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VS日本:人性与兽性的历史见证(报告文学)

2012-04-29 00:00:00李林
北京文学 2012年11期

令世界瞩目的钓鱼岛事件不断引发国人疑问:日本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日本军国主义到底有怎样的野蛮历史?

曾几何时,中日两国的关系史,就是一部疯狂的日本侵华史,也是一部正义与邪恶、人性与兽性、侵略与反侵略的斗争史。上世纪的抗日战争,中国人民不畏强暴、英勇抗战,让日本侵略者最终无条件投降。与此同时,数十万日本开拓团民,被日本政府抛弃,他们仓皇溃逃,自相残杀,为了求生不惜给中国人下跪求饶!那时,中国人本可以把这些魔鬼一个不剩杀死砍死打死,可是,博大宽厚的中国人民,却放弃报复,选择了人性……

引言

2011年8月,专程来自北京的5名志愿者代表,把黑龙江省方正县日本开拓团死亡者墓碑,砸了!

石破惊天,轩然大波,“砸碑”事件,搅动了大江南北,就像点燃了一把漫天大火,把中国人的民族情感引发成了燎原之势。一个仅有26万人口,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方正小县,为何如此强烈地牵动中华民族的敏感神经?那块墓碑,到底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缠绕着中日之间多少复杂而惨烈的历史纠葛?

日本开拓团,究为何物?

对于日本开拓团,日本首相和军国主义分子广田弘毅、儿玉源太郎、小村寿太郎、加藤新平、加藤完治、东宫铁男等,说得明白而透彻:

“用枪炮占领的土地,还可以用枪炮夺回去。只有用锹镐开拓满洲,才能相对保险。”

“把日本人移民东北,反客为主。”

“让更多的日本人移民东北,那么,这个地区自然而然会成为日本强大的势力范围。”

“如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

1936年,日本政府把移民入殖东北作为“国策”,计划在1936年到1955年的20年里,向东北移民100万户500万人。届时,日本人可占满洲人口的十分之一,同化和融化满洲,让东北成为日本永久殖民地之野心即可达到。

随着日本侵华的不断扩大,日本开拓团应运而生。开拓团是日本侵华战争的罪恶产物,是长久占领东北的后方基地,是关东军的别动队,是不穿军装的侵略者、占领者、掠夺者、统治者。开拓团是骑在东北老百姓头上的新型地主、奴隶主。

1932年,日本强盗在东北佳木斯建立第一个开拓团——弥荣村开拓团。之后,武装开拓团、国策开拓团、农业开拓团、义勇军开拓团、铁路开拓团、森林开拓团等等,潮水般涌来。到1945年日本投降,开拓团遍布东北已达981个,开拓团民达32万之多。

开拓团配合关东军,残酷镇压东北人民,围剿抗联、疯狂掠夺东北物资财富,集体奸杀中国妇女,用中国人在731细菌部队作活体实验。开拓团进驻满洲,把老百姓驱赶到荒山僻壤,东北老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冻死饿死无数,如有不服者,便疯狂杀戮。

黑龙江省依兰县土龙山暴动后,日本关东军一夜之间把12个村屯全部烧光,烧毁房屋1000多户,把1100多名男女老少全部杀害,抢走粮食70多万斤,掠走牲畜290多头。血洗之后,这伙强盗高举“日之丸”国旗,唱着《关东军之歌》,骑着高头大马、乘坐着几十辆大汽车,扬长而去。

日本强盗每占领一个城市,都要大开杀戒,开展杀人竞赛,杀人最多的优胜者,成了轰动日本全国的英雄人物,日本政府号召全国青年效仿与学习。日本关东军在南起珲春,北到内蒙古海拉尔修建的号称“东方马奇诺”的军事要塞工程2000多个,修工事的劳工先后达150多万,每修完一个工程,劳工都要被集体枪杀。曾经在虎头要塞服役过的日本老兵冈崎哲夫在《日苏虎头要塞秘录》中写道:1940年,虎头要塞工程完工,日本关东军“设宴招待”劳工,他们都是战场上的俘虏,正在吃喝之际,山顶上的机枪一起向这些人射击,4000多中国人当场全部被杀死。东北的鸡西煤矿、双鸭山煤矿、抚顺煤矿等,每个煤矿工程修完,所有劳工都被集体枪杀或被活埋,仅东北地区就有几十个“万人坑”。小丰满水电站修完后,被杀戮与活埋的劳工有30多万,解放后,人们在“万人坑”上挖土时看到,层层叠叠的森森白骨,控诉着日本强盗的血腥与兽性。

日本侵略军奸淫妇女,其野蛮程度超过野兽。一位西方学者在文章中说:日本人喜欢集团社会的集体模式,连强奸妇女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集体轮奸。这位学者接着写道:性行为在开化社会都是隐蔽的,人和动物的区别是防止被窥视,而日本人偏爱在众目睽睽下实施集体强暴。这位学者喟叹:野兽发乎欲望止于排泄,但野兽从不伤害异性肉体、性器官和异性的灵魂。而日本军队却在集体轮奸后,对异性实施割乳、剖腹、残忍杀死。

1931年9·18事变的第二天,100多名关东军进入沈阳静虚庵,把住持静修双手捆绑,衣服扒光,接着把其他43名僧尼,集体轮奸后,让这些女人在地上爬着学狗叫。围观的日本人一边踢打这些女人,一边疯狂嘲笑,耍笑完了,把所有女人用刺刀捅死。当天夜晚,不少关东军闯入女学生宿舍,轮奸学生,奸后用刺刀全部挑死。

1938年,日寇进入大别山一带,在安庆市潜山县烧杀掠夺。待日寇撤走后,人们在笆茅街一带的河滩上,发现几十名国民党军官的太太和女儿全部裸尸,其阴道里都插着棍棒之类的东西。南京大屠杀后,日本军队在光天化日之下,集体轮奸中国无辜妇女,每天最少有1000多名妇女被轮奸后惨遭杀害。

古今中外,侵略者没有慈善的,都是邪恶的,但像日本法西斯这样兽性的部队,真是空前绝后。一位西方记者,把日军在中国的暴行,用文字和照片发回发表,引起西方各国一片哗然。对于日本法西斯的残暴与狠毒,连他们的同类——德国法西斯都为之瞠目结舌。

在日军占领东北的14年里,每天都在横征暴敛,每天都在奸淫烧杀,广袤的白山黑水,遍地哀号,血流成河。可是,日本侵略者在杀死我们七八十岁老人的时候,把那些为他们当牛做马十几年的劳工活埋的时候,几十个或几百个日本人集体轮奸中国十几岁少女的时候,把中国孕妇奸杀后,用刺刀跳出婴儿哈哈大笑的时候,他们想到过道义、想到过人性吗?对屠刀下手无寸铁的中国人有过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吗?整个抗日战争,中国军民被他们杀死3000多万,他们有过一次良心的谴责与发现吗?他们把战场作战和无辜百姓区分过吗?那场罪恶的战争已经过去快70年了,他们的首相换了十几茬,可是日本政府深刻检讨、反省、谢罪过吗?日本鬼子对中国人,从来不叫名字,一律叫“苦力”,叫“支那猪”。他们把杀人当成儿戏,在731部队的魔窟里搞杀人赌博,谁残害中国人招法多谁是赢家。日本恶魔,把中国人当过人吗?

百年来,中日两国的历史,就是一部疯狂的日本侵华史,侵略和反侵略的斗争史,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殊死搏斗史,人性与兽性反复博弈的历史。

但是,古往今来,邪恶总是短命的。

日本侵华14年来,中国人民在武器装备敌强我弱的困难形势下,不畏强暴、前赴后继、英勇奋战、不屈不挠,终于在世界反法西斯正义力量的支持下,让日本帝国主义困陷在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1945年8月9日,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日本关东军扔了膏药旗举着白旗仓皇逃窜。与此同时,数十万日本开拓团民,被日本政府抛弃,他们盲目溃逃,自相残杀,横尸遍野,为了求生,不惜给中国人下跪求饶,“哈衣”“哈衣”地哀求中国太君收留他们。昨日的杀人魔鬼,今日的阶下囚,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那时,中国人可以用机关枪或钩竿铁尺、菜刀棍棒把这些魔鬼一个不剩地杀死砍死打死。可是,被日本强盗残杀蹂躏14年之久、博大宽厚的中国人民,在千载难逢的历史复仇关头,放弃报复,选择了人性。

第一节 日本的生父哭着说:中国的养母这么伟大呀

虽说“打春阳气转”,但在黑龙江的北部,早春的寒冷空气,还像刀子似的刮脸,不一会儿,安淑清拎的药就啪地掉在了地上——她的手冻木了。安淑清艰难地猫下腰,把掉在地上的药捡起来,在严寒中,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去。掀开门帘,眼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得的是伤寒病。安淑清轻轻地掀开被子,用手摸摸孩子的额头,可孩子突然嗷地一声喊起来了,“八嘎司一虎,雾里牢牢……”孩子的脑袋烫手,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安淑清赶紧熬药,熬完药,把药汤倒在碗里,用嘴吹了又吹,又用舌尖舔了又舔,才把孩子轻轻扶起来,用羹匙一勺一勺地往孩子的嘴里喂。孩子噗噗愣愣地晃着头,不断地喊叫不吃药。安淑清笑着,和声细语地劝说:“好宝,好宝听话,啊。”孩子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把药喝下去。一看安淑清,已经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了,丈夫王玉山赶紧上前,扶住安淑清躺下。

吃了几服药,孩子还没好。家中已经分文皆无了,怎么办?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吗?安淑清急眼了,她背起孩子,往前屯中医张老万家走去。安淑清自己就是肺气肿病人,走几步就上喘,就得歇歇,本来五六里的路程,安淑清歇了八九次,大约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张先生家。安淑清本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嘴就甜起来了。她对张先生说:先生啊,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您为人宽厚啊,我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啊,要有个好歹,我们老两口就没法活了。您大恩大德,舍给我点药,我过两个月准还您。先生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哇,我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趴在地上磕起头来。孩子已经8岁了,懂事了,哭叫一声,“妈!”两只手搂住妈妈号啕大哭起来。回到家里,把先生施舍的药熬好,给孩子喝下去。安淑清想把孩子哄睡,就挨着孩子侧身躺下,然后,把孩子搂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拍着让孩子入睡。方才,张先生还告诉她,伤寒病传染人,要和孩子保持距离。可安淑清就是稀罕自己的儿子,传染上也不怕。这时,站在旁边的小琴对妈妈说:“妈,我也要哥哥的大块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妈妈忽地起来,一把攥住女儿的手说:“琴儿,不闹,你哥哥有病,让他吃吧,过几天妈再给你买。听话,啊。”

这个小男孩不是安淑清的根苗,而是在日本开拓团逃难路上捡来的一个被遗弃、濒临死亡的日本遗孤,日本名叫福地正博,后来起的中国名叫王久德。

1943年,5岁的福地正博,随全家移民到黑龙江省讷河县北学田开拓团,父亲在县里教书,母亲在开拓团小学里当教员。1945年7月21日,35岁的父亲福地正造应征入伍。这时,距离《波茨坦协议》公布只有17天,离日本裕仁天皇“8·15”宣布投降只有24天,他们是晚结的苦瓜——没等甜蜜起来就罢园了。

实际上,1945年8月9日,苏联红军的铁甲就已踏上伪满洲国的大地,福地正博全家就跟所有开拓团的命运一样,像决堤的洪水,乱闯乱窜,四处漫淌。8月份开始,从讷河开始逃荒,一直走到11月份,所带的钱币与干粮,早已没有了。他们穿着单衣单裤,在零下近40度的严寒里,瑟瑟发抖,脸冻伤了,脚冻得像发面馒头,手指头冻得回不过弯来,累得饿得连迈步的力气都没了,100多名难民只好住在一所大空房子里。难民蜗居一起,传染病接踵而来,死亡率极高的伤寒病突然爆发,难民所里每天都往出抬死人。福地的两个弟弟,一个6岁一个2岁,还有一个不满4岁的妹妹,不到10天,相继死去。除父亲上了前线,全家5口人死了4口,就剩下福地正博一个人。

1946年3月5日,安淑清路过齐齐哈尔难民收容所,出于好奇她走了进去。难民所里,横躺竖卧地倒着数不清的妇女儿童。倏忽间,一股又臭又腥的刺鼻味道,钻进了她的鼻孔。这是死人味,屋里肯定有死人没抬出去。安淑清转身想走,忽然,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裤脚,她低下头一看,是一个干枯瘦弱的女人,没等安淑清说话,那人就张了张嘴,发出蚊子般的声音说:孩子——孩子,你的好人,好人……安淑清顺着那个女人的手指一看,一个孩子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安淑清俯下身来,那是个小男孩,看样子有七八岁,喘气呼嗒呼嗒的,病得很重,快要咽气了。那个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可怜兮兮地注视着她。她想走,可腿像被什么粘住了,愣是没抬起脚来。她把孩子抱了起来,回了家。事后,有一位记者采访她: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是一股什么力量促使你接受敌国的孩子?你为什么……没等记者再往下问,安淑清就回答了,我什么都没想,我要不抱,这孩子就得死,那是一条命啊。

人性高贵,有时简单得让人惊愕,无须装饰与思考,因为那是从中华民族一腔热血里自然流淌出来的。

90年代初,我的一位记者朋友采访了福地正博。

面对采访,福地正博禁不住伤感落泪,他说:“我的养母家境贫寒,吃不饱穿不暖,积攒一点钱给我花,买点好东西先给我吃。上小学时,有一次在学校练单杠,不慎从单杠上大头朝下掉下来,摔伤了骨头。以后,又得了骨结核,身上许多关节都烂出了窟窿,不断往外淌脓流血,可把养母吓坏了。养母四处求药,不止一次地给医生磕头。看着养母为了给我治病,卑躬屈膝乞求别人,我那时才知道什么叫心疼,心如刀绞啊!中国的母亲,怎么这么善良!那时,喝茶水都没钱买,可为了让我快点康复,竟然天天给我订一瓶牛奶;为了挣钱给我治病,养母拖着年老病体去几十里外的牙克石给人家做饭。后来,累出一身病。回来了,还是闲不住,又到街上卖菜挣钱。过了一段时间,我的骨结核病犯了,越来越重,那时这种病根本没有特效药,都是硬挺着等死。后来才出了一种雷米封特效药,许多人买不起,可养母省吃俭用,硬是托人给我买了10 瓶。从那以后,我的病才有了好转。”

