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外一篇)

2012-04-29 00:00:00戴红梅
北京文学 2012年11期

一张纸,缓缓摊开。

一砚墨,细细研磨。

一只手,轻握羊毫。

笔,饱蘸墨汁,抬起、落下,墨迹在纸上洇荡开去。

一点、二点,点点思绪纷纷落下,恍若落英飞舞,迅疾处如风过林梢,和缓处似幽泉凝咽,豪放处似奇峰突起,笔走龙蛇,清丽处若微风拂面,婉约脱俗。笔端时而行云流水,时而抑扬顿挫,渐次生成一首诗、一阕词或一幅画,世界就此在眼前呈现:小桥流水,绕过白瓦青砖的人家;烟柳飞花,斜阳夕照,引几只飞雁归巢;远山连绵,近树轻摇,炊烟袅袅,映出温暖的人间烟火。一时亦真亦幻,引无限遐思。

这是我心中的一个意向,有关水墨。

颜色只在黑白之间,天地只在方寸之间,却是纵横驰骋,气象万千,容天地万物,纳百川千壑,任人思绪遨游,心醉神迷。

笔、墨、纸、砚。

最平常的几件物事,却承载着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当历史一页一页翻过,桑田变成了沧海,过往的精彩如云烟般慢慢消散,一些人、一些事,一个场景、一点心情,再也不复存在。我们要到哪里,去触摸那些曾经真实的脉络?

唯有水墨。

当光阴以它的一成不变悠悠然漫过岁月,带走了雪月风花、人情风物甚至山河日月,没有任何人能够抓住时间的只言片语,甚至任何一个人本身都会缓缓沉入时间的河流中,不再有一丝涟漪。而,前尘往事在慢慢消散前,幸好,会有一些人,以一支笔、一张纸,赋水墨以灵性,泼墨挥毫,将心中的感悟与眼前的景物相融合,以简捷灵动的笔触,勾画出寓意丰富的山水田园、花鸟虫鱼以及点点滴滴的世情风物,彼时彼刻便被生动地记录下来。此后,即使光阴荏苒、风云变幻、桑田沧海,那样一个瞬间,永远都会鲜活如初。

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幅绝美的水墨吧。或远山近水、暖树寒鸦,或峰峦叠嶂、深谷幽泉,或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或闲时花间一壶酒,忧时对月影三人,或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所有的意象,都可以在偶然触及的瞬间,在似与非似之间,自心中一路氤氲开去,悠悠然转换成一幅意向深远的水墨。这无关乎书画或任何艺术,可以不会画不会写,不会诗词歌赋,但是那点点水墨是整个民族骨血里流淌千年的文化,它永远挂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只可意会,无须言传。

喜欢水墨。

喜欢它的自然灵动、浑然天成。墨在纸上自然的渲染,不拘形、不做作,一个场景就是一幅出色的水墨画。没有水,却可见鱼儿自由的游动与嬉戏;没有风,却可感知云的流动、叶的飘摇;没有声音,虫的呢喃鸟的啁啾却声声入耳;没有味道,花的暗香能缕缕袭来,沁人心脾。凝练而单纯、含蓄而整体、优美而恬静,一切就那样生动自然着,以物抒情,以情达意。水墨就这样悠悠然把人带入超脱自然表象与时空的意境中,流连忘返。

喜欢它浓淡恰当的墨色。看似只有黑白两色,一滴水、一点墨却涵盖了世间所有的颜色。以焦、浓、重、淡、清五色为基调,每一种墨色再加入干、湿、浓、淡的不同晕染,或浓或淡,或疏或密的水墨,在白色画纸上纵横驰骋,色彩变化万千,浓墨的线条,饱满酣畅,气定神闲;淡墨的笔触,清爽秀丽,翩若惊鸿。描画出山河日月、世间万物的百态千姿。

喜欢它的删繁就简。简简单单的几点笔墨,就能够写意出人生的苦辣酸甜、百味杂陈,内心的喜怒哀乐蕴于一座山、一池水、一棵树,甚至一枝花、一片叶、一朵流云,简洁而不简单,如同一个人的一生。人生有许多细枝末节可以忽略不计,人生也有许多感悟需要放大珍藏。当生命的芜杂与喧嚣野草般漫过心灵,一些疯长的贪嗔痴念模糊了前行的路,有没有人提醒你需要停下来梳理,有没有人提醒你应该舍弃一些东西。如同描画一幅水墨,该删则删,该简则简,只留一片风骨,就好。

