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食杂店没生意,就玩手机游戏。玩累了,就胳膊一蜷,趴在玻璃板上迷糊。脸上经常睡得全是褶子,左一道右一道,像愈合的伤口。这天晌午,小蔡正在瞌睡,被当当当的敲击声惊醒。他抬起脸,只见一张黑黢黢的长脸正瞅着自己——是老范。
来啦?小蔡说。老范手里攥着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张望小蔡身后的货架。
老范要了一瓶扁二、一包红塔山、一袋五香花生米。小蔡收钱,找零。老范非但不走,反倒拧开瓶盖,吱溜一口抿上了。
小蔡高兴他不走,好有个人说话解闷。老范住在后街,是他小学同学,这些年一直在倒腾古旧文物什么的。自己回来的,还是带对象?小蔡问。前阵子,老范带了个对象回家。女方打扮得很生猛,额头一溜黄毛,像供着一缕金灿灿的苞米胡子,小短裤紧绷绷的,眼瞅着就要爆炸。
老范又吱溜一下,喉头一压,操,黄啦。
怎么说黄就黄了?
没房子不结婚呗……操,反正也玩够了。老范说,你呢。
白天没鸡巴事儿,晚上鸡巴没事儿。小蔡笑道。
小蔡看到老范脖子上挂着一根粗大的金链子,一指,酷啊!老范用食指撩拨了一下,轻松地说,24K。
老范把酒瓶当的一声杵到小蔡跟前。小蔡摆摆手说,我不行。老范也不言语,只是闷着脸看。小蔡捏起酒瓶,轻抿一口,辣得五官乱缩。
老范一把扯开花生米口袋,花生米在玻璃板上四散滚动。老范抓住滚得最远的一个,一勾手,投进嘴里,边嚼边说,有发财的项目,干不干?
项目?小蔡眼珠一亮,说完又加了一句,什么项目?犯法吗?
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老范决然道。也是,可……别整进去啊。小蔡迟疑地说。你看,我是那么傻的主吗?老范慢慢悠悠地说。
小蔡点点头。老范比他大一岁,虽然只领先一岁,但脑壳和身体都是班级里开化最早的。所以,打十多岁起,同学都叫他老范。
老范走了几步,来到门口,左右看了看,掩上门。小蔡问,怎么发财啊?老范朝窗外撇了撇嘴,小蔡赶紧仄头望去,窗外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困惑地看着老范。老范努了努嘴,有点鼓励他独立思考的意思。这回,小蔡看到了远处的一辆桑塔纳轿车。他犹疑地说,弄那个……车?
操!我是那种小偷小摸的人?老范不屑地说,直直地指着窗外的一个东西,说,是这个!
小蔡这才明白,他说的项目就是门口的白塔。
小蔡的食杂店开在自家院子里。院子对面有一座白塔。打小,这东西就站在那儿。他们小时候没少在上面掏家雀、躲猫猫、拉屎尿尿。这些年,白塔给说成文物了,保护起来了。砌了一圈围墙,搁个老头儿在那里看着。
拆砖?小蔡问。嘁,你什么档次啊?老范更加不屑了。面对小蔡疑惑的样子,他绕了个弯子,你知道你为什么生意不好吗?
他怎么知道我生意不好呢?小蔡很敬佩地瞪着老范。
门前有塔,诸事不吉。老范捏住一粒花生,一搓,去了皮儿,腕子往上一抖,准确地扔进嘴里。小蔡觉得这个动作怪潇洒的,便学着他的样子,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但花生并没有进入嘴里,而是碰在鼻子上,弹落在地。
二
虽说白塔始建于辽,但眼前这座塔的地面砖木,却与辽代没有任何关系。建塔后,该塔屡经地震与战火损毁,而且损毁的远比重修的遭数多了许多。最近一次,上个世纪30年代中原大战,白塔因为做了守军的瞭望塔,被攻城的炮火整整削矮了一截、削瘦了一圈。
白塔为砖木结构,造型奇异,7层,23米高,为八角楼阁式空心砖塔,砖叠涩檐,有简单斗拱,层层设台阶踏步,层间设回廊,形成一米宽的阳台,台周设有石雕栏杆。这些,都是早先县志上的描述。而眼前的白塔,早就被祸害得灰头土脸。不论高度还是外形,早已没有书本记载的尺寸了,遑论巍峨。说它是塔吧,没棱没角;不是塔吧,还有一定高度。远远看去,白塔更像是一截废弃的巨大烟囱。
但是,这“烟囱”在老范那里却别有深意。
渤县的人,只知道白塔历史悠久。至于文物价值几何,就语焉不详了。现在的白塔,虽然挂着一块比巴掌阔一点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里面依旧是群众艺术馆的仓库,堆放着一些过时的道具和木料,甚至还有70年代演出样板戏的假山和雪松。守卫是一个老鳏头,住在白塔一层。这是一个一天三顿酒的酒鬼,发工资的那天,一定要出去喝一顿,而且酒后还要到人民公园,在树丛后面寻个下岗女工按按摩什么的……这些,都是老范已经侦察的情报。他还画了一张示意图。从小蔡院子出发,横向掘进一条地道,一直挖到白塔下面,把塔基的砖一块块拆下来,便可进入地宫。开挖地点,就在小蔡院子里那处废弃井口。经过反复步测,从井口到塔基,一共有34步、45米。以每天掘进两米计算,23天即可完工。
进入地宫之后呢?底下都有什么东西呢?小蔡问。
嗯,这么说吧。你看哪家银行门口没有保安和摄像头啊?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银行有钱嘛。老范指了指地下,这里的货,等于好几个银行,却没有摄像头、没有保安,就一个酒腻子,一脚就能踹个半死。你说,还有这么好的项目吗?
一个月之后呢,用老范的话说,我们就要像孙子一样生活喽。老范的话里透着无奈与怅惘。小蔡不解,为什么像孙子呢?有钱了不就要像大款一样生活吗?买一根比老范还粗的金链子!顿顿馆子夜夜歌厅,发小费时拿出一沓人民币一张一张往外抽,多酷啊!