福地说:“逃难的路上,到我一次次地生命垂危,都是养母舍身救我。没有养母,我的命早就没有了。”

福地大学毕业后,开始挣工资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生身父母胜似生身父母的养父母,他每月工资42元,除生活必需外,余下的钱全部寄回家中。可母亲回信告诉他,在外面工作累,花销多,别委屈自己,她在家一切都挺好,不用惦记。福地这次没听母亲的话,照旧按月给养母寄钱。让福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寄回的钱,养母根本没花,都包起来,每月一包,都是10元票,在福地结婚时,又送回福地的手中。人一激动,话语就像滔滔不绝的江水。福地动情地说:“中国母亲有博大的胸怀,中华民族更是一个宽容的民族。在小学读书时,谁都知道我是日本孩子,可没人歧视我,相反,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就一直享受助学金。以后,我又当了团支部书记和学校团委委员,并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1958年,我作为齐齐哈尔唯一的学生代表,出席了黑龙江省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受到了省政府的嘉奖和表彰。1959年,我考入黑龙江工学院,即现在的黑龙江理工大学,毕业后留校,先后任系辅导员、系总支书记、教务处长、副校长直至校党委书记。”

从三好学生到被提拔为一个大学党委书记,福地知道,他是在报答,是对养育自己的中华民族的一种更深更高层面的报答。

福地的心,除了工作,全在养父母身上。他在几十年里,没有主动提出过申请回国,只是哈尔滨理工大学的日籍老师回日本后,曾向一位日本议员提及此事,后来理工大学又与日本消防协会建成友好单位,其常务副会长德田正明又被聘为理工大学的兼职教授。

80年代末,在德田的帮助下,福地终于收到了日本生父的信。但这时福地的养父母都已不在人世。

信是这样写的:我的儿子正博,经过40多年的岁岁月月,直到今天,我只能在梦中见到你,在我收到你的来信的时候,真是喜出望外。 我一边读着你的信,一边哭泣,泪水几次中断阅读,我每读一行,泪水都不断地顺两颊流下来,我想,我对不起你们……给你第二次生命的是养父王先生养母安淑清,我对他们致以诚挚的谢意,并祈祝他们冥福,我要有机会到中国访问,一定参拜他们的亡灵。我祝福你,战胜了幼年和少年时期多病的苦难,得以生存下来,学习上取得了好成绩,并有了现在的地位。我衷心地期待你在学术上取得更大成就,我想,这也是你养父母对你的期望。

1989年9月,福地终于在阔别40多年后,与生父见面,父子抱头痛哭。父亲激动地说:“你的养母对战败国的遗孤这样关怀备至,真是伟大呀!”福地正造给儿子撤消了死亡申请,正式恢复了户口手续,让他留在身边。可是,福地只在家呆了20 分钟,便泪洒扶桑,毅然决然地飞回了中华大地。

福地说:“我虽出生在日本,但我的生命与事业,尤其是我的养父母在中国,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第二节 儿子死在日本屠刀下,他却收养一名日本遗孤

1938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一片罪恶的大火从县城燃起,一直烧到土城子,大火烧了两天两夜,75公里内的村屯所有房屋全烧没了,鸡鸭鹅狗牛马猪等大小畜禽都烧死了,上千名无辜百姓惨遭杀害。

那年,日本开拓团进驻依兰土城子(现在的红星乡光明村)一带,强行收走了农民的房照、地照,下令第二天全部搬走,腾出好地方给日本开拓团。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不愿走,也无处走。次日早晨,听说驻扎在县城里的日本鬼子要来“收拾”这些不听话的老百姓,人们害怕,就成群结队躲到王家庙里去了。大庙空空荡荡,没有锅灶没有火炕,冷冷清清,秋风刺骨,躲灾的人们,眼望着远处的家被强盗霸占,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咬牙切齿,还有的女人抽抽咽咽地哭泣。老实的中国农民,面对强盗,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躲避着。可是,驯服与忍让得不到日本强盗的怜悯,他们出动十几辆汽车,满载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大庙团团围住,然后,把群众一伙一伙拉出来,用刺刀挑死。一时间,大庙前后死尸遍地。中国人的鲜血像滔滔流水……日本鬼子还不解气,紧接着,又对这一带村屯的残垣断壁和要死没死的伤者,点上汽油,一火焚之——这就是开头那场灭绝人性的罪恶之火。

有三位住在东河沿的农民,因没去大庙躲藏,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侥幸逃生,他们是胡万林、卢泰山和王刚。等鬼子走后,三个人赶紧去大庙收拾尸体,整整干了一天一夜,才把乡亲们的尸体掩埋掉。

胡万林,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善良、勤劳、朴实、厚道,中国农民的传统美德在他身上几乎都有完美的体现。中国人有一句几乎人人信奉的语录:好人有好报。可不知为什么,天老爷竟然忘了公德与公平,把最悲惨的不幸,都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那天,听说鬼子要来报复百姓,胡万林和妻子慌忙逃跑。他抱起孩子想一起跑,可一想,要是跑不动让鬼子追上,三口人都得一块儿死。他灵机一动,看看身边有一口大缸,就把儿子迅速抱到大缸里,对儿子说:鬼子来了,你千万别吱声,一定要等爹回来,啊,千万别动啊,一说话就没命了。儿子,爹的话你可千万记住哇,啊。胡万林一边说一边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脑瓜。孩子说:“爹,你快走吧,一会儿日本鬼子来了,你就跑不了啦,我不吱声。”胡万林把盖子扣到大缸上,回头看看,扯起妻子撒腿就跑。

等到这群野兽从大庙撤走之后,胡万林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跑,跑到家里,掀开大缸盖,一看,孩子软塌塌的,没气了,闷死在大缸里了!胡万林当时就眼前一黑,等他醒过来之后,抄起一根大棒,就要去和日本人拼命,两位同乡弟兄硬是把他按住,说:“孩子没了,你也要送命去呀?”胡万林和妻子号啕大哭,足足哭了一下午,边哭边说:“儿子啊,是爹害了你呀,爹只顾自己逃命,把你坑了,爹不是人哪!”胡万林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脑袋。忽然,他站起来,往门前那棵大榆树跑去——他要撞死在大树上!又是两个弟兄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像一摊泥,他的灵魂他的精神,似乎全跟儿子去了。胡万林后来说:“我那时就想死——到阴间和我的大儿子做伴去,是我害了他呀……”

胡万林和其他村民一样,房子被烧了,无家可归,他只好在大庙里暂且栖身。他最初割柳条子卖,没几个人买,没办法,他只好给开拓团打零工。有时,给开拓团摆渡,有时给开拓团打苫房草,有时还给开拓团从依兰往回运粮食。他拼命干活,但每天只能挣几块钱,勉强度日。过了半年多,他从大庙搬出来了,经日本人批准,在开拓团大院外面挖一个小地窨子,地窨子冬天冷夏天闷。

89岁的老人王明武说:“你不给日本人打工怎么办哪,两手空空的亡国奴有什么办法呀?不给日本人当佃户,就得饿死。”

好在大儿子死后的第二年,妻子又给胡万林生了一个儿子,到1944年,小儿子也能满地跑了。有一天,小儿子正在地窨子门口玩耍,有几个日本兵跑到地窨子上面耍闹,胡万林怕他们把房子踩塌了,刚说:太君,你们别把房子踩塌……一句话还没说完,日本兵就抽出战刀,指着胡万林大骂:“巴嘎牙路,你的不是良民,你再不老实,我把你的房子烧了!”胡万林害怕,他知道,连人都敢烧死杀死,烧一所房子,对日本鬼子来说,就像划根洋火耍一耍那样轻松。胡万林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在地窨子上面乱蹦乱跳.“哐当!”一根粗木头被一个日本兵蹬下来,正好砸在小儿子的头上。胡万林跑上前抱起孩子一看,孩子的脑袋已经砸扁,黄澄澄的脑浆从里面淌出来,胡万林大喊:“你们这些王八犊子,我两个儿子都被你们给整死了,你们不得好死啊!”日本兵看着死去的孩子,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一边拍手一边喊:“幺西!幺西!哈哈哈哈……”

2011年,我有幸听到了黑龙江省社科院梁玉多所长于1993年采访胡万林的录音,胡万林那苍老而悲愤的声音,震撼着我的心灵:

我对日本鬼子的恨哪,用机关枪把他们都突突了,扒他们的皮喝他们的血,都不解我心头之恨哪!自打我两个儿子死后,我看日本人的眼睛都喷血呀!

梁玉多问胡万林:那你为什么以后又收养一个日本孩子呢?你不是最恨日本人吗?

胡万林一声叹息:“唉,1945年8月,日本鬼子投降了,从桦川、宝清、桦南一带,作鸟兽散的日本开拓团民,往方正县日本开拓团总部逃窜。这些原来趾高气扬的日本人,这回都瘪茄子了,在通往方正县的大道上,一伙接一伙的日本娘们儿和小孩子,一个个破衣烂衫黄皮拉瘦的,没个人样了,溃逃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哇。这时,我和妻子站在大道边上看热闹,一个叫大谷的日本人,领着一群妇女儿童,晃晃荡荡地往前挪着。当大谷走到我的跟前时,突然站住了,他面对我和妻子,一连90度鞠躬三次,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中国人的太君,你的大大的好人,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孩子前几天被开水烫伤了,没有药治,快要不行了。你们行行好吧,收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罪,是我们犯的,和孩子无关哪。说着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我和妻子上前看一眼孩子,是个小男孩,瘦得像个小耗子似的,连喘气都没多大动静了。是啊,我那时就想,这孩子要是没人收留下来,可能活不到明天,唉!”

胡万林一声叹息。接着说:不知为什么,那时对日本人的恨,一下子变成了可怜,可怜这孩子,怕他真的死了,就可惜了啦,那毕竟是一条小命啊。中国人有句老话,不能见死不救哇。

录音机里又传出梁玉多的问话:“就这么简单吗?”

胡万林的声音:“就这么简单,那时没有太复杂的想法。”

有人又问:“你养大了敌人的孩子,他对你孝顺吗?”

胡万林顿了一下,说:“对我挺好的。”

问:“你抚养他,不就是为了养老吗?为什么把你扔在了中国,他回日本定居不管你了呢?他回日本你同意吗?”

胡万林:“唉,毕竟日本是他们的国家呀,咱不能自私啊,他让我签字同意,我就签了。”

问:“他这是孝顺吗?是报恩吗?”

胡万林似乎苦笑了一声:“对我挺好的,1989年还让我去日本一趟呢,也常给我打电话,我不让他打,多费钱哪。”

唉——这回是笔者一声长叹。

胡万林,一个垂垂老者,朝朝暮暮,可以独自吞咽孤独与凄凉,却不说日本遗孤的一个“不”字——敌人害死了他两个儿子,他却收养了敌人的孩子,没有索取,不要回报。他什么都不图,只为拯救一条生命——超越敌我,超越民族,超越国界。

第三节 我走到哪里都要把妈妈带着

在仓皇逃窜的日本开拓团的人群里,杜凤山和于秀芬夫妇,捡了一个病得要死的小女孩。人们说他俩傻:捡个小猪崽养一年还能吃肉;捡个小狗崽养大了,还能看家护院;捡个鬼崽子,将来还不得像他们老子那样,把中国人杀喽!

这个日本小女孩叫盐原初美,中国名叫杜冬梅。

就是因为可怜,养母于秀芬才用颤抖的手,接过没人敢要的“病秧子”。杜冬梅得的是淋巴结核,脖子上一个窟窿一个洞的,青一块紫一块,没好地方,不断地流脓淌血,瞅着既揪心又恶心。可养母于秀芬不嫌弃,回来的第二天,就紧紧地抱着女儿杜冬梅,一趟一趟地跑医院。在三年的时间里,先后为杜冬梅作了四次手术。杜冬梅后来对记者说:“我的爸爸(杜冬梅从来不叫养父)是个电工,母亲(杜冬梅从来不叫养母)做家务,生活拮据,可他们宁肯饿着肚子,穿着破旧衣服,也要省下钱给我治病,我这条命是爸爸妈妈用自己的生命与心血换来的,不然,我早就被扔到荒草甸子让野狗吃掉了。”

杜冬梅自己都不敢想象,一个战败国的遗孤,在被自己国家蹂躏践踏14年之久的国家里,好心的庄家人居然能把她像命根子似的宠着爱着!她形容自己像掉进了蜜罐儿。平时,母亲和奶奶都吃酒糟掺豆饼做的窝窝头,而给她做高粱米磨细后做的面饼。有一天,杜冬梅看见母亲给奶奶下身擦什么,那块擦布上还带着血,杜冬梅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问母亲。母亲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杜冬梅更觉蹊跷,便刨根问底,实在没办法,母亲说:“小梅呀,你奶奶尽吃酒糟什么的,不消化,这不都便血了。”小梅一听就哭了,“人家都是好东西给老人吃,咱家怎么倒过来了,以后,好东西一定尽着老人,我们吃好东西的日子在后头呢。”

杜冬梅还有一件事始终忘不了,她说:我那时因为小,不懂事,还得寸进尺,老向母亲要大果子吃。因为手头的钱不够,母亲跑了半个长春街也没买到大果子,结果,把手上戴的戒指卖了,用余钱买了两根大麻花给我。杜冬梅形容自己被娇惯得上了天,“我想要星星,父母亲都得借梯子上天去摘,父母把挣来的钱,都花在了我的身上。”杜冬梅说,“母亲最乐意亲我的小脸蛋了,一亲起来就没个够,把我亲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又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母亲给我买糖果的钱我没花,给母亲买了两块大块糖。回到家里,我举着双手送给母亲,母亲呆呆地看了我半天,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又忽地把我抱起来,连说:我女儿知道孝敬妈妈啦。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亲我……”

60年代末,一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杜冬梅下放到一个离家40多里地的阳庄大队。一天,杜冬梅干活回来,累得腰疼腿酸,刚要躺下休息,忽然有人喊:“杜冬梅,一个老太太找你。”杜冬梅想,这地方人地两生,哪有人找我呀?杜冬梅疑疑惑惑地跑出去一看,惊呆了,是妈妈!妈妈累得脸色煞白,汗珠子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妈妈见到杜冬梅,是那种既心疼又爱怜的眼光,从头到脚扫描一遍。杜冬梅深情地说:“那是母亲的眼光,对女儿总也看不够的眼光,让我一想起来就要流泪的眼光,至今想起来,心还在颤动。”

杜冬梅把妈妈搀扶到屋内,责怪妈妈:“妈呀,这么老远,你来干什么呀?”妈妈拽住杜冬梅的手,眼里闪着泪花,说:“妈妈想你,天天晚上睡不着,我怕你挨累受不了。”说着,又凑近杜冬梅,小声说:“和你们领导说说,我来替你干活行不行?”杜冬梅怕别人听见笑话,就劝:“妈妈,我都大人了,不用惦念我。”妈妈嗔怪地说:“多大也是我的孩子。”杜冬梅给妈妈脱鞋,让她休息一会儿。可是,鞋脱不下来了,妈妈的脚都肿了,费了好大劲才脱下来,等再把袜子脱下来一看,满脚的大血泡啊。杜冬梅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妈妈呀,你的心里为什么全是我呀——一个从大道边捡回来的敌人的孩子!让你这样用心牵挂,中国的母亲哪,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热呀?

