,胡小车受人委托组织聚会。当然,以胡小车的性格不会直截了当点明主题,他只说:某某给老乡聚会提供了平台,以后老乡加强联系,多推人。而后挨个点评,某某这次最有希望,要集中推……说到崔梦了时,他说:这货,有点脑残,区委大院呆了几十年,也该挪挪窝了。你说你,啊,整天进出区委大院,跟领导贴皮蹭脸的,好好本本啊。
自此,“脑残”二字,就烙在崔梦了的心里,听到脑残,好像就是说他的。想想胡小车说的也不无道理,他进区委院已经25年了,除去挂职的3年,整整22年了。政研室一呆就是13年零9个月。
胡小车说崔梦了脑残,他自己确实不脑残,绰号小诸葛。可是胡小车面临着和崔梦了同样的困惑,这是对他不“脑残”的一个挑战。他在宣传部也很多年了,早就想找个好单位出去。他和崔梦了一样,一听说动班子就惶惶不安,到处找人、找关系,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帮他出去的人。胡小车爱面子,动不了就说自己不想动。只有崔梦了最清楚,胡小车做梦都想出宣传部。
春天来了,崔梦了窗外那棵迎春花,不停扫荡着玻璃窗,媚惑女人一样撩拨他。他突然有了亵渎的念头,这东西要是抚在他的脸上会是一种啥感觉?大概和“她”的唇一样柔软滑润吧?他摇头笑了,笑自己下作。崔梦了对这棵迎春花再度热注,也是近两年的事儿。一个叫“迎春花”的网友,让他爱屋及乌,对窗外的迎春花有了亲密的感觉。有时候,他呆呆地望着它,那嫩黄娇艳的花瓣变成了花仙子,飘入他的脑海。不知此迎春是否彼迎春也?
说起这棵迎春花,已经有些年头了,它是崔梦了当年花了两块钱请花工栽上的。那时,他还在区委办,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他还特意安排老花工在办公大楼的两侧各栽一棵。后来,他想弄死它,曾给它浇过热水。第二年花果然死了,可是第三年它又发了新芽。他想,也许天命不可违,就不敢再造次。说来也怪,这棵迎春花死而复生后,却丝毫没有影响生长,竟然长得比东侧那棵还旺。当然,那时候这里不是崔梦了的办公室,是区委办的打字室,主人是花迎春。
残寒未退,崔梦了不能打开窗户,只能隔窗赏花。隔窗赏花,就有了镜中花的感觉,这正是他处境的写照。
“短消息来了”,崔梦了心里一动,连忙掏出手机,以为是胡小车给他发过来的信息。他刚给胡小车打了电话。胡小车摁了,可能他正开会。
“胡锦涛总书记关于提选干部的三句话:对那些长期在条件艰苦,工作困难的地方工作的干部要格外关注;对那些不图虚名、踏实干事的干部要多加留意;对那些埋头苦干、注重为长远发展打基础的干部不能亏待。”是12371发来的信息。
近段时间,他的手机不停地收到来自12371发来有关换届的宣传信息。大概全区的科级以上及以下的干部,只有崔梦了才把这种信息看完。
这次,崔梦了却没有把信息看完,上火着急地给胡小车发了一条信息:方便时回电话。
崔梦了想在见组织部长之前,让胡小车安抚他乱蹦的心。他原本没有计划见部长,胡小车说直接见部长是条捷径,你通过别的关系再找就绕远了。更重要的是崔梦了还没有找到别的关系,就依了胡小车的指引。
胡小车跟崔梦了关系非同一般。崔梦了比胡小车进区委早,胡小车教师转行进宣传部时,崔梦了已经进区委好几年了。那时胡小车处处依靠崔梦了,包括吃的住的都是崔梦了帮忙。崔梦了是个没有主张的人,遇事爱和胡小车商量,胡小车就自称是崔梦了的“导师”。虽然胡小车不怎么看得起崔梦了,而崔梦了对胡小车的某些做法也不以为然,但俩人的关系一直很铁。
最近,崔梦了和胡小车联系相对频繁。主要是崔梦了想从胡小车那儿打探一些信息。崔梦了也只能从胡小车这儿得些消息,与其他正科级干部真正交往的并不多,为数不多中能掌握调整信息并能交流的也就胡小车了。胡小车本来消息就灵通,加上热切关注,信息流量很大。据胡小车说,他已和宣传部长摊了牌,历数了他对区里的贡献,从正面的宣传到负面的消除,耗尽了他半生心血,不动他天理不容。他把笔生的花挪到了舌上,说得宣传部长动心动容,应诺力挺他出去。他自己也穷其所有,去北京找到了一个记者朋友,给主要领导打了招呼。可是胡小车心里仍旧不踏实,世事无常,官场诡秘,“剜不到篮儿里不是菜”。所以他也乐意和崔梦了聊聊,以舒缓焦虑不安的情绪,度过这调整前的煎熬。
胡小车终于回了电话。他说:你不是认识他吗?直接去找他就行了。要淡定,要从容,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再一个,一定要有个目标,而且不止一个。目标要高一些,不可能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得让领导有平衡的余地。还有,你不能空嘴说空话,眼下办啥事儿不舍本能成?胡小车露出了诲人不倦的“导师”本色。
胡小车的话让崔梦了愣了半天。他认识部长,部长不一定认识他。他倒是和部长在一起吃过一次饭。那是部长刚来时,胡小车给部长接风,喊上了崔梦了。胡小车和部长是党校研究生班的同学。老同学来当部长,胡小车当然高兴,准备大宴宾客,风风光光地为部长接风,以宣示他和部长的关系。可是,人家部长低调,不想让人知道他这里有熟人,日后毁了他秉公的“圣名”。胡小车的盛情实在难却,部长就让他小范围邀几个人坐坐。胡小车恩赐似的拉上了崔梦了,当然去的人仍旧不少,宣传部抓宣传的副部长,即便再小心,声势也不会小。那天,还没有等到崔梦了敬酒,部长接了一个电话就匆匆地离开了。尽管如此,崔梦了散场回家后,仍旧激动不已,连睡觉都是笑眯眯的,感觉和部长近了很多。像他这样的单位负责人,能和部长一起吃饭,真是莫大的荣幸。后来,果然再无缘和部长见面。部长能认识他吗?
至于说目标,崔梦了早就想好了,就是文化局。这些年,他除了上网,看过不少闲书,大概也算是个文化人了吧。文化人去文化局人尽其才。当然,往更高里说很容易,什么财政局、教育局、民政局,随口都能说几个,关键是说了又有什么用?
见了部长怎么说,他已胸有成竹。这几天他一直在打腹稿,反复推敲,把自己多年的积累都挖出来。回到家里,向他那教小学语文的老婆背了一遍。“语文老师”倒是拍手称好,说这句造得太有水平了。她班上的一个同学用“十三陵”造句:“我家有个十三陵。”数学老师笑得尿了一裤子。凭你这水平,我要是组织部长,肯定满足你的要求。崔梦了不屑地说:说过你多少回,就是没长进。不要拿你班上学生那点破事儿当谈资,没品位。还你是组织部长,你要是组织部长,我就是省长了,还用你来说话。崔梦了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他的老婆孩子总觉得他是区委里的领导,对他相当敬畏。他也就是在家里能找到当领导的感觉,一出门就变了味。
唯从容淡定崔梦了难以做到。不过,胡小车的话确实起到了安定作用。他满怀信心地去见组织部长,当然,让他满怀信心的还是胡小车最后的叮嘱,实实在在的两万块钱在怀里揣着,那是他全部的家底。若是胡小车的指导意见可行,崔梦了这次行动应该胜券在握。
崔梦了一边按着胸口,一边敲组织部长的门。听到“请进”,他的心再也按不住了,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进了门,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是政研室的崔梦了……部长正在看文件,好像对着文件说话:哦,我知道了,你的事儿找你们分管领导说。
我……崔梦了就把手伸进怀里,这时,敲门声又响。部长仍旧对着文件说:开门。崔梦了就把手抽出来去开门,开了门他就出来了。不出来还能怎么着?这规矩,人家进去他就得出来,况且他的事儿也已经结束了。结束了?什么结果也没有啊?他就说了一句话啊。多亏他只说一句话,若是全说出来还不笑死人啊?还腹稿,还遣词造句,真丢人。不过,精心准备了这么多天,没有说出来终归是个遗憾。说不定说出来还真能打动部长。
崔梦了从部长办公室里出来,就觉得脚手不是脚手,心灵不是心灵,自己不是自己了,真想把自己蒸发掉。崔梦了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人家平时在酒场、牌场、欢场上都把关系搞铁了,哪有临时抱佛脚的?凭你几句空话就能办成事儿?更窝心的是他怀里的家当,送去就是种子,送不出去就是秕子。
崔梦了像遇到了灭顶之灾,无力地拨了“导师”胡小车的电话。胡小车说:那你就去找主管领导。东西你还带着,只要能送掉,事情就好办了。
崔梦了长长地出了口气,呼出心里的滞重,总不能就这样放弃了?还得按胡小车的“战略”继续战斗。他把门拉开一个缝,看到主管书记门前排了很长的队,大概都是一个事儿,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不好意思。崔梦了总觉得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儿,怎么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吧?他不行,心里有障碍。好在他和主管书记斜对门办公,他可以等到没人时再去,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临近下班时,他见了主管书记。主管书记倒是很客气。他说,我肯定会尽力,但是,多年没动干部了,大家期望值都很高。僧多粥少,谁也没办法。叫你当领导,你也生不出位置来。咱们这口想出去的人多,能安排到好一点的单位,出一个就不错了。
我在区委二十多年了,就想换换环境。
你这种情况也不少,像花迎春,比你任职时间还长,在大院里也好多年了。
崔梦了毅然掏出家底,放在主管书记的办公桌上,说,我的事儿您得多操心。主管书记正色道:崔梦了,你这是干吗?赶紧拿起来。你不能给我施加压力,我尽量帮你,但是东西你得拿走,不拿走我就交廉政账户。你也不容易,拿起来吧,如果有可能,我建议你找找书记,人的事儿,我们副职也只能建议,最后还得他敲定。
崔梦了悻悻地回到了办公室。
花迎春?又是花迎春!
崔梦了赌气般打开窗户,一股冷风凛冽而入,他需要这种凛冽销蚀心中的躁气。窗外的迎春花也随着探头进来。他顺手折了一枝,放在办公桌上。灌进屋里的残寒让崔梦了打了一个寒噤,他随即关上窗户。
崔梦了颓废地看着那娇嫩的花瓣,在温室里渐蔫,沮丧像雾一样漫过。
一枝娇嫩的“迎春花”图像在显示屏上闪动,他知道“迎春花”在跟他打招呼。他点开一看,果然,她送来了一枝“迎春花”。他说:好娇嫩,但是我办公室里的那一枝已经蔫了。她知道他事儿并不顺利,就发来一只红唇。他再也没有往日的冲动,心不在焉地说,对不起,有事儿先下了。她发了一个挥动的小手。
两年前,这个虚拟的“迎春花”,进入了崔梦了的空间。她让他找回了自信。她欣赏他的文字、他的思想、他的冷幽默。她多次提出想见面,崔梦了迟迟不敢应承。虽然他心里无数次想象她的百变俏丽,万般柔情,这种想象也曾让他亢奋不已。他不敢应承,不是因为道德,也不是钱,而是心理。虽然他不太赞成从一而终,他也知道,那些科级干部很多人都有婚外情,那些倒下去的官员,无一例外都包养情妇。可他实在难以迈出那一步,大概一些责任感之类的东西成了他的羁绊。“迎春花”可能不会在乎他的钱和地位,他们从没有问过对方情况,收入啊,工作啊,彼此知道一些情况,都是各自透出来的。他绝对不会要求视频,这也是“迎春花”对他另眼看待的原因之一。更关键的是他们有共同的语言。
通常他聊到兴奋时就下线了,“迎春花”大呼他是懦夫,他说真有事儿。她说:你是真有事儿还是真有病?不是身体有问题吧?“同志”?
他当然不是“同志”,他对她有着异常的渴望。他和“语文老师”早已没有感觉了,一两个月也没有一回房事。但是一和“迎春花”聊,他就兴奋,兴奋之后,就折腾“语文老师”。他一边做,还一边不由自主地嘟囔着说:我身体有问题吗?
