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来
写作之余,最惬意的事就是与文友喝茶聊天。我们这里还有惯例:茶不能干喝白喝,每人须奉献一个精彩故事。那日,李小娥讲了发生在她三个舅舅身上的事,听得众人乐不可支。征得她的同意,我略作整理,以小娥第一人称,遂成此篇。
来一个“王老五”
各位听了,说这话是前年冬天,元旦前后那几天吧,具体日子记不得了。对啦,就是咱这塞外小城最冷的天,外面冻得嘎巴嘎巴的。记得小时候住平房,一到这时候连厕所都懒得去,硬憋着。现在住楼房,不发愁了,但除了必须上班的人,没大事的一般就在家猫着了。
我是有班可上的,但那天巧了,报社里有点乱,在家写稿。正写得上劲,忽然有人咣咣砸门。我妈在厨房喊,谁呀?卫生费不是交了嘛,咋又来要?我姥姥在里屋说,准又是送礼的,小娥咱可不要呀,给十个大个金元宝都不要!
千万不要以为我姥姥觉悟高反腐败,我姥姥说的“送礼”,可不是那种给领导送烟送酒或者送“大团结”的送礼。您看我家现状,三口人,一对半娘子军。姥姥七十大几,纯牌正宗乡下老女人,一个大字不识。但看电视认得国家主席和总理,说我一看他俩就高兴,福相呀!你说人家爹妈咋有那么大福分,再看我,我这辈子……要说也不错,活这岁数了还能吃能喝的,也不死。
我妈呢,五十八,原被服厂工人,一个受累且命不济的女人。几年前买断工龄给了两万零六十六块七角五分回家呆着,最大的愿望是盼着我成家给我带孩子,可惜尚未实现,于是没事就出去扭秧歌。前些天扭大劲把腰扭了,去医院一看CT什么的得好几百,吓得立马忘了疼,拐啦拐啦回家养着。
我呢,一个有抱负却施展不出来的女子。惭愧,暂且就不报芳龄了,借用小品魏淑芬的话,“至今未婚”。但工作不错,报社资深记者。各位看了,就咱这三星级家庭,俩老寡妇一个女单身,连个带公鸡翎都没的(我姥爷我爸都死了),这年头除了给旁人送礼的份,哪有给咱送礼的。此刻门外如果是“送礼”的,肯定是两个小姑娘,提着兜子盒子,一开门准是——“过年给你送礼,祝您生活快乐万事如意……”往下你只要心中有贪欲,问送啥呀要钱不,你就上套了,最后肯定不是她俩给咱送礼,而是咱花钱买她的啥破产品。我姥姥上过当,所以她有警惕性,一听敲门就喊不要。有两次我忘了带钥匙,她也喊不要……
哎哟,这个“皮”儿有点说厚了,但又必须交代,否则后面的事不好讲。对啦,让我喝口水,咱马上进入主题。我不能像我姥姥认死理,我就奔过去,从猫眼朝外一望,吓了一大跳,咋着?门外没有俩姑娘,却有一半大老汉,胸前吊个旧兜子,秃圆脑袋,小眼睛,细长脖,上大下小变形人一样(猫眼放大所致),特像陈佩斯。要说人长成啥样的都有,没啥可大惊小怪的,问题是,这么大冷的天,这人身上穿着白单褂,左手拿个毛巾正一把一把抹头上的汗,简直就是陈佩斯朱时茂小品里那个“王老五”。更可怕的是,他右手还拿着把刀,就是切菜刀,旧刀,黑不溜秋的,晃来晃去的。突然他叭的用毛巾把猫眼捂住,喊:“别看俺!别看俺!俺是有钱!可谁也别想抢,俺有刀!”
“我的吗呀!”要不是这些年在采访中也见过点场面,经受过锻炼,我这会儿非往厕所跑不可。但就这么着,我两腿也得使劲夹着。别笑!女同志的生理特点嘛。但我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这位“王老五”不是别人,是我亲大舅,王十亩。我喊:“是大舅吗?”大舅喊:“小娥子吧,快开门!”
“你把刀放下,我就开门。”
“中,你开了门,俺就放。”
“十亩,你犯魔怔啦?”我妈喊。
“没魔怔,快开门呀!”
“别怕!开门!有我呢!”我姥姥拎着拐棍过来说。
我心里有根了,哗啦一下把防盗门打开,大舅带着一股酒气和冷气进了屋。不赖,顺手把菜刀给了我。他回身关门,问,家没外人吧?我说没有。他这才不那么紧张,喊了声妈又叫了声姐,又对我说快来碗水。
我姥姥说:“这大冷天,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呀?”
我妈赶紧找衣服让他穿。他扔一边不穿,喝了一口我给他的热水,唏溜溜地说,太烫,赶上热猪油了。转身进厨房,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喝一气,这才稳住神,抹抹嘴回到客厅,让我姥姥我妈坐在正中沙发上,让我坐一边。然后站在地当中嘿嘿笑了一阵说:“你们以为俺魔怔了?没有的事!俺就是热就是热呀,打心里往外热。为啥热呢?你们看!看了你们也得热!”
说着他从兜子里掏出一个红头巾包儿,我认得,那是我给他闺女我表妹买的。他家困难时,我的衣服从来都是穿不几天就给了他们。大舅把头巾包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打开,啊!里面是齐整整的两大捆钱!每捆有三块新砖那么厚。说老实话,虽然我家也有点积蓄,但除了在银行隔着防弹玻璃见过里面成捆成摞的钱,在家里从没见过这么多现钱,尤其是更没见过穷得叮当响的大舅手里有这么多钱。
也怪了,就跟小品里王老五一模一样,大舅两手捧起这钱说:“俺,俺王十亩,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呀!这可是真钱呀!没什么说的,妈,姐,还有大外甥女,俺穷了大半辈子了,这会儿终于能报答报答你们了。这些年,俺没少麻烦了你们……”
我姥姥问:“这是啥钱?”
我妈反应挺快说:“卖地钱?”
大舅说:“嗯哪。”
我全明白了。这事从春天戗戗,都过去大半年了,我还写过新闻报道。就是我姥姥家那个村的地被开发区征了,征去要建学校建工厂咱不管,但土地补偿款这事我们都挺上心。原因一是征地涉及我的三个舅舅三家二十多口子人的生活。二是家里还有我姥爷姥姥的地,而姥姥现在在我家生活。您听明白了吗?也就是说给他俩的补偿款,应该落在我家。作为家中大姐,我妈过去没少帮助她这三个弟弟,当初我姥姥三家轮着住,轮不下去了,还净闹气,是我妈把她接来。到这会儿,见到真钱了,而且几个弟弟都得了,那就得较个真章,该要就要。不然,姥姥万一有个病,我们娘儿俩还真没能力支撑。
“咱妈咱爸的卖地钱呢?”我妈紧接着就问。
容我解释一下,从征地开始,人家上面说的都是补偿款。可村民们却都叫“卖地”。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因为这次不是征粮征款,征完了还能生产粮食还能挣钱。这次是征得完全彻底净光净了。死猪下锅,连根毛都没有了。
我姥姥家这村叫大河汤,市郊,名字挺怪的,其实就是河边早先净让河水淹的地方。后来种稻子了,有些个稻田,此外还有不多点山地。这回可好,整个河边凡是带点潮乎气的地面全征,大伙说这回大河汤变成“大河光”了,等于彻底把家底卖精光,所以村民管征地就叫卖地。
“你说,你爸和我的钱呢?”姥姥也问。
大舅不回答,只是蹲在地上看着那些钱嘿嘿傻乐。那是二十万块,二十小摞,都是小白纸条封着,一看就是刚从银行取来的。事后才得知,钱是头天夜里工作组送到家里的,但给的是存折。我大舅不签字,非要现钱,后来好说歹说收下,但他还是不相信是真的。大舅为人松里巴叽,小时候日子难,让一亲戚带河南过了几年,说话都是俺俺的,掉土渣子,到这岁数也没改,而且又变得愈发拧了,想干啥就干啥。
结果他又犯了邪啦,今天一大早他往肚里灌了半瓶酒,胆壮了,拎个兜子摸把菜刀就跑进城来,在银行取二十万。看似不当回事,可那些钱真的码在他面前,他犯蒙了,那是红乎乎的大票呀,一张就能买好几兜子驴肉火烧。等到银行保安提醒他,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呀,他突然就紧张了,看谁谁都像抢钱的,身上就冒汗冒汗再冒汗,冒得脱了棉衣,还冒。保安问他去哪儿。他说大河汤,保安说去市郊那更危险了,前两天就有人被抢了。大舅抹把汗说俺姐在这后边住。保安说那你快去你姐家呗。大舅说声对,撒脚就跑,出了门听后面有人喊你站住。他心想可坏了,真叫坏人盯上了,于是头也不抬蹿得更快了……
“大舅你想啥呢?”