杜冬梅接着说:“妈妈给我带来一大堆吃的用的东西,晚上睡觉时,和我挨得紧紧的,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我太累了,迷迷瞪瞪地睡过去了,等我早晨起来时,妈妈把我的衬衣衬裤还有其他一些东西,都洗了。同学们说:你妈妈怕影响大伙休息,是在外面洗的。你有这么好的妈妈,真是幸福啊!”

70年代末,杜冬梅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长春医院做主治医生。以后又结了婚,有了两个儿子。婚后,杜冬梅和丈夫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回去看望父母,每次都买些好吃的东西。妈妈总是不让她乱花钱,说:“我和你爸啥也不缺,你们还有两个孩子,花钱的地方多,别总给我们买东西。”

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在两国政府的共同努力下,杜冬梅对丈夫说:“一定要回日本看看,那毕竟是生我的地方。”两个人合计,先悄悄回国,别惊动爸妈,等安置好了,再把二老接过去。

可杜冬梅回到日本仅仅两个月,就收到了二位老人的信。信上说:“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已经离不开你们了,我们不缺吃不缺穿,就缺少你们四个人,你们不在身边,我们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太受不了啦……”信是爸爸亲笔写的,歪歪扭扭,错别字一多半,还都是繁体字,一共5行。看了这封信,杜冬梅全家都哭了。

当时,杜冬梅正和19户日本遗孤在东京一所培训班学习,整个生活全靠政府救济。收到信后,杜冬梅立即中断学习,开始四处找工作,好的工作找不到,只好当清洁工,搞垃圾分类,每天要工作10多个小时。杜冬梅打工挣钱,就是为了把二老接到日本。可黄鼠狼偏咬病鸭子,杜冬梅的丈夫林荣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车闸坏了,下坡时自行车大摇摆,把林荣甩出10几米远,左腿当时被摔断。林荣住院一个多月,花了不少钱,少了一条腿,变成了残疾,全家生活一下子陷入低谷。

杜冬梅思想激烈地斗争起来,怎么办?接不接爸妈,若是接来,家中的生活负担更重了。这时,妈妈那张慈祥的脸,那双盛满爱怜的双眼,奶奶拉血的惨状,还有妈妈那双打满血泡的双脚,还有……杜冬梅想,爸爸妈妈用生命与鲜血拯救了自己的生命,轮到自己为他们尽一点孝道,就犹豫了,比起伟大的母亲,自己太渺小了。她跑到厚生省和日本官员交涉,要把养父母接来。可按照日本有关法律规定,与日本遗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可在日本永久居住。杜冬梅说:你们的法律是不人道的,日本人侵略中国,杀害了多少中国人,日本战败了,中国人没有以怨报怨,相反,他们把我们养大了,他们老了,我们一走了之,不管他们了,将心比心,政府这样的政策对吗?起初,日本官员用法律抵制她说服她,可是杜冬梅几乎一天一趟,天天和厚生省官员磨,一会儿激烈地争论,一会儿又耐心地说服,最后政府官员也被感动了,终于同意持续性地为杜冬梅的养父母办理常住手续。

杜冬梅回到日本不到一年,终于把二老接来了。杜冬梅有一句挂在嘴上的话,她说:“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要把妈妈带着。”

当爸爸妈妈走出机场大厅时,全家人就抱在了一起,妈妈抱着杜冬梅就不撒手,一边笑着一边流泪。妈妈说:我和你爸看见你就能多活几年,要是总也看不到你,我们就得少活几年哪。

杜冬梅对丈夫和孩子们说:我的第二次生命是爸妈给的,现在,他们老了,我要让爸妈过去没吃到的好东西,在日本都吃到。妈妈愿意吃清水煮大虾,杜冬梅就每周最少给爸妈做两次;妈妈爱吃桃子,杜冬梅就从桃子上市一直买到桃子下市。她几乎每天都要问问:“妈妈,你想吃啥就说一声,我马上就去买。”妈妈开心地笑了,说:“我看到你,比吃啥都香。”

1994年,养父得了急病,突然去世,杜冬梅悲痛万分,她说:“爸爸没有叶落归根,我要亲自把骨灰盒送回中国。”她领着两个儿子一起把爸爸的骨灰护送回长春老家。爸爸死后,妈妈一下子就衰老了,她对杜冬梅说:“妈妈想回中国老家养老,你们留在日本,我自己回家去,我能走能撂的,不用惦记我。”这时,杜冬梅也退休了,她想,不能把妈妈一个人扔到中国不管,她老了,现在一身病,是为我操劳的。杜冬梅把两个孩子留在日本,和丈夫陪着妈妈一起回到中国,又把在日本的所有积蓄拿出来,为妈妈在长春买了一栋大房子,为妈妈颐养天年。杜冬梅说:“我一定要陪妈妈到老,到妈妈百年之后,我再回日本。”杜冬梅说到做到,2000年末,杜冬梅的养母无疾而终。杜冬梅趴在母亲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大声哭叫:“妈妈呀,我今生今世有你这样一位母亲,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啊。”杜冬梅为母亲守灵7天,办理完所有善后,又到墓地给母亲磕三个响头,献上花圈,才流着泪回到日本。

有人问杜冬梅,你的亲生父亲,还在日本,你怎么不去陪陪你的生身父亲呢?杜冬梅说:“我的亲父母在中国。”

这里,有一段让杜冬梅伤心落泪的故事。那是在杜冬梅刚刚回到日本时发生的事情——她下了飞机,生父到机场迎接,父女相见,泪洒机场。到家后,父女交谈了别后的凄惨遭遇。可是,在谈到杜冬梅在日本落户问题时,父亲明确告诉杜冬梅,你可以落户,但必须签字同意不继承父亲的财产。父亲很难为情地说:因为我又和别的女人结婚了,而且又有了孩子,你要不签字放弃我的财产继承权,那就不能办理回国签证了。杜冬梅听了,心咯噔一下子,这就是亲生父亲啊,哪有一点骨肉之情啊?哪有中国母亲那种宽容的胸怀呀!她咬着牙签下了“今后不得继承父亲财产”,脸上僵硬而冷漠地笑着,可心里却在流着血。她不是心疼那笔财产,她是为日本人的人性缺失而悲哀。杜冬梅在父亲的家,呆了10多天,把所有的手续办完,转身就走,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去。她说,我为中国养父母对我无私的大爱而骄傲,我也为自己对中国养父母的孝心而自豪。她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我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从生命到灵魂。

第四节 范姝瑶和她那条

崭新的和服带子

他把日本遗孤范姝瑶捡回来的第三天,就被日本强盗杀害了。

1945 年8月12日,张富平赶着自家的马车,逆着日本开拓团逃溃的人群,赶往沙河子码头,他要到那里拉点脚挣几个钱,好养家糊口。是啊,现在,家中又添人进口了——从前天开始,除了他们两口子之外,他又多了一个女儿哪。

张富平甩着皮鞭,这个平时能逗乐子,爱唱爱笑的男人,听着哗啦哗啦清脆的马铃声,想到日本鬼子这几天纷纷撤退调防,几乎都走了,是不是小鬼子要完蛋了?他看看天,天瓦蓝瓦蓝的,他瞄了一眼家乡的达赉河,河水清澈,心头一阵喜悦,禁不住哼起了小曲:

一呀一更里呀,

月牙刚出了来,

我和我那小兰英(张富平媳妇的小名),

上山去砍柴呀……

张富平满脑子是捡回来的小女儿的模样,小嘴,大眼睛,白皙白皙的。那真是“捡”回来的——

前天,他正赶着马车往前走,快走到达赉河了,马突然停下啦,打着响鼻,前蹄还轻轻地刨地。张富平跳下车一看,一个小包裹就在达赉河旁的路边上,要是再往前走,就把那个小包裹压扁了。张富平轻轻地打开包裹,露出了一张小脸,再一细看,是个小女孩的脸,看样子,这小孩也就百十多天。这无疑是个弃婴,在日本开拓团大逃亡的日子里,弃妇弃婴遍地都是,这已经是司空见惯。张富平赶紧抱起她来,放到车上,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条金黄色的和服带子,紧紧地把小女孩一道一道地缠绕着。张富平掉转马头,赶紧回家,打开包裹,让媳妇看了半天,又把捡孩子的经过说一遍,问:“媳妇,这是一条小生命啊,咱们就留下吧?”媳妇大名叫张淑清,爽快地说:“对!留下!”

张富平又向沙河子码头奔去,那里每天都有些拉脚活。可是到了沙河子码头一看,原来的几百名中国码头装卸工,几乎走光了。码头上密密麻麻几百人,都是日本人,而且,这些日本人乱糟糟的,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他把马勒住,停下车,往船上看,只见一名日本妇女拖儿带女地拽住了船帮子,眼看就要上去了,有一个日本兵,抬起大马靴,一脚就把那个女人踹了下去,那女人在水里挣扎了几下,连同那个孩子,就沉到江水里了。没人说句公道话,没人去营救,甚至连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上船的都是日本当官的和军人,那些开拓团民是没资格乘船的。

张富平在那儿看着,觉得不大对头,刚要掉转马头回去,只听不远处一个“猪肚子脸”的日本头目,招呼他:“苦力,你的过来!”张富平以为有什么拉脚活,就扬起鞭子,把车往前赶了赶,可“猪肚子脸”却说:“你的马卸下来,皇军的用一用。”张富平不干,说:“我的马车拉脚挣钱,养活一家人哪,怎么能随便给你们哪?”“猪肚子脸”一瞪眼,骂道:“八嘎!”然后用手一比划,上来两个日本兵,把张富平推搡到一边,硬把马牵走了。他们是用马往船上驮东西,张富平看着他们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马,心里一剜一剜地疼。过了半天,张富平的马没了,其实,马已经被日本兵杀了,把马肉装到船上,预备路上吃。张富平什么都不知道,他赶紧小跑着找到“猪肚子脸”,问:“我的马呢?”“猪肚子脸”说:“什么是你的马,连满洲国都是日本的。”张富平愤愤不平地说:“你们还讲不讲理了?把马还给我!”“猪肚子脸”发疯了,把战刀唰下子抽出来,说:“你的,死了死了的!”话音刚落,几个鬼子像狗一样冲上去,就把张富平五花大绑,用的是八号铁丝。然后,大头朝下吊起来,和张富平跟车的还有一个小伙子叫吴国富的也一同被吊起来。“猪肚子脸”二话没说,举起战刀,抡起膀子,大喊一声:“支那猪,死了死了的!”扑哧!鲜血腾空蹿起,一个老老实实的中国人,并没有“触犯”他们,更没“违抗”大日本帝国,这伙强盗不但把马给杀了,把人砍了,还大骂中国人“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那位跟车的也被一个鬼子用刀捅死了。

37岁的张富平突然离去,妻子张淑清的脑袋像被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了下来,整个精神全崩溃了。她拿起了一条绳子,走到房后一棵大树下,想把绳子挂到树上自尽,突然听到女儿在屋里一声啼哭,那声音嫩嫩的,但又是重重的,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一激灵,双脚啪嚓落到地上,我死了,不到一岁的女儿不就完了吗?张淑清跑回屋内,抱起孩子,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张富平被日本人杀害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张富平的家庭与亲友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尤其是张富平的兄弟们怒气冲冲地闯到家里,要把那个日本小崽子摔死,再不就扔到大道上,谁愿意捡谁捡。张淑清不为所动,坚持抚养日本孤儿,和亲朋好友彻底闹翻了,倒在炕上,三天没起来,眼圈塌陷,嘴唇青紫,人也瘦了一圈。孩子哇哇地哭,她没奶水,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孩子的小命就没了,连她自己的命也快完了。危难之际,邻居张嫂过来给她介绍了个男人,叫范大柱,是个鳏夫,人好,勤快,老实巴交,两个人见面唠扯一个时辰,竟然水到渠成。范姝瑶说,可能中国人都是这样吧,我的第二个中国养父,对我非常好,我的名字范姝瑶就是他给起的。

范姝瑶是个不爱流泪的人,可无论什么时候提到她的中国养母,都会禁不住眼含热泪, “母爱让我激动不已。”

老年的范姝瑶,常回味养母,“连妈妈看我的目光,都和别人不一样。几十年来,每当我想起妈妈的目光,浑身上下,总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范姝瑶说:“我那时自己两条棉裤,每条棉裤都软软的暖暖的,换着穿。有一次,妈妈病了,我放学回来帮妈妈穿衣服,一拿棉裤,硬邦邦的,连弯儿都回不过来,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很疼。妈妈有腿疼病,有时走路一瘸一拐的,在北方零下30多度的严寒下,穿这种不挡风不保暖的裤子,好腿也得变成坏腿。我问妈妈:这里絮的什么呀?也不暖和呀!妈妈说:那里面是麻袋片子,挺好的,抗冻,你们小孩子嫩皮嫩肉的,不能穿这个。妈妈边说边笑着,眼睛里溢出一丝亮晶晶的东西。我那时还小,就知道妈妈对我好,不知道父亲张富平被日本强盗杀害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是个被捡回来的日本弃儿。妈妈怕伤害我,什么都不对我说。”

范姝瑶知道自己是日本遗孤的秘密,是后来的事。那时她已经读完大学,工作二年多,快要结婚了。有一天,范姝瑶工作中间偶然回家,一进屋,看见妈妈正在摆弄一件东西,一边哭一边叨念着。范姝瑶上前一看,是一条崭新的金黄色的和服带子,心里一震,就问妈妈:“这是什么呀?”妈妈最初不说,禁不住再三追问,终于哭诉了事情的经过。

范姝瑶说,几十年来,我经常把那条和服带子放在眼前,总也看不够。从那条带子上,我看到了战争的血腥与残忍,看到了我没见面的父亲冤死的灵魂,看到了中国母亲的高尚与伟大,看到了侵略者的龌龊与狰狞。那条崭新的和服带子上面有斑斑泪痕——那是妈妈无言的控诉和撕心裂肺的伤痛。妈妈去世时,我把那条崭新的和服带子,随妈妈一同火化了。

范姝瑶喜欢回忆,她说:我那时已经读中学三年级了。吃过早饭,带着饭盒去上学,饭盒里面是妈妈用油炒的米饭,还有两个鸡蛋。可是,我突然发现,文具盒落家了;赶紧往家跑,推开屋门,我惊呆了,妈妈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酒糟。听到门响,她猛回头,一下子呛着了,噗!满嘴的酒糟全吐出来了。我上前抱住妈妈,双手触摸到的全是硬硬的骨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妈妈越来越瘦,越来越苍老。长大后,我在心里常常叨念一句话:如果日本的父母都像中国母亲这样博大而坦荡,世界还能有战争吗?