“语文老师”冷静地说:你身体没问题,脑子有问题。
走出了虚拟,崔梦了才体会到,自己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俗物。他和“迎春花”的趣谈和儒雅都是装出来的。他同样超越不了男人的虚荣、官场的升迁。这次调整才是对他这个官场男人的挑战。如果失败了,他有何面目见“迎春花”?如果真能如愿,他决定和她见一面,亲历梦中的红颜知己,也好让他单调的人生涂上一抹异样的色彩。正像仓央嘉措诗里说的,“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管是缘是劫。”仓央嘉措,正是这个号称“情圣”的六世班禅,他和“迎春花”才有缘成为网友。
可是,那个花迎春,像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
二、花开迎春
崔梦了和花迎春的关系实在纠结。
崔梦了大学毕业分到市里一所师范院校当老师,当时区委办缺少写材料的,就把他给调去了。
区委看大门的老师傅姓花,崔梦了没事儿时爱和他搁五道棋。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电脑、电视可以消遣。那时候的消遣就是搁大方、打扑克,喝闲酒。
老花的门岗上有台14英寸的破黑白电视机,崔梦了有时候在他那儿看电视,有时候写材料晚了,就出去买点花生米之类的小菜,和老花喝两盅。其实,崔梦了爱和老花搅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花除他之外,还有个“顶天”的棋友——区委书记。崔梦了想让老花在书记面前美言几句,给他换个更重要的岗位,为找对象增加点筹码。当时,崔梦了正为找对象的事儿犯愁,因为家境不好,见了几个女孩都吹了,成了剩男。
区委书记的家不在本地,闲暇时候爱在区委大院里转悠,收拾收拾花草,或者找老花搁五道棋。那天,一阵厮杀结束,区委书记说:老花,我可能要走了,和你搁了这几年棋,都是棋友了,你有啥事儿要我给你办的吗?
别看老花是个门卫,心里透亮着呢,麻利地说:我正要找您呢,我有个闺女,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说啥也不想复读了,闹着要我给她找工作。我说,我一个看大门的,上哪儿给你找工作?要不我退休,你接班,去看大门吧?她说,你和区委书记恁熟,就不能找他说说?我寻思着,没有政策,也不好向您开口。
你闺女叫啥名字?
花迎春。
春天里生的?
不是,是夏天。
夏天生的叫啥花迎春啊?叫花袭人多好。
我老婆说,花袭人是个丫鬟仆女,迎春是个千金大小姐。
那咋不叫花元春?
元春是个娘娘,名字太大了,不好养。迎春是二小姐。
区委书记差点笑岔气了。他笑道:你老婆也看《红楼梦》?
老花说:看啥《红楼梦》!挡车工,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听人家说书的说的。
书记掏出手帕,搌搌眼泪说:她单知道花迎春是贾府二小姐,却不知道她是个悲剧人物。她是贾赦与妾所生的,排行第二,人称贾府二小姐。她虽然是贾府的二小姐,但老实无能,懦弱怕事,有“二木头”的诨名。她父亲贾赦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还不出,就把她嫁给孙家,实际上是拿她抵债。出嫁后不久,她就被孙绍祖虐待而死。
是这样啊,那得改了。
改啥啊,花迎春挺好的。你姓花,花儿都是迎春开放的,多好啊。何必假装斯文,攀龙附凤!
您说好,肯定好,不改了。
这样,我回头给你张招工表,你让她到打字室上班吧。
高中毕业的花迎春就这样进了区委大院。不久那个区委书记就调走了。
花迎春正是花样年华,说不上倾国倾城,但确实清纯可爱。特别是她的皮肤,如凝脂软玉,让人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目光会刺伤它。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区委大院的小伙子便争相去打字室里打材料,原来遇上写材料的活大家都不想干,现在倒是抢着干。
崔梦了不再把时间都泡在老花那儿,而是泡在打字室里。崔梦了本来就是调来写材料的,当然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花迎春。崔梦了有崔梦了的招数,他不像有的小伙子送电影票、袜子、手帕之类的东西。他送更实惠的,瓜子、糖果,而且还和小卖铺主说好,只要不开封还可以退回来。偶尔,他送些烧饼麻花之类的零食,送不掉就自己吃。电影票那种奢侈的东西他不敢买,送不掉就废了,不能退回去。因为崔梦了确实和那些年轻人不一样,他家里比较困难,母亲身体不好,经常吃药,他还得供养妹妹上学,工资多数接济给家里了。但他很执着,别人在时他耗着,别人不在时他放下东西就走。妙龄少女花迎春,自然喜欢浪漫、帅气的小伙子,虽然还不是名花有主,但是她绝对看不上崔梦了,崔梦了实在太一般了。当老花得知崔梦了也追他的宝贝女儿时,便气愤填膺。没有这事时,他真的觉得崔梦了这小子不错。有了这种情况,他就觉得崔梦了是个卑鄙小人。就凭你崔梦了,也妄想成为花家的女婿?那简直是对老花家的侮辱,真是“哈巴狗撵兔子——仗跑啊?仗咬啊?”依老花的观点,你是癞蛤蟆,就得找蟾蜍,对天鹅想想就是犯罪。特别是他家的“天鹅”,更想不得。于是,他见了崔梦了就指桑骂槐。可是,崔梦了从来不计较老花的态度,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渐渐地,花迎春似乎对崔梦了有点感觉了,觉得他是可靠的人,过日子找个本分可靠的人也不错。老花知道他闺女的变化后,担心那小子得逞,就跟他闺女说,崔梦了家里有对象,前些时候他还见她来找过他,千万不能和他来往。
花迎春十分愤怒,她怎么能容忍“陈世美”式的崔梦了?陈世美还是钦点的状元郎,还有真才实学。你崔梦了不过是个写材料的,竟然也学着“陈世美”,自不量力地追求花家的“皇姑”。
面对花家的冷淡,崔梦了热度不减。花迎春见崔梦了像“煮不熟锤不烂的铜豌豆”,就把话说透了,骂他道德败坏,自己家里有对象,还追她。崔梦了赌咒发誓说不可能,他崔梦了和女孩儿说话都不敢,哪来的对象?花迎春差不多也相信了,就在这时,崔梦了被人打了一顿,当他包着伤继续给花迎春送东西时,花迎春真的感动了。女孩儿只要一感动,离爱上一个人就不远了,就在崔梦了丰收在望时,出现了变故。
那天,花迎春主动约了崔梦了看电影。崔梦了激动得手脚发凉,进了电影院眼盯着银幕,却不知道上演的啥。电影结束后,花迎春说陪她走走吧。他说:好,陪你走到天尽头。一句话,花迎春站住了,她眼里泪花闪闪,抱着他吻了一下。当他反应过来,反抱着她热吻时,她却拒绝了。她说,她是来向他告别的,她要去电大上学了,谢谢他对她的情谊,她和他只能到此为止。上大学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儿,她本来想复读的,父亲硬是让她上班了。现在,她终于成了一名大学生,不想在上大学前谈朋友。
崔梦了傻了,他知道她不想在上大学之前谈朋友意味着什么,他没有陪她到天尽头,只到她家门口就回了。他很清楚,如果她只是个打字员,他还有一丝希望。她如果上大学,她视野里再也不会有他。花迎春能约他,说明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孩儿,更主要的是想让他分享她的喜悦。
三年之后,花迎春又回到了区委大院,安排到区委办工作,成了正式干部。不久,就嫁给了一个副区长的公子。那时,她丈夫在区委当小车司机,跟着一个区委副书记开车。副区长的公子高大帅气,家境又好,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文化。老花总算如意了,操办完女儿的婚事就退休了。
崔梦了和花迎春第一次纠结是在提副科时。那时,刚刚开始实行民主推荐。他们区委办要提拔两名副科。推荐的结果,崔梦了第二,花迎春第三。花迎春调动所有的关系,又获得一次推荐的机会。但是,结果还一样。花迎春的公爹去找书记说情时,书记说:你让我怎么办?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吧?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座谈,看座谈的情况再定吧。当时,崔梦了很有优势,他跟的那个董副书记也替他说话,同事都比较倾向他。
那天,崔梦了出乎意料地接到了花迎春的邀请,说她上学回来后他们就没好好说过话,找个地方吃点饭吧。在那个小酒馆里,崔梦了和花迎春每人喝半斤酒。花迎春为人妇后,像一颗熟透的樱桃,娇润欲滴,风韵饱满,粉嫩的酒晕像珠宝一样发出富贵的光泽。她醉眼迷离、风情万种地看着崔梦了,目光像神针一样定住了他。崔梦了的心都酥了,他无力而又悲情地看她一眼,再次端起了酒杯。他得把自己喝醉了,不然他的心就会成为粉末。那时候,崔梦了已经找了一个小学语文老师结了婚,说不上爱与不爱,大家彼此感觉还能接受,就是一起搭伙过日子。可是,语文老师一脸刻板,打死她也不会有如此的风情。待崔梦了喝下那杯酒后,花迎春说:梦了,别喝了。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决定放弃,成全你。
崔梦了确实喝多了,他不知所云地说:要放弃也是我,我是个男人。花迎春说:男人应该更看重前程。我其实并不想当官,都是家里逼的。
崔梦了说:你有优势,将来会有很好的发展。我决定放弃。
花迎春痛心不已地说:梦了,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于是,崔梦了就哭了。不知道为什么,花迎春也哭了,后来他们可能还抱在一起。崔梦了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昏睡了两天。醒来之后,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当时的情景,就知道他和花迎春一起喝的酒。崔梦了第三天上班时,考核结果已见分晓。花迎春座谈的情况确实比崔梦了好得多,和第一名一起晋了副科。崔梦了并没有后悔,他想,如果他没喝多,他也会这样做。他对这个女人毕竟动过真情,他爱她,爱得无怨无悔。虽然没有轰轰烈烈,但也是刻骨铭心的。虽然只是一厢情愿,但他愿意为她付出。这就是年轻的爱情、纯粹、执着,历经了沧桑,爱就变复杂了。
他上班后,被董副书记骂了一通。董副书记说:崔梦了啊,崔梦了,你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你平时不是不喝酒吗?就是喝,干吗非要等到这时候喝?你知道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啥?一辈子的前途!梦了啊,人在仕途,机遇很重要,有时候多年还没有一回,你竟然白白错过了。算了,说啥也没用,你还年轻,等机会吧。
董副书记当然不知道另有隐情,在书记办公会上还据理力争,建议增加一个名额,终因职数限制,只好作罢。
崔梦了继续跟着董副书记当秘书。董副书记挺赏识他,他不但材料写得好,而且敬业爱岗,为人本分,就是不太上心自己的事儿。其实崔梦了不是不上心自己的事儿,而是不知道怎么做。他觉得那应该是领导考虑的事儿。
区委又更换班底,老书记走了,新书记来了。董副书记当了区长。新书记到任后开始创新体制,提出干部制度改革。所有正副科级干部全部公开选拔,竞争上岗。公开选拔让崔梦了看到了希望。若论考试,崔梦了绝对有信心,自接到通知,他就一心一意备考。
花迎春跟他一样,也是一心一意地准备考试,而且还向领导请了假,杜绝一切干扰,一门心思奔正科。
放榜那天,崔梦了简直晕了。他从下面开始往上找,找了半天,以为落榜了,结果全区第二。
花迎春名落孙山,纵然有多少人力资源,没有入围也无济于事,只好望考兴叹。
接下来是面试、考核,崔梦了都是遥遥领先。他以为这次绝对公正,所以就等天上掉馅饼。他不知道,书记公正,不等于所有的人都公正,特别是具体操作的人,总会有机可乘。一个利益集团不是书记一个“公正”就可以左右得了的。你可以公正,他也可以打着你的公正谋点人情的。只要在中国,人情绝对有用。所以,入围的人在单位选择上就有猫腻了。崔梦了以为入围了,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了,名次靠前就可以去个好单位,而后就可以拼打一番事业了。
干部调整见面会上,他才知道,他仍旧在区委大院,只是去了政研室当了副主任。
政研室的主任老孟对崔梦了十分欣赏,同时也替他惋惜,他说:梦了,你来了我高兴。只是我不明白,你恁年轻来这儿干啥?这是个养老的地方。
崔梦了说:我也不明白。
老孟笑道:咱俩都是糊涂官。
老孟叫孟繁森,还给自己取了字“丘”,平时爱扯什么子曰诗云。学习孔繁森那会儿,大家开玩笑说:老孟改姓孔得了,反正孔孟一家,你随了孔姓也不吃亏。如果改为孔姓,不但成了大家现在学习的榜样,而且还成了历史名人。老孟正言道:孔是孔,孟是孟,道相同,人不同。我祖祖辈辈都姓孟,到了我这里岂有改姓的道理。
老孟也曾经是区委大院的才子,号称“孟一笔”。到政研室后,不研究政策,倒是研究《易经》了,没事时也弄几个铜钱扔一扔,卜上一卦,现在还是区“八卦协会”的副会长兼秘书长。
三、好梦成真
崔梦了去胡小车的办公室,把找主管书记的情况给“导师”汇报汇报。胡小车也把听到的一些消息透给了崔梦了。崔梦了一听傻了,和他争文化局的那几个人,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他有实力。他跟胡小车说:算了,我觉得根本竞争不过人家。要不,我去哪个单位当副职也行。胡小车说: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本来就是单位的一把手,在区委这么多年了,要求去文化局也不过分。主管书记让你去找书记,你就去找,大家都在找,你的脸面就恁金贵?