“俺想这回有了钱……俺得和你大舅妈好好合计合计,先得还饥荒,然后就盖房,再给大柱子娶媳妇,再养两口肥猪……再买油糕、酥点心,管够造,再打俩大塑料烧酒,一天喝六顿,再……”
“你再啥再,咱妈问你爸和妈的地钱呢?”我妈急了。
“噢,你是说咱爸咱妈的卖地钱,是不?”
“没错。”
“你们不是让三旗主持卖吗?”
“那三旗人呢?”
“知不道。好像去了六道沟,听大柱子说的。”
“坏啦坏啦!”我妈搓着手说。
忘了说了,我姥爷姓王,我妈叫王彩凤,俗名。我大舅叫王十亩,是搞互助组那年生的。那时我姥爷手里有十亩地,就起了这名。原打算往下再置地再生孩子,起名百亩、千亩,但生二舅时就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了,姥爷说他娘的地没了就剩下仨破旗子了,这小子就叫三旗吧,二舅就叫了王三旗。这事常让人不解,他在男的里排二咋叫三旗?等到生我三舅时赶上瓜菜代,三舅生下来就能吃,我姥爷说这不是来了个胡子(土匪)么,小名就叫胡子,后来大了大名改成王虎子,但土匪相没变。
这么说吧,我这仨舅,大舅土得坷垃不转个,二舅滑里巴叽鬼心眼,三舅匪里匪气瞎胡闹。他们这姐四个,除了我妈像回事,那三位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我姥姥常说,你说我咋养了这么三块料,都怨他爹,不去当好社员,跟着瞎鸡巴闹运动,就闹出这仨货。我姥爷有点小聪明,会见风使舵,土地入社后,就成了村里表面上的积极分子,还当过几天大队会计,后因为贪污火油钱,被打成过坏分子,往下……往下?老太监讲故事,往下,没了。我姥爷是土地承包头年秋收后,在场院一看自家打了那么多稻子,一头扎稻堆里闷死的。大夫说他死于脑溢血,总之还算不赖,是乐呵着走的。
话说回来,我姥姥我们正急着听我大舅的话呢,电话响了,是我大舅妈打来的,问我大舅在这儿不。我说在。大舅妈说,那个魔怔可把存折拿走了,那可是全家五口人全部的卖地钱四十万,可别弄丢了。四十万!我抓着电话就喊:“大舅,存折呢?”
“存折?存折?”
“多少钱?”我妈问。
“四十万!这是二十万!还有二十万!”我说。
大舅如梦方醒,站起身摸摸这摸摸那,突然跺脚喊:“完啦完啦,可毁了哟!俺把存折揣衣兜里了,衣服让俺给撇啦!这可咋好!”说完两眼一翻两腿一软就迷乎过去了……
又来了一个“王老五”
各位听了,我说的“王老五”可不是“钻石王老五”。我说的这“王老五”,主要是说我的三个舅舅特像小品《王老五过年》里的王老五。一则都姓王。二则脑袋眼睛鼻子有相似之处。三是全是突然有了钱以后的事。唯一不同的是小品里的王老五大冷天不热装热,我这仨舅则是真热,热得发晕了。
就在我大舅把存折丢了,弄得全家上下鸡窜狗跳乱成一团时,我二舅王三旗来了。按说正盼着他来,需要从他那儿问个究竟,哪料他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还有一个女的叫花丽竿。我姥姥眼花,一开始没看清是谁,还以为是我二舅妈姜玉莲,还说你俩都来啦,玉莲腰好啦?二舅妈腰有毛病,干不了啥活,常年药不断,很少出门。我妈眼好使,一眼看见是花丽竿,想关门但来不及了。花丽竿用大屁股挡住门,身子一扭紧跟着二舅就进了屋,张嘴就说:“大姐好,外甥女好,妈,您老人家好!”
叫别的都没什么,关键是这一声“妈”,把我们都弄蒙了。我姥姥揉揉眼看清了是谁,说:“是花子,你管我叫啥来着?”
“叫妈呗。”
“我咋是你妈?”
“您是三旗的妈,也就是我的妈,这还能错?三旗,你说话呀!”
二舅穿一件锃亮的黑皮衣,那叫一个美,美得快流鼻涕泡了。说话前,他往手心吐口唾沫,搓搓再按按鬓角,还找镜子照照。我这才发现,他长头发了,挺黑的大分头,不是原先的秃脑瓜啦。我说二舅你啥时长出这些头发?
他得意地说:“咋样?还行吧,进口假发。我说看不出来吧,你舅妈她还不信。”
花丽竿说:“敢情,好几千块,能不像真的。小娥,你看我这头发做得咋样?法西兰式的,一个花儿合二十块钱呢。”
我说:“法兰西吧?”
花丽竿笑道:“外国破名,总念倒了。”
二舅说:“别光顾说话,东西呢?”
花丽竿转身跑出去喊:“小娥,快帮我。”
我出去一看,门外大盒小盒一堆,花丽竿对我挤挤眼说:“我怕你妈把我关门外,撂这儿了。这是给你买的高筒靴,意利大的,名牌。”
我不好意思说意大利了。这皮靴打入冬我就想买,可五千多块呢,一直没舍得买。现在一分不花就到了手,我一下子就感受收礼的快乐。我和丽竿本来也不是敌人,对她的态度立刻有了变化。
还是我妈老到,一看这架势,人家是有备而来,不是一两句话能打发走的。再者,还有老人钱的事,也不能让他走呀。于是我妈就转而笑道,来就来,拿这么多东西干啥?快坐吧,快给你二舅和丽竿姐沏茶。看来我妈还行,在物质诱惑面前没改嘴,而且还从我这叫丽竿姐。明摆着,她是坚决不同意我二舅要把情人变成媳妇的。
花丽竿比我大十岁,是“文革”中出生的。“丽竿”这名字,如不是从“活学活用立竿见影”那来的,就是他爸打鱼立竿晒网时想出来的。丽竿是我二舅多年的相好,现在叫情人,我们早就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要说他俩可够开放的,他俩好时,我二舅三十多岁,丽竿才二十出头。那时我二舅妈病得起不来炕,孩子还小,家里日子不好过。我二舅逢集时就倒弄点啥卖,卖过十三香,唱得挺好的小曲。丽竿家在六道沟,有水库,能打鱼,本来过得还行,可她爸那年翻船淹死了,丽竿老大,只好撑起家里家外的事。她上集卖鱼,和二舅摊挨摊,有人欺负丽竿,二舅抱打不平,但他自己不动手,找来我三舅胡子。胡子干别的不行,打架在行,光膀子扛着铡刀片来,把半个集的人都吓跑了。如果说这就算是英雄救美人,往下彼此做个好朋友就行了。谁知二舅起了花心,当晚就和丽竿好上了。可事后咋办,我二舅那有一家子人呢,想离婚没道理不说,娶丽竿也没那能力。后来丽竿倒是找了男人,倒插门,那小子窝囊,就知道干活,戴绿帽子也不吱声,二舅他俩照样好。二舅妈病厉害的时候,丽竿还到家帮着做家务。按说男人带相好的来,一般人肯定受不了。但二舅妈赖巴草似的,一想自己有今天没明天这熊样,也就忍了。后来我们去看二舅妈,没少见了丽竿,她倒像主人似的前后张罗,弄得我们左右为难。但我姥我妈有准主意,二舅你俩狗连帮扯咕没人管,想休了原配娶新人可不行。这就是以往的经过。
“你俩穿这身行头,要干啥?”