2005年,60岁的范姝瑶,来到了沙河子码头祭奠养父张富平,当年的太阳旗和日本人的钢盔刺刀,早已被历史淹没。黑油油的土地和金灿灿的庄稼,还有徐徐的秋风,展现着今日中国的兴旺与发达。范姝瑶到了当年父亲被杀害的那个大土包前,跪在地上,流泪叩首。

范姝瑶是个孝女,2006年,养母张淑清90多岁了,范姝瑶一边和记者谈话,一边侧耳倾听。妈妈那屋如果有动静,她就赶紧跑到妈妈屋里,看妈妈是要下地,还是要喝水,或者要出去散心,平时范姝瑶身前身后不离左右。别人夸她孝心,可范姝瑶却说:比起中国妈妈对我的好,差远了。”

第五节 宁愿不要27万日元,也要中国母亲

立花珠美的妈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日本军官,整天把我们这些女人和孩子折腾个半死?从早到晚,一会儿防空演习,一会儿演练灭火,一会儿又是抢救伤员,一会儿又搞什么匍匐前进。正在人们被训练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上峰来了军令:苏联大鼻子打过来了!

1945年日本人的大溃逃,几乎是用一个模板刻画出来的:仓皇出逃、溃不成军、鬼哭狼嚎、猥琐不堪……

这支1200人的逃难队伍,给我们留下了清晰的历史记忆,甚至每个细节,因为,有一位已经懂事的小姑娘立花珠美,用自己那双天真的眼睛,准确地记录了那段血腥的遭遇。

1945年8月19日,逃难队伍艰难地挪到了葛根庙(内蒙古呼和浩特市附近),和苏联军队突然遭遇。日本军官知道,溃败的日军抵不过苏军的强大攻势。几十年的愚民教育,让日本人每逢险境,就知道愚忠愚孝,就知道为天皇而死,如果被打死或当俘虏,不如求个自裁,日本军官几乎未加思索地下令:集体自绝!

日本人的自裁,几乎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什么向东方遥拜一下啊,什么和孩子说几句话呀,什么哆哆嗦嗦地拿出毒药啊,当然,也有把人们圈进大房子里点火烧死的,或剖腹或开枪自杀的等等。可这次集体自杀,却也另有新意——命令所有的人,往身边的大深沟里跳。

立花珠美那年8岁,有一个11岁的姐姐,还有一个6岁的弟弟和一岁半的妹妹。姐姐大了,可以独立了,听到军令,自己就独自往前跑,首先跳进大沟。

立花珠美说:那大沟足有两丈多深,姐姐是想逃活命啊。可是,1200多人都往沟里跳,上面的人就把先跳下去的人给压死了,以后,我想找到姐姐的尸体都没有办法。立花珠美说:我妈妈没往大沟里跳,她坐在路边,把妹妹的小斗篷铺到地上,把小妹妹放到上面。我在妈妈身边,清楚地看到,小妹妹还笑了笑,她可能觉得妈妈在逗她玩呢。可是,妈妈突然拿起一把刀,照着小妹妹的脖子就一抹,小妹妹都没来得及哭一声,就没气了。6岁的弟弟正站在妈妈身边,愣愣地看着,他肯定是吓傻了。妈妈看了弟弟一眼,站起来奔弟弟去了。砰!不知是哪个日本强盗,朝我弟弟打了一枪,没等妈妈那带血的刺刀扎到小弟身上,小弟就像一棵被砍倒的小苗,软软地倒下了。我清楚地看到,小弟那对惊悚而迷茫的大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妈妈。6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我想,小弟一定在心里责问妈妈:妈妈,这是为什么呀?我正看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抖,突然看到,妈妈举着滴血的长把刀,向我刺来。我惊叫一声,撒腿就跑,我那时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死。妈妈没有追赶我,我跑了几十米,听后面没有动静,就站住了,回头一看,妈妈握紧那把带血的刀,用力向自己的腹部刺去。妈妈慢慢地倒下了,我发疯似的跑回去,妈妈的血从腹腔里往出冒,我用手去堵,可无济于事,抱住妈妈大声喊叫。这时,妈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喘着粗气,对我说:找个日本人,带你回去找到哥哥。又用手指指,说:渴,渴,喝水,喝水……我赶紧拿起军用水壶,到旁边找水。没有水,只有路边沟里掺着人血的臭水,浑浑的,黏黏的,还有一股腥臭味。我把血水轻轻地倒进妈妈的嘴里,妈妈又颤抖着从衣兜里,摸出张全家福照片,用微弱的声音说:回去找哥哥,找哥哥……我哭着答应:妈妈,我记住了。妈妈说完这句话,头一歪闭上了眼睛。我大声喊叫妈妈!妈妈!可是,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我惊恐地看到,那些日本军官,把手榴弹一颗一颗地扔到大沟里,轰隆!轰隆!烟雾遮天蔽日,大沟里血肉横飞,人的头颅、胳膊、腿都飞上了天。我刚想抬起头看看那些开枪的日本军官,一颗子弹飞来,把我身边的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打死了。孩子很小,随着妈妈倒在地上,连哭声都没有,估计,那孩子可能早已死了。我赶紧把脑袋扎到妈妈的身旁,一动不动地趴着,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半天,我慢慢地抬起头,路上和大沟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的周围都是死人,一个叠一个,一个挤一个,没有一个全尸。长大后,我常想,号称大和民族的日本人,为日本天皇殉葬,死得这么窝囊,天皇知道吗?这种愚昧的自裁,值得吗?

“天黑了,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我饿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上哪里找吃的呀?到中国人家里去,肯定把我掐死,我听妈妈说过,中国人恨死日本人了。我伸出手,慢慢地摸索妈妈的衣兜,还好,竟然有一块干粮,我大口吞咽,身上立马有了一点力气。但还是饿得慌,我又壮着胆子,到别的死尸衣袋里去翻弄,结果,又找到两个饭团。吃饱了,可嘴里像喷火似的渴,没有干净水,只好到洼地或马蹄窝去灌点脏水混着血水喝。那时,什么都不顾了,只要保住命就行啊。一连几天,我就躺在妈妈身边,吃在妈妈身边,睡在妈妈身边,瞪大眼睛看着妈妈。到了第三天,妈妈的脸和身体都浮肿了,人也走形了,一点也看不出妈妈的模样了。又过一天,妈妈的身体开始发出一股腥臭味,再加上周围腐烂的死尸,我被熏得呕吐不止。可我还是不敢走出去,怕被中国人杀死。有一天,我趴在路边,盼望有个日本人走过来。公路上被污血覆盖,一片黑红,空气中一股难闻的血腥味,让人喘不出气来。我瞪大眼睛往两边看着,足足等了一天一宿,一个人也没看着,只有一群一群的野狗,到死尸堆里撕扯。一天傍晚,夕阳刚刚落到天边,我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忽听身边有人说话,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位中国老大爷,正静静地看着我。我吓得一激灵爬起来,想要跑,可是,两只脚像灌了铅,根本挪动不了。我只好一边往后慢慢退缩,一边睁大惊恐的眼睛注视着他。这回,要死在中国人手里了,我当时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要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让日本人一枪打死了。我正胡思乱想,那位大爷忽然俯下身来,慈祥地看着我,先用手拍拍胸脯,然后,往附近屯子指一指,又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让我跟他走。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珠转了转,又转了转,他肯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疑惑,又笑着比划往嘴里扒拉饭,意思是给我饭吃。我在死人堆里滚爬了四天四宿,太饿了,再过几天,我可能就要吃死人肉了。饥饿使我一想到吃饭,就浑身痉挛似的扭曲,那种想大口吞咽的欲望,让我未加思考地点了一下头。老大爷见我同意了,咧开嘴笑了,那憨厚善良的一笑,就像一道灿烂的阳光,把我从冰冷的死人堆里,拉回春天般的人间。

“本应该一棒子打死我的中国人,把我紧紧地抱回了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盛了一大碗热乎乎的玉米(米查)子粥。我吃得狼吞虎咽。那是我今生今世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吃完饭,养母给我洗了澡,又把我从里到外的衣服全换了。然后,给我放到炕头,中国人的热炕头,真是舒服极了。”

就这样,香喷喷的大(米查)子粥和热乎乎的火炕头,成了8岁的立花珠美生命的全部记忆。养父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给立花珠美起名叫乌云。并且要供她念书。当时,在内蒙古农村,很少有人供女孩子读书,养父却说:我就是要让乌云成为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可是,家中生活困难,拿不出这笔钱。一天,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牛,牵到市场卖了。那头牛,是全家的命根子!是犁地拉车的,没有牛了,就变成了人拉肩扛,人力就变成了畜力,况且,养父母的身体都不好。

12岁那年乌云上学了,妈妈王秀庭把她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给她扎上鲜艳的发绫子,让她和草原上的其他蒙古孩子一样,每天高高兴兴地上学,又高高兴兴地回家。别人家的孩子,放学后,马上到地里帮父母干活,可乌云的眼睛有毛病,怕晒,妈妈心疼女儿,就不让她下地干活。乌云回家后,只帮妈妈干点喂喂猪、收拾屋子等零碎家务活。在学校里,人们知道她是日本孤儿,但没有人伤害她,政府颁给她助学金。

乌云的学校,离家几十里路,乌云在学校住宿。每隔一段时间,乌云都要给妈妈写信。她成绩优秀,科科全在90分以上。看女儿的信,几乎成了妈妈的一日三餐,必不可少。有一次,一个多月没收到信,妈妈就赶到学校来看她,路上差一点淹死在河里。幸亏被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救上来了。

1955年,乌云考取了内蒙古师范大学。1958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库仑一中当教师。乌云用自己的整个身心,扑在育人教书上,连续四次获得全国教育系统模范教师称号,又是两届全国政协委员。学生们喜爱这位高挑漂亮的优秀教师,像一群小燕子似的围在她的身前身后。1959年,乌云收获了爱情,和一名蒙古族小伙结婚。婚后的乌云,沉浸在爱情和事业的喜悦中,工作精神更加旺盛,工作成绩非常出色,她努力钻研,可以熟练地运用汉语和蒙古语教学。这时,乌云已有了一儿一女,可是,一个更大的灾难,让乌云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的丈夫马振沅被肝硬化夺走了36岁的年轻生命。没等33岁的乌云擦干泪水,紧接着他的养父又因病去世。乌云少年成了孤儿,中年丧夫又丧父,一连串的打击,让乌云一病不起。可是,宽广无垠的大草原,造就了她强悍的性格。她想,为了妈妈,为了一双儿女,为了告慰死去的丈夫和恩大如天的养父,自己必须活下去!