从胡小车的办公室回来,崔梦了的心情十分沉重。胡小车跟他说的,和他自己想的没什么两样,只是他想让胡小车坚定一下自己的意志。可是,胡小车也没能让他的意志坚不可摧,经历了部长和主管书记后,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找下去了。
他打开电脑,“迎春花”还在线上。他送一束玫瑰,她没有回应,大概是挂着出去了。根据聊的情况,崔梦了推测,“迎春花”好像也面临着人事变动。换届年,哪儿哪儿都是一样。她可能也得到处活动吧?他感觉这个女人似乎很通透,很练达,大概不像他一样无助无奈吧。“迎春花”没有回应,崔梦了就点开了游戏,进入斗地主。可是他心里有事儿,老出错牌,人家就骂他,他下了线。崔梦了百无聊赖,心神不宁,看到办公桌上的一张请柬,眼球像被烫了一样收回目光。请柬,掏空了他的口袋,现在他看到红色就心慌。心慌归心慌,这张请柬他必须去,这是一个临近退休的老同志嫁女儿,人家该退了,去不去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品问题。这张请柬让他想起了老孟,这个老同志跟老孟关系不错,崔梦了在老孟家跟他一起吃过饭,其实崔梦了跟他并不熟。
想起老孟,崔梦了豁然开朗,何不向老孟请教一下,或者让老孟给他算一卦,是找书记还是不找?怎么找?于是,他打了老孟家的电话,没人接。老孟退休后活得很滋润,比他在任时风光多了。请他的人很多,大多是企业老板、高官达人,都是想在迷茫踯躅时让他指点迷津,掐算一下事业和前程。当然,人家不会亏待他,也不用砍价,都是随心意拿的。算得准拿得多;算不准,人家也不会亏了先生。眼下找老孟不太好找,他经常云游四方。这会儿,不定在哪儿泄露天机呢。其实,找不找老孟,结果他都清楚,找或许有点希望,不找就彻底放弃了,他只是想让老孟给他点找下去的力量。
除了胡小车,老孟大概也算是崔梦了的良师益友了。
崔梦了进政研室不久,政研室来了一个女孩,叫南囡,好像是一个师范专科学校的毕业生。关于她的背景传说纷纭,崔梦了无从或者不屑考究,反正能进区委大院的没有多少平民百姓。南囡进来时,政研室编制满员,当时大概是政研室人气最旺的时候。政研室本来就没啥活可干,南囡上班后,崔梦了更清闲了。那时区委经常抽人下乡,或检查,或督察,或驻村。只要区委办抽人,必是崔梦了。因此,他虽然在政研室上班,干的基本是区委办的活,和区委办始终没有脱离联系。
那天,老孟把崔梦了叫到办公室。他说:梦了,你虽然是政研室的人,但干的都是区委办的活,眼下有个机会,你考虑一下。现在上面有政策,要求机关人员下基层挂职锻炼。如果表现好的可以在乡里任职。区委这边下去安排副书记,政府办那边安排副乡长。你考虑一下,我觉得你应该下基层锻炼锻炼。你还年轻,有了基层工作经验,以你的人品和水平将来准能成大事儿。你如果愿意,我找书记争取一下,按区委办人员安排。
说实话,崔梦了真没有下乡锻炼的想法,不是他没有野心,而是他对乡干部有偏见。因为有一次他回老家,正赶上乡里收统筹提留,一个副乡长竟然在广播会上粗话连篇,和痞霸没什么区别。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些乡干部素质真差。所以,他不屑与他们为伍。不过,经老孟这样一说,他还真是动了心。他回去和“语文老师”一说,“语文老师”两眼放光,说,这么好的事儿你不争取,有病啊。
在老孟的力荐下,崔梦了到红卫乡挂职副书记。区委大院下来的干部,乡里高看一眼,报到时,班子集体给他摆宴接风。经历了接风宴,崔梦了才相信老孟说得没错,副书记在乡里是主要职务,比他这个“县官”风光实惠多了。
崔梦了分管政法、宣传,还挂了一个片。他接触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统筹提留的征收。既是挂片书记,很多棘手问题他得解决。片里开会他得到场,而且还得作重要讲话。有了他老家的那场广播会,崔梦了讲话时十分注意,不让自己说粗话。片里动员会结束后,乡里毋书记问支书,崔书记讲话怎么样啊?人家可是区委下来的笔杆子。支书说:崔书记水平很高,就有一条,他讲话,俺听不懂。他不讲还好,他一讲,俺就不知道咋办了。
分工时,毋书记担心崔梦了没有基层经验,给他配了一个很棒的片长。毋书记问片长,片长说得很客观。他说:主要是崔书记对农村工作不太熟,讲话太书面语,农民就是农民,得说大白话,太文气他们听不懂。崔书记过去给县领导写材料,县领导对的都是科级干部,拿对科级干部讲的话给农民听,肯定不行,慢慢就适应了。
毋书记对崔梦了有看法,还不是因为讲话。崔梦了挂的那个片,本来是个红旗片,往年乡里布置的中心工作,都是率先完成任务。当时由于一个村上访,工作拖了全乡的后腿。这本来和崔梦了也没有多大关系,上访是崔梦了来之前的事儿。但是崔梦了确实没有基层经验,指挥不力。毋书记一看进度慢,就跟崔梦了谈,要沉下去吃透情况。于是,崔梦了就亲自披挂上阵,直接到村,找上访户了解情况。那些上访户欺他是新来的领导,把黑的说成白的。他们上访的借口是统筹提留不合理。崔梦了问怎么不合理?他们说:义务工这一项不能列入统筹提留里,出工不出钱,没有出工的才应该拿钱。崔梦了一听有道理,就问他们,这个问题解决了,你们是不是把钱都交了?他们说:只要说好就交。崔梦了当下表态,尊重他们的意见。其实,这些上访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钱,而是想把支书轰下台。义务工只是一张牌,崔副书记表态了也不行,其他的钱照样不交。
乡里开碰头会时,崔梦了就把做工作的情况一一汇报。他还没有说完,那些挂片领导和片长就炸锅了:你们把“义务工”免了,其他的村怎么办?钱都收齐了,都退了?毋书记面色铁青地说:崔书记,你作出这样的决定至少得给我打个招呼吧?你有想法班子会上怎么不提?你把整个工作盘子都搅乱了。这样,你怎么表的态,还怎么搬回来,连夜做工作,决不能造成影响。如果影响了全乡的进度,后果自负。散会!
崔梦了刚走出会议室,就碰上几个村子的支书围着毋书记嚷嚷:毋书记,听说某村的义务工减免了,究竟咋回事儿?俺村里群众都知道了,起哄要减免。毋书记说:没有的事儿,净听野鸡瞎叫唤,回去该干啥干啥去。
崔梦了一下子蒙了,他确实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回屋推出自行车,叫上包村干部,一起去了那个村。包村干部说:崔书记,天都黑了,明天再去不行吗?
不行,赶紧推你的车子,现在就去。崔梦了直奔上访头头的家里,说,你赶紧把那几个代表叫来,要开个小会。那人说:啥事儿啊?三更半夜的。
崔梦了多了一个心眼,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待那些人到齐了,崔梦了说了乡里的意见。那些人就翻脸了,说,你不能说话不算吧?你是乡里的书记,代表乡党委,你讲的意见就是乡党委的意见。崔梦了火了,喝道:放屁,我说话算话?你们说话算话了吗?你们谁家的钱交了?我谁也不代表,我把说过的话收回,还按原来的钱数交,你们不交就采取法律手段。说完,崔梦了就走了。到了支书家里,拧开喇叭,讲了一通。讲完之后,问包村干部:他们能听懂吗?包村干部说:他们听懂听不懂我不敢说,反正我听懂了。
你听懂管个屁用!
包村干部说:崔书记,农村工作就得这样,该硬的时候就得硬。这些人就是软的欺,硬的怕。
崔梦了这才想起,一个当作家的县委书记曾经说:我当作家时,看到都是贪官酷吏。我当县委书记时,看到的都是刁民。这就是多元世界的多元世态。
接下来是计划生育四项手术和超生子女费征收。之后是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挖沟修路。崔梦了简直忙得四脚朝天,但是他们片里的工作始终不靠前。第二年,班子分工时,他调到了另一个片。据说是片长和一个老支书向毋书记建议的。因为乡、村干部的奖金跟中心工作挂钩,而且是以片为单位核算,工作成绩牵涉到干部的福利。
崔梦了主管政法,年底综合治理检查时,想借此为乡里争取一些荣誉。毋书记也一再表态,需要协调的要做好工作。崔梦了信心十足地说:没问题,都准备好了。检查结束时,检查组的司机说:车没油了。组长说:没油加啊。司机说:没带钱。组长就掏出200块钱让司机加油。司机接过钱,组长骂道:死脑筋。不知道是骂谁的。崔梦了明白过来车子已经走了。送走检查组,毋书记不放心地说,还是去协调协调吧,每年都是这样。崔梦了说:咱们基础工作好,材料齐全,先进应该没问题。结果年初开大会时,差点亮了黄牌。毋书记气得要死,第三年又调整了他的分工,只让他管宣传。
一晃三年过去了,崔梦了总算找到一些感觉了,积累了经验,计划甩开膀子干一番事业。可是,他挂职的时间到了,面临着是走还是留的抉择。
他回到单位征求老孟的意见。老孟说:你要是听我的,就不要回来。你现在是副书记,已经三年了。再调整就是乡长了,乡长干几年当书记,当了书记副县级就有指望了。副县之后是正县,照这样算下去当副厅也不是没有可能。崔梦了当然也被这种算法激动不已。可是,这能是他想不回来就不回来的事儿啊?首先得组织部门同意,其次乡里书记认可。
老孟给他出主意,最好让毋书记向组织部申请他留下。崔梦了就去了毋书记家里,毋书记很客气:你想留下,我当然高兴,说明咱伙计搁得好。关键是副科级干部是区委组织部管的,乡党委不当家,你是去是留得他们说话。崔梦了去了组织部,组织部说:组织部是管干部的,领导最后拍板时得征求乡镇党委的意见。崔梦了跑来跑去,毫无着落,惶惶不安。
那天,他在回乡的路上,看到一个算卦的老先生,就停了下来。老先生说:按你的八字算,该是个七品的命。“七品”,崔梦了知道就是正县级。老先生又说:这要看你努力不努力,努把力,事儿就成了。老先生给崔梦了吃了定心丸,他下定决心留下。回到乡里,他又见了毋书记,说了组织部门的意思。毋书记说:我尽力争取,结果啥样我不敢保证。
崔梦了还是回到了政研室,终结了他的“七品”梦。虽然崔梦了没有了“七品”梦,但是他仍旧一如既往地工作,大部分时间还是干区委办的事儿。
不久,老孟退休了。崔梦了面临着新的机遇,可是,命运对他并不垂怜,一波三折搞得他焦头烂额。
崔梦了又拨了老孟家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打老孟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这个老孟,和胡小车差不多了,都是关键时候找不到人。他打开了自己的QQ,那枝嫩黄的迎春花又在闪动,他点了一下,“迎春花”给他发过来两颗重叠一半的鲜红的心,上面还横穿一根箭羽。崔梦了心里一动,回了一串省略号。他实在没有心情,虽然他对这个虚拟的女人很真诚,甚至确定爱上了她。但是,眼下他心里确实装不下她,都是一些乱麻绳。“迎春花”发来了“??”,这就是他们的默契,有时候,他们完全不用文字,只是用标点符号聊,那才叫心有灵犀,趣味盎然。
他回了“!!!”。“迎春花”发过来一个笑脸。崔梦了发了“88”就下了。
又打老孟的电话,仍旧不通。这个老孟,究竟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没有老孟指点迷津,崔梦了一时无措,怎么办呢?是直接去找书记还是托人找?是先托人再面见?还是先面见再托人?
