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滴落

2012-04-29 00:00:00李成琳
北京文学 2012年11期

读 脸

读一张脸就是读一个人。

人海茫茫,每天从我们眼前掠过的“脸”不计其数,我们来不及读或不可能读。但,匆匆一生,总有一些脸,让我们在浏览或细读时沉淀于生命的记忆里。

偶然的相逢,蜻蜓点水般地浏览那张脸,微笑里有一点或许并不自知的怯生生的感觉,这怯生生泄露的是那个人的忠厚。我并没在意。不过,忠厚总是比狡猾更让人亲近。尽管,匆匆相逢,又匆匆相别,与生命中无数的“匆匆”一样转瞬即逝,却因这怯生生而于“匆匆”的背景上“定格”。

在一个沉寂的场合,突然听到一阵敞笑,肆无忌惮的笑。扭过头去,将那笑声剔除,看到的便是一双眯缝着的小眼睛和一张大敞着的嘴,鲜明反差,极具漫画效果。你会觉得这张脸上的笑容很彻底,很有感染力,让你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再读那笑声,是一种很纯净、没有心机的笑,像孩子的笑,明亮、单纯、自然,为的可能只是很不起眼的一句话或某个不经意的细节,只是由着性子呈现着自己,坦白着自己。这样的一张脸,让人心生羡意。

也有的脸不笑,安静地立于闹哄哄的脸群里,却能从中读出一种恒持的沉静与平和,还有坦然,有专注,有包容,有如茶一般慢慢漾出的书气与雅气。读出的这一切都是淡淡的,旁观的欣赏也是淡淡的,甚至是不自觉的。但直觉会告诉你,这是一张天生的做朋友的脸——善的底子上绘有宽容与接纳的花纹。这写在脸上的善意让人不易设防,而且,可以信赖。

也有异常严峻的脸,冷的,陌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闪烁着刀剑一般的寒光。这严峻里或许有痛,甚至有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山高水长,峰回路转。这样的脸在让人心悸的同时也可能心生钦仰。严峻里有冷静,陌生里有沉稳,而那寒光里已剔除了冲动和作戏的元素,坦荡着诚实的些微暖意。

还有的脸写着陌生也写着熟悉,写着虚幻也写着真实,写着沧桑也写着激情,写着坚毅也写着柔和,写着真诚也写着尴尬,写着硬朗也写着伤感……

我们总是在找寻一张脸,找寻一张亲切而温暖的脸,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最美好的一张脸,找到这张脸,心才会安定。这张脸上有天真有成熟,有智慧有诗意,有人生的要义,有生命的本朴和真实。

相由心生。读一张脸就是读一颗心。如果仅仅是用眼睛读脸,总是会读倦的;只有用心去读心,才会有不倦的源头活水汩汩而来……

谁来读诗言?

写下这题目,内心很复杂。瞅一瞅那束之高阁的缤纷诗集,仿佛在仰望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曾经夜夜捧读的沉醉呢?曾经笔笔誊抄的激情呢?曾经字字推敲却胡乱涂鸦的断章呢?

在熙来攘往的匆忙中,诗歌似已渐渐淡出我们的生活。

还是有一些片刻,在晕头转向目眩神迷之时,从书桌的一隅抽出一本薄薄的诗集来——已被我翻得有些皱折了,铅笔、钢笔、签字笔的画痕已像我桌上堆叠的“乱物”那般亲切了。是一位“熟人”的集子,却是从书店里自己淘回来的,是我近几年所买的为数不多的诗集之一。

“当我安静地坐下/在心的附近,灌木会更加繁茂/会有更多的细节/像鲜艳的小瓢虫,清晰地出现……”诗人说,好的诗歌,就像松树在生长中分泌的松香一样,带着松树的生命的强烈而真实的气息,这气息令人清新。而这清新可以让我的四周拉起一道帷幕,把一切烦躁、纷乱与无奈都挡在外面。我在一个轻灵而敏锐的世界里信步,有一些瞬间,神清而气爽。

史铁生说:“内心是一个过于巨大的世界,有时,我觉得它对我而言,能够遮蔽我所面对的外部世界。”好的诗也是一个“巨大的世界”,我们从中获得的抚慰,既是片刻,也是永恒。

十多年前,有一个叫张凤的女孩子写了好多断章,悄悄地拿给我看,问可不可以称作诗?