她把妈妈接到自己的家,让她好好享享福,多活些年。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她心中积压了多年的隐秘,强烈地鼓胀起来。她想起了妈妈临死前的嘱托,想起自己悲惨的人生,想起樱花覆盖的日本故土,一首她喜欢的歌,从心底缓缓流出——

妹妹找哥泪花流

不见哥哥心忧愁

心忧愁……

1972年的一天,乌云和一位要好的同事去看电影,刚出门,投递员给她送来一封双挂号信。打开一看,是他的哥哥立花甫寄来的,乌云兴奋得一下子跳起来了。

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向妈妈倾吐了真情,告诉她自己在日本还有一个家,有一个哥哥,她想按照生身母亲的临终嘱托找到哥哥。

中国妈妈答应了她的要求。

1981年,乌云如愿以偿。当飞机在广岛市机场缓缓降落后,乌云看到了举着“迎接立花珠美”牌牌的一群人。她凭借儿时的记忆,一下子扑到哥哥立花甫的怀里,乌云从衣兜里拿出妈妈留给她的全家福照片,哥哥也拿出了那张同样的照片,两个人痛哭流涕,紧紧地长久地拥抱在一起。多么不容易呀,当年,日本向满洲移民,乌云2岁,哥哥8岁,因哥哥正在读书,按照日本开拓满洲的有关政策,侥幸没有随全家移民东北。时隔41年,如今,两个人都已两鬓斑白了。哥哥说日语,乌云一句都听不懂,尽管语言不通,可是,相同的血缘和亲情,让他们心有灵犀,心心相印。乌云一边说话,一边怯怯地问哥哥:“爸爸他——”乌云立马从哥哥的脸上,看到了不幸。哥哥告诉她,爸爸在战场上,幸运地存活下来,可是,在日中邦交正常化后,爸爸却于1972年去世。哥哥告诉她,爸爸生前,几乎每天都坐在后院那棵樱花树下,长久地闷坐不语,有时,歪过头来轻轻地问哥哥:“你说,你妈妈他们还在吗?”沉默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唉,要是活着,早来信了。”哥哥说,爸爸临死时,说的还是这句话。

哥哥要她留下来。那时的日本比起中国,先进得多,富足得多。在库仑,乌云要一把一把往灶坑里添柴火,要从灶坑里往出掏灰,要生炉子,拉风箱,点油灯,用手搓洗衣服。可是在日本,早已电气化了,什么洗衣机、电冰箱、电熨斗、小汽车等,应有尽有。日本的繁华与舒适,强烈地诱惑着她,她如果留在日本,每月还可以补贴27万日元。可是,乌云想起了中国养父的恩情,她对哥哥说:“当年中国搞‘文革’,养父阿拉坦.奥其尔(蒙族人)无端地被打成日本特务,整天批斗、挨打,受尽侮辱,可爸爸一口咬定,一个几岁的日本小孩子,懂什么侵略不侵略、特务不特务的,抚养一个敌国无辜孩子,也是国际人道主义……养父为什么过早病逝,就是因为我而受了牵连,得了一身病……”

在哥哥立花甫家,乌云每天都在牵挂着中国母亲。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终于下了决心,她要回中国奉养养母,并永久放弃日本国籍。乌云在哥哥家呆了三个月,就急匆匆地回到了通辽市。那时她已经被任命为通辽市人大副主任。

报恩,报恩。在通辽市人大副主任的位上退休后,乌云整天想,退休了,我还能怎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报恩呢?后来,她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治沙造林的战役中。1996年,乌云跑回日本,声泪俱下地向人们述说中国养父母的博爱、高尚与伟大。在日本朋友的支持下,乌云在日本德岛注册成立了非营利性的公益组织——日本德岛乌云之森沙漠植树志愿者协会。协会成员来自社会各界,有不少是日本遗孤及其后代,年龄最大的80多岁,最小的10多岁,所有经费都是协会会员自掏腰包。协会的宗旨是生态植树,关注人类共同家园。每年乌云都组织日本的志愿者到通辽义务植树,现在“乌云之森”的志愿者,已达到200多人。

有一位日本友人菊地先生,被中国母亲的博大胸怀感动,坚决支持乌云的举措。10年来,在日本各地相继成立了9个治沙协会,已发展成几千人的规模,组团40多人次,捐资1200多万元。菊地先生个人还捐资60多万人民币,为沙漠地区的额罗顺镇、茫汉苏木建了3处小学。菊地先生已先后被内蒙古自治区授予“金马奖”等奖项,1999年被中国政府授予“优秀外国专家”。从1996年到2010年,“乌云之森”共植树5400亩,育苗50万株。这些树,都是日本友人无偿投资,无偿赠送给当地牧民的。

2011年五一过后,我和一位通辽市的朋友通话,他突然向我提出一个难解的问题。他说:你说,中国的有钱人那么多,到国外大把花钱,把老外都吓一跳。可是,为什么很少有人像日本的菊地先生那样慷慨大方地花钱治沙呢……

去年盛夏,我有幸来到通辽,走进“乌云之森林”。清风拂面,满目苍翠,一股大自然的清香,让人身心沉醉,这是乌云奏出的一曲时代旋律——大爱善举的养父母,知恩图报的日本遗孤,还有为中日友好添加音符的人们,正是他们谱写了这曲乐章。

第六节 日本生母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你怎么没死”

鬼哭狼嚎的逃难路上。

万果子才5岁,平时,爸爸抱,妈妈抱,哥哥姐姐轮流抱,四个孩子她最小,最得宠。可是,1945年8月,万果子一家随着150多开拓团民仓皇逃命,她的命运随即一落千丈。

妈妈领着6岁的姐姐,爸爸抱着万果子,8岁的哥哥自己跟着跑。老弱病残的开拓团民本来走在庄稼地里,很隐蔽的,可是轰隆隆一颗炸弹在万果子一家的脚下爆炸,哥哥和姐姐被当场炸死。父亲还有一口气,他喘息着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声音:“万果子,你爬出去,不要站起来,爬出去,千万别出声……”爸爸话没说完就咽气了。后来,万果子被枪炮声吓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一看,爸爸、妈妈都没了,周围全是死人,她疯狂地跑啊跑,边跑边喊妈妈,妈妈!万果子不知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反正摔倒了再爬起来,跑得筋疲力尽了,咣当,万果子一下子瘫倒在地,她实在是跑不动了。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惊喜地看到了妈妈。妈妈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满脑袋碎草叶子,两只手上尽是血,突然转过头,大声质问万果子:

“你是谁?”

万果子苦笑:“妈妈,我是万果子,你的小女儿啊。”

“万果子,别人都死了,你怎么没死?你个胆小鬼!”

说着,妈妈上前扯住她的衣襟,一下子把她推倒,伸出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万果子使劲一挺,挣脱了妈妈,噌噌噌地跑了,跑得远远的,站在那儿,惊恐地望着妈妈。

万果子蒙了,这是怎么了,妈妈为什么这么凶啊?这是我的妈妈吗?哪有妈妈愿意自己的女儿死呢?正在万果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妈妈忽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万果子也忽然跑起来,紧紧地追赶妈妈。妈妈一回头,看见了万果子在身后跟着,又猛地站住,上前给万果子一巴掌,然后又一把将她推倒,恶狠狠地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死去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不管妈妈怎么凶狠,怎么撵她,万果子还是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最好。她还是跟在妈妈后面,可是,她不敢紧跟着妈妈走,一旦离妈妈太近,妈妈就骂她打她推她,甚至要掐死她。

黑龙江静冈村开拓团,有150多名开拓团民,据万果子回忆,在逃难路上,没看见几个活着的,大部分被苏联红军的飞机炸死,剩下的全部玉碎了。

庄稼地边上,荒草漫漫,低洼不平,妈妈在前面走着,万果子保持距离,在后面跟着。

两个人无论穿越草地、森林还是露宿在草堆或屋檐下,万果子都不能挨着妈妈。走累了,妈妈要休息,万果子也只能坐在离妈妈较远的地方。可是,妈妈饿了,却招呼万果子:“去弄吃的。”每天,万果子都一个人去讨饭,哪怕要来一个大饼子一穗苞米或一个土豆一个冻梨,万果子都恭恭敬敬地放到妈妈跟前,然后走开。就是这样,妈妈也没有给万果子一个笑脸,没有说过一句亲近的话,相反,她还是厉声责问:“你为什么不去陪伴你哥哥姐姐?你为什么胆怯偷生?”万果子一声也不敢吱,只是无声地哭泣。

一次,前面遇到一条河沟,妈妈毫不犹豫地涉水过河。河水流速很急,有时还翻着浪花,妈妈连头都不回,万果子怕妈妈丢下她,便拼命趟着水往前走。可是,妈妈上岸了,站在岸上捡起石头块子打她,万果子一边躲一边哭,一边叫妈妈。万果子终于上岸了,妈妈一看,扭头就走,走得飞快。万果子豁出命来追,她一边追一边想:妈妈是一时气愤,过一会儿就能好,毕竟是我亲妈妈呀。

一次,她们走到一个屯子,实在走不动了,便在一个大草垛前躺下了。万果子困得什么都不顾,身子一歪,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睡着睡着,觉得胸口闷得喘不出气来,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身上,越压越沉,几乎压得快窒息了。不一会儿,她才知道是麻袋,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一个一个地往她身上压,她挣扎着叫妈妈,忽然听到了一声尖笑——妈妈的尖笑。妈妈以为把万果子压死了,可万果子命大,竟然没被压死,不一会儿,又从草垛里拱出去了。

有那么几天,妈妈突然不打她了,也不骂她了,但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瘆人,让万果子浑身发冷心里发毛。

终于有一天,妈妈没了。

那是一天夜里,她们从黑龙江走到吉林市白山屯,万果子还像以前一样,把要来的东西,放到妈妈跟前后,躲到旁边就睡着了。可是,第二天早晨,万果子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衣服,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妈妈那件上衣。万果子前后左右找了半天,没找到妈妈。

万果子疯了似的跑啊跑,足足跑了一天。第二天,又开始跑。路过一个村庄,人们站在门前,看到一个小女孩,满大街跑,一边跑一边喊,听说话,知道是个日本女孩。那个年月,在大街上捡个日本弃儿或日本女人,早已见怪不怪了。小女孩满脸的鼻涕泪水,衣服破碎得一条一条的,小脸黢黑黢黑,头发像一团乱草,已经哭不出声了。人们只听到从她那细嫩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小女孩突然倒下了,屯子人呼啦下子围拢过来。一位王姓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她的丈夫田勇,看着小女孩遭这样罪,竟然眼睛潮湿了。王姓女人对丈夫说:“这孩子要是没人管,怕是没命了。”又停顿了一会儿,女人把男人拽到旁边说:“哎,我说,咱不能见死不救啊!把她抱回去吧,你说呢?”男人沉吟一会儿,说:“这是个日本小孩,你愿意抱就抱吧。”女人叫王英子,已经有一个小男孩,9岁了。两口子把孩子抱回去。

从此,万果子改名叫田玲。

当年的伪满洲国是受日本强盗欺压时间最长的地方,凡是东北人,没有不恨日本鬼子的。可是,在日本倒台子遭难的日子里,看到那些濒临死亡的孤儿寡母,中国人的善良本性又显露出来,他们几乎普及了一个理论:我们恨的是日本侵略者,不恨那些啥也不懂的日本孤儿。

左邻右舍的邻居们,有的送鸡蛋,有的送包糖,还有的送件小衣服,有奶的媳妇还帮助喂奶。

田玲的养父母和其他中国养父母一样,把小田玲当成了宝贝。有一次,养母王英子病了,田玲也病了,家中一点钱也没有,王英子告诉丈夫把下蛋的母鸡卖了两只,好容易有几个卖鸡的钱,都给田玲买了药。妈妈干脆挺着,结果,妈妈因为误诊,高烧39.8度,烧了一天一宿,差点见了阎王爷。

还有一次,田玲放学回家,被一个和她非常要好的女同学硬拽到家吃饭,妈妈站在大门外,等啊等,足有一个多小时,还是不见田玲。问邻居的同学,他们都说田玲和他们一起放学回来了,妈妈一听,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因为孩子从来都按时放学回家。妈妈急了,一口气从家跑到学校,三里多路,妈妈累得头昏脑胀,学校大门已关,校园的操场上空空荡荡,妈妈的眼泪刷下子流了下来,完了,完了,我的宝贝女儿丢了,是不是被谁拐骗去了,是不是洗澡淹……妈妈不敢往下想了,她又疯了似的往回跑,到家推开门一看,女儿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呢。妈妈嗷一声号啕起来。田玲后来和人说:我妈妈一时看不到我,就像疯了似的,这是我的后妈呀,世界上的亲妈妈也没这样啊!

田玲说:“中国妈妈不但给了我一条命,并且,我从母亲的身上,懂得了什么叫善良,什么叫爱。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惦记我的日本亲妈。”

1981年,田玲获准到日本寻亲,她的第六感官告诉她:妈妈还活着。果然,在会见大厅,她见到了亲生母亲大岛民子。

她回忆说:我激动得心怦怦乱跳,浑身颤抖,流着泪扑向妈妈。可是,妈妈静静地坐在那儿,脸上没有喜色,声音异常冷静地说:你是万果子,我看出来了。可是,我还是不能认你,你没读过大学,又不会日语,回到日本,怎么生活下去?这里还是战场,另一种战场,你不适应留在日本,还是回中国去吧。

当年,大岛民子丢下女儿,独自随着逃难的人群,继续南行,并有幸与等待集体归国的日本侨民小松曾彦结为夫妻,小松曾彦的妻子也是在逃难的路上死去的。一次,他问大岛民子:你还有家人留在中国吗?大岛民子毫不犹豫地回答:什么人都没有,都死了。可是后来,小松曾彦从别人的嘴里,知道她还有一个女儿在中国。小松曾彦听到后,非常激动,也非常同情被抛弃在异国他乡的万果子,他说:“那是你的亲骨肉啊,赶快向日本政府提供线索,把她接回来团聚吧。”可是,大岛民子无动于衷。后来,还是小松曾彦想尽各种办法,找到了万果子。又由小松曾彦出面担保,把万果子一家,接到了日本。但大岛民子不承认母女关系。大岛斜睨着她的女儿,一字一句地说:“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赶快回去吧。”说完,把脸一扭,再也不看万果子一眼。万果子又托小松曾彦,让他再劝说妈妈,承认她们的母女关系。小松曾彦和大岛几次长谈,可大岛就是不为所动,那尊石像还是一点温度也没有。

1985年,小松曾彦去世。大岛民子失去了生活依靠,给回到中国的万果子来函说,让万果子负担她的一切生活费用,并且,要为她养老送终。万果子百思不得其解,哭着问中国母亲王英子:“妈妈,你说,我的亲生母亲,活着时候不认我不理我,可到自己老了,又让我为她养老送终。妈妈,你说,对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母亲,我到底该怎么办哪?”