四、成真好梦
孟繁森退休时力荐崔梦了接主任,四处奔走地为他游说。可是,一个即将离岗的区委政研室主任,从不停下来和他说一个有字义的词。
崔梦了很焦躁,本来顺理成章的事儿,一到他这儿就复杂了。其实,他是个简单的人,不想把事儿弄复杂。但把不住事儿本身往复杂里变化。他原想老孟退了,他接主任是自然的事儿,没人和他争,谁愿意到这清水衙门来?可偏偏节外生枝,不但有人争,还不止一两个。是啊,有办法的人不在乎清水不清水的,人家进来是鲤鱼跳龙门。能跳龙门的鲤鱼,肯定不会呆在龙门里,跳了之后也不再是鲤鱼了,不像他进来就困住。
崔梦了一次一次地找老孟,老孟说:梦了,实在没有办法。你我好歹读过不少圣贤书,咋就找不到门路呢?不过,我觉得还得往圈里找,四个班子里你都认识谁啊?
认识的人不少,都是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
突然,老孟一拍大腿说,梦了啊,梦了,你真是端着金碗要饭啊。
咋了?
找董区长啊。你过去不是给他当过秘书吗?你这人啊,就是不善钻营,如果别人要有这样的关系,早就攀上了。你啊,愣是想不起来。
不是想不起来,是不好意思。平时不走动,有事才找人家,是不是有点那个?
有事儿了才找他,没事儿你找他干吗?人家区长忙得要死,还能有空和你闲扯?就找他。
于是,崔梦了兴奋得像吃了百年老参,和老孟合计怎么去找董区长。
崔梦了按老孟的嘱咐,带两条烟进了董区长的办公室。那时候,两条烟对于崔梦了来说也算重礼了。董区长说:梦了啊,你咋有空来找我了?我当区长以后,你是唯一跟过我,没有给我祝贺的人。咋突然想起我了?
崔梦了窘迫地说:我是怕打扰您,才不敢凑热闹。
你就不是凑热闹的人。说吧,啥事儿?
崔梦了这才把烟放到了董区长的办公桌上,局促不安地说:也没有啥事儿,就是来看看您。董区长笑道:连崔梦了都学世故了,还会送礼,可见世道变成啥样了。直接说事儿。
崔梦了嗫嚅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董书记说:说不出口?我替你说,是不是政研室主任的事儿?
崔梦了只好说:是的,我也不认识其他领导,想跟您说说。
梦了,我不是不帮你,你在机关呆了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人的事儿,区长一般是不管的。看情况吧,如果能说上话,我肯定会说。现在不比我当副书记那会儿,说多了反而起负作用。
见了董区长,崔梦了就再也没有活动,都到了区长那儿了,还能再找谁?
不知为什么,主任迟迟不到位,崔梦了只好等。
没有主任,崔梦了就得主持工作。而且主持得名不正言不顺,因为既没有组织部门明确,也没有谁宣布。有一次会前点名,点到政研室时,领导就问,现在谁是主任?台上有人小声说,还没有到位。点名的领导就问,政研室谁来了?崔梦了只好举手说,我。崔梦了惭愧得连手指甲盖都是红的。再开会,只要不直接通知他,他就不去。崔梦了越是参加一把手会,心里就越别扭,他希望主任赶紧到位,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到位,免得再生尴尬。
那天,区里又开一把手会议,区委办通知到政研室的办公室,是南囡接的电话。南囡接了电话,过来通知他。他心里很烦,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刚好那天有个亲戚找他有事儿,他一忙就把开会忘了。结果政研室因缺会通报批评,批评就批评吧,还要去“补课”。崔梦了虽然愤懑,但还得去“补课”。原来区委办要抽人下乡搞党员教育,还必须是优秀的年轻干部,回来之后可能要提拔。“补课”回来,崔梦了就通知南囡到他办公室,征求她的意见。南囡刚到他办公室,“语文老师”一脚踢开了办公室的门,劈头盖脸地骂开了。南囡好半天才明白,原来是“语文老师”怀疑她跟崔梦了好。这岂不是奇耻大辱,于是两个女人大战起来。一时间,区委大院的人都聚集在他门前看热闹。崔梦了好不容易拉住 “语文老师”,南囡的老公又赶来助战。实在是难解难分,不知谁叫了派出所的民警。民警走时和崔梦了开玩笑说:崔主任,前院好玩儿,别让后院失火。后院一失火,前院就不好玩了。崔梦了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说完拉着“语文老师”回家了。
回到家,他审贼似的问“语文老师”:咋回事儿啊?
咋回事儿?你自己做的好事儿还有脸问我?
我做啥事儿了?人家南囡会看上我?你弱智啊?你以为你老公是个宝,人见人爱?现在我问你,你咋去了区委大院?
我弱智?我一点都不弱智。我观察你一段时间了,你一进家就没精打采,魂不守舍的,不是有外遇是什么?你确实不是宝,可把不住不识货的人把垃圾当宝贝。
垃圾不垃圾的先别说,我问你:听谁说的?
“语文老师”说:有人给我打电话。
谁给你打电话?
我没有听清楚,反正声音很熟悉,估计是区委院里的人。
电话里咋说的?
他说,嫂子,你家梦了最近是不是不正常啊?你现在就去他办公室,一看就知道为啥了?我还没问他是谁,电话就挂了。
你不是不弱智,是脑子里进水了。还区委院里的人,区委院除了胡小车你认识谁啊?一句话就把你给骗去了。你知道你干了啥事儿不?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该如此。我倒是真想有外遇,还得有那人啊!
南囡倒是外边真有人,可不是崔梦了,崔梦了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人家攀的是高枝儿。
“语文老师”一听也觉得蹊跷,事到如今局面无法挽回,她就是去给南囡道歉,人家也未必原谅她。
崔梦了“外遇风波”不久,就接到了组织部的通知,让他到常委会议室开会。崔梦了给老孟打电话,说可能事儿成了。要不怎么让他参加会呢?肯定是董区长替他说了话。
崔梦了屏声静气地听着,直到调整的名单宣读完,也没有听到他的名字出现。花迎春这次晋了正科,是区委办另一个单位的一把手。虽然单位不是很好,但是比政研室强多了。团区委的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副书记到政研室任主任。通知崔梦了参加会,不是因为调整他,而是要他接人的。南囡也出了政研室,到乡里任职去了。
崔梦了毫无感觉地和年轻的主任握手,不知所云地把他领到老孟过去的办公室,把钥匙交给他。老孟是个明白人,自从组织部谈了话,就把钥匙交给了崔梦了,这是象征着权力和职位的交接。当然,那只是他个人的想法,领导不这样想。
很明显,年轻的主任只是在这龙门里跳一下,他的心思全不在班上。不过,他虽然在办公室的时间不多,办公室里的设施还是重新置换的。老孟的老式三屉桌换成老板台,破藤椅换成了升降旋转的老板椅,破旧的木质沙发,也换成了皮革的,又添置了电脑。置办这些都不是用政研室的年度经费,而是另向区长要的钱。政研室还是崔梦了一个人守着,开会、抽借、看门。他一如既往地“主持”工作,所以大家都认为崔梦了胸无大志,过于老实。本来水到渠成的事儿,到了他这儿硬是改了道。改道就改道吧,你把不住改道,总得有个态度吧?找领导评评理,找同事发发牢骚,找组织怄怄气,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可是,他竟然也没有一点异常表现,甚至还兢兢业业地工作,也忒没个性了。最让人不屑的是,崔梦了对新主任竟然很尊重,跟老孟当主任时一个样,事事请示汇报。
大概过了两年多,年轻的主任下乡任职去了。崔梦了又开始焦虑不安了,他给老孟打电话。老孟调侃道:这次你就稳坐钓鱼台吧。崔梦了说:未必。老孟,我真想放弃。老孟说:那哪儿成啊,你那一肚子学问,又是《治国方略》《资治通鉴》,又是《帝王权鉴》《御人术》不全废了?
我那是消遣,你当我真准备实践啊?要实践也是回家实践。
其实,崔梦了说是想放弃,心里还是放不下。只是经过年轻人之后,他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他和老孟说,也是想从老孟那里获得一点信心而已。果然,老孟道:你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决不能放弃。
我怎么就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呢?还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啊。
崔梦了啊崔梦了,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董区长当书记了,你这事儿根本就不是事儿。再说,你都主持两回工作了,再不让你接天理难容。你直接去找董书记。
崔梦了去了董书记办公室几次,董书记都不在。
他想,这就是天意了?再跑再找除了给自己伤口上撒盐还能怎样?实在是伤不起。于是,他决定放弃。他想,董书记最了解他,若想帮他就是不跑不找也会帮他。也许,不在位有不在位的缺憾,在位有在位的难处,顺其自然吧。
崔梦了翻出《道德经》,读到“天道无亲”“道法自然”时,心里略感平静。但是,那平静也是暂时的。名利对谁都一样,崔梦了再胸无大志,再淡定,蛋糕到眼前也不会无动于衷吧?况且,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于是,他放下《道德经》又读《论语》,都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一部《通鉴》定乾坤。可是,读完《论语》,他什么也没找到。别说治天下了,连治自己的法儿都没有找到。他想,真正的智慧,真正的精彩,不在书上,而在书外。不然读书多的人,怎么都叫“书呆子”呢?崔梦了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潮汐涌动。说不想,自己也管不住自己。
还是煎熬!崔梦了早些时候看过卡夫卡的《城堡》,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土地测量员K,怎么也进入不了城堡。
崔梦了在自己面前摆上《六祖坛经》,面壁打坐,以平静内心的骚动。
崔梦了终成正果,任了政研室主任。政研室还任命了几位副主任,都是领导的秘书,在政研室挂个名,具体工作还是给领导服务。
崔梦了搬进过去老孟、后来年轻人的办公室,像走进了太虚幻境。他伸手摸摸褐色的老板台,方方正正的电脑,才有了真实的感觉。
“语文老师”不知道政研室主任是什么级别,反正是她家梦了升官了。于是,便向人炫耀,她老公是副区长了。
后来,区委来了一位领导,把原有的一间开的办公室扩展成两间。崔梦了原来的办公室被“开”了进去。于是,他搬到楼下这间办公室,过去区委的打字室——花迎春起步的地方。窗前那棵迎春花,就是他为虏获花迎春的芳心而栽,如果不是花迎春考上电大,他可能就是花家的上门女婿了。
这间办公室,他一呆就是十多年。迎春花早已长成了大树,把整个窗子都遮住了。
打不通老孟的电话,崔梦了从兜里摸出三枚硬币,冥思默祷,然后连掷六次,装了一个“水火未济”。他翻开《易经》对照卦文:未济,以未能渡过河为喻,阐明“物不可穷”的道理。未济卦是既济的综卦,下坎上离,离为火、坎为水,火向上炎,水往下润,两两不相交。卦中也是三阴三阳,两两相应,有同舟共济之象,故此卦“亨”。但六爻位均不正,阴差阳错,若“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意为小狐过河尾向上舒,可刚要到河边尾巴就被沾湿了,没有过去,以此喻事情尚未完结,还要向前发展。
崔梦了想,既然是还要向前发展,自然还有希望,所以,他还不能坐以待毙。换届年,调整幅度大,应该有希望。
可是,了解他的董书记已经走了。现任书记来了几年,他只是在主席台上见过。人家根本不认识他。直接去找?崔梦了想想都觉得忐忑,还是想让老孟再给他讲讲卦辞,他心里会踏实些。
可是老孟仍旧联系不上。如果董书记在就好了,世界上哪有什么如果,只有既成。
五、黄粱无枕
崔梦了陷入怀旧情绪中。
他当主任时,真没找董书记,更确切地说,没有找到他。像崔梦了这样没有根基的人,就是一棵没有沃土的弱苗,不可能茁壮成长。他不跑不找能接上主任,搁到现在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崔梦了满怀激情地履职新岗位,上任第二天他甩掉多年的破自行车,推回一辆新摩托。那摩托跟随他多年,至今还是他的坐骑,是区委院里唯一一辆自由出入的摩托。
崔梦了骑上新摩托直奔老孟家,找老孟报喜。老孟正戴着老花镜研究他的手抄本《易经》。崔梦了兴冲冲地说:老孟,还是你的宝贝孤本啊?正好实践实践,给我算算啥时候能换小车啊?