别看我姥姥眼花,却看出了问题。咋回事呢?原来我二舅的皮衣里是西服领带,还系红领带。花丽竿把大绒外衣一脱,内里是一身绣花红衣裙。这分明是新郎新娘的打扮!
“小娥,带我上茅房。这裙子太透风,可不如棉裤暖和。”丽竿说,“我说买身棉的,他非要这单的,说照相好看。”
我的天呀!弄半天这俩活宝去照结婚照,我姥姥差点儿背过气去,我妈跳起来就给二舅一嘴巴,问:“你、你媳妇呢?”
二舅摸摸脸说:“媳妇?在家做饭呢。”
“她还有心思做饭?”
“杀了只羊,还想接你们过去一块儿热闹热闹。我想就不大办了,就咱自家人在一块儿吃顿饭……”
“放你娘个臭屁!”我姥姥骂。
“那您老自己就放吧,没人敢管。”二舅坏笑着说。
我一看丽竿没在这儿,赶紧说,二舅这是咋回事?你别净顾了自己高兴,让别人犯糊涂,大舅还在我妈那屋发昏,你少添点乱吧。二舅一听我这话,略有点清醒,但还是有点四六不分地说:“是、是这么回事。早先我俩好,地球人都知道。可两下住着,都不方便。这回有钱了,我们就想把这事捋顺了。兵打一家,将合一处。”
“那你媳妇呢?”我问。
“我媳妇?挺好的,在家做饭呢……总问她干啥?”
“丽竿去了,她去哪儿?”
“她去哪儿?哪儿也不去。我都安排好了,前院的房子,让我买了。那房子暖和,让你二舅妈住,后院老房,让你小舅妈住……”
“二舅妈……住前院……小舅妈住后院……”我有点乱。
“啥二舅妈小舅妈,你不就是想娶俩媳妇吗?”还是我妈,一锥子见血。
“没错,大姐说到点上了,往下就想这么过了。这么着,一把火,日子还节省。六道沟水库也不让打鱼了,要变成旅游景点……”二舅说,“以前没钱,想多好也没用。现在咱不是有钱了么,可以办了,你说呢,小娥?”
我真是彻底乱了。钱呀钱呀,你一来,你瞅瞅,把本来平静的生活搅得多乱。二舅这里不光涉及重婚,还有一个事,就是丽竿现在有老爷们儿,人家能同意吗?
“没问题,放心吧,我那口子听我的,我说干啥就干啥。”丽竿拎着裙腰出来说,“小娥,这东西咋系,我咋找不着扣眼呢?这玩意儿我可穿不惯,可腚沟子过风,着凉蹿稀。”
我姥姥哎哟一声,差点背过气去了。
再来了一个“王老五”
这个“王老五”当然是我三舅胡子。需要说明的是胡子三舅早不打架了,改了,改耍钱了。这可不是说相声扔包袱,这是最令我们大家头疼的事。三舅的闺女上大学,为学费借了不少钱。我姥姥还说这回有钱了,可不能让胡子见着,见着就没了,结果整整让我姥姥给说着了。
但先来我家的不是我三舅,而是三舅母穆凤英。穆凤英也不是让人省心的料,三舅脑瓜子笨葫芦一般,打麻将还是她教的。只是后来三舅上瘾了,跟村里村外一伙子不着调的人设赌局玩大的,输得净光。穆凤英架不住了,才后悔,要拦住三舅不让他再耍。可那又不是她说了就管用的,人一旦沾了赌,就跟抽了大烟一样,想戒很难。
那天是我二舅的事还没说清弄明,穆凤英就杀上门来了。进门就号,我的妈哟,这回我可活不了啦,挨千刀的胡子他没等钱到家,人就没影了。你们可得管管他呀。穆凤英这一闹,我姥姥我妈都挺不高兴的。一来是我们这儿有讲究,除了死人了,否则有谁进门就哭,对主人不吉利;二来我三舅是你的老爷们儿,你也不是孩崽子,有经在自家庙里念,火燎腚眼子你自已蹿高,隔着窗子喊邻居有啥用;三来是他耍钱也不都是输,赢了的时候,你咋不沾我家的边。一来,肯定是输了,一进门就掉眼泪,那就是输掉底了。
要说我这几个舅妈里,顶数穆凤英长得好,瓜子脸杏核眼,既苗条又丰满,尤其是俩奶子,直挺出去,要戳谁似的。可惜她从没正经念过书,没啥文化。早早出去打工,没等挣钱,就有人打她主意。如果他男人不是我三舅,她早就跟旁人跑了。有一个饭馆老板勾引她,都上床了,穆凤英说,要干我没意见,但你可得有点承受力,我那口子可是胡子。名姓一报,老板顿时回宫,咋的?他认识我三舅,知道三舅爱扛铡刀片。于是紧忙下地给穆凤英道歉,还给了五百块钱,请她千万不要告诉我三舅。这事是穆凤英亲口跟我说的,说完请我和她一块儿去美容,她花钱。据说后来她让三舅输急眼太缺钱的时候,曾主动去找那老板,可那老板一见她就腿软,说对不住,自打那天就坐毛病了,阳痿,花了七八千块也没管用。这事则是花丽竿跟我说的,不知道真假,我估计是花丽竿长得不如穆凤英,有点吃醋。其实花丽竿长得也不错,但看跟谁比,跟穆凤英比就不行了。
闲话少叙。我一看这局面,心里不由就生起力挽狂澜的气概。不管咋说,我在这家里学历最高,职称最高(中级职称),又是名记(可不是名妓),而且我妈又是家中长女。到这时候,我就得代表我姥姥我妈说话了。我说:“事到如今,我看得开个家庭会议了。再这么乱下去非出事不可。”
我妈说:“要开你开,我管不了他们。”
姥姥说:“你是老大,你不管谁管?”
花丽竿打溜须说:“是啊大姐,您得站出来说话了。”
穆凤英说:“我们听你的。”
二舅说:“我也听。”
我赶紧给我妈使眼色,又瞅瞅地板,意思是你就顺水推舟就坎下驴吧,你放着领导位子不坐,回头人家不给你卖地钱,看你咋办?我妈还行,很快反应过来,说:“好吧,事到如今,我当大姐的不出头也不行了,但一家千口,主事一人。咱妈在这,最后还得她说了算。”
“那是,那是。”
姥姥说:“我要能说了算,也就没今天这样了。”
我说:“没事姥姥,我给您当参谋。妈,你就发话吧,还找谁,我打电话。”
我妈琢磨琢磨说:“那就弄醒你大舅,再找你三舅。”
我说:“大舅还迷昏着,还是找三舅吧。”
姥姥瞥了我一眼说:“那也不能总那么死着,那钱就不要了?快弄醒了他,把折子找回来!”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你看这老人的心眼,你白受累。这边为她忙活,她心里还是向着她儿子。不过,我倒是不生气。这样的事也不是才有,这几年姥姥越老脾气越怪,摸不清她到底想啥。但不管咋说,那三个“王老五”也好“王老六”也罢,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不疼不可能。
进屋就推大舅,大舅闭着眼不睁开。穆凤英害怕了,退后一步说:“死了吧?”
