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上午7点零5分。著名老报人,《人民日报》原总编辑、社长胡绩伟在北京逝世。
从1936年参加革命、从事办报工作算起,到1983年退休,胡绩伟办报近50年,退休之后,仍然参与推动《新闻法》的出台,尽管从1990年之后,“胡绩伟”这个名字在媒体上逐漸淡出。但他在新闻界和思想界的地位却依然被人们看重。“摇笔杆子是我最合适的工作”
初见老人,是在1999年。那时是胡耀邦逝世10周年,胡绩伟在《书屋》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胡耀邦与人民日报》的文章,我贸然闯到他在煤渣胡同的住所讨要原稿,他对我的鲁莽不介意,我就半是聊天半是采访地和老人摆起了“龙门阵”。
“摇笔杆子是我最合适的工作。”谈到半个世纪前为何选择新闻行业,他那像乐山大佛似的脸庞露出了笑容。“这有主客观的因素,是我从小读书比较多,尤其是进步书刊多,客观因素是我身体多病,到战场上抗日是承受不了的。”
胡绩伟在四川的一个革命家庭长大。祖父胡福全经营一个小茶馆,家境还算殷实,叔祖父胡素民参加过变法维新和辛亥革命,与孙炳文是至交好友,与邓演达、吴玉章等人时有往来,是国民党的左派。大伯父胡良辅(字驭垓)也是辛亥革命的元老,同盟会员,并担任过四川民众保路运动东路军指挥,后被杀害。在胡绩伟的家乡威远县城里,至今还有保存完好的“胡驭垓烈士殉国处”石碑。
受先人影响,少年时代的胡绩伟读了很多进步书刊;1935年,他抱着科学救国—的理想考进华南大学数学系,一年后“ 一二九”运动爆发,他放弃了科学救国的理想。考入四川大学政治经济系学习。
抗日救亡运动兴起,胡绩伟受中共地下党员车耀先、韩天石等人影响。成为“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成都部队”队部的5个成员之一,分管宣传,出版刊物《大声周刊》。这也是他接触新闻工作的开端。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为了对中国的现实发言,胡绩伟等人成立“图存社”,同时出版《图存》周刊,三名主创人员决定竟写发刊词,择优采用,胡绩伟的稿子最终胜出。“从那以后,我就坚定地认为自己以后就‘摇笔杆子’了,”胡绩伟说。
1937年12月,胡绩伟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成为成都影响很大的救亡团体“星芒社”的骨干,他为这个团体创办了一份报纸:《星芒报》。当时,文艺界正在提倡通俗化、大众化,创作了大批工农兵大众能够阅读的通俗读物,新闻界也在提倡创办“老百姓报刊”,胡绩伟任主编的《星芒报》也加入推手行列。
《星芒报》的文章很短,充分发挥了四川人“摆龙门阵”的特点,抨击社会现象,甚至采取如今流行的“段子”方式。比如,《星芒报》经常遭遇国民党封查,该报以《校长与军长》为题调侃:“有人看见某校长亲自出马,捣毁星芒报和战时出版社,便问校长与军长有何区别?夫子曰:军长主战。校长主降;校长击内,军长击外,军长抗日。校长反俄。马占山曰;幸好校长不是军长,否则,祠堂街已踏为平地,殷汝耕曰:可惜军长不是校长,否则,我大皇军已统一中国,老子曰:天下事,本有幸,有不幸焉。”
这样的办报风格,直指“校长”蒋委员长,自然要遭遇查封。从1936年至1939年,胡绩伟参与主办《活路旬刊》《大声周刊》《星芒报》《蜀话报》等,封了又办,办了又封,加起来不下十次,
在拉锯战中,胡绩伟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办报原则:报刊不仅要为人民服务,而且要为人民所掌握;报刊既是人民了解国内外大事的工具,是人民的耳目,又是人民的喉舌。
1939年,胡绩伟到了延安,创办主编了《边区群众报》,一办十年。他把自己的努力目标概括为:办一张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报纸。他十年如一日,全心全意地办这份报纸。不只在内容上反映人民的意志和呼声,而且在形式上力求大众化,让识字不多的边区群众能看得懂,让不识字的人能听得懂,这份报纸受到了边区人民的热爱。当然,胡绩伟也是带着很强的党性来办报的,他的努力也受到陕甘宁边区党委(以后改为中央西北局)和中共中央的称赞。1944年,他被选为边区特等文教模范,《边区群众报》被评为特等文教模范单位。
延安的十年实践,使胡绩伟在新闻思想上有了新的认识,即报纸不能只做人民的喉舌,还要作党的喉舌。当时共产党一再强调创建人民共和国,强调党的一切工作都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因而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际上,做人民的喉舌和做党的喉舌是统一的。
初入《人民日报》