老孟合起书本,慢悠悠地说:不用算,二十年以后。
二十年以后我退休了。
不退休谁给你小车坐啊?
退了休更没人给我小车坐了。
有啊,你儿子。
老孟,你老是打击我,就不能鼓励鼓励我?
有啥好鼓励的,等了多少年,才当上个政研室主任。一上任还鸟枪换炮,换了就换了,还来显摆。真是没见过世面。看看区直机关里还有多少单位没有小车的?你自己掏腰包买辆摩托有啥好显摆的?
老孟跟崔梦了从不客气,说得兴致勃勃的崔梦了顿时蔫了。
不过,老孟并没有影响崔梦了的情绪,他开始计划走马上任后的宏伟蓝图。当时正值第二轮土地延包,国家出台了稳定国家土地政策。崔梦了想就这个问题作个调研,提出全区土地延包中的问题及建议。崔梦了被自己的计划激动着,和几个副主任一商量,他们都说好是好,关键是你下乡调研牵涉到费用,还有人员,这不是一个小课题。上面又没有任务,咱们自己搞肯定有难度,要不先和主管领导汇报一下。
于是,崔梦了就和主管领导汇报了。主管领导说:我肯定支持你的工作,但是要抽调人员,得跟书记汇报。而且还牵涉到经费,区委办经费紧张,拿不出钱。要不这样,你们先自己下去,做做再说。
崔梦了并没有因此而气馁。他想,干什么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不能有点困难就搁浅了。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小车。当时胡小车是宣传部的新闻科长,听崔梦了这么一说,嗅到了新闻价值,想就此做个有点分量的头题。
胡小车就到了崔梦了的办公室,和他商量怎么下去。胡小车建议崔梦了找辆车,然后让区委办通知乡镇,这样才引起他们的重视。崔梦了也想找辆车下乡,这样风光啊。他联系了一圈儿,实在借不到车。胡小车说:不行就租一辆车,你现在是一把手了,有支出权。又问:你一年经费多少啊?
崔梦了说,我还真不知道,我问一下。于是他电话问年轻的主任,年轻的主任说:具体预算多少他也不知道,反正有事儿就向区长要点。崔梦了又问老孟,老孟说,你去问区委办,政研室没有单独账户,经费和区委办的在一起。崔梦了去了区委财务科,科长说:每年两千块。你有特殊的事儿可以打报告向区财政要,不过得经常务副区长或区长批。然后,你拿报销单据找主管领导审批,才能出来现金。崔梦了说,我现在着急用钱怎么办?
你自己垫付。
崔梦了实在没有办法,就跟胡小车说:你将就着坐我的摩托车吧,咱现在是延安窑洞时期,等打进了北京城就有小车坐了。胡小车很不情愿地坐上崔梦了的摩托车,虽然觉得很丢份,为了露一小手,只得“忍辱负重”。
崔梦了和胡小车进了乡政府大院,被办公室的秘书拦下,问:干啥的?胡小车说:找你们书记的,这是政研室的崔主任,我是区委宣传部的。崔梦了补充说:胡科长。秘书说声,稍等。离他们而去。一会儿回来说,后排东头第一个门,你们去吧,书记等着呢。
他们进了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书记很热情,因为他们已经接到了区委办的通知。崔梦了就把整个想法跟他说了,让他安排人和他们一起下村。书记说:好,好,感谢两位领导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我这就安排人。于是,让通讯员叫来了分管农业的副乡长,嘱咐他全程陪好两位领导,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副乡长诺诺领命。书记对他俩说:我就不陪两位领导了,一会儿商副区长和教育局的陶局长来视察“普九”,有些问题我得当面给他们汇报,请二位领导理解。
崔梦了和胡小车被副乡长领到办公室,副乡长说:两位领导稍等片刻,我去一下。副乡长复回书记办公室,请示到哪个村。
反正是调研,当然去有问题的村。
他俩骑摩托来的,我只有自行车,乡里能不能派辆车?
一会儿我得陪商区长出去,乡里没有车,你自己想办法。
中午饭怎么安排?
就在大伙上吃,出去又得花钱。
副乡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向他俩说:我请示一下二位领导,看这样安排行不行?上午我先把乡里的整体情况向你们介绍一下,下午咱们再下村。
副乡长介绍完情况,崔梦了起身去厕所,果然见一溜小车鱼贯而入,书记早就站在院子里等候。待小车停稳,乡党委书记连忙上去,一只手拉车门,一只手在车门的上方撑着,怕车门碰着商区长的头。待商区长悠悠地下了车,乡党委书记双手捧着商区长的手说:欢迎首长视察工作。
商区长并不看他,而是四下张望一下,所答非所问地说:你这小院挺干净的。不错。厕所旁边还摆上了花盆。
乡党委书记一脸媚笑地说:省级文明单位验收呢。
乡党委书记弯腰援手,把商区长一行恭恭敬敬地迎进办公室。崔梦了怕胡小车受刺激,回到屋里跟副乡长说:要不咱们还是上午下去吧?
副乡长说:马上就开饭了。
崔梦了和胡小车由副乡长陪同去大伙吃饭,出门看到乡党委书记恭送商副区长上车,然后自己也上了车,引领一溜小车相继离开了乡政府。副乡长怕他们有想法,不好意思地说:书记领他们到学校去视察了。
他们三个人,四个菜一个汤。副乡长一直劝他们喝酒,他说:你们正科级来了,咋也得正科级陪,不巧的是书记陪区长去了,乡长出差没回来,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为了表达我的诚意,先喝为敬。他喝干一杯,哈了一口气说:敬你们二位了。他一直劝酒,他们不喝,他就自己喝。人家喝人家自己的酒,崔梦了和胡小车也不好意思拦。不长时间,副乡长就喝多了,趴在饭桌上不能动弹。
崔梦了和胡小车只好把他架到床上,他烂泥一样倒下昏睡不醒,直到他们离开。崔梦了说:咱们怎么办?
胡小车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打道回府呗。
崔梦了说:给他们书记打电话吧?让他再换一个人陪咱下去。
胡小车恼羞成怒地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以为人家真喝多了?
崔梦了的雄心大志就此流产,给摩托车加油的钱还是“语文老师”给报销的。他由此委顿,好在年轻的主任走时还给他留了一部电脑,他开始学习玩电脑,申请了QQ、邮箱,建了博客。与过去的一间陋室、一张报纸、一杯茶、一本闲书相比,办公室设施现代多了,更可贵的还有一个虚拟的空间。崔梦了由衷地感到满足,他想就在这个岗位上熬日子吧。
与崔梦了相反,胡小车有了大收获。写新闻报道,副乡长提供的信息足够做个头题了,而且还是在土地延包整体推进之前。于是,他的文章上了大报头题,几家报纸同时转载。区领导终于发现了人才,胡小车得到了重用,由新闻科长提拔为副部长,虽然还是一个级别,但是名分重了。
胡小车提拔为副部长,庆贺的、恭喜的接连不断,变着花样吃喝玩耍。胡小车有时候拉上崔梦了。人家指望胡小车的笔杆子撑门面呢,关键是哪儿“冒了烟”得请他救场。正是“往高坟头上添土”的时候,凡是觉得日后用得着胡小车的各单位头头,谁还不在这时候设上酒场,表一表弟兄情长。胡小车更是一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不是扳着这个的肩膀说着悄悄话,就是把那个拉到一旁耳语,说的什么谁也听不到,只听对方不停地说:那是,那是,咱弟兄,还用说。
崔梦了不但感受到了酒场上的酣畅,还感到了人气、财气、义气,混合气场的热烈。胡小车虽然财不大,但他玲珑通透,游刃有余,赚足了人气。一个局长喝多了,站起来和胡小车喝酒,大概站立不稳,胡小车起身抱住了他,两个人就啪、啪地亲开了。另一个局长说:胡部长,你把他当小三了吧?还有一个接着说:说不定是“同志”呢,现在这玩意儿正时髦,胡部长可是爱赶时髦的人。于是,气氛开始活跃,段子开始出笼,荤、素话一泻而出。那些喝多的人再也没有平时的矜持,一个个大人物就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了,和谁谁啥关系,和谁谁喝过酒,和谁谁见过面,和谁谁怎么熟。崔梦了十分惊诧,怪不得人家恁大的能量,怪不得人家提拔重用,光听这些人物,就够吓人的。谁和那些人有联系能不提拔啊?之后,又道出了很多“八卦”,谁是谁的亲外甥,谁是谁的侄女婿,谁是谁的干爹,谁是谁的二奶并小三……某某该提了,某某出事儿了……而这大概就是那来风的空穴,但是,风确是真风。
崔梦了在这里生活多少年了,却不知道那么多复杂的关系,潜伏的背景,那么多盘根错节的人脉,这些都是官场上的人力资源啊。崔梦了着实汗颜,他上任时,除了在老孟家和老孟喝得小晕,再无别的酒场。谁还能在乎一个政研室的主任啊?他确实没什么可以炫耀的,他家所有的亲戚,上追三代,大概也没有比他官大的,他是别人的人脉资源。
不过,崔梦了还是有收获的,他确实感到了当正职跟副职的不一样。他当了正职,才接近了官场的核心。这大量的信息源,一下子涌进了他的生活,使他突然觉得自己分量增加不少,这些信息不管真假,总是谈资吧。“语文老师”听到类似的信息,总是两眼放光,连理发店的理发师都是她传播的对象,最后一句准说:俺崔主任说的。
崔梦了在酒场上放不开,说不能说,喝不能喝,就慢慢地退出来了。他退出酒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能回请。他单位没有经费,要请客就得自己掏腰包,偶尔一次还可以,请上个三回五回,一个月的工资就完了。那些胡吃海喝的,谁还能掏自己的腰包啊?崔梦了其实也很矛盾,这些场儿参进去不自在,不参进去很失落,反正怎么都别扭。
真正让崔梦了感到别扭的,还不是吃喝问题,而是红白喜事的请柬。不管单位大小,你好歹是个单位,这种事儿都是按单位通知的。一开始,崔梦了还有受人重视的感觉,人家请你是看得起你。这种良好的感觉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只因口袋渐瘪。他们单位没有经费,有请柬就得掏自己的工资,没有多得有少吧,只要人家请,你就得到场。到场时也很尴尬,人家都拿五百,他拿一百,就有些不好出手。就这样,有时候一个月下来兜里的钱所剩无几。
“语文老师”觉得他当这个主任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少实惠,除了工资卡上多了几十块钱,交给她的越来越少了,于是脸上灿烂的笑容就撤了。不但撤了笑容,而且还多了怀疑。人家当官越大,钱权越多,他崔梦了怎么越升钱越少?最大的可能,就是崔梦了变成了“陈世美”。但是,除了口袋渐瘪,也没有发现别的异常。她也汲取了上次的教训,不敢轻举妄动,只有静观其变。心里的疑虑,使“语文老师”日渐消瘦。最后,实在绷不住了,就跟崔梦了摊了牌。崔梦了说,找女人,一是有钱,二是有权,三是有闲,四是有胆。我有啥?我就是一个干瘪的种子,没有水分、阳光、土壤,发不了芽。
崔梦了老婆的体重轻了,崔梦了的心事重了。
让崔梦了心事重的,还不止是红白喜事,还有过节的慰问。转眼到了春节,区委大院的人渐稠起来,出入的小车也越来越多。各单位各乡镇的头头都夹着包包慰问领导来了。崔梦了开始坐不住了。他想,这来来往往的人,哪里是人在动啊,分明是钱在动。他没有钱,就动不了。可是政研室也是个单位啊,他也是个单位负责人啊。没这个钱,总得有这个心吧?光有心有什么用?总不能捧着自己的心到处去给领导看吧?区委大院来的人越多,崔梦了越着急,不几天,嘴上的燎泡就起来了。他回家和“语文老师”合计合计,“语文老师”也一筹莫展,家里没有积蓄,就是有她也不能拿出来让他办这事儿吧?她给他建议,向财政要钱。崔梦了说:竖子不足与谋,我还不知道向财政要钱,我向财政要钱财政就给了?到处都是慰问的人,他去要钱总不能空口空手吧?一只白蛋能孵出小鸡吗?