花丽竿扒拉开穆凤英,上前用手背往鼻子上搁搁,说:“风箱似的,活着呢!”
穆凤英说:“那就得喷凉水了,电视里打晕的人都是那么弄醒的。”
花丽竿说:“那不成了审问坏人啦?咋能那么对大哥!”
穆凤英说:“你不懂,喷凉水的都是对地下党,喷了也不招。你这人咋一点知识都没有?”
花丽竿说:“谁没知识?你有知识?就知道给人家点炮。”
穆凤英说:“你有知识,你就知道王八吃草、胖头(鱼)吃粪。谁的屁帘子破了,露出你这么个大肠头!”
坏了,她俩干起来了。她俩早先就不对眼。穆凤英有一次找二舅借钱,二舅都应下了,姜玉莲也没说啥,但花丽竿不同意,把事弄黄了。这回可好,花丽竿自觉得要入主二舅家,想从气势上压住穆凤英,没想到穆凤英不吃这一套。
我都要气糊涂了,这都什么人呀,屁事没说呢,觉得自己手里有俩钱了,牙床先高了一截,说话都是棱子味。我喊,你俩都闭嘴,谁再嚷嚷谁出去。
我这一嚷挺好,把大舅给嚷醒了。醒了他朝四下看看,又看看众人,问:“俺梦见俺把存折找回来了,是真的吗?”
我说,“你那是做梦,没找回来是真的。我姥姥让你快去找呢。”
“那俺要找不回来呢?”
“那你回家咋向嫂子交代?”
“那咋交代,只有死路一条啦。与其回去死,不如这会儿就死了得啦。省得回去挨数叨。”大舅问我,“小娥你说呢?”
“驴肉火烧还没吃呢,你就舍得去死?”我说。
“别死。听说马上就卖山坡地啦。”花丽竿说。
“没事大哥,就当耍钱输了。”穆凤英说,“想当初,我跟你三弟去押宝,一把就是好几千。凭我的手气,那是一押一个准儿,半宿没到,就进账好几万。倒霉嘛,你三弟手臭,押哪儿哪儿不准。没一小会儿,好几万没了不说,又输进去好几万。就那么着,咱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
“心不跳啦?那就是死啦!”花丽竿说。
“是心不慌,输几万,没事一样。大哥,你别想不开。”
这穆凤英把吹牛不当回事。刚才她还号呢,一会儿又比谁都想得开。或许,她是为劝我大舅才这么说的,也情有可原。
这时门铃响了,第三个“王老五”也登场了,正是我三舅。这三人,顶数三舅最像陈佩斯。鼻子眼睛不说,可能是他净整宿整宿地熬,把头发都给熬没了。溜光锃亮,灯泡一般。前面说了,这些年他不大敢上我家来,怕挨训。我姥姥有两次闹病,我那么打电话,他都不来。今天没等我找,他主动来了,这里面应该有文章。
三舅一来,刚才还牛气十足的穆凤英小脸刷地就变了,不容分说,把我大舅二舅连推带搡撵到客厅,砰地把小屋门关严。转过身秃噜一下就解皮带脱裤子,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大腿。我和花丽竿都愣了,不知她要干啥。后来看清了,她穿着那种带小兜的三角裤衩,她拉开拉锁,从里面掏出个存折,塞到我手里小声说:“你帮我藏好,藏好啊!别让那牲口见了!”
原来是这样。我和花丽竿差点笑了。
还好,我三舅正在外面蹲着挨我姥姥训呢。不用说,肯定是又输了。后来就听他说:“我这回有钱了,想得挺好挺好的,把原先输的捞回来,就再也不玩了。我知道凤英准找这儿来,我家的钱都在她身上。我保证,让我再捞一把,这回甭管输赢,一准洗手不玩了。”
我姥姥抡起拐棍就给他一下子:“还洗手?从小没见你洗过手。哪次你不是拉完屎就吃饭!你可气死我啦!”
我妈一看人都到齐了,宣布说:“都坐好,现在开会!”
我说:“开会!”
……
有关会议决议(草案)
那天由我姥姥坐镇由我妈主持由我记录的会议,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后在我姥姥用拐棍打二舅没打着打碎一个茶杯后,终于形成了一个决议(草案)。条文是我起草的,具体如下:
第一:树有根水有源。土地承包,万民皆欢。姥爷姥姥,家中领衔。今姥爷虽已作古,然姥姥尚在,名下土地,神圣不可侵犯。故二老卖地之款,全归姥姥所有,与旁人等无关。“有侵犯者,死后不许入祖坟。”
第二:佘太君百岁尚挂帅,姥姥虽过古稀,比之还属年轻。且耳不聋眼不花,能数钱能算账不糊涂。故她有权按个人意志支配,旁人不得干涉。她想给谁就给谁。“谁横插一杠子,不得好死。”
第三:人生在世,孝敬为先。考虑到大姐目前抚养老人辛劳有加,建议姥姥可从这钱中拿出一部分给大姐。“谁不同意,滚球子。”
第四:养儿防老,男儿有责。饮水思源,不忘母恩。大舅二舅三舅愿各出两万元人民币,作为母亲养老费用。逢年过节,要人到礼到,不得逃避。“哪个不给,死了喂狗。”
第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各家卖地收入,应计划使用,节俭为先。大舅不可顿顿吃驴肉火烧;二舅不可停妻娶妻;三舅不可耍钱胡来。“哪个不听,老太太就到谁家去住,不走!”
特此明晰,望各位认真遵守。签字画押,不得反悔。某年某月,谁谁谁……
需要解释,每条后面的话,是我姥姥说的,加进去,是为了增加《决议》的权威性。至于说这决议咋写成这样?对三个舅舅是不是狠了点,这您就放心吧,没事。这符合“乱世用重典,对操蛋人不能心疼”的基本原则。你就是再厉害点,也辖治不住他们。一上来话就软,他都不往心里去,写了也白写。
但事情远没有那么顺利、简单。
大舅问:“那个‘故二老’啥意思?不是就死了一个吗?咋说故去俩,俺娘不是在这儿吗?”
二舅说:“闹半天,不就是让我们多出血呀……”
三舅说:“几万?两万?没了那天办事还出钱不?”
穆凤英说:“当初妈也跟我们过过,那我们就白受累啦?”
花丽竿说:“我俩都这些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咋也得给我个说法,不能一脚踹出门。地主家对长工都不能这样。”
……
听听,我都怀念当年一发表“最高指示”就敲锣打鼓了。难怪有的领导爱搞一言堂,你看看,形成个决议有多难呀!多亏我妈坚持不改,我姥姥拐棍一抡,他奶奶的就这么定了,把他们几张嘴暂时给糊上了。但我妈最后一句话把我给毁了,她说:“往下有啥事,我这儿就由小娥子去办了。”
“那好!那好!我们找她。”
我想说我不管,但又说不出口,我不出头谁出头?而且这里面也有我的利益,你想呀,姥姥的钱我妈的钱,说到家还不是我的钱。我在报社拼了命的写呀写,一年到头能挣多少钱?大舅他们这回人在家里坐,钱往头上砸,一砸就是几十万呀!可别听一些人讲什么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失了地的农民未来就没了希望。这话分说哪儿,江南鱼米乡、中原麦浪滚滚,冀中大平原,搁那儿有道理。可让这些专家学者往过山沟子走走,他准不那么坚持了。这破山沟子烂河套,谁守着谁受穷,谁跳出去谁就致富……
哎哟,跑题了,sorry,sorry.