你那叫自首!老范老到地说。
开工前一天,老范在镇上摆了一桌,挺大一个包间,就他们两个人。菜齐酒满,老范把包间的门关上,给两个杯子满上白酒,然后捏着自己跟前的杯子说,今天是个特殊日子!
嗯。小蔡点点头。老范查过老皇历,明天日子——易动土。
老范庄严地说,今天是咱们俩结拜的日子!言罢,一撸袖子,两手掐起酒杯。小蔡激动得有点窒息,好像被老范掐住了脖子。
我是哥,你是弟。跪下!老范大声喝道,雄赳赳地跪下,高擎酒杯。小蔡照葫芦画瓢地跟着跪下。老范面向天棚,铿锵有力地说,我——范洪军,今天跟蔡晓峰结拜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罢,小蔡也依照老范的样子,说了一遍。俩人举杯一撞,一饮而尽。重新落座后,气氛焕然一新了,话题不可避免地憧憬起了美好的明天。老范说,亲兄弟,明算账。挖出的东西,不论卖一千、一万还是一百万,一律二一添作五!
一百万,这个数字烫着小蔡了。他灭火一般摆着手,别别。
老范说,就这么定了,一半一半。
小蔡又摆手,六四六四,你六我四。
我是不是哥?你说,我还是不是你哥?老范抬起手,虚空里往下一砍,一半一半,就这么定啦!小蔡无奈地点下头,低下头,掩饰着有点潮湿的眼睛。喝酒喝酒。老范皱眉一拧,然后暧昧地说,一会儿庆祝一下,我请你潇洒潇洒。
因为决定了潇洒,后来的酒便急促了,潦草了。酒后,他们打了一个电驴子,扑通扑通地来到一处僻静街道。小蔡想不到县城还有这样热闹的地方。白天不显山露水,夜晚竟灯火通明。两边都是发廊和足疗,门口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灯箱,半遮半蔽的纱幔后面,衣着单薄的女子向外张望、微笑甚至招手。
老范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家按摩店。一进门,就有人喊欢迎张老板。老范大大咧咧地坐到门口的沙发上,被点上烟,被换上拖鞋。面对两个穿着超短裤的小姐,他朝小蔡一挥手,你先来。
你是哥,你先来。小蔡说。
哥能跟弟抢吗?你先来。老范坚持道。
两个超短裤,一个明显俊点,一个明显丑点。老范不容分说,把俊的推给小蔡。
开工以后,就不能碰女人了,这是老规矩。今晚随便玩玩,成功以后我们再好好庆祝。怎么庆祝?到沈阳去!你知道沈阳都有什么玩法吗?到时候你就知道啦。老范搂着小蔡,跟在两个小姐后面,分别进入两个挨着的小屋子。
小蔡屁颠屁颠地拱到小屋子里了。小姐调暗灯光,褪下上衣,反手把衣服挂在门后,然后一哈腰,把小蔡的长裤一下扒了下来。这时候,咣地一声老范推门进来了。小蔡赶紧拽过被子,盖着下身。轻点折腾,明天还有正经事儿……别忘了检查一下她有没有病。老范低声叮嘱道,顺手还拧了一把小姐的屁股。
关上门,老范心里说,反正你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操一次少一次。
三
正是乍暖还寒,土质坚硬,这个时节是有利于地洞挖掘的。一把尖锹一个筐,两人轮流上阵。一个人挖——边挖边把泥土装进筐里,另一个人在井口拉绳子,处理泥土。
挖是问题,挖出来的土,还是一个问题。因为挖出来的土,将来还要填回到地洞里。刚开始还好办,可以把泥土就便倒在井底。但是很快,井底满了,猪圈满了,院子里也满是黄土。挖掘和处理泥土的困难,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土越挖越多,多得让他们觉得跟地洞没有关系了。难道土还会自我繁殖?
再有个帮手就好了。小蔡累得直嘟囔。
两个人,分得多。老范说。其实他知道,这个项目——他喜欢把这个叫做项目,还有另外一个股东呢。只不过,这个人小蔡没必要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随着挖掘的深入,井上井下的联系就成了问题。老范弄了根绳子,绳子的两端拴了个铃铛,有什么事情,一拽,铃铛一响,互相有个沟通。
除了挖掘,还要注意门口的动静。食杂店早就关门了。老范把他的金毛也牵来了。金毛的名字叫奥迪。奥迪忠心耿耿地来回溜达,把脖子上的锁链拽得哗哗啦啦直响。小蔡问,为什么叫奥迪。老范说,奥迪是领导坐的轿车,咱让领导也伺候伺候咱。
开始由老范主挖,方向、深度和地洞的尺寸,都由他来把关。老范打样之后,挖掘工作更多地落在小蔡身上。老范主要在上面拉拽和处理泥土。计划23天完工,结果40天还没透亮。他们重新丈量,发现掘进的长度已经超越了白塔……偏了,妈的偏了。重新调整方位后,终于,在第59天,小蔡刨到了塔基基础的石墙。
这两个月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每天晚上,首先是处理泥土——堆积和遮盖,然后就是喝酒。人得有梦想,有了梦想,再苦的日子也有了盼头。他们的话题离不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宝贝。宝贝就是他们的梦想。你说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啊?随便一件,就够我们吃一辈子了。如果有几件呢?就去沈阳买房子!去大连也行啊。咱们买海边的小区,咱们住一个小区。咱们要门口保安敬礼的小区。你是哥,你买的大点……谈论和谋划消费即将到手的宝贝,是他们每天的酒菜。
现在,需要把塔基基础的石头一块一块抠下来了。因为这涉及撤退时的复原,所以开口越小越好。这是细活,老范主动下井了。老范下井不久,就骂开了。小蔡瘦小,老范胖大。小蔡的洞越挖越窄。这样的洞,进进出出还凑合,但要搬运物品,就显得太局促了。于是,开始拓宽地洞,又花费了一周时间。待到老范用凿子、铲子和手指松动砖石的时候,迎春花已经悄然开放了。
现在是万事俱备,就等着老人离开白塔了。但是,到了发工资的日子,老人还是老虎不出洞。每天出去只溜达一会儿,买包花生,买几个包子就回屋了。老范转弯抹角地探听着了,原来群众艺术馆已经拖欠老人三个月工资了。他们等了四天,依然没有动静。无奈,老范托人找了关系,把老人的工资开了,还给补发了。果然,开支当天,老人门一锁,颠儿颠儿地出门了。
时机已到,老范下井。小蔡在上面候着,手里紧紧攥着绳子。半个小时了,他抖了抖铃铛,下面没有反应。又等了十多分钟,再抖抖铃铛,还是没有回音。小蔡顾不了那么多了,扑扑腾腾地钻进地洞。地洞里黑黢黢的,潮湿憋闷,快到尽处了,他摸到了两只脚——地洞塌了。
老范的半截身子给埋进去了。他喊,毫无声息;他拽,纹丝不动。地洞逼仄,施展不开,小蔡觉得老范的脚脖子已经凉了。他不得不上来报警了。
下面的故事就简单了。公安局来了,没有办法。消防队来了,还是让小蔡下井,把一根绳子拴在老范脚脖子上,一齐拉拽,把土不啦叽的一具身体拽了出来。老范已经奄奄一息,但是一手握着凿子,一手攥着铲子,一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状态。
老范上来之后,直接推进了医院。小蔡则进了公安局。他们再一次相见,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在看守所,胡子拉碴的小蔡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瘸子一拐一拐地歪进号子来。
他一头扎进这个人的怀里,哥哥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啦!
