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两题

2012-04-29 00:00:00施友松
北京文学 2012年11期

戒尺

“把手伸出来。”父亲说这句话时,手里举着戒尺,很淡的眉毛居然跳动起来。

我伸出稚嫩的小手,放在他举起的尺子下。

父亲的左手,把我的小手拉过去,像拉过去一束阳光下的小麦穗,他那举起的尺子,虽是慢慢地、却有力地打下来。一下、两下……

我含着的眼泪,流下来。我知道,我逃课了。

他淡淡的眉毛,却仍是不停地跳动着。

尺子停下来时,我的小手还是伸着。

母亲说,多犟的孩子!便用一双粗手擦我的眼泪。父亲不看我,往小手心里划着、划着,“什么字?”

“好好学习——”

44年后的初冬,当我同样把手伸出去时,我的面前,没有了尺子,没有了淡淡的眉毛,没有了拉我的手。父亲的手——安静地合放在他的胸前,一个乡塾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儿子,失去了举着戒尺的父亲。窗外,阳光暖暖的;田野,深黄的叶上,有一层浅浅的霜。

我的父亲,可以算是一个乡村文化人。他读过10年长学,按现在的说法,相当于初中毕业。这在过去,是一个不易之事,何况他从5岁起,就是一个孤儿。

我的祖父,一个读得懂医书的乡村青年,在背着药箱四处治病时,也背上了革命和医治中国社会的责任。听说他是共产党一个区委的秘书,大革命失败后,组织乡村暴动,被称为“铲共团”的杀害了。那一年,父亲不到5岁,而在此之前,我的祖母已经过世。成了孤儿的父亲,看那孱弱,也不是干农活的身架子,家族叔伯,怜其血脉亲情,怜其幼小即孤,咬牙用几担谷子,送他上学。于是,我的父亲就读了10年长学;我的叔伯祖父辈,就每年用几担谷子,交他的学费。读到后来,据说考上了武昌中学,当时被人们称为黄埔分校(不知是否如此)。我的父亲回到家,用企求的目光,用伸出的手,希望伯叔们满足他继续读书的要求。然而,每年十几担谷子的学费,对农家毕竟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也毕竟家族世代务农,读书多了又能好到哪里去。我父亲的眼光暗淡下来,伸出的手也就放下来。多少年后,有家族的老人说,当初你父亲要是上了黄埔,如今说不准是一个离休老干部。哎,可惜了,可惜了。

而父亲,却对我们从来不提此事。从小时候记事起,他就是一个乡村教师。乡村的学校没有校舍时,我们的两间砖瓦房就是教室,一块黑板,几根粉笔,一把老式的戒尺。

那戒尺,却是给我的印象极深。跟乡下裁缝先生的尺子差不多,而色泽却是深红,精心地油漆过。他教书时,常常是放在桌上,如有学生上课走神,或是撒野,或是不用功,他就会从桌上拿起那尺子,轻咳几声,待学生们抬起头时,他就会再使点劲,将那尺子敲打几下桌面,或者是走到那个学生的跟前,把尺子举起来,再点点他的脑袋。于是,学生的头就低下了。也有调皮的,昂着头,像是讲狠。父亲在生气之极时,会吼着,让那学生伸出手,把尺子举起。若是学生认错,那尺子也就缓缓放下;若是那头还昂着,尺子就打了下来。一下、两下……由轻而重,直到眼泪流出,目光曲折,昂着的头慢慢低下。这或许就是师道尊严,或许就是乡学的特点。直到有一次,我因逃学,被那尺子重重地打下,才知道,父亲作为一个乡塾老师,那打下的戒尺里,有很多并不理解的含义,有很多令你记住或印痕深刻的人生警觉。你的成长,就在那戒尺的打击下,有了行走,有了校正,有了警悟。

那戒尺,或许是给你人生的警示。

后来,父亲仍是当着乡村小学的教师,一个拿着十分或者八分工的小学教师。他教过小学的每个班级。只是后来,那戒尺就不见了。有几次,他显得很生气地回到家,一个人闷着,时间长了,就进了房,等再出来时,气也就消了。有一次,感到好奇的我,从他的床垫下,居然翻出了那把戒尺。那戒尺,依然那样深红,仍然那样瓷重。我把它拿到父亲面前,父亲的眼神,一下就亮了,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之后,父亲把我抱在怀里,竟把那尺子,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里。

我17岁时,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亲那淡眉下的目光,也离开了父亲的戒尺。游子千里万里,总能感到父亲的目光,也总能忆起父亲那手中举起的尺子。年老的父亲,终是离开了讲台,离开了黑板和粉笔,和我的姐妹,一起种着责任田。我不知道,他从小没有干过农活,到了老年,却还能学会犁耙耕种,虽不精细,却也都是自己打点。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从部队回家探亲,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见路边一个耕田的老人,我问路时,那抬起的斗笠下,一张熟悉的脸——啊,我的父亲。

