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河南籍在京学生家长“跳舞”在日记里写道:
“上午9点半,我又一次来到大木仓胡同的教育部信访办,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新学期开始,儿子升入了初中……伴随着孩子成长的喜悦,内心更多了几分愁怅。初中是义务教育的结束,仿佛耳边总能听到离开的催促声。”
这是这些非京籍学生家长们第27次到这里来表达自己的诉求。27个月来,他们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坚持着这项类似西西弗斯的举动,期待以此改变下一代的命运。
不过,作为家长们的主要活动场所——“我要高考网”——的维护人员,“跳舞”终于可以在这一天更新一条好消息:
8月30日,国务院办公厅转发了教育部等部门“关于做好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接受义务教育后在当地参加升学考试工作的意见”,明确要求: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有关随迁子女升学考试的方案,原则上应于2012年年底前出台。一样纳税,不一样的教育
一切的开始,只是两位执拗母亲的偶然碰撞。
温州女教师章冬翠二十余年前只身闯荡京城,认识了同在北京做生意的老乡老丁后,她的人生停留在了北京,两人结婚并生下一女丁璇。
丁璇一天天长大,却无法在北京上学,章冬翠拜托了所有能找到的关系,最终通过关系,交纳了5000元借读费后,才在东城区帽儿胡同小学借读。
章冬翠因此开始关注北京流动人口子女上学问题。长期调查后,2008年末,她在网络上发表了两万五千字的《关于北京新市民现状调研报告》。
报告指出,于1976年颁布的高考文件已不适应改革开放30年后的中国现实,并呼吁,改革开放后,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并为这个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建设做出贡献的外来人员,事实上也成为这个城市的新市民,他们在这里工作、纳税、消费,理应在子女教育上享有与拥有户籍市民的同等待遇,依靠财政拨款的公办学校,理应对他们敞开大门。
这份报告受到了胡星斗、于建嵘、范亚峰、李方平等学者的回应和支持,胡星斗后来干脆加入调查,并在一年多后与章冬翠共同发表了《关于非北京子弟上学权利的呼吁书》。
这份呼吁书发表时,上海人杨蕾刚刚把女儿从北京转回户籍地上海上学。杨蕾的女儿贝贝2004年跟随父母来到北京,五年级时,了解到无法在北京按正常程序升入初中,她狠了狠心,把女儿转回了上海,一家人开始了两地奔波的生活,“周五坐高铁南下,周一坐飞机北上”,身心俱疲;当然,他们的另一个选择是去私立学校,但动辄每年三五万的学费,也并不轻松。
“呼吁书”让杨蕾感到“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共同命运的人可以倾诉”,她立刻拨通了章冬翠的电话,两位妈妈一周内在电话里长谈丫四次。
章冬翠给了杨蕾希望。“她说她认识一些律师和教授,或许可以帮我解决小升初的问题。”兴奋中的杨蕾马上把孩子从上海转回了北京。
她们都低估了所面临的困难。律师了解情况后,坦承帮不上忙,而杨蕾已经没有办法再把孩子转回去了,她说那时心情,“只要有人能解决孩子上中学的问题,给他当保姆都行”。
很难说这种被置之死地的心情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两位妈妈的决定。她们想不通,以家庭为单位计算,她们都已缴纳了数万元的税款,为什么,当孩子需要在这里上学时,却总会听到一种声音:你是外地人!