崔梦了找了老孟,因为年轻主任不会跟他一样束手无策,人家总有办法,人家那法儿,到他这儿不好使。老孟说,过去逢年过节,领导那儿他没有去过。他老了,没有啥想法儿了,去不去无所谓,谁也动不了他的正科级。但是,崔梦了跟他不一样,他还年轻,得跟领导多联系,平时没有机会,逢年过节总是个见领导的机会吧。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小单位去不去没啥意思,但是人家都去你不去,就有意思了。
崔梦了说:这我都明白,想透了,也看透了,可是钱从哪里来?
老孟说:你又不能抢银行,只有向财政要。
老孟也说向财政要,崔梦了就开始要钱计划。他找到财务上,科长说,你的经费早用完了。他找了财政局长,局长说,我不当家,你得找区长。他找常务副区长,常务副区长家门庭若市,都是慰问的。找区长更不可能了。崔梦了只恨自己没有及早动手,看到院里人员渐稠才琢磨这事儿,这就叫“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崔梦了单位没事儿,早早地放了假。可是,他身在休假,心却忐忑,总觉纠结不畅,想来想去,还是慰问惹的祸。
春节过后,胡小车打电话给他,让他到“天香茶楼”喝茶。他说,现在就来啊。崔梦了骑上摩托车去了“天香”,看到门口停了不少小车,放好摩托推门进去。进了屋,胡小车和陶局长、郑局长摆好牌局,三缺一正等他呢。他慌乱地说:不是喝茶吗?咋还打上了?胡小车说:茶随便喝,1680一壶的铁观音,比你的茉莉花茶好多了。光喝茶没意思,来,赶紧坐下,玩儿几圈儿。
崔梦了犹豫着,要知道打牌他就不来了。他看到他们跟前成捆儿的钞票,心里就发怯了,他口袋里装了不足千元。陶局长说,崔主任,坐吧,咱俩一班儿,你赢了归你,输了归我。郑局长说,就这么多钱输完了就散场。
事儿到了这个地步,崔梦了只好“癞蛤蟆趴到鏊子上——鼓着肚子撑”。于是,牌局开始,他们打得豪气冲天、畅快淋漓。崔梦了打得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崔梦了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口袋里钱输完就走。“语文老师”不但语文教得好,数学也好,连小数点都不放过。儿子要升高中,正是关键时候,花销比较大,她对崔梦了渐少的工资已经表现出明显不满,要是她知道他在外打牌输钱,还不把命拼了?
崔梦了的牌技不算太差,但是跟他们这些老手相比就差远了。他掏出最后一张钞票时,手已经发抖了。他说,不来了。胡小车说:这货,就是狗肉上不了席面,不就是打打牌吗?偶尔玩一回,“语文老师”还能吃了你?胡小车知道崔梦了老婆的厉害,故意激他。“语文老师”的绰号,就是胡小车开叫的。崔梦了不时地看手机,心里骂“语文老师”,这个傻婆娘,怎么还不来电话?救场啊!“语文老师”当真打来电话,说儿子已经两天没进教室了,要他赶紧回家找人。崔梦了接到电话,立马起身,说,对不住了,我得赶紧回去,儿子找不到了。崔梦了现在想的还真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要找儿子。
区委办又催年终总结,崔梦了一到这时就犯难。他踩着点上下班,出满勤、干满点,不吃请、不请吃、不玩乐、不外出,循规蹈矩。可是,这些都不能写进总结里。他究竟干了啥,自己也说不出来。写不出东西,崔梦了很郁闷。他想,不是他人有问题,是岗位有问题,换一个岗位肯定不是这样。真要让他在这里终了职涯,实在是于心不甘。钱、权确实是一种诱惑。但是,崔梦了并不太看重这些。虽然身在官场,他好像觉得离这东西比较远。他就是想干点事儿,他上了十几年的学,拿着国家的工资,这样无所事事地等候退休,实在是浪费资源。他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动动。
崔梦了刚敲了“年终总结”几个字,他表哥电话打过来,说机动车被扣了,让崔梦了找人要 回车子。可是,有些事儿他真办不成。上次他姐夫的车被查,就是崔梦了拉着胡小车去找交警队副队长。副队长买胡小车的账,当场给那个交警打了电话,车子就回来了。崔梦了当时多了一个心眼,要了人家的电话,心想,日后如果再碰上这种事儿,就直接打电话给他,不能事事都找胡小车。
崔梦了翻出了那个号码,刚拨了个1,就停下了,不知道人家还认不认得他,罚款牵涉到利益,你说一个情,人家就少收入了,肯定不乐意。
表哥来电话催,崔梦了想,还是打一个吧,不买账算了。于是,他拨了人家的电话,然后报上自己的姓名。接电话的人说:谁?崔梦了说:政研室的崔梦了,上次我跟胡部长找你,我的亲戚……崔梦了还没说完,人家就说:“听不清。”就把电话挂了,再打无人应答。崔梦了骂了一句粗话,只好再去找胡小车。胡小车说,你不是认识他吗?崔梦了说,他不认识我。胡小车于是就打电话给那个人,那边说胡部长啊,有啥指示?胡小车撇着腔说:啥指示啊,久不见兄弟了,想你了。没事儿还不能给你打电话啊?胡小车最大的特点就是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虚话比实话还实,跟谁都是亲兄弟。
果然那边说:哥哥有事儿就安排,咱弟兄不客气。胡小车说:还真有事儿麻烦老弟,有个亲戚的车子扣了,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好,没事儿,叫啥啊?你让他找我吧。崔梦了一脸灿烂地小声说了个名字,满心佩服胡小车。胡小车对着崔梦了使了个眼色。接着说:谢兄弟了,中午有事儿吗?没事儿咱弟兄们坐坐,好久没聚了。崔梦了心里随即又埋怨胡小车多事儿,说好了就算了,这家伙就爱节外生枝,一场酒下来怎么也得几百块钱,还不如崔梦了直接拿二百块钱替他交了算了,也不欠谁的人情了。
那边说:谢谢,谢谢,我中午有场儿了,改天吧。
胡小车借坡下驴地说,那好,等你空闲了再聚。
从胡小车办公室里回来,崔梦了倒了一杯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觉得他这个科级干部真是没用,还不如人家一个副科级,甚至不如人家一个股级。人家看轻他还不是因为没权、没钱。虽说他不在意钱、权,有时候不免被钱、权所伤。毕竟他离钱、权太远。崔梦了对调整的欲望渐渐地掺杂一些繁杂的东西。他真得想法换个地方,去哪儿呢……
崔梦了正胡思乱想时,手机响了。他一听,整个人都呆了,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像旋风一样噎得他说不出话。
梦了,你在哪儿?你怎么不说话啊?喂?
哦。
你干吗呢?半天也不吭声?
没事儿,手机有毛病,听不清楚。崔梦了第一次和花迎春撒谎,他确实不知道该跟她说啥。她和他好几年都没有说过话了,偶尔开会碰上,也是点下头,从没有一个字出唇。他不知道花迎春怎么会突然给他打电话。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忘记一个人不是把她从心里剔除,而是再想起她时,心里波澜不惊。”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花迎春给忘了,但是听到她的声音,心里确实不再激动,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手机有毛病没关系,只要人没毛病就行。我听说要推荐后备干部了,你也多年的正科了,有啥想法没?要不我帮你做做工作?
我?
不想也不对,你在区委大院混了这么多年,也够条件,没有几票也不好看。咱们互相帮衬点,入围不入围的是一码事儿,总得有几票。
花迎春还没等崔梦了说啥就挂了。她肯定着急地给别人打呢,崔梦了这儿她放心,只要点明就行啦。这个男人她了解,他这一票非她莫属。
崔梦了愣了半天,才明白花迎春的意思,他莫名其妙地拉动一下嘴角,不知是笑,还是哭。
第二天刚上班,胡小车就敲开了崔梦了的门。你这家伙整天关着门在屋里干吗?在网上泡妞啊?
崔梦了说,别的地儿泡不成,还不能在网上泡啊?
美的你,当心“语文老师”砸烂你的狗头。哎,说实话,接到多少红包了?
不正等你送红包呢么。
我还真给你送红包来了。不过不是我,是受一个亲戚之托。不是推荐后备干部么,给画一票。
胡部长亲自跑,肯定不是一般的亲戚啊。
那当然。
谁啊?
南囡。
南囡?你不会说她是你亲闺女?或者你亲妹子?或者你亲爱的?
胡小车不好意思地说:去你的,真缺乏想象力,我弟媳妇的表妹是他老公的表弟的媳妇。
呵,真够亲的。你得人家多少好处,恁卖劲儿?她不是才当书记不久吗,还想干吗啊?
人家是乡里最年轻的女书记,有优势。你这人思想不解放,这跟任职时间长短有关系吗?还有一个一天班都没有上过,组织部门都不知道是谁,照样上了提拔任用的名单。你倒是任职时间长,有屁用?这是给你的红包,她过去是你的下级,也不是外人,这一票一定给她啊。人家本来要专门拜访的,时间紧,顾不了,由我代理。一定啊。
一定?为什么啊?
因为咱俩好。
咱俩好跟推荐有啥关系?要是你有想法,我肯定推荐你。
崔梦了啊,崔梦了,你真是块榆木疙瘩,受人香火替人消灾,菩萨都这样。你还扭捏啥啊?啥都别说了,你这一票我得当一半的家,我都跟人家打包票了。梦了啊,咱手里就恁些有价值的东西了,给谁不是给啊?我知道你也没有啥亲戚,也没有特别铁的关系人,咱就这样说定了啊,不能变卦。
崔梦了说:这南囡不简单,胡大部长都出山当幕僚,加上她的“那个”正当权,肯定有戏了。
胡小车说,这种事儿啊,不好说。
胡小车正和崔梦了瞎扯时,崔梦了的手机忙活开了,都是问候的,都是要拜访的,都是要帮忙的,都是一个事儿。胡小车有些担心地说:梦了,你这家伙容易变节。
崔梦了笑骂道:你才容易变节哩。
胡小车正言道:我得事先给你打预防针,不管谁打电话,哪是该的,哪是不该的,你都得保持清醒的头脑。有些东西啊,不是钱可以买到的。
那你还到处送红包。
可是,有些东西啊,没钱又不行。哎,听说花迎春也挺活跃的,力度很大。她离婚了,你知道吗?
崔梦了想到了他调整前的几次奇遇,随口说道,瞎扯。
胡小车对这类的花边新闻,掌握得很多,不过这回倒说得有理有据。真的,我一个伙计在法院上班,就是他帮他们办的手续,协议离婚。据说她跟县里那个领导在宾馆里被她老公当场捉住,他老公就跟她离了。其实,她那个纨绔子弟的老公在外边也有人,两人心照不宣,互不侵犯。没想到,玩过了,被老公当场撞上了,撞上了就明了。中国的事儿就怕明,明了就得按明的办。花迎春本来也是觉得老公不济,一直想离的。只是他家多少还有一些社会关系可用,就那样不咸不淡地维系着。这回,俩人倒是痛痛快快地离了。
他老公不是某局的副局长吗?
是啊,还不是老爹的关系?一个开车的都混上副局长了,朝里有人好做官。哪像咱们,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哎,梦了,据传你和花迎春有一腿,真的假的?
说啥梦话啊。
我还真不信,人家花迎春咋会看上你?她就是看上我,也不会看上你,我至少还仪表堂堂吧?
算了吧你,还仪表堂堂?道貌岸然的人多了。男人和女人,相貌和出身,都是自己无法选择的,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若是好的话,也是老天爷的厚爱。修养、学识、智慧、道德、能力、品位才是自己的,真正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又不会炫耀。炫耀的人都是浅薄无知,没有品位修养。
呵,这货,学会骂人了。哎,梦了,你这次不想办法动动?
我能想啥办法啊?