“烟拂云梢留淡白,云蒸山腹出深青。”最爱的还是它的“计白当黑”。看似简单的留白,却以虚写实,虚实相间,总让人不自觉地在内心深处空出一方澄澈的天空来,用以安放曾经被一时浮华与喧嚣挤压的本真。水墨层层变化,在似与非似之间,留白的空间无限拓展,想象的空间也被无限拓展,内心深处或悠远豁达,或隐逸超然等情怀一一呼之欲出,宛若意在言外的一句诗词,韵味悠长,余香满口,无画处皆成妙境。

这是一种久违的情结。人生很短,匆匆如白驹过隙,似乎只有一朵花开的时间,却也是朝来寒雨晚来风,夹杂着蜂蝶的嗡嗡,无暇在阳光中遥望隔岸的春光。人生也很长,长到爬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涉过一道水再过一道水,山山水水间,丛林峰谷、激流险滩,总让人绷紧一根弦,无暇展望与回顾路上的风光。我只希望,在长与短之间,安放这样一片画意留白,让生命得以片刻喘息,回归最原始的状态,自然、安闲、纯净,无欲无求。

一幅水墨在眼前逶迤地铺陈开去,生命中曾经美好的意向纷至沓来。一种情绪在墨香间飘荡起伏,或闲适、或散淡,或静穆、或激昂,或忧或喜或孤寂,在别人的画中感觉自己的心跳,无比美妙。一次次沉沦于水墨的意境中,一次次穿越时空,倾听时光深处的轻声细语,生命的厚度被拉长再缩短,缩短再拉长,心中满是莫名的感动。我无法将这些情怀与生命割裂开来,它们在我的骨血中生生不息地流淌,与生俱来,无须思量,亦自难忘,且无数次重复同样的情节,更新不同的感觉。

一滴水,无色、无形、无味。

滴入一方砚中,用墨,缓缓研磨,颜色渐渐由淡转浓,墨香,一点点飘散开来。

水,变成了墨。被一管羊毫所蘸,以抑扬顿挫的舞姿纷纷落下,纸上的山水人物、花鸟虫鱼,甚至一缕炊烟、一抹微云在刹那间便有了生命。我不会挥毫,却在意念中无数次描画出这样生动的情节,当墨迹初干,画面被折叠起,终于知道,任时光流转,却转不过年月渐次的黑白。

画轴展开,旧时的月色又晕染了心怀。我在一轴水墨里梦入江南,随一叶小舟沉浮,孤帆远影,那是一个世界留下的背影,不近,不远,永远隔着一段水的宽,守望我深深的古典。在那里,一缕风是一曲清歌,一阵雨是半节天籁,听得两处花开,思绪漫天。我捻一缕墨色为香,希冀雨停风住时,能回到彼时的山山水水,那时的阳光会烘干衣上的酒痕,诗里的墨迹和画中的情怀。

我藏一滴真水的香,只为把时光也研成墨,可以临摹出藏在深处的错落,它越是幽深,墨色越是浓烈,光影交错,一如恰到好处的墨色,不深,不浅,刚好裹住了似水流年。点点墨香自风中弥散,洇染了我水样的情怀,诗意渐行渐远渐深,宛若开在光阴之外的花朵,永不凋零。

当一切尘埃落定,历史被压缩成一片云烟,千年的厚度,终比不过一轴水墨的风流,它让时光,生动如初。

在水一方·邂逅婺源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换上一袭春衫,开始又一次穿越季节的行走。

“婺”是我的名字,一颗天上的星宿,“婺女”星,以一个“女”字的形态,居于二十八星宿中的北方第三宿。当你在黎明时南方中天的位置看到我,那便是一年的初夏来临了。“婺”还是一条水的名字,因此,我就是一个如水的女子。但是人们喜欢在我的名字后加上一个“源”字。

“婺源”,当我站在你面前,所有关于女子与水的想象都似云烟般在眼前逶迤而去,那些诗意的意向在时光中一一绽开,芬芳如花蕊。

我站在红尘之外,等待一场萍水相逢的邂逅,无论男女,无论老幼,走近,便是你我最美丽的缘。我将以鲜花酿酒,烹露为茶,为你洗去一路的征尘。然后带着七分诗意,三分婉约,再提一盏古典的青灯,引你去看我精心收藏的那一轴轴绝美画卷。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你听,有歌声已自远方缥缈而来,不必问你来自哪里,路有多远,你我之间,其实仅仅隔着一首歌的距离,我就在歌的这一边,等你来寻。