她们决定:既然没人能帮助我们,我们就自己拯救自己;如果自己都不争取,政策也许永远不会改变。
杨蕾召集了女儿所在班级的非京籍家长,章冬翠叫来了温州老乡,2010年2月的一天,他们聚在一起,开始了这项为下一代谋求平等受教育权的行动。
根据教育部和北京市教委的统计数据,在他们身后,截至2010年,北京市义务教育阶段随迁子女达43.4万人,全国则超过1166万人。
杨蕾还记得,那时春节刚过,鞭炮隆隆,大家聚在大钟寺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些人操着不同的口音,来自四面八方,生活在北京的各个城区,从事着不同的工作。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在北京工作、生活、纳税多年,只因没有户口,孩子不能在北京正常升学。
口耳相传,队伍很快壮大起来。最初参与的家庭,多数正面临孩子小升初的困局,大家于是决定,先从争取“小升初”的正当权利做起,从就读最集中的海淀区开始,时间定在每周四。谁也没想到,这个随机确定的时间,竟然一直延续了下来。
去了六次海淀区教委后,2010年4月,北京市教委的一次新闻发布会表示:外地来京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在京借读,不收借读费。但究竟如何从程序上给予保证,并未规定。
消息公布后的周四,家长们依然来到区教委。家长们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希望能敦促具体措施尽快出台,参加问询的人数也达到了几个月来的最大值——50多人。
门卫一见这么多人,“哗”一下就关上了大门,只留一侧门出入。家长们没有喧哗,也没有叫嚷,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一些人手里拿着A4纸:“不要户籍,要同城待遇。”保安们不时从门里伸头张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出面,几位家长要在午后赶去上班,留下的人安慰他们:去吧!这次不行,下周再来。
两年之后,杨蕾依然记得那个不算温暖的春日,家长们就这样安静地站了一整天。
五一过后,北京市政府突然宣布废除1986年制定的《中小学学生学籍管理办法》,各区教育也陆续表态将非京籍学生也纳入电脑派位范围,接受初中义务教育。
“我们的孩子可以参加小升初派位了。”家长们奔走相告。
这些最初在教委门前“静站”的家长们,分别给北京市教委和海淀区教委送了锦旗,上书:“不分户籍,同城待遇,教育平等,功在千秋。”,“都收了。”杨蕾说,对方还说了“谢谢”。
P000多天,P0万签名
小升初政策的变革,让家长们看到了希望,也让更多家长发现,有这样一个团体,正在为异地求学的孩子争取平等受教育的权利。
农产品批发商张建党就在这时加入进来。张建党的儿子刚好错过了享受新政策的年纪,但他仍然备受鼓舞,因为儿子还面临着几年之后的高考。
作为一场决定中国青少年人生的重要考试,各地对高考都有严格规定。如北京市的高考招生政策规定,非京籍学生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吊诡的是,他们也无法回原籍所在地参加高考。因为多数地方政府规定,必须在当地上满三年高中并拥有当地学籍才可以在当地参加高考,另一方面,高考实行分省命题,不同省市使用的教材大相径庭。
简单地说,孩子们要么忍受与父母分离的高中生活,要么面临无地参加高考的窘境。
顺理成章地,家长们将下一个目标定在了争取异地高考权利上来。
张建党记得,他最初加入时,活动条件“一穷二白”,既没有经费,又没有固定场所,也没有组织原则,家长们空有热情,但很难让人看到成功的希望。
幸好这种情况并没持续多久。随着加盟的家长越来越多,《取消高考户籍限制公民联合行动章程》出台。
家长们也开始为活动捐款。张建党第一次就捐出了一万元。两个月后,由志愿家长创办的“我要高考网”正式上线,捐款明细和活动支出款项都由专人整理后在网上公示。
核心活动成员这时已有五六十位,各有分工,有的负责媒体联络,有的负责网站维护,有的主管向教育部、教委递交材料。
“经过很多次讨论后,我们确定活动的原则是:理性、坚持,”杨蕾说,家长们认为,政策制定部门或许并不知道,这项政策的改变,会影响多少家庭的生活,改变多少孩子的命运,因此首要目标是把这些签名征集起来,送达相关部门,“几十个人的声音微不足道,但是5万人、10万人,将是什么概念?”