四
县上请示了上级文化部门。几天后,文物部门派来了几个专家。根据老范和小蔡的口供,专家们评估了地洞对白塔可能造成的危害。一个年轻专家还亲自下到井里。这时,他们发现,地洞又遭受了塌方,洞口几乎阻塞……专家对白塔的了解程度超出了县里的想象。他们对白塔现有的保护、维护都提出了婉转的批评。专家们一致的意见是,根据文献记载,现有的科技水平尚无法有效地保护地宫里的文物,故暂时不予发掘。他们一致认为,白塔至少应该列入省级文物保护。一位专家嘀咕道,一旦开挖,保不准震惊全国啊。
专家的态度,让渤县领导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家还有这么一件大宝贝啊。这时,他们朦胧地意识到了,白塔差不多会给渤县带来一定的知名度。他们连夜召开办公会议,决定了加强守卫、清空塔内杂物和设立围挡等事宜。直到这时,如果没有后来的突变,人们都认为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的、未遂的文物盗窃案罢了。而且,由于该案充满喜剧色彩,必将成为本地人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谈资。
就在公安局把井口填埋并夯实的第二天,断断续续顶天立地了八百余年的白塔,竟然倾斜了。
偏向正西,大约十一点半的方向。一大早起来,人们就看到了这场震惊全县的倾斜。没有任何预兆。昨天,昨天白天,昨天晚上,乃至昨天半夜,甚至有人说今天凌晨,白塔依然好好的。怎么早上一睁眼,白塔就不声不响地斜了呢?不到九点,白塔周围便聚集了不少人。由微波荡漾到波涛汹涌,只用了半晌的工夫。人潮涌动了,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庙会。现场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县上动用了可能动用的最多警力,连局长也亲自出马了。
警力就像油,越多火势越旺。警戒线早已被冲得稀烂。警察们臂膊相挽,在白塔周围组成圆形人墙。现场乱得不能再乱了,人们都等着观赏斜塔的笑话。夜晚温度下降,竟有人搭设帐篷守候在斜塔边上,一副户外野营的情趣。人群里出现了邻县口音,甚至出现了邻省的口音。当然不能排除有人等着趁火打劫。
还是老办法,两手都要硬。一方面,政府着重遣散围观群众,临时广播站反复播送《告全县人民书》。另一方面,加大打击力度,派便衣混入人群,一举抓获了两个造谣者。一个造谣说世界末日快来啦,马上要有九级以上地震啦;一个造谣说白塔中风了,腐败的领导不得好死了。
治标还需治本。当务之急显然是扶正斜塔。斜塔一正,危机自解。于是,由郑县长亲自挂帅的领导小组成立了,公安、城建和文化协调一致,从省城请来从事古建筑修复的专门公司。公司马上搭上脚手架,把斜塔密密实实地围挡起来了。围挡上面,悬挂着一行口号: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本地群众好对付。外来和尚难料理。短短几天,电视,报纸和大大小小的网站记者都来了,甚至还招来了美联社和路透社的两个外国记者——汉语说得跟北京人一样啊。更多的记者越过宣传部,直接奔向斜塔。小县城哪招呼过这么多的记者啊?一时间,领导小组的主要任务成了接待和采访了。
正是媒体的空前关注,让郑县长的思路产生了变化。斜塔地处渤县。近些年,为了发展经济,动了不少脑筋,栗子节高跷节民间艺术节渤海经贸节……花钱请媒体,奖励发稿者,车接车送,笑脸相迎,走的时候还得塞上点土特产。从局促的财政里挤出这一块经费,年年搞,年年也不见起色,基本是熊瞎子掰苞米。无奈之下,连续几年都请来几个白吃白喝的外教来装点门面。现在呢,这么多神仙不请自来,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媒体上铺天盖地的渤县白塔——连央视都报道了,不是宣传是什么?现在,已经有媒体称呼这是中国第一斜塔啦!
若是在平时,这得花费多少钱呢?郑县长是当家人,深谙其中商机。毫无疑问,斜塔就是机遇,而且是渤县近几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机遇的核心是什么?就是斜!现在,如果把它扶正了,不是葬送历史机遇是什么啊?
糊涂啊糊涂!郑县长恍然大悟了。斜塔给他们带来的不是危机,而是机遇。郑县长果断决定,停止扶正,马上停止!非但不得扶正,而且还要还原,还原到开始的样子。于是,一声令下,改扶正为还原了。钢丝绳拉拽、塔身植入钢板、塔基水泥加固……施工方案迅速落实了。
相对于扶正,还原斜塔,其实是一个更困难、更复杂的过程。但是,此时的渤县领导班子已经意识到斜塔的重要意义了。用郑县长的话说,相对于90万渤县人民的决心,这点困难算得上什么呢?