那些她不以为诗的断章读得我心花盛放。

有一天,我把冰心《繁星》里的几首短诗和张凤的断章一起抄在了黑板上。只有我和张凤知道哪些诗是她的。我叫大家品读后找出冰心的诗并说明理由。

那天的课堂讨论很热烈。但大出我和张凤意料的,是大家公认的两首冰心的诗竟然是张凤的!当我宣布这结果时,班上大部分同学的目光都向坐在后排的张凤投去了惊讶和赞叹!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幕却始终鲜活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于我,于张凤,于那个班上的每一位同学,诗是否生发出一种别样的意义?冰心和张凤,她们的“碰撞”是如何击中了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的书桌上有一沓厚厚的诗稿,是一位72岁的老先生数十年辛勤耕耘的“果实”,沉甸甸的。他是一个“老税工”,常年在山区里穿梭。别人熟视无睹的风景,在他眼里却处处充满了诗意。

这位老人名叫赵崇舜。他的耳朵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可他一直在倾听他内心的声音。他在诗中叹:“全民都向钱,谁来读诗言?”但他还是不倦地听,不倦地写。在他安静的世界里,诗是他所能听到的最缤纷的声音。翻阅这样的诗稿,其实是在翻阅一个人的心灵日记。而让我感动的,除了诗词本身,不也有他享受这个过程的不倦情怀?

台湾有一位作家说,可以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富人和穷人,东方人和西方人,但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分法,就是把人分成诗人和非诗人。所谓诗人,并不一定是写诗的人,而是指那些对人生有审美追索,有精神预设和精神指向的人,能营造并拓展自己生命的“后花园”的人。这样的人,能从平凡的世界里发现美,从平凡的生活中发现诗意。

你是“诗人”吗?在熙来攘往的匆忙里,我们是否该安静地问问自己?

石上水中

黄昏时分,下了一天的雨仍在滴滴答答地下着。我举着伞,走在那条日复一日行走的青石路上。脚上是一双旧靴,我隐隐感觉有雨的凉意在一点一点地渗入,便愈加小心地低头前行。

走着走着,眼前仿佛突然有一张帷幕拉开了,我一下子被镇住,在路中央站住了,我睁大了眼睛:这是怎样通透的一个世界啊!是一幅画,还是一个梦?我感觉到一种久违的震颤,电光火石一般的震颤!怎么会是这样的一幅图景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惊喜呢?我日日在这条路上走,下雨的日子也经历了无数,如此的“美景”却生平第一次得见——在雨水轻漾的青石路上!

在黄昏的余光中,清亮的水里有多姿的树和树上的花,有老城的墙和墙上摇曳的蒿草,还有一些如五线谱一般的电线,那点点滴滴的雨珠便仿佛是那五线谱上的音符。如此简洁、疏朗又丰富的一幅画,它震撼我的是那恍惚间呈现给我的一个深不见底的透明世界!那么纯净,那么悠远,甚至,那么深情,真有让人一头潜下去的诱惑——那是怎样空灵的一个世界啊!

我低着头,站在那里,有一种莫名的晕眩,让我挪不开步子。有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一定奇怪我站在路中央低头愣怔的姿态。我如何告诉他,我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发现了我们于日复一日的熟悉里,不经意间忽略的世界?我如何让他停下奇怪的脚步,和我一起分享这平凡小路于雨水浸润间的神奇?

我只能往前走,感觉自己正潜游于这水中的世界,轻盈,柔曼,甚至飘然地前行。我走得很慢,脚下的风景也在一点一点地演变。我看见丰盈的枝条变得清疏而干涩,五线谱也没了踪影,雨点的音符点缀出孤单和寂寥。我看到一种静静的绝望,仍然很美,是一种清寂的美,淡定的美,如八大的画,疏疏数笔,却暗含禅意。还是,舍不得。

天渐渐有些暗了,我走在石梯上了。不再有完整的画面,石梯把那些画面分割成一块块碎片,恍若记忆的断章,忽而灵光一闪,忽而交错杂乱,忽而一片空白。那世界不再空灵,我感觉自己浸透凉意的双足既在时光的隧道里穿梭,又在不经意间践踏着这些无辜的碎片。有一种罪感,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脚步,我想尽量保持那些碎片的完整,如画之一角,虽有残损,也是美之见证。