1952年底,胡绩伟担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是总编辑邓拓的助手。在一切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大环境下,《人民日报》也成为苏共中央机关报《真理报》的翻版,如每天必须发一篇社论,社论的字数必须一样,要排在报头旁边的固定位置等,胡绩伟对这种模仿也有怀疑,感到过于机械,甚至有点形式主义,不过只是怀疑而已。
那些年,人民公社化运动、反右派运动、大跃进运动和庐山会议反右倾运动,《人民日报》都率先垂范,“放高产卫星的新闻是经我手发出来的,现在想想,真是觉得荒唐。”谈到这段历史,胡绩伟无论如何都不原谅自己。
1956年,在“大鸣大放”方针下,《人民日报》进行大改版,改版的社论题目就是《人民日报是党的报纸,也是人民的报纸》,改版重点是扩大反映实际情况和人民意见,要更多研究和关心各项实际问题,特别是要开展各种不同意见的讨论,“即使是同我们共产党人的意见相反的文章”也允许发表。
胡绩伟协助总编邓拓满腔热情地在内容和形式上革新,谁知,这一切努力很快就被毛泽东指责为“死人办报”,最终以邓拓被调离,不少编辑记者被打成“右派”收场。
胡绩伟参加了毛泽东批评邓拓的那场谈话,毛指责“几位副总编辑像铁板一块,不敢批评他(邓拓)。不敢起来革邓拓的命”的话,胡绩伟一直记忆犹新。“毛主席讲完后问我们有什么意见,我实在憋不住,就提了一个建议。我认为办好《人民日报》的关键是要有一位敢于独立思考、独立决定问题的中央委员主持报政。于是,我说:‘《人民日报》的工作十分重要,有一位中央委员最好是一位政治局委员来报社坐镇,’毛说:‘《人民日报》树大招风嘛,是需要有一个政治局委员主持工作,内外都能顶得住。但现在没有适当的人选。”
事后回想起来,胡绩伟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有些幼稚,认为中央委员主持报政,就可以解决报纸如何为人民服务的问题,但实际上,“对于党报而言,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党性和人民性的问题。”
这个问题成为他后来人生的主要探索对象,即使“文革’中被关牛棚挨批斗,也没有停止过思考。
重返《人民日报》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胡绩伟担任《人民日报》总编辑。
此时,中国进入了新旧交替的时代。毛泽东去世后,中国的去向留下了诸多选择空间。如果把毛泽东遗产比作一间房子,一部分人认为:这房子很好。我们要供起来,什么也不动,以后盖房子也必须原封不动地照这样来,这一派人就是“两个凡是”派;另一部分人认为,房子内容保留,但样式陈旧,要给房子重新设计个式样。这类似邓小平、陈云等人的看法。
“文革”十年,胡绩伟对自己的办报生涯进行了长久的深思,发现过去二十几年里,在党正确时,报纸也正确;在党犯错误时,报纸也跟着犯错误。他想:当党犯错误时,报纸是不是可以不跟着犯错误?他以为,这是可以做到的,是应该做到的,不过,为了做到这样,党报就要坚持人民性高于党性。政治选择的空间,给重返《人民日报》的胡绩伟留下了实现自己办报理念的机会,他适时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1976年发生了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的“天安门事件”,毛主席定过调子: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但天安门事件不平反,邓小平等众望所归的领导人就无法复出,再往前追溯,如果“文革”中的冤案都不平反,中国没有新的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支撑,就无法再向前进。
在胡耀邦的领导下,胡绩伟主持的《人民日报》在上述问题上——“拨乱反正”。在推动天安门事件平反过程中,与新华社等单位联手,以高超的政治智慧最终使这一事件获得平反,并拉开了平反冤假错案的大幕。在终结“两个凡是”与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中,胡绩伟在全文转载《光明日报》的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及编发《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一个原则》时,煞费苦心。他说:“这样的好文章本来应该用《人民日报》社论来发表。但是,当时社论要送给主管宣传的政治局常委审阅,很有可能会被扣压。于是想到用《光明日报》所采用的‘本报特约评论员’的形式——表明不是本报人写的,而是社外人写的,”即使如此谨慎,胡绩伟还是招致了严厉的批评。
不过,胡绩伟并不在意,他以民心所向为行为准则,与新闻界共同推动了中国历史大转折的进程。