人世间很多事情,看起来山穷水尽死路一条了,换个角度却是柳岸花明金光大道。现在,人们意识到,这个塔,不仅斜得好,而且斜得方向也妙。无论是向东还是向北或者向南,都不如西斜。向西倾斜,最大程度地展示了斜塔的身姿。而且,此倾斜与远处连绵的西山一纵一横,构成了美妙的交叉。从主观的视角看去,白塔向后倒伏,却并不给人以强烈的倾斜感,反倒赋予了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此塔一斜,顿时风姿绰约起来了,连带着周遭的山、树木乃至月亮,都有点妻以夫贵、鸡犬升天的意思了。不得不承认,斜得婀娜,斜得妙曼,斜得神采飞扬。
这时候,渤县人民得意地发现,周遍的地区,哪个县都有塔。但是,非常遗憾的是,他们的塔都是巍然屹立的。在斜塔的映衬下,那些倔头倔脑的塔们,显得寂寞了,显得无助了,笔挺得难受吧唧,爷爷不亲奶奶不爱,而且毫无效益。
五
因为有自首情节——小蔡的报警与求援也可以理解为自首嘛,老范和小蔡放出来了。当然了,更深的原因是,他们非但没给社会带来危害,而且歪打正着地给渤县带来了极大的知名度。按照本县招商引资的奖励条例,以贡献论,他们应该有所奖励的。当然了,他们是罪犯,是窃贼,法律不加以追究,已经宽宏大量了。
他们不被追究的另一个原因,是老范的右脚踝粉碎性骨折,因为治疗不及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从进入看守所到释放,小蔡就没离开过老范。小蔡又瘦又矮,他挽扶的姿势,就是拱在老范的腋下。老范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身子重心左倾。远远看去,俩人走路就像一个趔趔趄趄的入字。
这些天,老范脾气相当不好。一是腿瘸了,影响心情;再一个,小蔡鞍前马后地照顾自己,弄得他非常闹心。按照原来计划,盗取文物后便要把小蔡闷死在里面。这既有利益上的考虑,也出于安全方面的原因。这是老范跟另一个同伙商量好的。所以,项目实施过程中,他待小蔡特别好,就像对一个行将死去的亲人一样。结果呢,闷的却是自己。小蔡救了自己不说,现在又这般待他,一口一个哥地叫着,弄得老范很是烦躁。老范总觉得小蔡不会算账——当时,他为什么不跑呢?他很想探究小蔡的内心世界,禁不住问了两次,你没想到,把我救了,你也会被抓起来吗?
你是哥,我是弟。每一次老范问起来,小蔡都是这句话。
老范拿他没办法了,心里感叹道,你这么傻,是你的福气。我这人欺负精细的人,可从不欺负傻逼。
县委县政府成立了斜塔办公室,筹划围绕斜塔打造一条集旅游和餐饮为一体的商业街。老范腿瘸,消息却很灵通。走南闯北的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商机。
以前,小蔡的院子在巷子尽头。现在呢,一下子站到十字路口了,而且成了门头房。老范出了个主意,把墙推倒,继续开店,生意还是从前的生意,但是营业范围却略微扩大。老范开辟了新项目——数码照相。他托了人,几天就办妥了增项。一个小相机,一个喷墨打印机,一挂噼里啪啦的鞭炮,小生意就开张了。
小蔡发现,老范每天的收入不比他少。现在的相机很普及,很多手机也可以照相。但是,为什么老范的生意不错呢?显然,很多人愿意跟他合影,这就像作家签名售书一样。不少人指指点点——就是这俩家伙把塔挖斜的。连小蔡也经常被人们拖着合影了。每当老范一瘸一瘸地给人照相、合影时,很容易给人一种身残志坚的感觉。其实,小蔡早就看出来了,每当有生意的时候,老范的腿瘸得就厉害一点,表情也带上点与病魔搏斗的意思。
哥,你说的真准啊。你不是说,这个东西挡我的财路吗?你看,这玩意儿一歪,真来财啦!
这才歪了一点呢,要是没了更好。老范撇撇嘴说。
要是没了,咱俩还不蹲进去了?
老范一想,说得也对。于是他们一致认为斜塔现在这个样子是最好的。
如果白塔——现在叫斜塔了——就这样倾斜着,老范和小蔡的生活也会顺风顺水地进行下去。虽然每天都被人指指点点的,但是效益却在稳步增长。日子过得跟臭豆腐乳一样。老范正在谋划开一家足疗店,他已经开始面试小姐了——哦,老范管小姐叫技师。据小蔡观察,老范跟一个大胸脯的技师关系不错。老范说了,他准备把她培养成领班。
小蔡也没闲着。他看上了商城卖茶叶的一个女孩子。他跟她见了两次面——喝了一次羊汤,吃了一次海鲜烧烤。老范早就嚷嚷着见见弟妹了——大哥帮你把把关儿。小蔡琢磨好了,下次见面,一定把她拿下,拿下以后,再让老范见面。
明天,老范约见一个搞装修的人。明天,小蔡准备第三次约会了——他都在琢磨要不要准备一只安全套了。就在他们都觉得明天会更好的时候,一场春雨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
六
从傍晚一直下到深夜,雨下得不紧不慢,其间夹杂的几声闷雷,也没有改变雨量和雨速。斜塔管委会的几个人在搓麻将。一人外出撒尿,片刻,躬着身子跑回来——拉链没拉,裤子上一道尿水,尖声叫道,没啦没啦!
什么没了?
白塔没啦!