再往上走,碎片也不复存在了。杂乱的脚步,昏黄的灯影,不再清亮的雨渍,石梯还原为世俗的面目,热闹,庞杂,还有点脏。我把头抬了起来,仿佛从一场大梦中苏醒过来。

石梯结束,我上了大路。路灯已经亮起来了,行人匆匆,道上满铺着彩色的瓷砖,再多的雨水也无法让它生成另一个世界。那“彩色”足够强大,足够眩目,雨水只能是那“彩色”世界的匆匆过客,悄无声息地就流入那暗黑的地下水道了。那样的暗流,又如何能承载那青石雨地里所呈现的天上的梦?

天上的梦?那个空灵的世界不正是天上的梦在青石的雨地里生成的吗?是清澈的雨成就了她,是洁净的青石承载了她!她婀娜着她的舞姿,她跳跃着她的音符,借着黄昏的余光,轻唤着凡世的知音。那袅袅娜娜的梦影,我看到了;那滴滴答答的天籁,我听到了;她的空灵,她的神奇,她的深不可测,她的妙不可言,我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她赋予了这个安静的黄昏以美的灵动,也赋予了这条平凡小径以神性和诗意!

天黑尽。沉溺于那无边无际的暗夜,怅怅地怀想那路,那雨,那画,那梦。我知道,即便是天上的梦,也注定是短暂的,但短暂并不能淹没其诗的质地和美的灵性。虽然她注定要被世俗的灯火所遮掩,所覆盖,但那石上水中之大美已深铭我心。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一天

早晨出门的时候,发现天在下雨。就择了一件橘红色的棉袍儿,希望这个阴霾沉沉的天有一点亮色。

举着伞,在雨中行,去赴一个久违的约会。滴滴答答的雨声,叩击着一些久违的记忆。

推开那间咖啡屋的厚重木门,便听到从窗边飘飞过来的熟悉笑语,她们已经到了。三个老朋友,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却很久不曾晤面。在电话里感叹最多的,就是一个忙字。忙,是理由,也是现实。

彼此端详寒暄过后,坐下来,话语滔滔,比窗外的雨点还来得密实。桌上三杯咖啡,三杯加了柠檬片的白开水,话题有久远的过往,也有新鲜的当下。我们在咖啡和柠檬水之间徜徉,恍惚之间,我不知道那飘着醇香的过往,是眼前浓酽的咖啡,还是清亮的柠檬水;也不知道融有诸多困惑的现实,是相对复杂的咖啡,还是相对单纯的柠檬水?

那个上午,就是那杯咖啡,有飘溢的醇香,有警醒的兴奋,有醇厚的回味;那个上午,就是那杯柠檬水,有清亮的单纯,有解渴的润泽,有微酸的回甜……近午的时候,一束阳光突然射进了窗棂,抬头一看,发现那两座高楼的夹缝里,竟有一轮微微泛白的冬阳在顽强地驱逐那些灰白的层云!

太阳出来了!我们惊喜地叹,也开心地笑。在阴霾和淫雨交替的冬日,阳光是多么稀罕的礼物!

揣着这阳光,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稿子堆成摞了,泡上一杯新绿,一篇篇地看下来、改下来,就恍若阳光一点点地消解层云。时光若鸟,飞得如此轻快。停下来,品那清澈的新绿,内心安详。

这时候,来了一位老作者,交给我一篇手写的杂论。陪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正准备给他泡茶,却发现他手里拎着一只玻璃茶缸,里面红红绿绿的煞是醒目。他告诉我这是他自制的养生茶,其配方,其功用,其神效,话语滔滔,我若坠五里云雾。

还是捧来自己的青瓷杯。那新绿的叶芽,安静的氤氲。便走了神,尽管礼貌的弦依然在,却弹奏出别样的旋律了。

太阳躲进云层里了,黄昏的天又显得心事重重。在一个酒店的大堂,与两个外地同仁初次会晤。没有茶杯,小桌上空空如也。话语滔滔,陌生的共鸣与熟悉的兴致,如缕缕的风,荡漾着心事重重的云。偶然的相逢,偶然的对话,没有谁知道,明天是否会有咖啡的会晤,或者,茶和柠檬水的会晤?