很多过来人都记得胡绩伟主持的《人民日报》。当年,这份党的机关报发行量达到三百多万份。人们记得,《人民日报》首先发表文章,对“农业学大寨”的弄虚作假、劳民伤财等严重左倾路线做法提出批评,为后来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扫清了障碍;人们也记得,一位商业部长因在丰泽园“吃了一整桌宴席才花了一碗汤钱”而被批评,《人民日报》立刻转载,并发表中纪委对这位部长的通报批评,人们更记得,震惊全国的“渤海二号沉船事故”,《人民日报》和《工人日报》等首都新闻媒体以史无先例的口气发出批评,并发表记者调查报道,此后,石油部长被解职,甚至连主管工业的国务院副总理也被给予记大过处分。
那时的《人民日报》,是一份让国人感到兴奋的报纸,也是新闻从业者的标杆。胡绩伟无法被人遗忘,理所当然。我每称呼胡绩伟为“胡老”时,他总是纠正说是“老胡”,并加上一句:“报人老胡”。
他为做报人而自豪,
党报是党和人民的耳目喉舌
胡绩伟是个善于思考的人。
当年邓拓被批成“死人办报”时,他就在思考党报的党性和人民性的问题,在拨乱反正年代里,他主持的《人民日报》以事实证明,党报代表人民发声的力量。胡绩伟十分珍惜这次的成功经验,经过审慎的思考,他提出了党报“党性和人民性”的关系问题。
1979年3月和9月,胡绩伟在新闻工作座谈会和中央党校发表了四次讲演,以近四十年来的报纸宣传事例阐述他的论点:党报的党性和人民性是一致的,在强调党性的同时必须强调人民性。对于党报是党的耳目喉舌的问题,胡绩伟也一再阐明:首先,党报不能没有头脑只有喉舌,他强调党报也应当有头脑,应当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其次,党报不只是党的喉舌,首先应当是党的耳目,只有通过耳目,才能了解实际情况和倾听人民的呼声,做到耳聪目明,这样,喉舌才能说出正确的话,作出正确的决策。再次,应当强调党报也是人民的耳目喉舌,人民既要了解国内外大事,了解党的方针政策,更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表达自己的呼声,参政议政,真正做国家的主人。到了这时,“党报是党和人民的耳目喉舌”的论点才比较完整了。
胡绩伟的观点,得到了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鼓励。但是,当时主管宣传王作的胡乔木则持反对意见,从而引发了“二胡”就党报的党性与人民性问题长达十年的争论。
关于这场争论,在“二胡”各自的著作中都有体现。览读两人的文字,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两人都难得地表现出针锋相对的态度。
与胡乔木相识的人,大都津津乐道胡乔木平和、谦逊的品格,而胡绩伟呢,长着一张“乐山大佛”的脸,整天笑眯眯。很难想象,这样品性的两个人,能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饶有趣味的是,在“关于党性和人民性”这个问题上,“二胡”其实都是否定了自己过去的立场才引发了争论。一位当年投奔延安的青年回忆当年讨论报纸说假话的问题时,时任《群众日报》总编的胡绩伟说:“真实性也要服从党性原则,如果不符合党的利益,真实的东西可以在一定范围讲,不宜公开报导……”
当年同样在延安的胡乔木却是强调党报要“党性和人民性一致”。1945年]2月]0日出版的《新华报人》第9期刊登了胡乔木一篇题为《人民的报纸》的文章。文中说:“党报是人民大众的报。这点不能怀疑。虽然人民并不都是共产党员,而且人民中还有其他的党,但因为我们的报纸是完全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完全从人民的利益出发,所宣传的也正是人民所需要讲的。因此,这样的党报就是人民大众的报。我们要使人民的东西能在报上反映出来,这样来加强人民报纸的党性,也就是人民性。说报纸党性太重,证明我们的报纸和人民还有距离,就是人民性不够,也就是党性不够。报纸能最高限度地反映人民的呼声,就是报纸有最高的党性。如果表现出来的东西,使人民感不到兴趣了。就是报纸有党性不够的地方。”
如今,20多年过去了,回头看这场争论,不免有一种“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的恬淡。
胡老80岁后,再次谈起对这个问题看法时说:“其实,冷静地想想未来,就发现,我多年来所提出的党性和人民性的问题,是有很大局限的,都是局限在党和党报的范围内。从长远来想,将来……党报制度也是要随之改革的……将来受到普遍欢迎的报纸……仍然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办一张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报纸,恐怕仍然是先进的新闻工作者所努力以求的崇高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