几个人慌忙来到门口,一眼望去,白塔没了,真的没了。迷蒙雨雾里,原址上摊开了一堆砖土,夹杂着木梁和瓦砾。即使细雨迷蒙,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干燥气息。几个人分头散开,开始搜索可能的案犯。同时,他们也没忘了向上级汇报。这一回,管委会的人精明多了,在没有领导作出明确指示的时候,他们紧急纠集人手,筹集材料,准备把废墟现场保护起来……一夜忙乱,天亮之前,废墟上支起一个柱状的防护网,既保护了现场,也遮掩了塔倒的事实。
管委会的应对措施及时有效,最大程度地降低了塔塌的负面影响。郑县长肯定了他们的工作,当即指出,对外要做好保密工作,同时对外吹风,说斜塔正在维修。
首要的任务是侦破塔倒的原因。不用说,很快就排除了人为破坏的可能。似乎也不是从事斜塔加固公司的责任。中午,人们终于找到了原因:国家地震台网报道,距渤县400公里的辽北地区发生了里氏4.6级地震,渤县略有震感。
这个皆大欢喜的原因,也为开启地宫提供了借口和理由。根据国家相关规定,对地宫一般不进行主动性考古发掘。但是现在,为了了解地宫结构和受损程度,开启地宫就显得很有必要了。经请示,文物部门决定对斜塔进行抢救性挖掘。
当地人挺忌讳进入墓室的。坊间流传着地宫里机关重重,贸然进入者必将万箭穿身、毒气熏人什么的。于是人们想到了老范和小蔡。县里把老范和小蔡叫去了。这叫解铃还得系铃人嘛。
一根撬杠,很轻易地撬动了已经松动的地宫石板。一条窄窄的石阶,下面黑黢黢的。没有气味。没有气味就像没有表情一样,让人产生恐惧和恐惧的联想。老范有点紧张了,嘟囔道,是不是找个老犯儿什么的下去试试。警察搡了他一把,有本事挖,没本事下啦?
那倒不是,老范抹耷着眼皮说,我下去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不好交代啊。
周围人面面相觑了。一个警察灵机一动,看见了在老范腿边蹭来蹭去的奥迪,便建议让狗先下去试验一下。这个主意有点父债子还的意思,却不失人文关怀。这个提议一下子获得通过。老范恨恨地瞪这个警察一眼,提了一个要求,给奥迪吃顿好的。警察买来两根粗大的火腿肠。奥迪几乎在眨眼的工夫,就把一根肠吞下去了。待到他眼巴巴地瞅着第二根肠的时候,警察嗖地一下把肠撇进地宫里,只见奥迪箭一般射了进去。
傻逼!老范骂了一句。
警察一凛,厉声说,你骂谁?
我说狗呢。老范慢悠悠地说。
过了一会儿,老范唤了一声,奥迪从地宫里一跃而出。狗上来以后,脸上一副饭后的淡定。小蔡抓过一根钢钎,操在胸前,就要往地宫里下。老范一把拽住他。小蔡抖抖肩膀,哥我来。老范脸一板,还知道我是哥啊?
老范摩挲了一把狗脑袋,然后把绳子绑在腰间,又向周围人要来一件衬衣,把下半张脸严严实实地围起来,样子就像电视里的恐怖分子。这时候,斜塔周围戒严了,来了很多警察和警车,还调来了两台银行运钞车。万事俱备,就等着稀世文物出土了。
老范下去了,不到5分钟,自己就慢慢腾腾地上来了。下面没事。他说,表情空落落的。其实,这时候的老范已经预感到什么了。
人们借着灯光进入地宫。这时候的地宫,已经完全呈现在世人面前了。地宫入口在塔基正中,开口为长方形竖井,内设七级踏步,沿阶梯而下,进入长四米的地宫甬道,甬道内有四道封堵砖墙。地宫面积不大,顶部为叠涩顶,设有十二排砖雕斗拱。在两个斗拱间有一处明显的盗洞,直径约为40厘米。内行人一看便知,地宫被盗了,而且是洗劫一空。不知道被盗走的是怎样的奇珍异宝,什么时候被盗的,已经不可考证了。
经过详细勘察,发现三样物品:一个火镰,一个火柴皮儿,还有一截柔软的物体。现场的遗物拿到市局鉴定,很快有了结果。火镰是清末民初的东西。火柴皮儿上面还有些许图案,经仔细辨识,是营口火柴厂生产的火柴。这个牌子的火柴,六七十年代畅销东北。至于那截柔软物体,无须化验——那是奥迪的粪便。
没有舍利和八重宝函,没有青铜器,没有专家所说的很难保护的丝绸锦缎……文献里记载的宝藏,跟眼前空空荡荡的地宫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人们多难接受眼前的现实啊。斜了两个多月,好日子刚刚开始,白塔就撒手人寰了。有人统计了一下,满打满算,白塔才斜了九九八十一天。
县委县政府的紧急会议开了一天,形成了几点重要意见。首先还是落实保密工作。如果白塔不倒,人们始终相信里面还有宝藏。现在呢,就像一个穿帮的魔术。所以需要严格排查知情人员,尤其对当时进入地宫的几个人,落实到人头,一一签订保密条约。看没看见都不说,听没听见都不传。此事关乎改革开放事业,涉及全县对外形象,关系到近百万渤县人民的福祉,所以,对个别人,不惜采取调整工作岗位、监听电话,监督有关人员博客、微博网络等措施。同时,本着内紧外松、安定民心的原则,电视台要加大密度播放最新的电视连续剧——侧重时下最为流行的谍战剧。每晚都放映露天电影,分散群众注意力。
其次是重修白塔。郑县长客观地指出,白塔并没有全倒。基础还在嘛,地宫还在嘛。所以我们不是重建,只是重修。因为斜塔已经形成的广泛影响,所以重修的意义,在班子里形成了高度共识。
一句话,把坏事变成好事。吸取以前小打小闹的教训,从北京和上海请来一流的专家,对斜塔及其周遍地区进行整体规划,至少——至少啊,要打造一个集旅游商贸、民俗文化、购物休闲、健身娱乐、餐饮住宿等于一体的综合性文化旅游区。最保守的目标,也要做到东北一流。
会议结束前的气氛已经呈现欢愉状态了,但是县长并没忘记致使白塔倒塌的两个盗贼。好端端的白塔没了,归根结底,还是他们作的孽。新账老账一起算,必须严惩。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严惩不足以对上级交代。
但是警察实施抓捕的时候,小蔡不见了,老范也没影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奥迪,见到生人,还尽职尽责地吼叫了两声。可见,这两个人失踪已经不止两天三天了。
显然是有人走漏的消息。邻居说,有几天没看见人影了。有人在站前广场看到了他们。火车站四通八达,有入关的,有北上,有南下大连的……谁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七
渤县毗邻吉林和内蒙古,三省交界处有一个小镇。小镇临近矿区,有国道擦身而过,南来北往的人很多,谁会在意老范和小蔡这两个人相貌迥异却以兄弟相称的外地人呢?