一湾春水,几间粉墙黛瓦的老屋,遍地油菜花黄。

人间四月天,我眼中盛开一片又一片灿烂的金黄,一朵一朵,蔓延至视线的最远方。微风拂过,花的海洋荡起涟漪,漫天花影弥漫开来,涂满视线的每一个角落。春水如佳人的玉带,轻盈地绕过山村、田野,间或几株老树的倒影荡漾在水中,宁静而安闲。

这是有关中国最美丽乡村的遥想,在我心中,婺源,还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如同在水一方的佳人,风姿绰约、遗世而立,等待我溯流而上,赴一场生命的邀约。

我的四月,浮想翩翩,一卷春色画轴,穿透千里行程,一直将我的视线,引至“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的诗意深处。

当春天的雨如烟似雾地洇荡而来,微风轻柔地在指尖上舞蹈,我开始裁一件新衣。新绿的质地,明黄的调子,清新里露几分质朴,自然中透几许优雅,白墙黛瓦做衫,水色山光为袖,将所有盛开的花朵都缀上裙袂。我挥一挥手,便是云烟晕染、春意潋滟;我旋一旋身,便是山花遍野、笑意盈盈。

多希望,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到来,让我在你沉醉的目光里,摇曳成红尘中,一朵永恒的女人花。而你来时,春色渐晚,我裙袂上层层叠叠的油菜花已是半开半落。不过,刚刚好,留下几分想象,会让记忆长出更芬芳的花朵。

走吧,带上诗意和朋友,最好还有一把油纸伞,我带你去我生长的这片土地,去看原生态的乡土民俗,去浸润水色、呼吸清新的乡野气息,去徜佯古老的民居,去闻书香、品茶香,看最美丽质朴的乡村景致。

“一生痴觉处,无梦到徽州”。

踏上这片土地,正是烟雨朦胧时,远山、近树、田野、村庄都隐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如同缥缈在仙境的边缘,只留几湾春水,与俗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河流穿村庄而过,静流水浅、清澈如眸;黑白色调、屋檐飞翘的徽派民居,倒映在水波之上,一种无法言说的古雅与安闲自水面荡漾开去;古老的石桥高悬低卧、跨河越水,让人看不出此岸与彼岸;古樟树站立在桥头,如看破红尘的智者,含笑看炊烟袅袅,时光流转。远处廊桥如虹,峰峦似黛;近处油菜花黄,春树如烟。

青山向晚盈轩翠,碧水含春傍槛流。

一些诗意栖居的意向,在这一刻被一一打开,并让我停留在一种恍然的追索中。如果这方土地还是世外的桃花源,时光尚未踏足,一切被自然、本源所滋养的乡音乡俗,会生成怎样源远流长的文化?当它与外面的浮华与喧嚣相碰撞,婺源的天空,是否依然会风清而云淡?

你的回答是拉着我的手,走入古街、小巷、老宅和满目新绿之中。

青青的石板路,泛着水样的光泽,仿若一条时光隧道,走上去,便掉入了徽州千年古韵之中。

是的,这里正是古徽州之地。

因为群山环绕,处于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之中,这方水土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地域社会,形成了具有独特风俗、民情的徽州文化和徽派建筑。

你看,这徽州的“徽”字,是由山、水、人、文巧妙地组合而成。再看,随便一处民居,整体看过去,赫然就是一个立体的“徽”字。时间的长河带走了尘嚣之上的浮华,沉淀下来的,便是这质朴的民居民俗。作为封建宗法制度——程朱理学的发祥地,为了保持宗族凝聚力,预防外族入侵,人们聚族而居。宗族建筑统一规划,一色的黑瓦白墙,飞檐翘角,屋宇随山形地势高低错落,层叠有序,隽妙无比。

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相信,一个村庄的布局所勾勒而成的地形轮廓,其寓意和内涵直接反映出一个宗族的文化素质。“理学文章山水幽”,独特的人文环境和复杂多姿的地形地貌,让建筑的文化底蕴与大自然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以山峦为骨,溪水作脉,或依山跨水,或枕山傍水,“桃花源里人家”式的一座座村镇错落有致地排列开去,宛如画在宣纸上的水墨,或铺展于波光潋滟的溪水河畔,或蛰伏于云遮雾绕的深山一隅,远远望去,缥缥缈缈,恍如仙境。