那天往下的事,是应该有一次聚会,就是大伙在一起撮一顿,庆祝决议草案的诞生。我也准备出一回血,请大家下馆子。顺便说一下,过一会儿大舅妈和她儿子大柱子来了,带来大舅的棉袄和存折。应该感谢银行和保安,保安把衣服交给银行,银行从身份证(大舅带着身份证去的),找到村找到户,把我大舅妈找去了。由于有惊无险,大舅高兴,拍拍鼓鼓的兜子说他要请大家下馆子。但坏事了,大舅妈说啥也不同意,说家里的猪还没喂呢,死拉硬拽地把大舅带走了。他们走了不说,也不知啥时,二舅和花丽竿也脚底板抹油溜家伙了。二舅一走我妈急了,折腾溜够,我姥姥的钱还没影呢。我就想找二舅,这会儿三舅却不开眼,在一旁嚷嚷,在哪儿吃呀,我都饿了。我姥姥说你回自己家吃去吧。把他给撵走了。
功亏一篑呀。看来,落实决议的任务还很艰巨。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决定杀下去,一定要杀出个子午卯酉来。
我对我妈我姥姥说:“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
姥姥说:“小娥子,你把事办成,我给你买件狼皮大衣。”
我说:“哪有穿狼皮的,是貂皮。”
姥姥说:“中,别说貂皮,猫皮都中。”
我说:“到时给我钱就是。”
姥姥说:“一言为定。”
三个不露头的“王老五”
重赏之下,必有勇妇(夫)。我把大话说了。可说实话,我可不全是图钱,还有我姥姥我妈呀,眼下我图的是貂皮大衣。咱塞外这地方冬季又长又冷,大衣的用场很多。女孩子的高档大衣一般都是对象买的,咱眼下是没对象,但不能没好大衣,不然到个场合上就让人看低了。
不过好惭愧,这貂皮大衣直到今年开春也没买上,道理也简单,姥姥的钱一分也没要回来。这期间都过了两个年啦,按《决议》草案,大舅二舅三舅应该来看姥姥,但他们连面都没露。当然,不露面也不是不送年礼,俩腊月里,大舅家都是大柱开拖拉车送东西来,说他爸忙过这阵就来。二舅家是花丽竿来的,说二舅忙过这阵子就来。三舅家是穆凤英来,说三舅忙过这阵子就来。姥姥说他们都忙鸡巴啥呢?比电视上的大官都忙?几位含含糊糊对付了几句,就跟事先合计好了—祥,蹽杆子就走人。不过,清点一下各家的贡品,还甚是不少,能有半片猪两只羊仨豆腐四捆粉一口袋煎饼,还有酱驴肉。我妈说他们这是用东西堵您老的嘴呢。我姥说,堵不了,咱吃光了就去找他们算总账。我说,就咱仨这些东西能吃好几年,我这就去找他们,他们甭想过消停年。我妈心善,说,你可别去,人家送这些东西,明摆的是让咱们别打扰他们。手头紧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总算宽裕了,就让他们放开造一把吧。我姥姥说,是呢,不是有电话么,让我挨个骂一顿,震震他们,不信他们不来看我。
说这话就是前些日子。我一想是这么个理儿,再不能这么闷下去了,就给各家拨电话,拨通了交给我姥姥。我姥姥与大舅的通话如下:
大舅:“谁呀?”
姥姥:“你爹个蛋!连我都听不出来?你那俩驴耳朵是出气用的?”
大舅:“噢、噢,是娘呀,您老有啥事?”
姥姥:“啥事?都两年了,你在家猫月子呀!”
大舅:“娘,您真能开玩笑,俺要能坐月子,当初还娶媳妇做甚。”
姥姥:“那你咋不来看我?”
大舅:“俺、俺病了。”
姥姥:“啥病?”
大舅:“胃疼。”
姥姥:“吃驴肉火烧撑的?”
大舅:“哎哟,您老就是活神仙呀!那天赶集有人请俺管够吃,俺一口气吃了十八个驴肉火烧,完事了胃口就受不了啦……”
姥姥:“咋能吃那些?没听说火烧是人家的,胃口是自己的这话。你有钱了,咋还那么没出息!”
大舅:“还不是从小饿怕了……”
姥姥:“那倒也是……中啦,你好生养着吧,缺啥药,叫小娥子给你送去……”
娘俩对话到此结束。我又拨通二舅,我不信他们个个如此母子情深。
姥姥与二舅通话如下:
二舅:“哟,是妈呀。想去看您,实在是太忙呀。丽竿回来说您老挺好,我大姐她们娘儿俩也好,我就放心了。我家这阵子日子过得可好呢,啥活都由丽竿干,玉莲吃好的干养着,腰腿一天比一天见好。她说哪天暖了点,就去城里看您去。您那卖地的钱,我一天八遍地去催,乡里说得过几天才下来,您千万别着急。再有就是我正联合着人跟乡里商量呢,争取让他们再多给点。您老就放心吧,钱在您儿子这儿你担什么心呀?我保证让您老多得不老少。还有就是丽竿和玉莲,她俩处得挺好的。六道沟整个村都搬迁了,不少人搬大河汤来,丽竿他们来也正合适。再者,丽竿她男的自打打眼放炮崩晕了,到现在也醒不过来,大夫说就是醒了也是植物人,您说这日子搁丽竿一个人身上,她可咋办?这回大家邻居住着,我搂草打兔子,顺便也就把她的忙帮了。这事已经传出去啦,记者哗哗的打电话呀,都要来采访,说又出了个感动中国的人物。多亏了我死活拦着不让采,他们才没来。还有就是我正在研究新项目……”
姥姥:“你还有呢?”
二舅:“还有的是呢!”
姥姥:“回头再说吧,你加小心,别让踩折肋骨。我乏了。”
二舅:“放心吧,踩不折。那您挂了吧,哪天我过去再说……”
姥姥打着哈欠放下电话。我又拨通三舅家,把话筒往姥姥怀里一扔,姥姥打了个激灵,瞪了我一眼。
姥姥和三舅的通话如下:
姥姥:“我说老三呀,你听着吗?”
三舅(母):“听着呢。”
姥姥:“你个混球子又去耍啦?老小子呀,可得听你老娘一句话了,都啥年代了,你还不趁着年轻,好生像样地干点正经营生。你瞅瞅你身边的那些人,不是当老板就是当老板娘,手里又有店铺又有汽车。你可好,这些年耍呀耍,耍个净光净,孩子上学的学费你都拿不出来!丢人不!你、你听着吗?”
三舅(母):“听着呢。都照您说的办了。”
姥姥:“听着就好。告诉你,你得长个心眼,别傻乎乎一根肠子啥事都听你媳妇的。她一天到晚抹哧得像个小妖精,想干啥呀?哪天招惹野汉子来,你说你麻烦不!你别不爱听我叨叨,我全是为你好,我说你听着吗?”
三舅(母):“听着呢!”
姥姥:“听着就听着,你喊啥,震得我耳朵生疼,你个牲口!”
……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忙朝姥姥摆摆手,拿过电话说:“你是老舅妈吧?”
穆凤英说:“是我。”
我说:“那你咋跟我姥姥当我三舅。”
穆凤英说:“她也不容我说话呀,上来就训,还说我是妖精招惹野汉子,我还咋说?”
我说:“那我三舅呢?”
穆凤英说:“出去啦。”
我说:“那他啥时来……”
穆凤英说:“知不道。”
那边电话叭地撂了。这边砰地战火燃起。我说姥姥呀姥姥,您可真行呀,嘴里说要震震他们,一通电话,你看和我大舅,娘儿俩那叫亲哟,说是训,疼还疼不过来。我二舅,他那话就那么中听,比蜜都甜,甜得您都进了梦乡了。还有三舅,您倒是问清了是谁,张嘴就来,说人家凤英坏话,人家一个字不落都记住了,往下看您见人家咋办。我姥姥急了,说,爱咋办咋办,你能耐了还训起我来。那是我的儿子,我身上掉的肉,我心疼还不应该啦?你们家要是烦我,我这就走,就凭着我们老两口的卖地钱,我算好,就是住旅馆吃饭馆,也够我造上个十年八年,我自己就能给自己养老送终!