那天,老范接了一个电话,二话不说,拽着小蔡就走。他们来到火车站,坐上了南行火车,但是只坐了一站,就溜了下来,然后搭上一辆反方向的货车,来到了这座小镇。当天,他们就租下了镇外一处荒废的农舍,与一群收购废品的河南人比邻而居。老范宽慰小蔡道,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是避难的好地方。
这些年老范常飘在外头,目前这种状态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适应。小蔡则不然,他一直窝在家里,出门在外,对他就是一种折磨,况且又是这样一种仓皇出逃。才出来几天,小蔡就慌得不得了,半个月下来,就习惯了喝酒——白酒,而且酒量迅速超过了老范。十斤一桶的老白干,一周就见底儿。
喝酒,斜塔是他们一道不变的酒菜。早知道地宫石板这么容易撬,我们直接撬就好了,费劲挖地洞干吗啊!如果冬天挖就好了,冬季土硬一点,地洞是不是就不会塌方?最后一天开挖,忘了看皇历了,是不是日子不对……老范一直在反思这个项目的失败。
避难的第二周,老范就找到了工作。两个老爷们儿,整天呆在屋里,这不是等着暴露吗?再说了,匆忙出逃,俩人满兜几百块钱,不干活,靠什么生活——还喝酒。
老范找的工作是洗车。不怕脏,不怕累,任劳任怨,几天下来便博得了老板的好感。于是,小蔡也顺利地加入了洗车队伍。
老板叫玉芹,四十多岁了,离异,跟几个洗车工称兄道弟的,唯独对小蔡爱搭不理的。几天下来,老范就说,你小子快走桃花运了。小蔡脸一红,你啥意思啊?老范一笑,我们都眼瞎,看不见她分苹果,专拣大的给你。小蔡脸更红了,靠,比我姐还老。老范叮嘱道,我警告你,我们现在的身份,别跟她乱说。知道吗?
小蔡认真地点点头。
有了工作,日子过得就正规了。工资不高,但是一天三顿儿有人管着,生活比避难前还规律。玉芹有个亲戚,专治跌打损伤,给老范弄了几服药,口服和外敷,一个多月的工夫,老范的腿基本治愈,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瘸了。
干活的时候,老范和小蔡都戴着太阳帽和大墨镜,架势又专业又投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样做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在此地洗车,无论如何回避,还是经常洗到P字头的渤县车。
每洗到P字车,他们都把车上的报纸什么的收拾起来。没有活的时候,就一页一页翻看。他们看得那个仔细啊,连广告和天气预报也不舍得放过。他们呆的地方,能够勉强收到渤县的广播信号。每天,他们都要收听吱吱啦啦的渤县新闻。这样一来,虽说离开了渤县,但是家乡的重大动向,基本还在他们的眼里,尤其是关于斜塔的新闻,更是严加留意。
——渤县白塔管理委员会面向海内外公开征集塔名的活动揭晓了。经过几轮筛选,县委宣传部部长的礼塔,县文联主席的敬天塔和县作协主席的拜塔分别获得一二三等奖。
——历时100天、耗资3000万的斜塔修缮一期工程临近尾声。
——郑长德同志当选为渤县县委书记。
…………
郑长德?这三个字像花骨朵一样迅速开放了。郑长德就是郑县长啊!这个消息让老范喜出望外。他一看报纸日期,竟然是四个多月前的消息。他觉得该庆祝一下啦。他捏遍了几个兜,翻不出百八十块钱来。他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找到一家典当行。他把项链往柜台上一拍,结果典当行里的人只瞅了一眼,淡淡地说,这是镀金的,最多只能出一千五。
一千五?这可是老范按一万五的价值换来的——一万五啊。老范把项链戴回脖颈,想了想,又取下来。他找到一处墙根蹲下,抽了一根烟,然后找到一处公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大龙,我是老范啊。老范刚一开口,里面的人就责备起来了,你怎么没住在我给你安排的地方啊?
我们自己找个地方住了下来,省得麻烦别人。老范说。我不是说别打电话吗?对方说。我要见你一面。老范说。我不是说了,一年后再联系吗?不行,我等不到一年,我必须见你一面。对方说现在工作太忙。老范说,再忙也要见一面。
对方说,好吧好吧,那就明天吧。中午不行,省局来领导,我得接待。那就晚上吧,六点整,福满楼,我订个包间给你接风。对了,带上你的伙伴啊,他姓啥来着,姓蔡吧?
老范的手攥着兜里冰凉的项链。他说,大龙,上回你拿金链子换了我那个老玉貔貅。那金链子是假的啊,镀金的!
靠,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人家说那个貔貅也是假的呢……唉,谁叫咱们是哥们儿呢?
晚上,福满楼,二楼一间宽敞的包房,偌大的桌子上摆满了红红绿绿的酒菜。大龙问,你怎么自己来了?那个姓蔡的朋友呢?老范说,他没来。大龙说,这件事有点委屈兄弟了,我敬你一杯。老范说,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大龙说,范兄大度,兄弟佩服。老范说,只是不能挨兄弟的刀啊。大龙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老范说,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还不清楚吗?我进局子里,你也不帮忙。现在你家老爷子升了,我的事情还悬着啊。你说怎么办吧?大龙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道你是跟谁说话吗?说罢,杯子一摔,从屋外冲进几个警察,手里一律抄着黑黢黢的家伙……不许动!