田玲(在中国母亲面前,她就是田玲了)泪眼婆娑地望着妈妈,等待妈妈的回答。

妈妈稍微停顿一下,她忽然想起,女儿要是回日本为生母养老送终,那就要离开自己,自己已经老了,还浑身是病,女儿走了,谁来为自己养老送终啊?可是,假如不让她回去,我这做母亲的不是太不厚道了吗?母亲的眼睛潮湿了,她把眼光挪移到别处,她不敢和女儿那火辣辣的目光对视,她怕女儿看出她内心的不情愿和痛苦。母亲故意放松一下自己,假装严肃地说:“不管你生母对你如何,也是你的亲生母亲,你要是对你母亲不好,就是不孝。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不管你的亲生母亲,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最终,还是为她那个日本妈妈“作了嫁衣”。

她忍着悲痛,亲自为女儿打理行装,把她送上去往日本的火车。

在以后的日子里,田玲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看望养母。她没忘记,没有中国的养父母,就没有她的今天,包括她这条命。但是,她回到日本,见到生母,说了一句让大岛民子吃惊的话:“妈妈,我回来为你养老送终,不是我有孝心,而是我的中国养母让我回来的。我的善良,都是从中国母亲那里学来的。”

把生母送终后,万果子毅然地回到了中国,就永远留在了养母身边。

第七节 李秀荣和野板祥三的悲情故事

妈妈已经88岁,自从儿子回日本,已经11年没回来,没有音信,没有问候,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好像没有这个恩重如山的中国养父母。妈妈一下子就衰老了,原本浓密的头发掉得稀稀疏疏,挺拔结实的身板,不知不觉中有些驼。女儿赵连琴最了解妈妈,她时常看到妈妈独自一人流泪,拿起哥哥的照片长久地看。

妈妈想哥哥,想疯了,想傻了,想“魔怔”了。

从1945年到1994年赵连栋回国,整整50年啊,爸爸妈妈救了赵连栋的命,抚养了他大半辈子,为了他,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爸爸把老命都搭上了。可是,儿子怎么连个信都没有呢?不管别人说什么不好听的,妈妈总是说:唉,他在那边肯定有难处,他心里有我,哪能没有呢?是啊,50年的养育之恩哪,哪能说忘就忘呢。

那是1945年9月16日,家住哈尔滨太平区太安南二十道街35号的赵凤祥,推着小板车在大街小巷转悠,想捡点有用的垃圾换俩钱养家糊口。忽然,天气骤冷,风越刮越大,鹅毛似的大雪,铺天盖地。赵凤祥刚想往家走,忽听有小孩的呻吟声,他转身回去寻找,看见一个小孩在垃圾堆旁蜷缩着。赵凤祥走向前,问:“你叫什么名字啊?”那个小男孩身穿破衣服,胆怯地躲着。他又问:“你怎么了?”小男孩嘴里嘀里嘟噜吐出一连串日语,赵凤祥一听,这是个日本小崽子,顿时,脑袋一胀,他想起了日本鬼子这14年的残暴,有多少中国人被他们杀害了。小日本鬼子,你们的孩子落到了这个地步,这也是老天报应。不管他,赵凤祥决绝地推起板车往家走。可是,刚走几步,又听到小男孩的呻吟声,还带着哭腔,他不自觉地回过头一看,那个男孩眼泪汪汪地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全是企盼和哀求。赵凤祥的心忽地动了一下,一股温暖的气流在血管里流动,这孩子快要死了,如果没人管,挺不过今天夜里。不能眼看着一个孩子活活地冻死饿死啊!赵凤祥脱下外衣,把孩子包裹好,放到板车上,飞跑着回到家。

赵凤祥的媳妇叫李秀荣,看着丈夫捡回一个日本孩子,一句话没责怪,忙着给孩子换衣服,擦洗身子,让女儿把那件黄狗皮棉袄脱下来,给男孩穿上。女儿赵连琴不情愿,那是她最得意的棉袄。赵连琴那年三岁,比男孩小一岁。李秀荣告诉女儿,以后叫哥哥,这就是你的亲哥哥呀。夫妻俩又请来大夫,给男孩看病调理。李秀荣顿顿做些小米粥和鸡蛋,为他补身子。在炕上躺了10天,小男孩活蹦乱跳,完全康复了。

赵凤祥和李秀荣给他起个名字,叫赵连栋,期盼他长大后,成为栋梁之材。

赵家捡了一个日本孩子,周围邻居很不理解。一天,李秀荣到菜市买菜,正遇到邻居老三媳妇和她同行。老三媳妇心直口快,就说:“你知道大伙怎么说你们吗?”李秀荣问:“说啥呀?”“说你们是汉奸!”李秀荣当时就急眼了:“我们捡个要死的日本孩子,就说是汉奸了?一个4岁孩子知道啥呀!”两个人话不投机,便分道扬镳了。李秀荣刚进屋放下菜,赵凤祥气喘吁吁地到她跟前说:“苏联红军正在搜查日本人,见到就杀,不留后患,你说,咱们连栋咋整啊?”李秀荣说:“把他穿的日本衣服和小靴子,全烧了,不管怎么问,就不承认,就是我生的。”可是,由于赵连栋一说话,就露出滴里嘟噜的日语,一群小孩,围着他喊:“你不是中国人,你是小日本,小日本,小日本鬼子滚出去!”赵连栋哭着回家,妈妈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脑瓜,把他揽到怀里,说:“孩子,你是妈的亲生儿子,别听他们瞎说。”

又过几天,赵连栋和一群孩子打起来了,妈妈一看儿子被几个孩子按在地上打,心就像被剜了一样,冲上去就去推那几个孩子。结果,反倒被几个孩子推搡跌倒,因为正在怀孕,一下子流产了。李秀荣忍着巨痛,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从那以后,李秀荣再也没生育。

不久,李秀荣所在的军服厂职工,也知道了,他们都用那种鄙视的眼光看她,过去和她经常聊天要好的姐妹也不理她了。她经受不住这种无形却巨大的压力。

一天,赵连栋睡着了。李秀荣的厂子领导来了,说要看看家。可是,进屋后,眼睛就不离正酣睡的儿子。又问:“这孩子几岁了?他和连琴谁大呀?”领导走了以后,夫妻俩慌了,李秀荣说:“这孩子危险了,说不定哪天让他们给弄走,那怎么办?”

两个人合计来合计去,最后决定搬家,离开哈尔滨!没地方去,只好投亲靠友搬回老家——河北省吴桥。他们把所有家底都变卖了,换了三张(赵连琴免票)去河北吴桥的火车票。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哈尔滨。

到了吴桥,一无所有,没有房子,没有土地,没有钱,连锅碗瓢盆都没有。他们挤在别人家的一间破屋子里,房子四面透风,一家人只好挤在一起取暖。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到亲属家去借吧,结果,亲朋故友知道他们收养一个日本孩子,气势汹汹地质问她:“咱们家的老人让谁给杀害了?你不但不报仇,还收养敌人的后代,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怨谁呢?李秀荣不该收养日本遗孤?还是亲属们没有博大胸怀?孰是孰非,没有一个能说服对方的答案。

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了河北吴桥,在村里抓了12个姑娘,关在庙里发泄摧残。李秀荣的叔叔李万和知道后,偷偷潜伏到大庙,放走了12个姑娘,而他自己却被日本鬼子抓住。鬼子把他绑到大树上,用战刀残忍地剁去双脚。看着李万和痛苦难耐的样子,日本人开怀大笑,然后,又开肠破肚。而李秀荣的父亲,是抗联的情报员,最后,成为一名抗联战士,在一次战役中,因腿部中弹受伤,被日军俘虏,受尽各种严刑拷打,他一句话都没说,用自己的年轻生命,保住了组织的秘密。

家仇国恨,血迹未干,为何收养敌人的后代,还把自己闹得倾家荡产。“愚蠢!糊涂!”李秀荣的几个亲姐妹兄弟,把她一顿臭骂,一夜反目,从此不登她的家门。据笔者了解,一家人至今仍无往来。

可李秀荣不为所动,她依然如故地把赵连栋当成宝贝,她的理论和所有中国养父母如出一辙——他是个孩子,不要把罪恶算到他们头上。

80年代初,听说天津动力机械厂招工,李秀荣夫妻俩,又托人又花钱,千方百计把儿子送到了天津,又给他讨了媳妇。从此,赵连栋一帆风顺,先当了质量检验员,有了固定工作,又育有5个孩子。而赵凤祥因劳累过度,又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弄得浑身是病,于1982年溘然去世。李秀荣在无依无靠中,只好领着小儿子,跟着支边的女儿去了大西北宁夏。从此,一家人天各一方。

1992年,赵连栋欲回日寻亲,妈妈为了支持他回国,让妹妹赵连琴陪着哥哥回到哈尔滨,找街坊邻居打了证言。1994年2月,赵连栋和妻子朱秀英一家14口人,回到日本。赵连栋在离开养母的时候,才告诉她,他的日本名字叫野板三,为了纪念养父,在中间添了一个字,叫野板祥三。野板祥三临走前,告诉养母:我一定很快就回来,我回来时,给你在青岛买套房子,让你到那里度过幸福晚年。可是,野板祥三一走就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1997年李秀荣摔成重伤,弯腰佝背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妹妹赵连琴给野板祥三打通了电话,但野板祥三拒绝回来探望。

妈妈就是忘不了她的养子,躺在病床上,用颤抖的手,拿过照片摩挲着,看呀看,看得老泪纵横。她的气不够用,断断续续地叨念:我要去日本,当面问问他,难道你就忘了,是我和你养父把你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为了保护你,我们离开了生活温饱的哈尔滨,搬到河北吴桥,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又为了你,来到荒凉偏僻的大西北,我们豁出老命抚养你,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吗?

其实,妈妈不知道,妹妹背着妈妈,多次给哥哥写信,但野板祥三连一个字都没回过。据说他有个日本军官的爸爸。写到这里,笔者也疑惑:这个忘恩负义的野板祥三,会受什么影响和左右?难道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兽性基因也遗传吗?

像这样的狼崽子,并非绝无仅有。小莫河的臧服务就是其中一个。

1945年二战即将结束,苏联红军进军东北,从宁安方向包抄过来。一群开拓团的妇幼病残,被追赶得走投无路,一个20几岁的女人,领着50多岁的公公,还有一个3岁的孩子,走到牡丹江沿江乡莫河屯小莫河边,女人已经气喘吁吁,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她和公公商量,把孩子扔到河里淹死吧,不然,谁也逃不掉了。公公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但他啥也没说。女人举起孩子,正要往河里扔的时候,一个叫臧万金的小伙子路过,他大喊一声:“住手!”女人的手僵在空中,臧万金上前问清缘由,说:“有一线希望,也不要寻死啊!”他和老人、女子商量,到自己家,他养活他们。就这样,那个小孩保住了一条小命,起名叫臧服务。经过一段磨合,臧万金和女人结为夫妇。

臧万金是个实诚人,对老少三代人精心照料,尽心尽力,对日本媳妇百般体贴爱抚,对老人就像亲爹那样,对儿子更是呵护有加。有人问他:“你怎么对这三个日本人这么好呢?”他说:“既然是一家人,就要当亲人对待。”1955年,日本老人去世。

上世纪60年代初,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粮食不够吃,臧万金宁肯自己吃稀的,也把干的留给媳妇和儿子。他为了多挣工分,白天赶车送粪,晚上还揽一些散马放牧,有时,依着马槽就睡着了。以后,儿子在牡丹江上技校,他时常顶风冒雨去给儿子送衣服、干粮,把仅有的零花钱给儿子留下。每次离开学校时,都把孩子揽到怀里,又抚摸脑袋又趴到耳边嘱咐儿子要吃饱,别耽误长身体。后来,他和日本妻子又生了两个孩子,但对臧服务一点没差样。

1980年,臧服务寻找到了原在日本磨刀石开拓团,后因当兵而失散的亲生父亲。于是,他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与生母新太信,一起回到了日本老家北海道居住。一年后,新太信思念臧万金,思念在中国的两个孩子,厌烦日本丈夫的傲慢与冷漠,毅然回到小莫河屯臧万金身边。

不久,与丈夫感情笃深的新太信去世。

臧万金觉得大千世界突然让他喘不出气来,思念与孤独让他坐不稳站不安,他愈加思念儿子,每天都站在小莫河岸边,回忆救下臧服务的场景,回忆和妻子美好甜蜜的一生。远眺小莫河迷蒙的远处,每当远远地开过来一艘小船,他都紧走几步,手搭凉棚,睁大眼睛看着下船的游客。他以为,臧服务喜欢这条小河,他可能坐着小莫河上的游艇回来看望他。

他记得,那年藏服务才9岁,他就教他游泳,先是“狗刨”,后是蛙泳,慢慢地,他的儿子臧服务便成了浪里白条、水中蛟龙。臧万金游累了,坐在岸上看着自己的儿子,在水中玩着花样。他手里捧着儿子的衣服,儿子上岸后,把他身上的水擦干净,再给他一件一件换衣服。伺候儿子是他的一种享受,得意的微笑总挂在脸上。

臧万金成了小莫河边的一尊石像,风吹雨打不动,春夏秋冬屹立河边,他的喜怒哀乐和他那苦苦期盼都飘在小莫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据村里人说:那天臧万金迎风站在小莫河岸上,忽然直挺挺地倒下了。人们跑过去,没等送到医院,臧万金,一个站在小莫河边等了20多年的中国养父,便追随他的好妻子新太信去了。人们说,他见到妻子的第一句话,一定说:老伴啊,咱们这儿子怎么就把我们忘了呢?他不想我,连他的亲妈妈也不想,还有他的亲爷爷也不想,他的心怎么变得这么硬啊?