那一天的晚上,窗外月光泻着秋意,我望着父亲,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那把戒尺。我没有问,也没有找那戒尺。我想,即使父亲不再教书,他仍是一个乡村教师,他的手中,仍是有着一把戒尺。直到后来,我成了教师,我走上讲台,我拿起粉笔,用目光凝视自己的学生时,才对父亲的目光、父亲手中的戒尺,有了深一些的理解。走过不惑之年,又步入知天命之年的我,终是在心中,有了一把从父亲目光中接过来的戒尺,举在自己的手上,举过自己的头顶。

我的父亲,一个乡塾教师,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儿子,失去了举着戒尺的父亲。在一个春天的节日里,窗外是暖暖的阳光,是桃红柳绿。而我的眼前,总是显出那戒尺的深红。

一双老眼

儿子说,“爸,你的眼睛老花了。”

我说,一双老眼啦。

取下老花镜,50岁的我,眼前再次浮现父亲那双浑浊的眼睛和昏黄的目光。我的泪水,止不住滑落。

在我成年的印象里,父亲的那双眼睛,一如乡下门前苦楝的两颗小果,嵌在深深的眼窝里。少失双亲,中年丧妻,儿女尚小,父亲从乡村小学教师回到田地的农活,拉扯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那一双望着田野,望着天空,望着梁上乳燕,望着膝下儿女的眼睛,似乎总是土地的颜色。而那眼里透出的目光,如稻,如豆,如油灯,如炊烟,就那样昏昏黄黄、曲曲折折却又瓷瓷实实地抚着、绕着、牵着、挂着我们啊。

34年前,当17岁的我离开家乡时,父亲那双虽然浑浊的眼睛,是闪着稻黄和豆亮的目光啊。当他和姐姐、妹妹、弟弟一起送我到村口,久久地抚着我绿军装胸前的一朵大红花,那目光透出一位52岁父亲金黄金黄的期待。我在军营的18年,那目光,就凝视在黄土高原起起伏伏的山冈上,就流动在黄河两岸和南国边疆的河水里,就叮嘱在沐浴风风雨雨的枪尖上。那目光,就在他简短来信的字里行间跳动着,在他于遥远的家乡吹拂而来的湖韵中饱含着,在他于日下、月下劳作而不时伫立的远望中……1981年春节,我第一次回家探亲,看到父亲戴一副断架的老花眼镜,笑吟吟地写着大红对联。他取下眼镜,那苦楝果般的一双老眼,竟滴下晶莹的泪,竟透出大红对联一样的光。然而,他的那双眼睛,确是不怎么看得见了。妹妹说,父亲已经不多看书了哩。弟弟说,他也只是在春节才为乡亲们写对联哩。已经出嫁的姐姐,在背后指指父亲,再比划比划眼睛。而父亲却说,眼睛好着哩,我前几天还看你爷爷留下的医书哩。

门前的老楝树还在啊。

而我的眼睛是多么地青春又明亮。

我们是忽略了那双昏黄的老眼。

我们沉浸在愿望满足的喜悦里,我们荡漾在小家庭的温暖里,我们世俗在欲望沟沟壑壑的不平中。我们甚至淡忘了那双苦楝果一样的老眼,淡忘了那稻黄和豆亮的目光。直到有一次,父亲来到城里和我们小住,他于吃饭时,把筷子夹在了桌边上,我们还开玩笑,说那不是一块肉哩。父亲很快吃完了,他放下筷,一边抹着眼睛,一边走到对面的小平房。那一晚,月光好柔和呀,风儿好清新呀。而父亲的房间,灯一直亮着。那显得昏暗的灯光,就是他的目光呀。我和妻儿,在月光下说着、笑着,我们幸福着呀,我们的目光和月光一样呀。