完了,姥姥有钱了,“王老五”的老娘有钱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在姥姥面前说啥她都不急,而且还听我的。没想到钱还没到手,人就不一样了。这哪是我原来的姥姥,有点像个财大气粗的老板。
多亏了还有我妈,她狠劲瞪我,不让我吭声。
我憋气,进自己房间使劲号了一气,并喊:“别以为我嫁不出去,回头我就找一个大老板当情人……”
说完我自己都乐了,这是哪对哪呀!
欢乐的大河汤
简单说几句大河汤。小时候去我姥姥家,在村口见一个要饭的(现在改直接要钱了),可能是没要着,来气,坐在大树下打着板唱:“大河汤、大河汤,大河没水净光光,娘儿们没粉脸黄黄,汉子没钱尿裤裆……”村委会主任王大席赶紧让人送他俩玉米饼,让他快走。上级要来检查工作,还要总结什么经验,这要是碰上了,多挂火。
其实那要饭的唱得没错,当初大河汤穷得叮当乱响。有一阵,村委会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有,王大席兜里揣着公章,在哪儿盖戳哪儿就是村委会。有一次他上茅房没留神,公章掉坑里,正赶上我大舅买化肥开介绍信。扒拉出来没法哈气,就盖了。到化肥厂人家一看说咋是黄印泥,低头一闻说你们也不缺肥料呀,把我大舅给撵出去了。我大舅回来骂王大席,往后你别拉屎就拉化肥吧。到秋天粮食减了产,王大席心不安,说回头赔你一领新炕席。
早先大河汤河边有芦苇,王大席他爹是编炕席能手,给儿子起名王大席,就是盼望他长大编更大的席子。但后来王大席倒是长大了,河水却干了,没苇子了,更编不了席。于是王大席就改当村干部了,净编瞎话糊弄上级。赔新炕席到了没赔成,没处买,赔了一大块塑料布,代替了炕席……
打住,那都是“俱往矣”的事,咱还是接着“看今朝”吧。我说咱们去一趟大河汤吧,看看他们到底干什么呢。我妈说去了好像咱是要钱的,你二舅说了过些日子就送来。姥姥说,拉倒吧,可别信他的,我看他这阵神魂颠倒的,也不知玩啥花花肠子。就听小娥的,咱们干脆去住些日子。
姥姥拍板,我妈顺水推舟说,那就随着你们。其实她早就想去了,她铆劲攒钱有几年了,她想给我攒一份好嫁妆。
说去就去,我去报社请年休假,总编说正想搞一篇综合报道,你顺便了解一下有了钱的村民正在忙什么。我说那就别使我年假了。总编说那得看你了解得如何、写得怎样。我说可以,见了东西再说。
回家就打电话,大舅一听姥姥和我们要过去,就吭吭哧哧说,那个啥那个啥有点不方便。我说,有啥不方便的,到时候大舅妈我们四人住一屋不就得了。大舅问,哪个屋呀?我说你家东屋呗,那大炕足够我们住的。大舅说那屋没了。我说,西屋呢?原来姥姥住的那屋呢?大舅说也没了。被问得没法,他吭吭哧哧地说:“那些房子都没了……”
“没了你们住哪儿?”
“住、住、住天上……”手机关了,没声了。
坏啦,准是出了大事了。
放下电话一学舌,我姥姥抡起拐棍说,咱这就去,听蝼蝼蛄叫别种地,听这几个鳖犊子的,我这把老骨头就别想回大河汤了。说着她抓起电话重拨。
我妈说,也太不像话了,你姥姥几次说要回去住几天都不行。哪天开个会,还让妈轮着住,看他们接不接。
我紧使眼色不让她再说。没说轮都不见面,一轮,就任嘛都没了。还好,姥姥没听清。
电话通了,没想到这回大舅接了,姥姥没废话,说:“你,再告诉你那俩兄弟,听着。我们这就回去,一家住三天!给我把水豆腐啥的都备好。你们都小心着,谁跟我耍滑头,我就住谁家不走啦!装老衣服过几天也捎过去。”
我一听这叫一个乐,这是姥姥的杀手锏,除了我们,他们各家老少都怕。姥姥说得到做得到,有一年二舅闹腾,姥姥住他家不走了,连棺材板都从三舅家拉过去,到了把二舅给制服了。
出行,就是我的事。早先去大河汤路不好,得走好长时间,又颠又绕,去一趟很怵头。现在路好,打个的有几十块钱就到,但毕竟那是郊区,没事谁也不愿往那儿跑。
各位莫笑,身为“名记”下乡,本姑娘花钱事小,面子事大。别看咱自己没有车,但打个电话,马上车就到。但令我吃惊的是,来的车是辆红色雪佛兰,嘎巴新,不是让我练手的那辆旧普桑。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女孩香车,但车门一开,下来的竟然是屠小珠。
屠小珠,这破名字咋起的,我不高兴时就叫宰小猪。对啦,屠小珠可是个男的,比我小两岁。他是王大席的外甥,家在大河汤西边的一个小村。也不知从哪儿论,他管我叫表姐。他在城里开了个小广告公司,做些牌匾啥的,挣俩钱,但不多。不瞒各位,他对我有意思,总给我打溜须。我没有哥哥弟弟,有时家里有活啥的,还真得用他。但他显然不是我的意中人。小两岁不说,个不高,圆咕抡墩的,还爱穿名牌,整个一个小土老板。不过,他人不错,没坏心眼。
他笑呵呵迎上前,让我姥我妈坐后排,又把车钥匙朝我一递说:“自动挡,给油就走。”
忘了说了,我学会开车有一阵了,以前净开他的普桑。我摆摆手说:“这么新,不敢。”
他说:“没事。”
坐车上我说:“发财了?”
屠小珠说:“发财了,嘿嘿。”
我问:“怎么买这色儿的?”
屠小珠说:“有特殊用处……”
我问:“还买了啥?”
屠小珠说:“还买了套房,复式的。”
“什么活?挣这些钱?”
“卖地。开发到我们村了。”
“多少?”
“我家人多地多,得了三百万。嘿嘿。”
“三百万?”
“还是少的呢,有人家分了五百多万。”
我一下子晕车了。我的天呀!别人不说,我十年寒窗念呀念呀,再十年发愤干呀干呀,熬到这会儿,一年能挣多少?挺多了四五万,再干二十年,不吃不喝,也难成百万富翁。人家可好,一沟一坡的山地,一眼望不到头的烂石头,转眼间就变成了金银滩,这等好事,咋就掉不到我脑袋上呢?
我回头瞅瞅我妈,心里说你当初也是当过铁姑娘队长的人物,大小奖状没少得,不拼死拼活地挣出来,就嫁在本村,搁到现今,在村里也是元老级人物,手里咋也握个几十亩山坡地吧。到这会儿沧海桑田大变魔术的年代,少说你也得有个几百万的。那么着我还玩那么大命干球?这可好,为了我姥那俩钱,我们娘儿仨还得厚着脸皮往回里奔。
屠小珠开着车说:“那个啥,姥姥、大姨、姐,你们用钱说话呀……”
我妈笑了说:“钱倒是想用,但张口难呀……”
姥姥说:“有良心,小猪子……”我姥姥爱这么叫他,“你妈当初生你时没奶,是我养的山羊奶把你喂大的。我看你也到了报恩的时候了。”
屠小珠说:“报恩,报恩,我做梦都想着报呢。可是,人家、人家总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他说着从反光镜里看了我一眼,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哼,这小猪子,有钱了,胆大了,先前借他俩胆,他也不敢当着我姥姥我妈说这话。这还了得,没大没小了。我说:“你说人家是谁呀?”
屠小珠说:“这还用我说吗!”
我说:“我就不知道。”
屠小珠说:“那我就实说了吧,就是、就是姐姐你!”