回家的路上,又有细雨开始飘了。却无须举伞,丝丝细雨飘在脸上,自有一份别样的惬意。素色的棉袍儿,因细雨的浸润而渐渐有了一些斑驳的“花纹”。一个电话把我拉到离家不远的一个饺子馆,有大学同学从北方出差刚抵重庆。一瓶地道的高粱酒,一盘正宗的北方饺子,几碟下酒的小菜,滔滔话语,一泻千里,把这个夜晚彻底灌醉。

醉眼蒙眬中,已近子夜。细雨,仍丝丝缕缕地下。

这一天,雨水,阴霾,阳光,层云;咖啡,柠檬水,绿茶,白酒……橘红色的棉袍儿,像一只沉重而轻灵的鸟儿,飞掠其间。话语滔滔,是这一天美丽而伤感的幕布……

孤独与沦为孤独的心

去朋友的山间别墅玩,发现一只小猪和一只小鸡异乎寻常的友情。

在别墅后院的山坡上,未经刻意修整的花花草草间,首先听到的是一只小鸡短促却不断的清鸣,然后便看到和着那清鸣节奏而来的一只黑白色的宠物小猪。那小猪不足一尺,圆耳方头,憨态可掬。走在它近旁的便是那只先闻其声的小鸡,灰黑色,拳头般大,但它鸣叫的颈项伸得长长的,细瘦的脚杆也向上顶着它的身子,它仿佛在努力让自己高大一点,为了和小猪匹配?

它们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形影不离。小猪像一个沉默的智者,悠闲自在,踱着方步,在花草间穿梭。那小鸡叽叽喳喳,像只小鸟般在小猪身前身后跳来跳去,想努力赶上小猪的脚步。有时赶不及了,它索性跳到小猪的背上,扇动着它的翅膀,像个骄傲的旗手。见我们这一帮庞然大物的出现,小猪便向山坡旁侧的一间小屋跑去,小鸡自然也紧随其后,并以飞的姿态冲进了它们的避风港。

那是用砖头砌成的一间茅舍,胡乱堆着一些杂物,却仿佛是它们的迷宫。小猪倒还安静,低着头仿佛在沉思;小鸡却在那些乱物间腾跳欢鸣,仿佛不停地在寻找着什么。好像互不相干,却一静一动相谐相融,让人暗生感慨。

朋友告诉我,这小鸡可不是我们见惯的家养的小鸡,而是从武陵山的野鸡养殖场不远万里带回来的。本来有6只,有的走丢,有的夭折,就剩下这一只了。而小猪也非家常的普通小猪,它永远长不大,就这么娇小玲珑地成为人类不忍宰杀的宠物。这只宠物猪和那些小鸡几乎是同时被带回这山坡的,它没有同类,特立独行,或许亲眼目睹了小鸡与兄弟姊妹的离散,本来孤独的心便与沦为孤独的心有了碰撞?继而有了相谐相随的缘分和情意?是惺惺相惜,还是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看到小猪和小鸡的相亲相爱,想起《小王子》里狐狸对小王子提出的“驯养”的愿望:“要是你驯养了我,我的生活就会变得充满了阳光。”狐狸说,它会辨认出一种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脚步声,听到别的脚步声,它会往地底下钻,而小王子的脚步声,会像音乐一样,把它召唤到洞外。还有,因为小王子金黄色的头发,本来与狐狸毫不相关的麦田,也会变得很美妙。狐狸说,它会因此而喜欢风儿吹拂麦浪的声音,并想起驯养过自己的小王子……

小猪和小鸡也被彼此“驯养”了吗?狐狸说,本质的东西用眼是看不见的。但我们看到小猪和小鸡把每天的时光都交给了对方:小猪在,小鸡的世界就在;小鸡在,小猪的世界就在。它们在那个清闲的山坡上,追逐、嬉戏,不一定吃一样的食物,也不一定同栖同息,但安定和温暖的光阴,一定是它们一起营造的。

我们离开的时候,小猪仍在草丛里沉思,小鸡还在它近旁叽叽喳喳地蹦跳,那样的图景真让人羡慕啊。人世间的勾心斗角,在这样的图景面前,应该有怎样的惭愧和怅惘呢?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