崔梦了确实没办法,有办法早就动了。调整之风又绿了崔梦了的心田,人家慌他也慌。人家都有目标,有门路,他是瞎驴进磨道,瞎转、瞎忙。他找了主管领导,找了主要领导,结果越找越慌。
又一次大调整,崔梦了和胡小车都没有挪窝。花迎春没有竞争过南囡,南囡进了后备干部库。胡小车说,他根本就没有想动,没什么意思,重要岗位固然好,但有时候寝食难安。
胡小车给崔梦了发了一条信息,表明了心迹:《咏权》——一、权是好,好在不言中。朝朝暮暮求者众,人来人往手不空。二、权是惑,惑在迷离中。月月季季真作假,垂杯夜夜酒当空。酒散曲已终。三、权是假,假在过眼云。年年岁岁花相似,红艳褪尽一场空。云烟飘朦胧。四、权是贵,贵在仕途中。生老病死一轮回,甘为清贫才轻松。来去一阵风。
崔梦了看完,就觉得胡小车忒假,其实他最割舍不下。随即给他回了一条,《人生梦想》:拿沙特工资,住英国房子,用瑞典手机,带瑞士手表,娶韩国老婆,包日本二奶,做泰国按摩,开德国轿车,坐美国飞机,喝法国红酒,吃澳州海鲜,抽古巴雪茄,穿意大利皮鞋,玩西班牙女郎,看奥地利歌剧,买俄罗斯别墅,雇菲律宾女佣,配以色列保镖,洗土耳其桑拿,当中国干部。
调整结束后不久,崔梦了突然接到了组织部干部科的电话。科长跟崔梦了很熟,他们过去一起下过乡。科长说:崔主任啊,恭喜了。
崔梦了心里怦怦直跳,他以为“芝麻开门”了,组织上对他委以重任。也许哪个局长出事儿了,领导临时想到他。
那边科长道:喂,梦了,你咋不吭声啊?让你去党校学习呢。调训通知这我这里,你过来拿吧。
好,好。
崔梦了看到调训通知,要求食宿自理。他找到了财务科,问这种情况怎么办?
财务科说,你找区长要钱吧,也可以多要点,反正你多要了你自己用。崔梦了依言打了一万块的报告,正像财务上说的,区长批了五千。他喜滋滋地回到了办公室,胡小车电话打过来了:要多少钱啊?
崔梦了说:你咋知道我要钱了?
我是谁啊?我不但知道你要多少钱,我还知道你要钱干啥。
嗨,真是邪了门了。
邪啥门啊,我跟你一个班。你要那点小钱顶啥用啊?
食宿费才两千多啊。
是两千多,可是,党校学习,广结人缘才关键。再说,还有外出考察呢。考察费不得几千啊?这次同去的还有教育局长陶局长、监察局郑局长,你说像咱们这种单位,嗨,要钱没钱,要车没车,学个啥啊?
报到时,崔梦了问胡小车怎么去啊?胡小车说:陶局长已经和我联系过了,我蹭陶局长的车去。你要是蹭车的话,就在路口等。
崔梦了没有车,来来往往老是蹭人家的车,时间长了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再说,他们几个都是大忙人,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崔梦了要想蹭车就得打一圈电话。于是,他就住在党校,晚上住校的人很少,校园里很清静,崔梦了倒是真读了一些书,实实在在地学习了几个月。胡小车和两位局长不能到场时,就请崔梦了在签到或者点名时应个卯。班主任老师开玩笑说:崔主任,你不但是优秀学员,而且是“三个代表”实践者。正像胡小车说的,党校学习确实是结人缘的,那些局长们轮番做东请客,崔梦了和胡小车就跟着吃,吃着吃着崔梦了就不跟了。到了后期,班上组织到各县(区)“巡回实践”了。他们是市府所在地,当然首当其冲了。于是,他们就开始谋划在哪儿吃,怎么玩儿。崔梦了虽说是所谓的“优秀学员”,但这种事儿就没有发言权了。安排吃喝时陶局长和郑局长争相埋单,胡小车看他们争执不下,就说:反正花钱就是你俩的事儿了,我和梦了都没有实力,我俩搞好服务。要不这样,你俩一个安排吃饭,一个安排娱乐,反正下来花费也差不多。
各县“巡回实践”结束,接着就是外出考察,这一圈其实是崔梦了早就魂牵梦绕的地方:井冈山,龙虎山,三清山,婺源。可是,光组团费一人三千六。出去总不能身无分文吧?他本来出去的机会就少,真要出去的话,没有个三两千也下不来。崔梦了去找胡小车,想跟他合计合计怎么去。胡小车说,你想去就去呗,自己能当自己的家。我不行,我得向部长请假,交学费时,部长就嫌多,估计出去考察没戏。我要是你,就去,钱自己先垫上,回来再想办法。听了胡小车这话,崔梦了痛下决心,就是天塌也得去。
崔梦了找了财务科,科长说,确实机会难得。不过,你去党校学习,能批一次经费已经不错了,不可能再批第二次钱。崔梦了沮丧而回,再打胡小车的电话,关机。他想,肯定是胡小车没有请下假,气得把手机都关了。
回到家里,“语文老师”说,洗衣机已经不转圈了,该换一台新的了。儿子该升高二了,他们老师正偷偷地办补习班,班里前几名的都报了,她想给儿子也报上,这一段时间用钱的地方多。崔梦了的工资卡都交给“语文老师”了,要去就得伸手向她要钱。她已经提前向他提供了财政赤字的信息,肯定不会痛痛快快地把钱给他,让他游山玩水。班主任最后一次征求意见时,崔梦了说他老婆有病了,去不了。崔梦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半个月没有出门,跟“语文老师”说,他胸闷气短,不能活动。“语文老师”倒是真把他当成了病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从党校回来,崔梦了回归原状。一间斗室,一个虚拟的空间,一杯低档茶水。为了省下每月的座机费,他把办公室的电话也掐了。科级干部的电话费有规定,可以报销,但是他账上没钱,也只能靠自己的工资。后来他把区委办的电话拉过来一根线装了一部分机,打电话时插上,不打电话时就拔掉,这样就省了他的电话费。
经过了党校洗礼,崔梦了似乎不再想调整的事儿了。可是,换届年像一支兴奋剂,注入整个公务员体系中。调整像一台搅拌机,让很多人找不到原有的自己。大家都像扑火的飞蛾,只要有一点亮光都飞扑过去。崔梦了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崔梦了从怀旧的情绪中走出来,又陷入当下的困境中。老孟仍旧联系不上,胡小车去北京协调“翻车事件”了,崔梦了成了一颗蒲公英的种子在空中飞着。
六、无枕黄粱
大家都在热议,有的说马上就要宣布了。还有的说要到月底,名单都已经拉出来了……调整渗透了空气,空气似乎因此变得沉重起来。那些有想法的人,都惴惴不安,感到了呼吸受阻的纠结。
传言越多,崔梦了越焦虑。
待胡小车从北京回来,崔梦了就去了他的办公室。胡小车说:据传花迎春也跑文化局长的位置,还有政协、人大的办公室主任,还两个乡党委书记,这些人都比你有实力。
说到实力,崔梦了最没有底气。去文化局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而已,组织部长那儿他没说出来,主管领导忘记说了,区委书记还没有见到,这目标也只有他和胡小车知道。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在空中飘飞的种子,连土壤还没有接触到,离发育、成长、开花、结果太遥远了。
胡小车没提去北京的情况,估计他不单单只协调“翻车事件”,肯定借机让记者朋友帮忙调整,这对胡小车来说可是天赐良机,有些话胡小车绝对不会和崔梦了说的。胡小车只是说,像政研室、地震局这样的单位他坚决不去,估计他已经心里有底了。
崔梦了长叹一声,像跟胡小车说,更像自言自语:咋弄啊?
胡小车说:你光愁有啥用啊?得想法儿。
我是真没法儿了。
胡小车说:法儿你慢慢想,有一条你得明白,目标光在你心里没用,你得把你的意思传达给领导,你得表现得非常迫切,你得让领导惦记着你,觉得不调你心里不安。
我咋能让领导惦记着啊?
胡小车说:你只有想法儿把礼送出去,你又没有别的路子。不然的话,更没有一点希望。
崔梦了说:我去找书记了,去了几次都没见人。前天倒是见到人了,还没有说上话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前面还排了几个人呢,都没有说上事儿。他说,要去接省里领导。
不管怎么说,你不见他,肯定没戏。不过现在确实不好找,凡科级干部都想调动,差的想换好的,好的想换更好的,更好的想升副处,人人都想,那就麻烦了,他是神仙也满足不了,满足不了只好躲着。你得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知道吗?有人为了找到他,竟然都雇了私人侦探。
嗨,我真是缺这精神,不然早就不是这样了。
你有这精神也是这样,你就是这样的料。傻读书没用,不读书也不行。学以致用才是智慧。胡小车总是不失时机地打击或者教育一下崔梦了,崔梦了还都是心悦诚服地接受。
胡小车说着,电话响了,他示意崔梦了别出声,是部长打来的电话,说网上又有领导的帖子了,你赶紧想法儿删了。胡小车说,这帮王八蛋,说好的不上,又上了。区里出现了一起重大安全事故,一辆校车装了几十个孩子,一下子翻到路沟里去了,当场造成十几人伤亡。车辆还没有从路沟里拖出,一群大小媒体的真假记者就围上来了。胡小车当时就忙活开了。换届年,区委书记也面临着升迁,可是这事儿一出就麻烦了。胡小车受命去北京协调有关媒体,书记明示只要他能摆平,就满足他要求。
北京那边似乎已经平息,部长说,还有一个大报记者,并没有和宣传部联系,直接去了现场,现在还在调查此事件,要胡小车马上派人找这位记者。胡小车也知道,帖子的事儿不是大事儿,只要有人盯着就行了。可是,这么大的市区,找一个人不是大海捞针吗?胡小车千方百计,调动所有关系找这个记者。他必须这样,成败在此一举,胡小车能不尽心吗?
胡小车终于在一个网吧里找到了这位记者,那位记者已经把稿子写好,正准备往外发呢。记者和宣传部门本是一个系统的,“和尚不亲帽子亲”,胡小车当下订了高档饭店,为记者接风洗尘。胡小车这样热情,人家也不好意思拒绝,在他这一亩三分地里,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只好客随主便。既然已经接上头了,胡小车就能摆平他。晚上,胡小车把人家当成救命稻草,豪气冲天地跟人家攀亲喝酒。记者也是性情中人,喝得摇摇欲坠。酒终席散后,胡小车要送记者回下榻的酒店。胡小车虽然头昏脑胀,但是他保持了应有的清醒,他得摸清人家住在哪里?把该办的事儿办了。而记者就是记者,虽然喝得摇摇欲坠,但是头脑依然清醒。虽然跟胡小车亲兄弟似的,却执意不让胡小车送。胡小车硬把他拉上了车,给他磕头的心都有了。可是车子一直走,人家就是不说住哪儿。还说先送胡小车回家。这样送来送去几个回合,胡小车只好下了车。下车后,他随机安排新闻科长,暗中跟踪,一定要搞到确切的地址,锁定目标,再图后计。
崔梦了终于找到了书记,他急中生智,把找部长时打的腹稿都背出来了,而且有些地方还进行了修饰,他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对自己还算满意。可是,领导听了一个字都没说。他掏出家底,领导说话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这东西你拿上,不然我让司机给你送回去。
崔梦了回到了办公室,心里空荡荡的,见了领导还不如不见呢,不见还有点想头,见了连一点想头都没有了,心里被彻底抽空了。
崔梦了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再过几年就退二线了,他就这一次机会。他想在结束职涯之前有所改变,改变一下工作环境,换一种活法儿,哪怕是发生点变故也好,让他平庸的生活多一点看点。他手机24小时不关。希望有个让他惊讶的电话,一条让他心动的信息。“迎春花”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电话,他也没有问过她的电话,也许正是这样他们才彼此心里踏实。可是,他真希望“迎春花”突然一天能出现在他面前,或者打个电话,发条信息。
他下意识地打开电脑,“迎春花”“送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他给她一枝带着露珠的红玫瑰。
和“迎春花”聊一会儿,他的心情稍微轻松一点。虚拟的世界真好,她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崔梦了的另一个自我。在这种焦虑不安的时候,他心里确实需要一个出口。
其实,他接到迎春花加好友的信息后,就进了她的空间,他一度认为网上聊天的人大都是闲客,没有多少高品位的人。所以,他对好友都会事先“审查”一番。他是被她空间的一段话打动了。那是仓央嘉措的《别问是缘是劫》,当时他并不知道谁写的,只是很感动,想必有这般思想和文采的一定不是个凡人。那段话,他现在还能背下来:
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
佛曰:那只是昙花的一现,
用来蒙蔽世俗的眼
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
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
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
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
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
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
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
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
格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
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崔梦了看完,就确定加她了。当下,他们就聊上了。问好之后,崔梦了直奔主题,问她,你怎么写那么深刻的东西?“迎春花”发了一个笑脸。她说:原创不是我。是一个叫仓央嘉措的和尚写的。和尚?于是崔梦了上网查了仓央嘉措的资料。他在仓央嘉措的资料里,看到了《十诫诗》。他突然想起,看《非诚勿扰2》时被它的片尾曲所感动。当时他反复听,还用笔记了下来,就是不知道谁写那么好?在他的理解中,四大皆空的佛教与教人生死相许的情缘,是不相容的,为什么身为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会把情和佛融汇一脉?从佛性看情性,竟是那么自然,真切,有穿透力。于是,他对仓央嘉措十分崇拜。
“迎春花”当时也问他:为什么起了个“借枕黄粱”的网名?看上去很有文化啊。他说:有文化说不上,不过读了一些闲书而已。我喜欢的一首诗里有句“无枕黄粱”,就偷来了当网名了。“迎春花”说:你这人,风趣、幽默、睿智。
崔梦了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风趣、幽默、睿智,而是无助、无奈、无能透顶了。此时,他很想和“迎春花”多聊一会儿,以度过这难挨的时光。可是,“迎春花”说了几句,就下线了。她说,她有事儿要出去了,这几天比较忙,闲暇时再聊。
无论“迎春花”,还是仓央嘉措,都不能把崔梦了从凡尘中“解救”出来。崔梦了揣着家底回了家。
“语文老师”对他升迁的事儿,全力支持。他出门时,她还说如果这些不够,她再去借点。当他把东西还给她时,她黯然神伤,默默无语。突然,她开口说道:还有一个人。
崔梦了吓了一跳,惊愕地望着“语文老师”,以为她精神失常了。
“语文老师”像给学生上课时一样,平静地说道:我有一个舅姥爷,在省某厅是副厅长。
崔梦了好像陪刑犯,枪响过之后,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死。他半天才道:我原来咋没听你说过?