我差一点推开车门跳下去。倒不是我害羞,我是难受。我难受的是本来在我面前唯唯诺诺的一个人,转眼间就敢当着我姥姥我妈的面把这么不能直接说出的话说了出来。这叫啥?这就叫财大气粗,穷汉子乍富,腆胸叠肚,忘了自己一顿吃几碗干饭了。而本人呢?这一瞬间也有点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感受:你能,你牛,你咋没开辆本田?你咋没有买复式?
我欲哭无泪。多亏我妈,说,你这傻小子,咋敢打你姐姐的主意,回头看我咋跟你妈说。我姥姥说,算啦算啦,他闹着玩呢,借他俩胆,他也不敢打他姐的主意。还真不错,我妈我姥姥这么一打岔,还就把这尴尬劲给抹糊过去。屠小珠毕竟本质上还是老实人,刚才阳刚了一小会儿,估计也过劲了,就老老实实地接着开他的车。我这会儿缓过神来,心想可别在金钱面前乱了方寸,这要是在革命战争时期,没准就当了叛徒。再有就是我陡然生出想法,这回有了钱,管他是姥姥的还是我妈的,我说啥也买辆车,免得坐人家车伤了自己的自尊心。
转眼到了大河汤。大河汤街上叮咚山响,一大队人正在扭秧歌过年一般。我姥说,正月十五不是过去了么,咋还蹦跶,吃多了撑的。屠小珠说,不是撑的是美的,都美出鼻涕泡来了。
车一拐,出了街,前面一片高楼,把山都遮住了。
我问:“这是哪儿呀?”
屠小珠说:“大河汤呀。”
我说:“别逗啦。快去我大舅家。”
屠小珠说:“你大舅就在这头一栋,十层。你没来过?”
我……
我姥姥没听清,我和我妈听得真亮的,一时都傻了。车门打开后,我抬头一望,都是窗户,没有天。再往前一看,我的老天!一大群人,打头的三位正是我大舅二舅三舅,一个个着正装列队候着。大舅戴鸭舌帽,二舅戴假发,三舅戴一宽檐牛仔帽。一旁站着王大席,他喊一声:“开始!”
几个小孩手里还拿把花跑过来,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后面的人随着走过来,个个喜笑颜开。这是什么阵势呀,把我姥姥和我妈弄傻了,没敢下车。我还行,上前说,慢着慢着,弄差人了吧,我们不是领导。王大席说,今天就把你们当领导接待一把,让你们视察一下咱们的新农村……
不管我们明白不明白,反正气氛挺好的。总之,这第一印象,是大河汤变成这个样子,让我万万想不到的。可更让我想不到的,是王大席介绍我那三个舅舅的名衔,分别是:大河汤肉驴场董事长兼场长、大河汤红白喜事总经理、大河汤麻将协会会长。
我姥姥揉揉眼问:“弄差了吧,这是我那三个儿子吗?”
御前会议姥姥发威
不用我说,各位可能也猜出八九不离十,随着开发区的出现,这个村整个被“改造”了。为何我不用时下的新词语“新农村建设”呢?原因是这里更超前,建后连村委会都没了,改成了居委会,村民变成了居民,换句话说就是和我们一样是市民了。这件事,也怪我信息不灵,没想到会变得这么快。更主要的,是我这三个嘎咕舅舅,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到家了。
不过,等到我姥姥一发威,事情的细底才明了。进了我大舅十楼的房里,我姥姥用拐棍一指说:“把脑袋上那些东西都摘下去,看着咋不像我儿子呢!”
大舅撇了帽子,挠挠秃头说:“捂得上火,还是光着风凉。这叫啥事,见天叫着正装着正装,变个城里人咋这难呢。这脑瓜皮,都捂起泡了。”
二舅哼了一声说:“不是讲了么,要开现场会,不提前练哪能行?都住楼了,也得像回事,就想着一身高粱花子舒服,那是小农习惯。”
三舅说:“你们说吧,我有点事,去一会儿再来,行吗?”
我妈急了,说:“不行,把话说清再走!这是咋回事,这么长时间,你们玩的是什么花活?”
我姥姥说:“对,你们今天不把话说清,谁也别挪窝!敢挪,我就从这窗户跳下去!你们信不?”
我姥姥说着就往窗边走,虽然都知道是吓唬人,但也得上前拦着。好说歹说把老太太又架到沙发上,又是上茶水又是上水果,总算平静下来。然后才由我二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其。
事情是这样的:大河汤土地被征了以后,原来以为补完钱就拉倒了。但往下作为试点,又往新里大里搞。头年春天开工,到年底就盖好了楼,然后就往里搬,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按说这么大的事,他们三人咋也该跟我姥姥我妈言语一声,可没敢吭声,这里面的关键,各位能猜出个大概吧。是他们把我姥姥的补偿款给分了,怕我姥知道了找他们要!
后来我得知,有十几万吧。要说这钱三家分,每家几万,也不算多,比起他们得到的补偿少得多,应该不至于吓得不敢露面。
大舅毕竟是当哥的,说:“那钱,算俺们哥仨借的。中不?”
二舅说:“还时给利息,加倍给。”
三舅说:“就怕一时半时挣不回来,这会子都背着饥荒呢。”
我妈问:“怎么回事?你们当了官,又新楼住着,这么幸福的生活,咋还都背着饥荒呢?”
二舅说“我们这会儿,正处在‘痛并快乐’的阶段,等不痛了,就全是快乐了。”
我姥姥说:“不对吧,十亩,你有过那些捆子钱。三旗,你有俩媳妇。胡子,你一出牌就是几千。如今又都是官了,有啥可疼的,养孩子呀?”
大舅说:“您是光看贼吃肉,没看贼挨打呀,俺们那叫啥官,是受累的官,俺都说好几次不想干了。”
……
我看出来,就他们这里的事,一句话两句话还真说不清。我就劝我姥姥我妈别着急,咱也不是马上走,住下来慢慢唠,总能弄清楚。我姥姥我妈想想都点头,然后就说,不跟你们着急上火费口舌了,我们跟媳妇孩子说说话吧。这么一说,我这仨舅火烧腚沟地就跑没影了。然后就轮上我几个舅妈上前说话,都是女的,怪亲热的,说说又争将到谁家去住。说过去家里房子破,怕你们笑话,现在行了,每家都是200平方米,管够住。
我这才想起还没好好看看大舅这房子。一看,可真够宽敞的,四室一厅双卫,这要放在城里可值老鼻子钱了。不过,屋里除了客厅摆设像点样,别的屋里全部四不像。有一个屋放着两口旧板柜,还有一屋堆着苞米,一个卫生间里全是铁锨锄头还有化肥。总之,我给下定义是:典型的现代化与农耕生活方式的新组合家庭。
大舅母说:“没法子,都买着吃,受不了。边边沿沿还能种点菜,能省点就省点。要不,想吃棵葱都得花钱,也太费了。”
二舅母姜玉莲说:“说的是呢,这楼好是好,可一睁眼就得花钱。”
三舅母穆凤英说:“说得邪乎,谁一早收电费。”
二舅母说:“上茅房,不得冲水呀,水是白使的?”
大舅母说:“我都下楼去公家茅房。”
穆凤英说:“你们呀,就是住破平房的命。我就不管那一套,水电气管够造。”
姜玉莲说:“你造行呀,你们家借钱不用还……”
穆凤英脸色变了说:“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不就短你家几万块钱吗?别一天到晚老挂在嘴边,黄世仁逼债呀,还让人活不?”
