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微山湖畔,最受人们喜爱的民间小戏要数琴书了。乡亲们牵牛出工、荷锄晚归时走在乡间小路上,随意扯起的那一嗓子一嗓子的抒情,便是听惯了的朴朴素素的琴书调儿……
一架扬琴,一个简板,一把坠琴,一只提灯,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这就是我对乡村琴书的全部记忆。天黑了,下了工,吃罢了饭,宁静的乡村因为唱琴书便热闹起来。村民们扶老携幼,说着笑着聚在四爷家门前的空地上。
琴书戏一般由两个人来唱,女的坐在上首,一手打简板,一手敲扬琴,是主唱;男的拉坠琴是配角,你唱我随,有点东北二人转的味道。
我穿开裆裤的时候,临村的郗姓人家出了个善唱琴书的姑娘香萍,常到我们村唱琴书。
香萍人长得俊,琴书唱得更绝,尤其是那出《李白成》,谁听谁夸。方圆几十里,提起郗香萍,没有人没听过她的戏。
常常和香萍搭档的是她的丈夫,丈夫一把坠琴拉得极妙,男腔也格外动听,特别是他的道白最为精彩,高官布衣、公子小姐,装谁像谁,悲欢离合、高低起落、张弛有度。模仿起千军万马、刀光剑影的撕杀场面,活脱脱一个口技表演艺术家,道白中不时还能来几下动作表演,常常引得人群里一阵阵喝彩。郗香萍两口子珠联璧合,一时红遍整个微山湖区。
总是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乡亲们吃完晚饭,坠琴悠悠扬扬,扬琴叮叮咚咚,把乡亲们都引到四爷家门前的那片空地上。四爷是个老戏迷,不但爱听,而且爱组织,村里人公推他为老队长。逢有民间艺人来村,人们便招呼着去找四爷,只要四爷说声唱,当晚便有戏听。四爷给香莲夫妇二人备好桌凳,点亮提灯,再送两壶白开水,琴儿弦儿响过几段,空地上人差不多满了,这戏便开始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犹能清晰地回忆起香莲夫妇一唱一和地唱《李自成》的情景。戏中的人物、情节仍然鲜明如初,有时候还能大段大段地模仿他们的唱腔。
想起刚懂事那阵子,往往连晚饭也不吃,早早地呼朋唤友,搬着小板凳、小马扎,到四爷家门前的空地上抢占地盘,如一群小狗状围坐在戏桌旁,兴趣之高,仿佛真的识戏一般。其实每每在戏开场不久,便香香地睡熟了,第二天又免不了向大人们问长问短,打听昨天晚上唱到的故事。
慢慢长大以后,走乡串村卖艺糊口唱琴书的渐渐少了。郗香萍因为在乡间唱出了名声,也被微山县曲剧团招去了。喜欢拢戏的四爷也死了。人们说四爷临死的时候,一句话也不留,只让守在床边的儿子为他哼了段琴书,便笑着闭上了眼睛。
去年国庆节回家,晚上与乡亲们闲聊起来,都说如今这世道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居然听不到琴书了。
我想,这份情感的折磨,他们比我差不了多少。不是因为艺人懒,也不是四爷作古的缘故,我想该不是日子富足了,谁都不愿去吃那口饭了?一到晚上,乡下人也如城市人一样,守在家里看电视,欣赏节目,该不是冷淡了先前曾滋润过世世代代乡下人精神生活的琴书?
乡亲们的心情和我一样,每每这时不禁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回味怅然的感慨。
琴书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温馨的童年情结,在我逐渐长大在外地上学乃至离开家乡成家之后,这情结一直牢牢地系着,时时带给我愈来愈浓重的乡情。前不久,在地摊买了两盘琴书光盘,回家之后放在DVD里连续听了好几遍,奇怪的是,于一样熟稔一样亲切的唱腔和乐音中,却怎么也听不出琴书原来的味道,难道只有在乡村夏夜围着一盏提灯才叫听琴书?
而今我已离开家乡多年,身居闹市难以再现童年的光景,每当夜深人静,独坐在电脑旁,便有一声声亲切而悠扬的琴书从家乡的微山湖畔飘来,冥冥中勾起我对乡村琴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