我们是多么容易地就忽略了那双昏黄的老眼。

我们为工资少、房子小、小孩上不了好学校而忧心、奔走,我们为职务的升降、好友的富裕洒脱甚至穿哪个品牌的衣服用哪个品牌的化妆品而喜忧不止。直到2002年的冬天,从外面雪地里回来时,父亲的腿有点瘸。一问,老人才支支吾吾地说,不小心摔了一跤。父亲不看我的眼睛。我一边替他贴膏药,一边小声地埋怨。这是他最后一次到城里来。他说,以后就来不了啦,腿走不动啦,乡下的路好走。开春的日子,父亲先是经常到附近一个公园看画家为游客画像。后来,竟然坐在临窗的桌前,戴着那副断架的老花镜,画起画来。我对儿子说,你爷爷老眼昏花,还想当画家哩。儿子说,爷爷昨天哭了哩,他让我为他买一瓶眼药水哩。我说,人老了,总是先老眼睛、耳朵,这是自然规律。我甚至忘了妻儿为父亲配一副眼镜的提醒。因为我们年轻的目光如日光如月光啊,因为我们有很多工作上生活上感情上的烦恼啊。偶尔进父亲的房间,看他那桌上越来越厚的画纸,心里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触。再看他画出的歪歪扭扭的头像,有如小学生写字。上初中的儿子则是哄着老人,还买回几盒水彩,“爷爷,你画吧,兴许能成画家。我同学的爷爷退休后,上老年书画大学,画都卖到日本啦。”此时,父亲一只手抚着孩子的头,一只手抹着眼睛。月半那几天,父亲房间的灯亮了很久,窗外的风很静,月光流淌着。隔天早上,父亲提出要回老家,任凭怎么劝说,还是坚持要走。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临时买了票。火车将开时,我站在月台上,看里边的父亲,而父亲却转过脸去。回到家,我坐在父亲的房间,想着老人的一生,想着母亲于1971年去世时,竟没有留下一张遗像,心中不禁涌出阵阵酸楚。等静下思绪,再看父亲留在桌上的东西,忽地就发现,在那一摞画纸的上面,有一张色彩很艳的画:一树的桃花,如早霞;桃树下,一个农妇朝远处看着,只勾出脸的轮廓。那衣着,竟是我熟悉的小花点蓝布对襟衣。我的心忽地颤动起来,就捧了那画,定定地看,定定地凝视,眼前,就幻出儿时的情景,那画里的农妇,仿佛走上前来,用很粗糙的手,抚我厚厚的嘴唇,点我的小酒窝。我的父亲,圆了我一个长长的梦,完成了我藏在心底的一幅母亲的画像。而此刻,父亲的那双老眼,那显得昏黄的目光,以及他总是揉眼的动作,一遍遍在我的眼前晃动起来。我沉沉地低下头,阵阵内疚涌上来。我毕竟应该让老人在城里的医院作个眼睛检查,或者为他配一副老花眼镜的呀。我走出房子,走到居民小区,碰到一位邻居,他拉着我的手说,“你父亲该到医院检查呀,那次下雪摔倒,是撞到一棵树上了。老人可能是眼睛有了问题。”我的心一阵惊悚,如针扎一般。我们做儿女的,竟这样容易地忽略了老人,忽略了老人那一双总是苍苍黄黄地望着自己儿女的眼睛啊。

春天的风吹拂着,我想起老家门前的那棵苦楝树。

隔年秋天,我回趟老家。这次,我特地带上了一副老花镜。临行前,几次电话询问,老人只是说,有这份心意,啥样都好。问弟弟妹妹,他们也说,父亲现在很少戴眼镜看书了,就是看电视,恐怕也主要听个音。我的心有些紧紧的难受,有着深深的自责。见到父亲时,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的那双老眼,已经是浮浮地肿着,那苦楝果似的瞳仁,包在浮垂的眼皮下,只能细细地看到一点。在他散淡的相视中,我是再也找不到浑浊却是闪着稻黄和豆亮的目光了啊,我是再也找不到金黄的期待和拉长的远望了呀。当我把那副精致的老花镜递到父亲的手上时,父亲已不再注目,不再凝视。他只是抖着双手,把那镜子抚摸着、抚摸着,抚摸着就说了,“你的眼睛还好吧。可得把眼睛保护好哩。”他笑了,是那样舒心会心的笑,脸上的一层老皮扯着喜悦的纹,把那苍黄与一生辛劳都扯平了呀,把那未了的心愿和期望都扯红了呀,把那一双老眼都扯开了呀。我终于从那苦楝果似的眼仁里,看到一丝金黄,也看到了我挂着泪花的影子。

离开家乡前,我去了一趟本地的医院。医生说,若是早个三年、几年,若是配个合适的老花镜,老人还能多看些好光景。带着深深的遗憾与自责,我回到繁华喧闹的都市,回到习惯的色彩斑斓的世俗喜悦、欲望与不平之中。而闲静下来,眼前总时不时浮现父亲那双目光散淡的眼睛。

这一年的秋冬之际,老父就去世了。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弟弟妹妹说,头天晚上,他还特地戴着你送的那副精致的老花镜,看了爷爷留下的《本草纲目》哩。没想到,天亮时,手放在胸前,人就安静地走了。那副眼镜和那本书,就放在手边的床上。父亲入殓时,我终是把那副送他的老花眼镜,放在了他的身边,放在了他的手边。我带走了那副断架的老花眼镜,那是一个心愿,那是一片稻黄和豆亮般的阳光与月光,那是一个长长的故乡田野的伫立远望……

回到都市的家,我把父亲的遗像,与父亲手画的桃树下的农妇像(那就是我母亲的遗像啊),并在一个镜框里。母亲去世35年后的2006年12月,父亲、母亲终于重逢于黑色的镜框。于那镜框前,我摆上父亲留下的那副断架的老花眼镜。

我的母亲在镜框里吃吃地笑啊。

我的父亲,那双浑浊昏黄的老眼,总是定定地注视着我!

第二年,我的眼睛,就开始老花了。妻儿笑我说,花不花,四十八,你已经四十八岁了,是一双老眼了。我说,是的,一双昏黄老眼……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