我们走近些,其实,这些民居中少有富丽堂皇的豪宅华堂,这都是婺源人秉承勤俭持家的良好风范,在坚固实用、美观大方的基础上,就地取材建筑而成的。但却是构思精巧、造型别致,于朴素自然中尽显清雅简淡之美。你看,那清一色的黑瓦白墙,对比鲜明,正是水墨画的手笔。加上质朴的青石门,精致的木雕石雕,愈发显出古朴典雅、清淡朴素的韵味。而高低错落、层次分明的马头墙,给画面注入一种动态的韵感和灵秀之气,如一曲无声的天籁,让人于感知外,又多出几分仙乐飘飘的怀想。

走入这幅画,我犹疑了,你能否告诉我,时间在这里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如果它是流淌着的,那么,窄窄古巷内的“大夫第”“尚书第”,它们还在等着谁从小巷那头携一卷书香踱步而来?那门坊上的石雕、门面上的砖雕和屋内梁枋窗楹间的木雕,那些有生命的“仙鹤登云”“喜鹊含梅”“农夫耕田”图,还在为谁栩栩如生着?那古屋案几上的花瓶、钟和镜子,又在为谁守候着“一生平静”的誓言?还有,那承载婺源人精神家园的一座座祠堂,依旧如沉默的老者,以守望的姿势,等待远方子孙的归来。他们相信,纵使远在天涯,终有一日,手中那根无形的风筝线,会将外出闯荡世界的后辈,带回故里,追祖怀宗,向他们述说家族的风雨兴衰。还有,还有,李坑的小桥流水人家里,那一抹熟悉的炊烟,依旧在袅袅升起;汪口的古渡,依旧泊着那些旧时的风月;而晓起连接老屋的一块块青石板,还凝结在古巷如水的夜色中。

如果时间它不曾在这里走过,那么你看,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愈加浓密、灿烂,那醉倒在花田间的少年正手握相机,疯狂拍照。村头的香樟树,已在岁月里老成浓荫遍地,香漫山村,他微笑地看着一群群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以惊艳的眼光穿村而过;村口叫卖的摊点前熙熙攘攘,显出一派现代的繁华与喧嚣,而小桥下缓缓划过的竹筏上早已坐满了观光的游客。

更为犹疑的,当我坐在茶楼上,品一杯淡淡的清茶,越过屋檐下一盏盏排列整齐的红色纱灯,悠然地看向古街小巷时,恍然间,感觉不到了时间的存在,似乎一切原本就是这样。远山、近水、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都在流动与未动的边缘,超然于物外,如方外的智者,从容地俯视这画里的乾坤,而画中之人,来者自来、去者自去,一切都恍如梦境。

你不必犹疑,不管时光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婺源,永远是一册珍稀的古卷独本,书中装满诗情画意,岁月的磨蚀不会让书页失色,原汁原味的山野异美以及酽如浓茶的历史沉香,只会让它韵味悠长。你只需静下心来,一页页翻读,就会长出芬芳的花朵。

这里的生活,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淳朴的山里人,在简单的宅院里生儿育女,种几株江湾的雪梨,养一池荷包红鲤鱼,晒几斤新采的春茶,制一方龙尾古砚。闲时读读圣贤书,品品茗眉香,排一出傩戏傩舞,光阴倏忽而过。每一座老屋,老屋门前的古槐,古槐下的黛瓦,黛瓦上的青鸦,甚至于古巷口飘散的清风,雕窗外浮流的春色,老樟树顶缠绕的游云,一切都不会改变,就这样淡定平和着,不问流光。

你说得对,浸润过这一方水土,曾经的浮华与虚妄就被清洗得云淡风轻,生命又多出一抹清新而美丽的回忆,可以不再追问前世今生、时光短长。想来,生活在怎样的地方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的对待。人生是一场路过,能够永恒的,也只有山河日月。旅游,或许不仅仅是看风光美景、赏人文风物,而是在这种过程中收获怎样的一种心境。平和也好,激越也罢,那一刻的真实才是重要,一切无所谓来,也无所谓去。那么,带上这蓝天白云下的青山碧水、绿树黄花间的粉墙黛瓦,纵使前路千回百转,再喧嚣浮躁的行程,就都有了人间烟火处缕缕炊烟的指引,温暖、清新而纯净。

我将携一轴水墨丹青,在茶凉前与你话别,那些水色山光,流水人家就会一直伴我,远走天涯。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