打完电话,老范脑袋就一幕一幕地过起了电影,想象着明天可能发生的场面——弄不好还会在自己身上搜出一包栽赃的毒品呢……他越是琢磨,越担心这里有诈。是啊,做掉小蔡,不就轮到自己了?想到这里,脖梗飕地一下凉了,老范觉得该给小蔡说点什么了。
先前保密,是为了分赃。现在解密,是为了保命。傍晚,回到住处,老范找出一张纸,在上面吭哧吭哧写开了。他把挖洞的经过详细地写了一遍。与在公安局交代的不同,他把大龙如何策划、如何找他并暗中保护他的经过,一笔一画地写了出来。
信写完了,小蔡也回来了,浑身洋溢着酒菜的美味。他给老范捧回了一盒饺子。他把盒子一掀,放到老范跟前,玉芹包的,鲅鱼馅儿的,快趁热吃。
老范把饭盒扒拉一边,手指了一下凳子,示意他坐下。他沉着脸问,你没觉得我们的项目,开始的时候,进展得很顺利?
我们策划得好呗。小蔡说。
老范顿了顿,跟你说实话吧,我们做这个项目,除了我们俩,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
大龙!还有大龙。
大龙是谁啊?小蔡惊奇地问。
龙哥你知道吧?
小蔡茫然地摇摇头。
大龙就是龙哥,郑县长的儿子!高我们一年级,小时候我就认识他。郑县长还是副乡长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后来还合开过一个游戏厅。再后来,他去了市里一家房地产公司,满嘴都是大项目。几年后,也不知是亏了还是赚了,又回到县里,穿上了警服……现在,这小子已经是县局主管经侦的头儿了。我们这个项目,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哦,咱有靠山啦,好事儿啊!小蔡欣喜地说。
好个屁!老范觉得他太不了解世界了,成功了,他有份。出事了,躲得比谁都远。从头到尾,他干了什么?他就干了一件事,给看塔的那个老头欠薪的事儿办了。就是这个家伙,准备在我们得手之后,把你除掉。
除掉我?我操他妈的,我也没惹他,他为什么……小蔡嚷嚷道。
人为财死。老范说,一是为了保密,二是为了获利。可是,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们是兄弟啊!你想想,我为什么跟你拜把子,不就是为了保护你吗?老范把他们准备杀人灭口的计划,一股脑地推到大龙身上。
今天,为什么跟你说这个事儿呢?郑县长当书记啦,一把手啦。所以我得回去,跟他讨个说法。咱们不能总这样飘着啊。
好,我们找他算账去!小蔡高声道。
我们一齐回去,有危险。这家伙贼着呢。老范沉稳地说,我去,你呆在这里。我每天都会跟你联系。要是我没动静——不管是车祸还是被抓,都是大龙在杀人灭口。那时候,你就必须去办一件事。
老范掏出折叠好的信件,郑重地交给小蔡,如果那样的话,这封信,你照着抄几份,寄给市纪委一份,寄给省纪委一份,寄给中纪委一份——你知道中纪委吗?署名就用我们哥儿俩的真名,实名举报这个家伙!
不行,我得跟你回去!
我们一齐回去,就是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怎么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不记得啦?
老范眼眶一潮,低下头,捏起一个饺子,嚼了一下,狠狠地咽进嗓子里。
八
通向渤县的交通有火车和大客,但是老范选择了摩的。早上起床,饱吃一顿,颠簸了两个多小时,上午十点多,老范和小蔡屁股生疼地回到了渤县。
一大早,老范一睁眼,小蔡早就起来了。他坚持一起回渤县,老范知道他想家了,也就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他一个人赴宴,小蔡望风。
县城入口处,树了一面巨大路牌:一幅斜塔照片如同巨人仰望苍穹,一行洒脱的行书,八个大字:中国第一,世界第二。进入县城,发现到处都在拆迁和开挖。主要干道都拓宽并重新铺摊了,两旁移栽了很多大树。新款灯柱像一排排整齐的拐杖。顺着拐杖的指引,径直向前,一眼便望到了斜塔。
斜塔已今非昔比。首先是围绕着斜塔,建立了一个阔大的环形广场。广场尚未完工,喷水池和草坪都在施工和铺装之中,说明牌、路标、指示牌、停车场一应俱全。整个规划众星捧月,强调和突出了斜塔的核心地位。
斜塔歪得更厉害了。其实,这正是渤县煞费苦心之处。现在的斜塔,不仅要斜,而且要斜出价值、斜出意义。首先,本塔比照了著名的意大利比萨斜塔。比萨斜塔建于1173年,歪斜历史八百余年;而本塔虽历史久远,但歪斜历史尚不足一年,如同从戎已久但战功全无。就是说本塔在关键资历上无法挑战比萨。于是,渤县不得不运筹帷幄并高瞻远瞩了,瞄准比萨,并参照国内有限的几座斜塔。比萨倾斜度5度40分,上海松江天马山护珠塔倾斜度6度52分,南京方山定林寺塔倾斜度7度59分,绥中前卫歪塔的倾斜度似乎更高,好在知名度不高……经过缜密思考与定位,白塔的倾斜度锁定为9度18分。
918,谐音就要发。中国第一斜塔,必须有中国气象!
这哪里还是从前的白塔!按照上个世纪一个外国传教士的照片,白塔复原了从前的模样。富丽堂皇的气质斜面而来。塔身上原有的飞天砖雕和塔身佛龛中的佛像都修缮一新。外表看,依然是实心密檐式砖塔,石筑塔基,砖砌塔身。但是骨子里,白塔已经有了重大改变,其整体完全是钢筋结构。就是说,由于结实的地基和结构,白塔无论如何倾斜,都绝对地巍然斜立。白塔如同一把钢铁标枪,牢牢地扎在渤海的土地上。
白塔斜得如此富丽堂皇,斜得如此坚如磐石,老范和小蔡看得满口生津,心里暗暗感慨,这般辉煌壮丽的塔,就是吃一斤熊胆、喝一桶白酒也不敢挖啊!