村子里有位说书先生,有一次,竟把臧万金痴情思儿的故事,编成了书,在大庭广众,学着单田芳的声音,一拍惊堂木:“话说,痴情养父臧万金,薄情寡义日本儿,那是1945年……”

第八节 徐明和大马哈鱼

徐明只知道自己是日本遗孤,却不知道自己的日本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至于兄弟姐妹,她更不知道。她是个没有记忆的人。

她只知道自己的养父叫徐佐志,是一位出色的瓦匠,掂起瓦刀,像一位技艺高深莫测的魔术师,唰唰唰,把砖块修理得随心所欲。别的瓦工干8个小时,徐佐志要干10个小时,他每天站得腰疼腿酸,可心里还是喜滋滋的,因为他有一个女儿,是从逃难的日本人手中接过来的。那年,在集贤县通往方正县的路上,一个日本人给徐佐志跪下了,说:“行行好吧,我的孩子要死了,你的要了他吧。”然后,就一个接一个地90度大鞠躬,徐佐志起初愣在那儿,可那人就不断地“哈依”,不断地说,“你的不要,孩子死了死了的。”徐佐志心就软了,他知道不用和老婆商量,因为她的心更软。

就这样,一个在襁褓中什么意识都没有的日本遗孤,倏忽间,就有了一个新爸新妈——中国的养父母。

徐明在养父母的呵护下,一帆风顺地成长起来了,笔者不想在这里赘言。

徐明的精彩,在她的后半生和大马哈鱼联系在一起了。

1980年6月23日,在牡丹江市北山宾馆,来自日本的访问日本遗孤代表团一行25人,与尚未回国的日本遗孤见面。会上,日本遗孤依偎在同胞的肩头上,哭得死去活来,都在叙述自己的遭遇,都在期盼回到祖国——日本。

徐明盼望回国,她虽然不知道父母的情况,但回国的欲望比谁都强烈。她相信,日本肯定有自己的亲人,很可能父母正翘首以待呢。

访问团要回国了,徐明一夜未眠。她在座谈会上,认识了一位叫菅原幸助的,他是日本《朝日新闻》的记者,她想,只有拜托他,才有可能帮助自己寻亲。第二天,列车徐徐开动了,徐明把一封写好的寻亲信,顺车窗迅速地递给了菅原幸助。她在信上写道:“我的中国养父母证明了我的日本遗孤身份,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能帮我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我就把你当我的亲哥哥,泣拜,泣拜。”

菅原幸助回国后,在报上发表了一个简讯。不久,札幌市某公司的一名职员来信说:“徐明是我的女儿。”后又经过各种调查、核实、对证,确定了徐明是日本遗孤身份。

不久,父亲来信了,催促徐明赶快回国,信上说:“爸爸盼你望眼欲穿啊。”

徐明乐得蹦起来了,他首先向养父母报告亲生父母来信了。她和养父母说:“我想回日本看看,爸爸妈妈你们同意吗?”养父母说:“我们支持你回去。”说完,爸爸又补充一句:“回去吧,不用惦记我们。我们现在都挺硬实,可你要记住,如果在那边不习惯,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可以随时回来。”

徐明变卖了房产,辞去了工作,又借了一些钱,给养父母磕个头,与二老挥泪而别。养父母为徐明准备了行装和路上的吃喝。乡亲们为徐明送行,摆了两桌。饯行宴会上,徐明和众乡亲,泪眼蒙眬,频频举杯,大家祝愿徐明一路顺风,回国过上幸福生活。

飞机上,不少人酣睡,大多数人闭目养神,可徐明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从飞机舷窗上,急切地俯瞰祖国的大地山川,几个小时的旅途,徐明兴奋得没眨一眼。

父女相见,抱头痛哭,父亲说:“你回来了,我高兴啊,为了你,我一定再多活10年。”从徐明见到爸爸那一刻,父亲的话匣子拉开就没关上,回忆过去,唉声叹气,展望未来,眉开眼笑,有时竟手舞足蹈起来,连晚上睡觉还和徐明聊啊聊。

尽管其他手续都具备,可按日本的规定,还得检验血型。

这下出问题了,鉴定书上写着:二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徐明,像被雷击了似的,杵在那里呆若木鸡。片刻,她疯了似的跑进化验室,要求重新检查。可是,化验结果还是一成不变。

父亲听了化验结果,犹如晴天霹雳,一反常态,每顿饭都喝酒,逢喝必醉,逢醉必闹。徐明到父亲面前,想说说心里话,可他对徐明大声吼叫:“你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你走吧,回你们中国去!”

徐明在日本的法定停留时间,越来越短了,出入境管理局不断发来通牒,明确告诉徐明:“只要父女关系明确否认,必须在1月20日之前离境,如违法滞留,将采取强制遣返措施。”徐明到出入境管理局讨说法,没人倾听,管理员把最后通牒书,啪地摔给了徐明。

徐明绝望了。她已无法再回中国,她的户口国籍等等一切,都和中国无关了。来日本之前,她欣喜若狂,想象着回国后的喜悦。可是,没想到祖国母亲对她如此决绝。一天,神情恍惚的她,信步来到了札幌丰平川大桥,那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欢歌笑语,人们都在引颈向远处的水面上观望。她问身旁的人:“大家在开会吗?”那人告诉她:“不是开会,是欢迎大马哈鱼回归故里!”原来,大马哈鱼从这条河出发,每隔三四年就回游到故乡河一次,届时由政府组织日本民众,成群结队来到河边和大桥上,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睹物生情,思绪难平,徐明万分悲痛。

我们不是大马哈鱼,我们是日本遗孤,被你们发动战争又抛弃的日本孩子,难道我们的生命还不如一条鱼的价值吗?徐明回到临时住所,又接到了日本外事部门的通牒——再过10天,就要强制遣返。还能回中国去吗?有何脸面见“江东父老”啊!

徐明彻底绝望了。她买好了药,趁儿女熟睡之际,准备一饮毙命。她在临死前,再看看自己的孩子,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坎坷人生。不就是因为自己是孤儿吗?我要死了,我的孩子不又成孤儿了吗!徐明的心一横,不能死,凭什么死啊,要和他们斗,要让日本人民知道日本遗孤的遭遇和真相。徐明想起了《朝日新闻》记者菅原,又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以为我找到了生身父亲,变卖了中国的所有家产,回到了分别35年的祖国日本,走到这一步,我已经不能回中国了。前几天,我看到大马哈鱼从大海回游札幌河,众多日本民众举行隆重仪式,欢迎大马哈鱼回归,日本的电视台、报刊和各大媒体,纷纷报道。”徐明接着写道:“战争是国家发动的,遗孤是战争造成的,国家应该用人道主义,帮我找回生身父母。相反,还要强行遣返我回中国去。这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国家,一个多么不道德的国家啊!大马哈鱼回来,整个社会用盛大的仪式欢迎,可是,一个被抛弃多年的日本遗孤,却受到如此冷遇。我将以死抗议日本政府对待国民的恶劣态度,纵身跳进丰川河,一家集体自杀。”

菅原把徐明的信,刊发在《朝日新闻》上。

《朝日新闻》记者清水胜彦发了一篇题为《寻觅的父亲却为路人,羡慕大马哈鱼》的文章,专门介绍了徐明父女的遭遇,在日本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各地寄来800多封热情洋溢的信,对徐明深表同情,对政府的冷漠进行抨击。许多人给徐明寄钱,不到一个月时间,全国各地就寄来捐款几百万日元。

日本民众的义愤,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力地触动了日本各级政要。

菅原又分别给札幌市长板恒和从事遗孤志愿者活动的柴田正雄医师发信。柴田医师接到信后,马上到徐明的宿舍,苦口婆心劝,让她鼓起生活的勇气;又组织在札幌的日本遗孤,为徐明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大会。板恒市长亲自给徐明回信,并买了徐明一家4口人的机票,赠送了20万日元的生活费,又派人陪同徐明在东京安置了一套住房。以后,徐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就职。

徐明是第一个被日本政府破例安置的日本遗孤,也是唯一一个。

1996年,徐明在日本遗孤调查团访问期间,在代代木中心咖啡屋,邂逅了亲姐姐。半个世纪过去了,襁褓中的徐明,已经两鬓斑白,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才知道自己的日本名字叫池田澄江。

徐明在所有日本遗孤中算是唯一一个最幸运的。

其他的日本遗孤都没有这份好运气。他们在逃难时是弃民,回到亲爱的祖国后,祖国妈妈好像又变了脸。

2005年,日本遗孤南岛姬势子哭着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回国后让人心酸的故事。

一次,她自己在家,突然进来几个当地日本官员,他们进屋后,像抓嫌犯似的,掀开这个,翻翻那个,满屋乱窜,蛮横地问:“你丈夫哪里去了?是不是回中国了?你们要自立,生活保护费是全体国民的血汗钱,不管你们会不会日语,你们都不能这样享受国民的税金!”南岛姬势子接着愤愤地说:“如果发现丈夫回中国了,就要扣除生活费,本来就能维持最低生活的‘保护费’再扣掉,那我们还怎么活啊?”

1989年,养父母家的哥哥去世了,南岛姬势子要去中国祭奠哥哥。南岛说:“要知道,哥哥从来都是把我当成亲妹妹呀,我们还想回去为已故的父母扫墓。”可日本官员说:“不许回去,你们回去就把你们的生活保护费全部扣掉。”南岛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不会日语,是谁的责任?我们文化水平低,是谁的责任?我们不懂高科技,是谁的责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场罪恶的战争造成的,所谓的生活保护费是对我们人格的最大侮辱,也使我们不能回去赡养父母,无法到救命恩人的墓前祭祀。”

我们不要“生活保护费”,“日本遗孤是战争的牺牲品”,“我们不做二等公民”,“我们要挺起腰板生活”。从2001年到2002年,日本遗孤组织了10万人签名的请愿书,一起递交到国会。然而,国会无动于衷,政府不予理睬。遗孤们忍无可忍了,终于爆发了大规模的状告政府的诉讼活动。

2002年12月20日,关东地区的629名日本遗孤率先向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2003年8月20日,21名孤儿向鹿儿岛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同一天,90名孤儿向京都地方法院提起诉讼,51名孤儿向广岛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2003年10月29日,4名孤儿向德岛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2003年10月30日,45名孤儿向高知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2003年11月26日,80名孤儿向北海道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2003年12月25日,111名孤儿向大孤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人心所向,得道多助,诉讼浪潮很快成燎原之势,席卷日本全国。

2004年11月,共有10个律师团,在日本各地法院诉讼激辩,“步步紧逼”,多次与“高层”对话,向国家与政府讨公道……

诉讼浪潮触动了日本政府,但日本上层社会不会彻底改变态度。

当年林口县的日本遗孤川添绯砂子,在法庭上说出这样的铿锵话语,让我们振聋发聩,他说:通过几年来“细菌战被害者败诉”,“强抓来日的刘连仁败诉”,“残留孤儿大阪地裁败诉”,这一系列事实说明,日本国战败60年来,一直没有承认过侵略战争犯下的罪行,从来就没有一位首相向侵略战争被害国谢罪。德意志战败后,诚恳地谢罪、赔偿,所以,得到全世界人民的理解。今年二战胜利60周年纪念时,德意志总理又一次认真反省,得到被害国的好评。相比之下,日本呢,对历史上所犯罪行,不反省,不谢罪,不赔偿,被害国就永远不会谅解。60多年过去了,亚洲诸国憎恨情绪不仅不减,反而高涨。国家首脑有错不认,怎能教育青少年健康成长?我希望日本政府早日觉悟,早日解决战争遗留的每一个问题,早日得到被害国的谅解,早日改善与周边国家的关系,才能早日恢复日本经济,让国民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一个普通日本公民,能在法庭上说出这样语言通俗,道理深刻的诉讼词来,我真是震惊与欣慰。人民,永远是抵制战争、维护和平的基本力量。

第九节 狗肉贴不到羊身上

1945年8月9日,苏联对日宣战,苏联红军分三路大军进攻东北,在伪满与苏联边界的黑河省(今黑河市),第一时间遭到了喀秋莎大炮的轰炸。就从那天起,一家日本人和一家中国人之间,发生了延续半个多世纪的故事,那故事很凄惨,且匪夷所思。就在我写完这篇作品的时候,我也下不了定义——是狗肉贴不到羊身上吗?

日本人的家里,父亲是翻译,母亲是军医,还有两个孩子,哥哥六岁,妹妹四岁。

中国人的家里,父亲在德国,母亲是造诣很深的中医,三个孩子,二男一女。

两个家庭在当时都是富有的上等家庭。“8·15”之前,又是要好的朋友。故事的起端就从两位母亲的“中日友谊”开始。

8月9日晚,日本父亲慌慌张张回到家里对母亲说:不好了,苏联人打过来了,日本战败了,赶快走。当时流传着苏联人到处强奸妇女的消息,所以,日本母亲赶紧用手抹些锅底灰,往脸上胡乱地蹭一蹭,匆忙逃窜,一去未归,至今杳无音信。两个孩子则委托给了中国母亲。

据中国养母回忆,当时没有过多的话语,可能他们觉得还有回来的机会吧。中国养母的家庭很富有,是书香门第,养母会讲流利的俄语和日语,在哈尔滨开一座大医院,黑河还有分院。

苏联红军解放东北,凡东北的日本战俘,受降和处理权完全归属苏联。苏联坚决不允许中国人收留日本人。

本文的主人公,日本遗孤佐藤京子,中国名叫郭淑珍,和哥哥一起被中国养母收容。养母担心,一下子多了两个孩子,目标太大,就把哥哥送给了在铁路工作的一位好朋友。那位好朋友没几天就搬走了,这一走就几十年无音讯,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养母害怕被苏联人发现,每天都把佐藤京子放到地下室,由养母年仅19岁的妹妹看管和陪伴。地下室点着洋油灯,灯烟子把鼻子眼儿都熏黑了,刺鼻的味道使人喘不出气来。一旦听到外面有动静,佐藤京子和小姨就得屏住呼吸,连咳嗽都得憋着。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小姨才领着佐藤京子出来晒晒太阳。一有时间,养母就叫佐藤京子学习,为了让佐藤京子尽快学会汉语,她让比佐藤京子大两个月的亲生女儿和她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耍,为佐藤京子尽快掌握汉语提供好的环境。

中国有句老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天,佐藤京子正和中国的小姐姐一起玩耍,突然,闯进来几个苏联军人,他们个个端着枪,像一面墙似的堵在了屋门口。后来知道,是邻居一个理发匠告的密。养母看到这情景,一把将佐藤京子抱在了怀里,赶紧往里屋走。可是那个原来给日本人当翻译的苏联翻译,大声喝道:“站住!我问你,你们家原来是三个孩子,只有一个女儿,现在,怎么有两个女孩了?你的,老实地交代。”十几年给日本鬼子当走狗,一说话,还是那个腔调和句法。养母赶紧说:“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养母说话的声音颤颤的,就像嘴唇冻僵了似的。翻译暴跳如雷,大声喊:“这两个女孩,哪个是你自己的?你要不说实话,苏联太君说了,统统地死了死了的!”养母浑身发抖,佐藤京子使劲搂着养母的脖子,哭喊道:“妈妈,妈妈,我怕!”翻译已经不耐烦了,鬼声鬼气地喊:“快说!到底哪个是你的亲生女儿?快说,不说,统统地枪毙!”养母把佐藤京子使劲地搂抱一下,张口就说:“这是我的女儿!”翻译对几个苏联军人指指怀里抱着的那个女孩说:“这是她亲生的。”几个苏联军人哈哈大笑:“那这个就是小鬼子啦!”说着,伸手扯起女孩的脚腕,把孩子的脑袋朝下,使劲抡了两圈,啪!一下子掼到墙壁上,孩子当即就脑浆迸裂。养母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死得如此凄惨,自己的脑袋也像炸开了一样,哇的一声,眼前一黑,昏死在地上。那几个苏联军人狂笑着,扬长而去。养母大病一场,几次背过气去,经抢救才保住了一条老命,卧床半年多,落了一身的病,总算死里逃生了。

舍己救人的美德,中国自古就有。《赵氏孤儿》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舍出了自己的亲女儿,保护了残害东北人民14 年的日本鬼子的弃儿,这是怎样一种思想和情感呢?有人说这是愚昧,也有人说这是博大。用自己亲生女儿的生命换来的博大,作为母亲那颗破碎的心,能得到安宁与慰藉吗?