杨蕾第一次征集签名是在女儿学校门口。她从没做过,尴尬得不知如何开口,好不容易说了两句,对方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最终打开局面是在她家小区的餐馆里。杨蕾鼓起勇气向饭店老板介绍了她的目的,老板也是外地人,曾为孩子在北京上中学交了一大笔钱。
“签个名就有用吗?”老板问。杨蕾回答:“签个名,就是表态。”
当时是晚上饭点,老板二话没说,命令所有厨师和服务员放下手里的活儿,排队签名,
网友“天行者”是地铁口签名的先行者。她分析了关注异地高考人士的活动区域后,在四惠东地铁口拉了条“取消高考户籍限制公民联合签名”横幅,一旁撑起张方桌,放几支笔。一班班地铁呼啸而过,人群从站口进出,条幅一下子冲人眼帘,她一个人,一下午就签了800份,相当于平常3个人一整天的王作量。
“天行者”还和另一名家长“直觉”合作了“背包签名”。“直觉”30岁出头,2010年11月他刚加入时,女儿才满月,其他家长面临的难题,对他还很遥远,但他相信,自己现在的努力,都是在为女儿创造未来。
“背包签名”,就是背着背包流动征集。考虑到大量非京籍空士住在通州区而在朝阳区工作,“天行者”和“直觉”选择在两地的主动交通线路地铁八通线上进行征集,另一个原因是,这条线路上的人多在CBD大公司上班,受教育程度高,易沟通。他们通常在下班高峰集中征集一两个小时,人流很快淹没了他们,他们不断寻找空隙,速度很慢,但总在前行。
并不是所有的签名活动都顺利,有些被禁止或驱逐,但总有人坚持下来,并努力改变这种局面。他们的想法很单纯——这种非暴力的合理诉求,应该获得合理的空间。
张建党就曾尝试探寻如何把握合理诉求与非法集会的界限。
提前三天,他就在微博上预告将征集签名,并公布了时间和地点。活动当天早8点,他开始布置现场,有城管远远地看着,十点,几辆警车开来,警察拍照、登记身份证,初步问询……张建党认为警察也是正常执行公务,双方应淡定地对待彼此,围观人群见警察并没制止,开始排队签名。
十点半,人越聚越多,一名警察走过来对张建党说,“现在属于集会性质了,不能再摆了,”张建党便结束了签名。
事后,附近两家派出所所长招呼家长们到小区物业办公室聊了一个多小时。“没谈什么实质性内容,”张建党说,“只是交流对签名以及异地高考政策的看法,”他甚至认为交流气氛可以用“相谈甚欢”来形容。
那天的微博里,张建党写道:以后的签名活动以条幅结合展板效果最佳,警方干预的可能性很大,但结果不会很坏。今天的签名因遇特殊情况,总数为210个,但宣传效果很好。
越来越多的家长加入到征集签名活动中,大家根据自己的时间和生活区域,自由组合,自选方式。直到“我要高考网”上线后,签名征集转向网络,这些现实中的纠结才渐渐消失。
截至今年6月,1000多天里,共有103697个签名被装订成册,先后递交给了有关部门。
“我们不是上访,没有个人怨气”
平日征集签名,月底去教育部送签名册和呼吁书,构成了争取异地高考权利的主要内容。
最初,家长们不了解决策权在哪个部门,兵分多路,有的去教育部,有的去北京市教委,还有的去北京市政府信访办或者国务院信访办,慢慢集中为只去教育部。
张建党脾气好,不爱发火,被选出负责送材料。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四,张建党从北五环外天通苑家中出发,换乘几次地铁,两个小时后,从紧临繁华的西单商圈的灵境胡同站钻出来,步行几分钟,就到了教育部。
有时他会恍惚:两个小时,从城市的边缘到国家的行政中枢,这段漫长的路程,似乎正是他所做的事情的某种隐喻,
第一次去教育部的情况超出了家长们的预料。传达室友好接待,帮忙拨通学生司的电话,一位年轻的女士听张建党陈述来意后,说:领导不在,材料可由登记处人员转交。
然而第二个月情况就变了。同一间传达室、同样的王作人员,家长们得到却是生硬的一句:“对不起,你们应该去教育部信访办,”传达室不愿为家长们传达,也不愿接收签名册和呼吁书,商量了几个小时,几位家长都有点按不火了,工作人员才勉强收下的材料。
这次挫折使很多家长难以接受,内部甚至发生了争执,家长“嫣然”站出来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们的路比较漫长,我们自己都想好了要进行1到3年,我们已经做到了让每次签名增加一些分量。我们不是一次就要达到目的,我们可以等……我们是中国公民,可以来说话,只是来说话。”
“对,我们不是上访,没有个人怨气,我们拿的是公民呼吁书,只是向部门表达基层群众的呼声,”张建党回忆起这番话时,仍然觉得深受鼓舞。
