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的症结在哪里

2012-04-29 00:00:00李遇春
北京文学 2012年11期

尽管有好事者总在宣称诗歌已经死亡,但事实上诗歌还活着,而且在这个新媒体时代里活得很滋润。无论新诗还是旧诗,各种大大小小的诗歌争鸣不绝于耳,这说明人们对诗歌并没有丧失热情。然而,中国新诗的名声这些年来并不好,甚至快到声名狼藉的地步了,以至于人们越来越怀念旧诗。那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命脉,近百年来并未因新诗的压迫而缴械,而是在艰难的压抑中曲折地生长。这里我不想谈什么新旧诗之争,一切是非曲直自有历史和现实作结。我思考的问题是,如果以中国古典诗词或旧体诗词为参照,我们的新诗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新诗的症结又在哪里?

老实说,中国新诗的现状并不乐观,几乎快要走进死胡同了。新诗的问题可谓多矣,比如缺乏诗意,难臻诗境,诗格不高之类,但我以为最根本的症结还在于诗体建设上。新诗发展近百年但还是“不得体”,这实在是一件令中国诗人应该感到尴尬乃至惭愧的事。人有人体,物有物体;文有文体,诗有诗体。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个“体”的问题,体无一定之规,但一定要得体,不得体就很难站得住脚。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那就丧失了存在的合法性。中国古典诗词之所以具有千古魅力,至今让人恋恋不忍割弃,除却情思意境的高妙,“得体”一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从四言诗到楚辞体,再到五言诗和七言诗;从古体诗到近体诗或格律体;从诗到词再到曲,中国古典诗歌一直在追求能够体现汉语汉字特质的民族化诗体,并且取得了令后人高山仰止的艺术成就。而中国新诗最初发动“诗国革命”,正是从“诗体大解放”开始的。对于新诗教父胡适而言,晚清黄遵宪等人的“诗界革命”是不彻底的,主要表现在诗体上还不够解放,还没有完全跳出古典诗体的巴掌心。诸如退回到格律不甚严的古体,采用言文相对合一的古白话,推崇宋人的“以文为诗”之类。这在胡适的眼中远远谈不上革命,真正的“诗国革命”必须彻底废除古典诗词格律,走现代汉语的诗歌散文化道路。

胡适的名言“要须作诗如作文”,并非简单地学习宋人宋诗,而是祭起了中国新诗散文化的大旗。其后,朱自清的《新诗杂话》、废名的《谈新诗》、艾青《诗论》等,都是沿着新诗散文化的论调而摇旗呐喊的。废名当年在北大的讲稿《谈新诗》,其基本观点就是:新诗在内容上是诗的,而文字上必须是散文的。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文当废骈、诗当废律”在新诗论中的集中表现。笔者曾在十多年前写过《为新诗散文化一辩》,那时我以为新诗散文化属于中国新诗现代化的重要战略,是必须拥护的。然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从现代化情结中醒悟,现在的我虽然能理解五四先驱倡导新诗散文化在当时的历史合理性,但我还是认为,已经到了认真清算新诗散文化流弊的时候了。作为一个革命性的文学主张,新诗散文化破坏性大于建设性,尽管它一举颠覆了中国古典诗体,但它并没有及时建立起令国人信服的新诗体。虽然新诗史上也有自由体和格律体两说,但格律体的新诗归根结底还是自由体,新诗的格律化只是相对于新诗的自由化而言才能成立。如果面对中国古典诗词格律,新诗的格律化就已经是很自由的了。所以最能代表新诗诗体特征的还是自由体,而所谓自由体是“诗体大解放”的产物,就是无体之体。用郭沫若当年的妙语来说,新诗就是“裸体美人”,自由体当然就是“裸体”了。虽然郭沫若认为裸体的女人更美,但很多人不一定这么看,他们会觉得穿着得体的女人更美;同理,裸体或自由体的诗也不一定更美,人间自有格律体的好诗或美诗在,格律如同衣服,只要得体,就会给诗增添美感。而郭沫若所说的“绝端的自由,绝端的自主”,没有任何格律羁绊的自由体,对于新诗而言只不过是草创阶段的过渡产物。长远来看,中国新诗是需要走上现代格律化的道路的,我们必须寻找到适合汉语格律的新诗体。

我以为自由体可以存在,但将来不应还是现代汉诗的主流。当然,我期待中的新主流诗体还远未创建出来,它将是在现代自由体新诗与传统格律诗词相融合的基础上所创生的另一种新体诗。既尊重古典诗词中常用的四六言或五七言句法,又吸纳符合现代汉语节奏韵律的散句或长句;既不排斥文言也不反对白话,在诗歌语言上实现文言与白话的融合,这是对五四新诗革命的一种反拨和创化。事实上,中国新诗自草创以来一直在寻求着新的诗体形态,只不过成绩一直不太尽如人意,能够创建新的诗体的诗人可谓凤毛麟角。早期的所谓“胡适之体”曾被视为笑谈;后来新月派的新格律体又被讥为“豆腐干体”;再后来郭小川的“新辞赋体”虽也名扬一时,但终究追随者稀,有点不今不古,不伦不类,尚未臻达新体化境。但无论如何,我觉得闻一多、徐志摩、卞之琳、何其芳、林庚、郭小川、贺敬之等新诗人在新诗的诗体建设上所作的实践探索或理论贡献是不能被遗忘的,这一切将是中国新诗回归民族形式本位的重要资源。还有王力对古代和现代汉语诗律的理论求索,朱光潜在《诗论》中对中国诗学和诗体的理论总结,我觉得都是值得当今的中国诗人(包括新诗人和旧体诗人)认真学习和体悟的,由此在新世纪开辟新诗体实验的新战场。谁能脱颖而出,为中国新诗立法,谁将成为当代中国诗坛的豪杰之士。中国新诗只有在回归传统的基础上才能实现诗歌的复兴。如果一味地割裂本民族的诗歌(诗体)传统,等待中国新诗的将是“始乱终弃”的命运。

最后我得声明,我并非主张取消自由体,但真正的自由体诗是“裸体美人”,是“纯诗”,而称得上“裸体美人”的自由体新诗毕竟稀见。自由体诗如今泛滥成灾,新诗坛上到处都是“裸体”在游走,“梨花体”“羊羔体”大流行,这与古人所谓“义山体”“诚斋体”相较,境界之高下是一望便知的。我也反对那种取消旧体诗词合法性的主张,我认为在当代中国诗坛应该主张多种诗体的自由生长。创建新的民族诗体是我们的理想,但继承民族已有的诗体也是我们的义务。诗体并无高下之分,是否得体才是关键。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