姜玉莲说:“是我不让你活,还是你不让我活?还还!说多少回了,啥时能还?总该说话算数,不能放个屁似的,说完就拉倒……”
多亏花丽竿没露面,光这妯娌俩掐起来就够人受。我姥姥说,算啦,你们快散了吧,我不偏不向挨家住,都回去准备吧。然后穆凤英就指着旁边一座楼说,我家住十八层,命不好,十八层地狱,去了可别睡不着觉。姜玉莲说,我住二层,楼下是饭馆,乱点。穆凤英说还有三楼呢。大舅母瞪她一眼,把她给震乎回去。我一听就知道那准是说花丽竿。
三个“王老五”的新生活
住在大舅家,大舅天大黑才回来,又是满头大汗,进屋就开窗,然后坐窗台上抽旱烟。我妈说,你不能下来抽,一头扎下去咋办。大舅说,这么着烟往外出去得快,跟过去在院里抽差不多。说着一扭头朝外吐了一口。大舅母说又吐又吐,罚款没罚够呀。大舅朝外瞅瞅说这会儿没人。
我问大舅,你咋啦,又发财了?
大舅说:“发昏吧,好几头驴闹毛病。”
大舅母说:“你就闹吧,早晚都死光了,也就省心了。”
我姥姥说:“别说丧气话,十亩,咋回事?”
大舅说:“没地啦,住楼啦,年轻人都打工去了,村里这些半老不老的人咋办?坐吃山空,俺就找人合伙干点啥,驴肉贵,俺们就养起了驴。”
我妈问:“本钱谁出的?”
大舅说:“正要跟你们说呢,除了俺们手头的钱,就贷款。”
大舅母说:“连这房子都押出去了。要不,咋也不能用老太太的钱。”
手机响了,大舅一听,笑了,咕咚从窗台跳下来说:“中啦,那几头驴见好。”
我说:“要不好你跳下去?”
大舅说:“心窄,真没准儿。”
转过天我大舅心情好,告诉我们有一批驴要卖出去了,就有收益了,往下只要坚持住,到年底把贷款还上,日子就好过了。我们也听明白了,我姥姥那钱,起码明年见了。大舅说完又着上正装走了,嘴里嘟囔,养些破驴有啥好看,来的人比驴多,俺这驴闹病,就是让领导给吓的。
这是在我大舅家。晚上挺静的。
在我二舅家,可坏了,从上午10点到晚上12点,这楼下就没消停了。不是放鞭炮就是吹喇叭,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车和人,然后就是我二舅和花丽竿主持婚礼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吃呀喝呀乐呀。我说我二舅一天到晚可够累的。姜玉莲说,累点好,没时间搞歪门邪道。我就明白,早先二舅滑里巴叽没正经路数,要不然也不能和花丽竿弄到一块儿。这会儿有事干了,把他这棵歪脖树给扳正过来。
但转天出事了,是花丽竿过来,告诉二舅母别着急,二舅让城管的人给打了,伤不重,但必须往重了说。原因是二舅的公司牌匾才做好,城管又让换新的,让马上交两万块钱。二舅不干,就戗戗起来。城管那些人多横,肯定推搡,但碰上二舅就完了,这回非赖上他们不可。她告诉二舅母去医院假戏真做,谁敢碰你就势就说伤了你的腰,让他们一块儿给治。
令人吃惊,花丽竿不是先前的样子了,一身白领打扮。当着我们的面,又给电视台报社又给消费者协会打电话,然后自报名衔花副总经理。
我倒是很想和她唠唠。没想到她很客气地问候几句就走了。一会儿有人给我们送来水果什么的,说是花总送的。我妈说这小花子还出息了呢。我姥姥说成精了。
等到我三舅家,压根就没见到三舅的人影。据穆凤英说,这个麻将协会说白了就是个棋牌室。三舅原先不是耍钱打架出名吗?后来建新楼时给王大席帮忙,干得不差,也没空玩邪的。正赶上要开什么会,乡里就拿他当个转变的典型,这一下子把他抬上去了。他也当真了,就租房子开棋牌室,提倡打文明麻将,还组织个查赌小队,配合派出所做工作,干得挺欢。我妈问,那你们这么干能挣钱吗?穆凤英说,我们现在是赔本赚吆喝,但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饿不着。
完啦,她倒挺心宽。我们心窄了,他们欠我姥姥的钱,你就别想见到一个子!
一个惊喜一个愁
这趟大河汤之行,跟着我三个“王老五”舅舅又喜又愁的,好吃好喝也没品出啥滋味儿来。背地里还是我妈总结得好:总之是人家过好,把你姥的钱给过没影了。我姥姥倒挺心宽,毕竟那是她儿子,她不提钱,只是说这三个没准星的秤,往下也不知道会折腾成啥样,可别弄得鸡飞蛋打败了家。
我有意反着说,一准得败了,就他们仨也不是当官的料呀。我姥姥不爱听,瞥我一眼说,那你说谁是当官的料,你是。我说,我更不是,咱们该打道回府了。我妈说早想走了,又问:“妈,要不您再多住几天?”
我姥姥精得很:“不住,他们这档次还是低,等提高了我再来。”
我说:“您留下帮助他们提高提高。”
我姥姥说:“你以为是楼呀,说盖高就盖高。”
我说:“人也能噌噌地提高。”
我说的是实话,更是一种感觉。先前那么多年,我这仨舅,就像钟表坏了指针,老在一个地方。这回见了,觉得有变化,而且变化挺大。
临走那天中午,就在我二舅家楼下饭馆,全家人聚了一把,是我张罗的,不能光吃人家。大舅两口子拎来一兜子熟驴肉,切了一盘子,剩下一多半,说给我们带走。我姥姥说回去就上街卖驴肉火烧。大柱子和对象都在企业上班,也赶回来,买了不少补品,祝奶奶长寿。把我姥姥乐得够呛,直问啥时结婚。三舅和穆凤英也来了,带来些干蘑菇,凤英小嘴叭叭地说是自己上山采的,不管住多高的楼,也得保持农民本色。
正说着唠着,二舅母先进来,后面是二舅,脑袋缠着纱布。众人问咋样了。二舅把纱布拽下来团巴团巴一扔,说“拿下!这饭记我账上,发票抬头写城管,让他们报。”大伙乐了,姥姥说你别胡来,那么着我不吃。花丽竿进来说,别听他瞎扯,这顿饭咱们谁也别想花钱,人家王主任要做东。
是王大席!这可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王大席来了以后当着众人面掏出个卡交给我,说,知道你这仨舅把老太太的钱都搭进去了,这里有十万块钱,你们先用着,等他们挣了再还我。
这还了得,谁都没想到。我姥姥我妈还有我自然是坚决不收。大舅二舅三舅他们有点左右为难。有心不让,那钱让自己用了。有心让,又不好意思使人家的钱。后来还是王大席说,要不是看你们三人这么给我捧场,弄得我脸面有光,我才不帮你们呢。
他这么一说,再加上花丽竿表态这钱保证很快还上,我姥姥我妈才点头让我收起来。往下,就喝酒,要感谢王大席。可王大席喝了两盅说那边还有客人,就和花丽竿走了。很显然,他们是要这场合留给我们一家人。结果那顿饭,就越说话越多,弄得百感交加的。到后来那三个“王老五”都喝多了,也不知哪句话碰了哪根肠子,还差点哭起来。我姥姥急了拍桌子说:“快别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办白事呢!”大家又赶紧说些乐子事,把气氛调整过来。
好啦,我三个“王老五”舅舅的事讲完了。
……
对啦,还有个让人发愁的事。那天我还是让屠小珠开车来接。但车来了,钥匙插着,人没影了,打电话,也不接。我就有点明白。幸亏我不会喝酒,好歹开了回去。往下我要还车,他总躲着。后来在电话里他说:“这车就是给你买的。”
你说,这不是让我发愁吗?可咋办?
下回再说吧。
作者简介:
何申,男,1984年后历任承德地区文化局局长,中共承德地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承德日报社社长、党委书记,高级政工师。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与作家关仁山、谈歌被文坛称作河北“三驾马车”。著有长篇小说《梨花湾的女人》《多彩的乡村》,中篇小说集《七品县令和办公室主任》《年前年后》《信访办主任》等。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