家长们最终接受了去信访办的选择。此后,每个送材料的日子,他们都从教育部正门前走过,拐进二龙路中学和协和医院中间的小胡同,尽头就是教育部信访办,
27个月,来往这里27次,双方已达成某种默契。家长们在信访办小院里活动时,信访办并不干涉;家长们则在活动结束后,主动扫净散落的垃圾。出了大门,就自觉地脱下统一的服装,不再有任何举动。
虽然没有明确反馈,但家长们确信,他们的行动起到了作用。
第六次去北京市教委时,一位姚姓副处长接待他们说,家长们这么长时间的建议和呼吁。教委都已向领导汇报并在会议上进行了讨论,但目前北京控制人口的总目标和教育平等的诉求确实存在矛盾,北京市政府正在研究控制人口的总政策,教育政策要等到人口政策出台之后才有可能出台并与之相协调,而人口政策的出台尚无时间表。
第八次去教育部时,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之前的材料已上报相关司局,高考政策的制定事关重大,且涉及户籍制度,并非教育部所能决定,需与公安部及地方政府协调,最终由国务院拍板。
不过,这些交流都是口头进行的,直到今年8月30日,家长们第27次跨进信访办的小院时,拿到了第一份盖有教育部红章的确认收到材料的收条,在那一刻,杜国旺突然有种感觉:政策要出来了。
“我们会为了你而努力”
9月22日下午,一场主题为《随迁子女中高考准人条件研讨会——今年,非京籍高三学生能在北京高考吗?》在北大进行,会议由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宪法学会副会长张千帆主持,同时出席的还有法学家郭道晖,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湛中乐,清华大学副教授晋军,北京理工大学教授胡星斗等。
张千帆从2011年初接触家长群体,参与了每一场研讨会,并一直以专家学者身份护航。他把知识分子比作架在公民和政府之间桥梁,他说:“家长行为的合法性没任何问题,我一直给他们说,只要不搞暴力,不煽动反政府,行动都是合宪合法的。”
他所做的不只如此。两年间,他先后几次带头“上书”国务院,提请审查并修改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工作规定》,取消高考和招生工作中的考生产籍限制,并及时出台有效的解决方案。
9月22日这天,将近3个小时的研讨会快结束时,一位金女士突然忍不住哭出声来。金女士的儿子明年即将参加高考,儿子在老家黑龙江没有当地学籍不能报名,北京高考政策如何尚不知晓,不巧,金女士前不久刚被确诊患有重症,无论孩子的未来,还是自己的健康,她都感到束手无策。
50多岁的张千帆叹了口气说,“放心吧,金女士,我们会为了你而继续努力。”
支持者还有人大代表、媒体以及网站。纪录片人陈家坪是最初采访这批家长的人,也是追随他们最久的人。
两年后,他还记得,第一次和章冬翠的女儿丁璇聊天,听她讲述和邻家孩子旭东的故事。两人本来一起上下学,丁璇督促旭东做功课,旭东教丁璇练书法。中考那年,旭东和妈妈找遍了北京,也没找到一所接收的学校,只好让旭东一个人回到陌生的张家口。丁璇不想跟旭东一样,开始拼命学英语准备出国。
陈家坪后来专程去张家口见到了旭东,当时他因为极度沮丧成绩下滑,留了级,转了学,正准备参加艺术院校考试。他忧郁地对着镜头说:那年从北京走,很早起来,我妈不停地讲话,但我一句都没听见。我就跟着她走到车站,然后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两个孩子的故事促使陈家坪做出了跟拍这个行动的决定。
两年多过去了,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这群家长多数已近不惑之年。很多人并没能从他们的努力中获益,杨蕾决定送女儿回上海参加中考;张建党则决定让儿子出国上大学;杜国旺即将参加高考的儿子尚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落地政策……但他们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陈家坪则这样描述他两年来的感受:第一,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勇敢;第二,他们都是“非正常人”,因为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