养母害怕女儿再次被人抓走杀死,让小姨领着两个哥哥和一个日本小妹妹,整天在仓库里生活,一刻也不让他们出来。养母以为这样还没把握,就让小姨领着佐藤京子绕道苏联,去投奔在德国搞科研的爸爸那里。

佐藤京子到了德国不久,养父接到了夫人从中国寄去的信,信中讲了自己亲生女儿怎样被杀死的经过,又嘱咐丈夫,要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一定把她培养成才。养父看完信,大哭了了一场,躺在屋内,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等到大家把他从屋内搀扶出来的时候,吓了大伙一跳——他骨瘦如柴,神志萎靡,走路都打晃了。

养父是个高级知识分子,精通俄、日、英等几国语言,是个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他知道佐藤京子是日本遗孤后,但把她完全当作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周末,养父牵着佐藤京子的小手,一起逛公园,给她买玩具、衣服和好吃的,并让小姨陪着佐藤京子学习德语。半年后,佐藤京子学会了德语,也上了学,这才让小姨回去。

朝鲜战争爆发后,中国政府邀请养父和养父的哥哥,一同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哥哥同意回国,可养父不同意,他坚决主张佐藤京子留在德国继续深造,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再回到中国也不晚。可是,养父的哥哥串通佐藤京子回国,并告诉她是日本遗孤,以后应该回到自己的祖国。佐藤京子没听养父的劝告,偷偷地跟着养父的哥哥即养伯父,回到了中国。在中途转机休息时,才给养父打个电话,养父正在为她的失踪而焦头烂额。

1958年,佐藤京子回到北京,和养母生活在一起。养母告诉她,就说是养伯父的女儿,又给她起了个中国名字,叫郭淑珍。养母为了让她尽快提高汉语水平,给她请了两个家庭教师。经过一番努力,佐藤京子很快就考上了上海军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医院当了外科医生。可是她在德国生活惯了,不适应中国的生活环境,时常偷偷流泪。又听说生父母被苏联押送到西伯利亚服劳役,她又抓紧学习俄语,打算去苏联寻找生身父母。23岁那年,佐藤京子和一名年轻的军医结婚,养母给了她丰厚的嫁妆。她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她让两个孩子学习日语,而养母又支持她学习中医。几年时间,佐藤京子就成了一位很有名气的中西医名家。

1966年,中国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曾在德国居住多年的佐藤京子不能幸免,她被造反派传讯,逼问她在德国都干了哪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结果把她日本人的身份又暴露了,挖出一个特大号的反革命双料货。造反派们连夜向上级报捷,打着标语,高呼“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革命路线万岁!万万岁!”许多人的嗓子喊哑了,胳膊举不起来了,足足折腾了一宿。造反派们遵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伟大教导,把烙铁烧红烫她的脊背,把针烧红扎她的手指;把她的脚脖子捆绑住,并挂上近百斤的大铁轮子,悬挂在房梁上,结果,脚和小腿肿成青紫色,穿不了鞋,整天流脓淌血,最后溃烂腐臭。她几次要寻死,但造反派看得死死的,让她一点机会都没有。因为挖出这么大个的反革命,是造反派的功劳,她要是死了,功劳就没了。佐藤京子的身上在淌血,养母的心在流血,她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贵重物品,包括她珍爱一生的珠宝首饰,用这些钱买了当时最好的进口消炎药,又花钱买通了看守,到监狱看望佐藤京子。养母用手轻轻地抚摸女儿的伤口,看到女儿被残害得枯瘦如柴走了人形,心如刀绞。但她为了鼓励女儿,强忍仇恨,一边敷药一边劝她说:千万别寻短见,这种黑暗不会长久,光明一定会到来,你一定咬牙挺住。与此同时,她的丈夫也被打成日本特务、现行反革命,受尽了各种严刑拷打,结果死在监狱里。佐藤京子实在挺不了严刑拷打,趁着上厕所的机会,跑出了监狱。她顺着监狱大墙,拼命逃跑,结果,她的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警犬,被警犬把大腿咬伤拖回,结果,被判12年徒刑。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1976年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1978年,她的日本特务帽子彻底摘掉,恢复了军医头衔,补发了工资。可是,她还是整天盼着回日本,并向组织提出申请。上级领导告诉她,现役军人不能出国,她只好暂时打消马上回国的念头,可她为将来回国作了充分的铺垫,把两个孩子送到日本留学。经费不够,她又向远在德国的养父求助,养父给她寄来一大笔钱,成全了两个孩子的出国梦。佐藤京子的家离日本大使馆不远,有一次她在街上散步,遇到了一位日本使馆人员,她就和那位日本人用日语攀谈起来。她告诉他,自己是日本遗孤,想回自己的国家,并向使馆求助。那位使馆人员告诉她,她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申请回国。

1985年,佐藤京子参加了“日本遗孤访问调查团”,到日本寻找亲人。但她大失所望,什么亲人都没找到。但她还是坚持要回日本,回到中国就向单位领导提出辞职。领导苦口婆心劝她,说你在中国的工作很好,很受人尊重,待遇又高,家庭的生活也非常优裕,日本目前的生活水平根本比不了。可是,佐藤京子听不进去。1986年,在她死磨硬泡的要求下,组织批准了她的辞职。

佐藤京子回家对养母说:“我要回国。”

养母听了,像喉咙里噎住了什么,半天没说话,养母想,这一走,我这一生的心血就白费了。她猛然间想起了自己那个亲生的女儿,她要活着,到我死那天,也不能说离开妈妈呀!想到这里,养母心酸的泪水便在眼眶里涌动起来。但养母是个要强之人,她硬是把要决堤的泪水,憋了回去。养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说:“回去吧,妈同意。”养母害怕,因为伟大领袖他老人家说了,每隔七八年,还要搞一次:要再搞什么“文革”,非把女儿整死不可!

中国母亲,在关键时刻,想的总是别人。

1987年2月,她终于回到了梦寐以求的祖国日本。她最想念的是两个女儿,她要求和两个女儿住在一起。但是,按照日本国家的政策,她要是和女儿住在一起,就不能享受生活保护费。生活保护费类似中国的城市低保,仅能维持温饱。况且,女儿也正在半工半读,也只能自己填饱自己的肚子,佐藤京子本想和女儿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的幻想落空了。两个女儿毕业后,又双双去了美国,扔下她自己孑然一身,过着清苦寡淡的独居生活。

更让她难堪的是,日本福祉事务所(相当于中国的民政局)经常来人查看她。有一次,她正在家中包饺子招待客人,事务所的人正赶上,就厉声问:“你们吃这么好,哪来的钱?”她心中气恼,吃个饺子算什么呀,一饭一菜,在中国穷人家都可以吃饺子,怎么吃饺子还算奢侈了?违法了?可是,她不敢和他们顶撞,她怕得罪了他们,以后会受到刁难,就面带笑容和人家套近乎。又有一次,福祉事务所的人又来了,她讨好地给他们包了饺子,结果,人家不但没说个好,还拉下脸子教训她说:“你吃的这些,都是日本国民的血汗钱,知道吗?”由于天气闷热,她两次晕倒,日本青年义务志愿者,凑钱给她买了空调。福祉事务所的人看到了,质问她:你用什么钱买的空调?她在中国带过来的首饰不敢戴,从中国带来的好衣服不敢穿,怕被福祉事务所的人再看到,把生活保护费给取消了。

一场美梦皆成空。

佐藤京子又想回中国,但国籍户口都没了,好好的工作辞了,她和那块热土没任何关系了,回不去了。正在这时,中国养母病重,几次来信来电报,催她回去。直到养母去世,她也没回来。她住的是租用房,而且,一旦回中国看望养母,日本那面就要扣除她的生活费。

为了区区那点可怜的生活保护费,她忘了,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换来的;她忘了,在中国优裕的生活还有令人羡慕的工作,是怎么得来的;她忘了,这家善良的中国人为她牺牲了多少心血甚至生命,这恩重如山的情义,她都忘得一干二净。

在养母病重时,亲朋故友围在身边,几乎都气炸了肺,大家七嘴八舌地数落她——

这个小鬼子,还是离不开日本鬼子那个遗传基因,狼心狗肺呀!

用自己亲生女儿的命,换一狼崽子,值得吗?

人家苏联人,还有朝鲜人,把那些日本战俘,遣送的,服劳役的,整死的,就是不留一个遗孤, 就咱们中国人,心太软了。

我说么,狗肉贴不到羊身上!

一人引头,众口同声:对,狗肉贴不到羊身上。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刘欢唱的那首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更高,哪一个更亮,哎哎嗨呀………

是不是狗肉贴不到羊身上呢?这种说法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哎哎嗨呀……

后记

写完本文,引发了我对中日关系深深的思索。

近代的中日关系史,就是日本帝国主义不断侵华的历史。

1868~1873年,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很快走上了发展军国主义的道路,开始对中国虎视眈眈。

1881年,日本军阀头子山县有朋提出《邻邦兵备论》,公开叫嚣“征韩”后,“必征中国”。

1890年,山县有朋当上了日本首相,在国会演说,公然提出臭名昭著的《大陆政策》,明目张胆地声称“大陆(指中国)是日本的生命线”。

1893年10月,山县有朋提出《军备意见书》,为了确保朝鲜,就必须尽快寻找机会对清作战。

1894~1895年,日本终于寻找到了机会,悍然发动了甲午中日战争,日本打败了腐朽落后的清政府,迫使其签订了《马关条约》。清政府向日本赔款白银二亿三千万两,合美元10亿。日本利用中国的巨额赔款和从中国掠夺的大量物资,发展了日本经济,尤其是军事工业,致使日本很快强大起来,侵略野心愈加膨胀。

1898年,西方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日本借机强迫清政府同意把福建省并入他的势力范围。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日本借机出兵中国,并强迫清政府签订了《辛丑条约》。

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日本打败沙俄,东北的东部、南部包括大连、旅顺和“满铁”等就变成了日本的势力范围。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借机取代了德国在山东的所有特权。但强盗是不会有满足的,日本政府公然向袁世凯提出完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因为中国人民的反抗和声势浩大的五四运动,日本的野心暂未得逞。

1927年,首相田中义一召开东方会议,制定了《对华政策纲领》。田中义一向天皇提出奏折,即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提出“如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百年多的历史证明,《大陆政策》和《田中奏折》就是日本侵华的总方针。

1929~1933年,资本主义世界发生经济危机,日本国内企业倒闭,生产总值下降,上层统治不稳。为了摆脱危机,日本加快了侵略中国的步伐。

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派兵在沈阳北郊柳条湖附近炸毁铁路铁轨,然后反诬中国军队挑衅,借机进攻沈阳北大营,挑起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

1932年,日本扶持溥仪,成立伪满洲国。自此,中国东北沦为日本的殖民地达14年之久。

1937年,日本发动“七七事变”,举全国兵力进攻中国。到1945年,除新疆、西藏外,日本已霸占了中国大部分国土。

从唐朝开始,“倭寇在我东南沿海连绵不断骚扰”。从明治维新开始,到1945年日本投降,在百年多的时间里,日本对外发动了14次战争,其中有10次针对中国。

日本岛国,地域狭小,物资贫乏,自然条件恶劣,每年都发生大大小小的十数次地震,还经常引发海啸。千百年来,尤其是近百年来,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始终对中国垂涎欲滴,卧薪尝胆,梦寐以求“移都北京”。

日本,一个明目张胆侵略成性的战争狂人,在半个多世纪以来,不断否定侵略战争、否定南京大屠杀,还贼喊捉贼地倒打一耙,宣扬“中国威胁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否认战争,就是肯定“侵略有理”。

其实,中国人口是日本的10倍,土地面积是日本的25倍。前些年,中国的军费开支还不到日本的一半;近些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出于对侵略成癖的战争狂人的防御需要,军费相应增加,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无须他人指手画脚。

日本是靠侵略战争发财、发展,而后强大起来的。

现在,日本与美国相互勾结,拉拢与收买一些国家,妄想把南海搅浑,永久霸占中国领土钓鱼岛。他们又像当年一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高喊“维护亚太地区的和平与稳定”等漂亮口号,一边扩军备战磨刀霍霍,不断挑起事端,妄图重走复辟军国主义的老路。

历史告诉我们,侵略成性的军国主义分子,其贪婪的本性与残暴的兽性是不易改变的。

我们祈盼和平,但和平不是靠好心与善良就能等来的。

一个不晓得仇恨为何物的民族是悲哀的。

一个没有血性的民族将永远无法避免流血的命运。

(感谢石金楷、何苍劲、张鹰,王宗华、郭相声、王希亮和依兰、桦川、集贤、宝清、绥棱县委宣传部诸领导及朋友的大力支持。)

作者简介:

李林,男,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现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绥化文艺》主编,《中国决策参考报》(东北区)执行主编。先后发表散文80多篇,在《章回小说》《北京文学》《文学界·中国报告文学》《家庭》等报刊发表中篇小说10篇、中长篇报告文学8部,约百万字。作品曾获黑龙江省精品图书奖,两部作品获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一个黑色家族的疯狂与覆灭》和《俄罗斯的中国农民》(合作)入选《北京文学年度优秀报告文学精选》和《中国报告文学精选》《中国报告文学年选》。已出版长篇报告文学《俄罗斯的中国农民纪实》(与泽津合作),《李林作品选》(3卷)。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