无疑,斜塔已经成为渤县的第一景观。规划中的古玩大世界、工艺品商店和家具市场都开始拆迁和平整土地了。老范惊讶地发现,小蔡家原来的院子已经没了,原址上修建了一个临时建筑,成了工艺品商店。小蔡说他们家已经住进了城北的楼房,三室一厅。老范恼怒地说,不是不准往家打电话吗?小蔡赶忙说,公用电话,公用电话。
中午的广场,有不少游客闲逛。工艺品商店门口,有一个照相摊位,上面写着,世界奇观,中国第一。摊位前面,竟排出了一溜长队,像飘出一绺胡须。现在市面上已经鲜见排队的了,老范和小蔡好奇地凑了过去。
人群里,两个人正在忙活呢。打眼一看,两个人跟矿工一样。仔细一瞅,他们可比矿工高级多了。橙色安全帽、户外头灯、紧身衣、护膝护腕、指南针……腰带上的多功能刀具、户外水壶、镀锌锁扣一应俱全。这哪里是矿工,这简直是中产阶级春光明媚的户外运动啊!只是他们身上和脸上零星的泥巴——一看就是有意涂抹上去的,似乎是另有所指。老范看着看着,眉头绞了起来,绞出了一脑门的皱纹。绞着绞着,眉头如皮筋崩裂一般,整个人猛然大笑起来。这个笑来得如此汹涌,决堤一般,越笑越刹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了、浑身抽搐了。后来他笑得支持不住了,索性趴下了,双手不住地捶打地面……小蔡被老范的举止吓蒙了,拦腰抱住他,不住地拉扯、摇晃和呼喊,他甚至试图去掐老范的人中了。这时候,“胡须”打了个弯儿,人们围拢上来,或同情或好奇地观赏他俩。
来得突然,去得干脆。跟断电一般,老范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他利落地爬起来,笑模样尚未退尽,眼眶泪痕斑驳,但目光却困兽一般绝望与锋利。这时,一个矿工啪地拍了一掌老范的肩膀,有病上医院,别在这里撒野!
老范脖子一拧,逼视着他,我的病,就在你这儿治!
小蔡也似乎看出了门道。他们模仿的,正是自己下井挖洞的项目啊!
两个矿工,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胖子生着一张油脸,瘦子瘦得满脸骨头。因为生意火爆,两个人忙活得满头汗水。显然,胖子模仿的是老范,瘦子模仿的是自己。关键是,妈的,我们挖洞哪有这样的装备啊?每天就是方便面和咸菜,能加上一根火腿肠就不错了,挖到后来就是赤膊上阵啊……他们这不是抄袭吗?
瘦子像复读机一般吆喝着,跟斜塔合影一张十块,与挖掘者合影二十!三分钟取像,团体优惠!胖子则向人们讲解他们挖塔的经过。倒塌、拘留、创业……近乎传奇的经历,加上前卫的造型和精良的装备,生意不好才怪呢。
这个塔是你们整歪的啊?老范的脸上说不上是仰慕,还是讽刺。
那还用说,老子还搭上一条腿呢。胖子悔恨地拍了拍左腿,你们要怎么照?
你们是怎么挖的呢?老范这才注意到,胖子左腿还有点瘸呢。
你管我们怎么挖的,你照不照?不照后面歇着去,后面还有人呢。胖子不耐烦了。
有人要留影。俩人背对斜塔,熟练地摆出挖洞和运土的动作。胖子还打出了胜利的手势。这时候,有人用自己的相机对准了胖子。他一声断喝,不许乱照!市场经济,照我们得拿钱。
我看你们是该进去了。老范冷冷一笑。
哥们儿,你什么意思?胖子板起脸,一把搂住老范,把他拖进屋里,哥们儿,听口音你也不是外地人啊,怎么着,想砸场子?我们谈谈好不好?说着,他自己叼上一根烟,点上,又抽出一根,递到老范跟前。
老范把他的烟一推,掏出自己的烟,点上。这时候,老范注意到,胖子的领口处露着一截金链子,竟然跟自己的这根一模一样。
小蔡和瘦子也进来了。一些游客似乎嗅到了火药味,三三两两地围观上来。一个中年妇女怀里搂着一条小狗。小狗不断地叫唤,增加了混乱与紧张的气氛。老范想起了奥迪。不知道奥迪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他有新主人了吗?
胖子看到老范不说话了,态度强硬起来了,用烟头戳点着老范,小子,告诉你,趁我现在没生气,你赶快滚还来得及。我们是有营业执照的,合法经营……合法经营你懂吗?
瘦子呵斥小蔡,你知道这是谁的店吗?龙哥你知道吧?我们老板就是龙哥!不仅这个是,那个、那个都是他的。怎么样,尿裤子了吧!黑瘦子指了指旁边的旅游品专卖店和户外用品商场。
你说的是大龙?老范不屑地说。
大龙这名字是你叫的?胖子和瘦子同时吼了起来。
叫你们老板来!老范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他懒洋洋地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深吸一口烟,很用心地吐出一个烟圈。烟圈初出时非常浓密,在空中缓缓游动,越来越膨胀,也越来越散淡,几乎套住了白胖子。
你小子,找死!胖子切齿道,同时向黑瘦子递了个眼色,瘦子身子一抹出去了。
去找你们老板啦?去吧,老子就在这里等着。老范抖着二郎腿,嘲弄着白胖子,别说,你腿还真瘸,只是你瘸错了腿。你们这两个骗子,弄得跟真的一样。我骂谁?你值得我骂吗?我骂你们老板。对,我骂的就是大龙!他来了我一样骂!
游客发出一阵哄笑。这时老范瞪了小蔡一眼,你赶快走。
小蔡大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
你是哥,我是哥?老范怒目而视。
你是范,我是蔡,饭菜不能分开。小蔡坚决地说。
你忘了我叮嘱你什么啦?老范着急了,推了他一把。小蔡凑近他,耳语道,一大早,我把事情交代给玉芹了……哥,你就放心吧!
作者简介:
陈昌平,男,1963年出生,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大中文系,先后当过教师、编辑和企管等。1984年发表开始小说创作,在《人民文学》《钟山》和《收获》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其中《英雄》《汉奸》和《国家机密》等小说为多家选刊转载并进入多家选本和排行榜。曾获得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2003~2006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中篇小说集和中短篇小说集各一部。辽宁作协理事,辽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结业。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