他已经退了。
崔梦了豁然怒道,神经病,退了还说啥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退了也有关系,上次回来时还是书记陪同的。只是多年没有来往过,不知道人家还认不认得我?
不试试咋知道认不认得呢?你说出这种亲戚关系,他肯定知道。
崔梦了又激动起来,有关系总比没有好。于是,夫妻二人带着家当一起来到了省城,见了舅姥爷。但凡退休的人,总比在台上热心。舅姥爷同样很热情,当场就给区委书记打了电话,说了情况。书记也很客气,但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说他记住这个事儿了,平衡一下看吧。
舅姥爷说,你们先回去,我盯住这个事儿,向最坏处着想,往最好处努力。崔梦了按“语文老师”的事先安排,出来时他走在前边,“语文老师”断后。“语文老师”断后,是为了把家底交给舅姥爷,让他老人家再费心,不然还是觉得没有底气。
那天上午,从舅姥爷家出来,崔梦了心情很轻松,不管怎样总找到了感觉。“语文老师”好多年都没有来过省城了,想在省城逛逛。崔梦了就陪着她逛了商场。进入商场,崔梦了良好的感觉顿时消失了,这里真不是他们小地方的人能消费的。“语文老师”看了一件上衣,穿上试试,很好看,一看吊牌,像被火烧了一样,麻利地脱掉了。她几个月的工资也买不了这一件衣服。别说她现在口袋里没钱,就是有钱,她也不会买。这跟图财害命有啥区别啊?服务员不明就里,还在劝:你看你穿上多好看啊,让你先生看看,多有气质,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穿上走吧,你真合适穿我们家的衣服。再说,这衣服也不贵,刚才那个姐一下子拿了七件。
崔梦了一旁吸溜嘴,服务员说:先生,你咋啊?不舒服啊?
崔梦了说:牙疼。
“语文老师”就借坡下驴,说,赶紧走吧,去医院看看。
出了那个牌区,崔梦了说:没钱试啥啊?
“语文老师”说:试试又不要钱,买不起,还不能试试啊?
崔梦了说:穿上不饿?要恁些钱。
“语文老师”说:有钱人谁还在乎钱,只在乎感觉。哎,咱好不容易来趟省城,咋也得买点啥吧?要不我买双袜子吧。他们来到内衣区,一双袜子至少二十多元,还是打折处理的。“语文老师”说,我穿的都是一块钱一双的,也不比这差。崔梦了觉得这双袜子钱他还是能负担起,就撺掇“语文老师”买,好歹也不枉为他来一趟省城。“语文老师”似乎动心了,看了又看,掂了又掂。崔梦了烦了:这么黏糊,买就买,不买就走。
“语文老师”还是放下了,他们逛了几家商场,一分钱也没花。
当晚,崔梦了和“语文老师”在省城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下。商场的遭遇丝毫没有影响崔梦了的心情,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这颗飘飞的种子才算真正地落了地。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迎春花”,心里便升起了一股躁动。他看了“语文老师”一眼,“语文老师”已经打开电视看韩剧。他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说,你去洗洗吧,跑一天累死了。
“语文老师”好像明白了什么,满目波光流动,去了洗漱间。崔梦了拿起酒店配送的晚报,心猿意马地翻着,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语文老师”洗完出来,崔梦了就进了卫生间。他心旌摇荡地洗着,洗得很细致很从容。等他洗漱出来,“语文老师”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语文老师”就这德行,没有电视就六神无主,昏昏欲睡。因为是标间,崔梦了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说实话,他对“语文老师”真没有多少欲望,不是那个虚拟的“迎春花”,他也不会这么冲动。也好,睡就睡吧,他也少了那种犯罪的感觉。每次和“语文老师”做爱,都把她想成那个虚拟的女人,痛快淋漓之后,就觉得对不起她。他像一个惯偷无法控制这种行为,更无法排遣这种罪恶感,心里不堪重负。
崔梦了朦朦胧胧地入睡,一种声音进入了他的梦境,渐渐地把他从梦里拉出来。一个女人如泣如诉的呻吟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他以为是女孩子跟男朋友闹了别扭。翻了一下身,继续睡觉。夜很静,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接着是剧烈的撞击声,好像整个楼都在晃动。他突然明白怎么回事儿,但又觉得太不可思议,这种事儿居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夜,又归于平静,想必那一对如此折腾也精疲力竭了吧?可是,醒来的崔梦了再也无法平静,他和妻子一辈子也没有过这样的性生活,他的这个“语文老师”,牙咬破不会叫一声。他又一次想起了“迎春花”,如果他和“迎春花”有机会的话,“迎春花”会这样响彻云霄叫吗?他还能有这样的力量让整个楼都晃动吗?他肯定不行了,青春不再,垂垂老矣。那女人的呻吟声搅起了他的冲动,下意识地朝对面床上望去,借助卫生间里透出迷蒙的余光,看到妻子睡得正香,嘴里还说着:不要、不要。她一定做梦还在逛商城。“迎春花”又挤进了他的脑海里,他竭力控制着床不让晃动,怕惊醒“语文老师”,黑夜里悄没声息地自慰。崔梦了心力交瘁地躺着,渐渐地入睡。再度醒来时,还是那个女人的呻吟,还是那剧烈的撞击。崔梦了拿被子蒙住了头,但是,那声音却更加清晰,更加刺激。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动静终了。可是,直到天明,崔梦了再无睡意。
胡小车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跟记者的“斗智斗勇”,想必是给自己打气吧。他说,他凭良心干工作,就看领导凭不凭良心了。崔梦了也交代了他的所作所为,征求胡小车的意见,下面还应该怎么办?胡小车说:一个字,“等。”崔梦了说:废话,我还能不知道一个“等”字,关键是等的过程中还做什么?
胡小车说,做爱呗,你还能做什么?崔梦了就想到了宾馆的那一幕,一脸坏笑地说了一个粗字。
崔梦了煎熬在一个“等”字里,打不通老孟的电话,就去了他家。敲了半天门,也没有动静,他正要转身离开,老孟的老伴开了门。
老太太一见崔梦了,眼圈都红了,说:崔主任来了,你恁忙还来看老孟,赶紧进来歇歇。
崔梦了吓了一跳,不敢问老孟咋啦。他随着老孟的老伴进了院子,看到老孟坐在轮椅上,正对着他啊、啊地说着。崔梦了心里猛然一揪,眼里热辣辣的。他咋也没有想到,老孟患了中风,他打那么多电话打不通,还以为他云游四方呢。他问老孟老伴,病多长时间了?老太太说,几个月了。前些时候,被人请到广州去了,才给人家说几句,就没有下文了。人家一看不会说话了,随即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才这样。老孟的一双儿女都在外地,看来也都是老太太在伺候他。院子里到处都是垃圾,有洁癖的老孟,再也不能收拾院子了。突然,一个东西吸住了崔梦了的眼球,正是那本被老孟视为宝贝的手抄孤本《易经》,静静地躺在一堆垃圾中,上面涂抹着黑乎乎东西,大概是老孟的大便。
崔梦了唏嘘不止,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给了老孟老伴。他确实不是来探望老孟的,但事到如今也只好顺水推舟了。老孟是他的恩师,也是他的领导,又是他单位的退休干部,于公于私都得看他,于公于私都得他掏腰包。
从老孟家里出来,崔梦了似乎心里淡然了许多,再过十来年,他也跟老孟一样的年纪了。对于老孟来说,谁上谁下跟他还有关系吗?
终于揭开了“红盖头”,这次实在是大调整,正副科级干部大概有几百人吧。南囡提拔为副县走了,花迎春去了文化局,胡小车去了地震局……
崔梦了成了漏网的鱼,但是却没有漏网的状态。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次调整。他好像一个被遗忘的人,热热闹闹地送旧迎新中,没有人想起他。崔梦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三天没有出门,他好像觉得自己失去出门的能力。他的心瘫痪了,电脑没有开,手机也关了,什么也不干,什么也没想,只有一脸的胡子像安慰他似的疯长。
窗外的迎春花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大树,花期早已过去了,没有花的它,更显出了生机。“语文老师”的敲门声,把崔梦了从混混沌沌的状态中唤醒,她像对班里的学生一样说:人家清洁工就不活了?是你自己迈不过那个坎。
崔梦了被妻子点醒之后,觉得妻子说得对,他得迈过这个坎,不如他的人太多了,和他一起参加工作的干部中一辈子没有级别的也不少。于是,他走出了办公室,去街上理了发,他想,无论如何也得继续生活啊。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首诗:“二十年来公与侯,纵然做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这是清朝一个书生考功名失败,到了邯郸,想到了吕纯阳点化卢生的那个黄粱梦有感而发。不管怎样,他这一枕黄粱也做得有声有色啊,他不用借枕头也做了黄粱梦。他取“无枕黄粱”的网名时,还得意洋洋,自以为有点意味,不想已为这次调整埋下了谶语。
他开始调整自己的心态,打开了电脑,登上了QQ,“迎春花”给他发了很多条信息,都是问他的情况怎么样。她这几天一直在等他,以为他出了啥事儿呢?他说,没事儿,有点不舒服。他问她的事情怎么样了?她说,不太理想,还算可以吧。是不是可以见一面了?
崔梦了没有及时回答。
她说:你不是个残疾人吧?
脑残!
崔梦了好像浴火重生的凤凰,答应了“迎春花”的约会。
崔梦了把自己收拾得很光鲜,他把地点定在“黄粱咖啡”,这是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档次也不低。他真的不知道他和“迎春花”会怎么样。他过去想象的很多场景都变成了问号。他提前到了,进了房间,空气很闷。他打开窗户,心里忐忑不安,他算是迈过自己了吗?他觉得很荒唐,想走。可是,那渴望已久的东西又不忍放弃。崔梦了要了一杯开水,喝完之后离开了房间,来到大厅。估计她也该来了,他拣了一个对着大门的临窗卡座坐下,这里可以对出入本店的人一览无遗。
突然一个紫色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是的,紫色的套裙,脖子里系了淡紫色的丝巾。正是“迎春花”跟他应约的穿着,她进了大门。天啊,崔梦了一阵眩晕,竟然是她!
待花迎春走过楼梯口,崔梦了急匆匆逃跑了。崔梦了逃出“黄粱咖啡”的大门时,慌乱中踏空了最后一个台阶,一下子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台阶上,顿时昏迷过去。
崔梦了被送进医院,醒来以后和老孟一样坐上了轮椅……
作者简介:
柳岸,本名王相勤,女,中国作协会员,周口市作协副主席,淮阳县农业综合开发办公室主任。出版小说集《燃烧的木头人》《八张脸》,长篇小说《我干娘柳司令》。《燃烧的木头人》获河南省文艺成果奖,《我干娘柳司令》获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