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1
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些怪异,越到后来越让人感到怪异。如果以倒叙的方式,在出事的前三天,不,应该是前四天的那个晚上,两个刚刚下山的轿夫正曳着春寒料峭的夜雾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夜晚,谁也没有感到夜色中正暗自涌动着某种生与死的情绪,更没有人会把这个夜晚和四天后的一次日出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一个凶险的伏笔已经在这个夜晚埋下,只在等待,它将以怎样的方式被揭示出来。
这两个轿夫一个叫骆先五,但他的绰号比他的大号更有名,这大云山没人不晓得他叫骆驼,或独眼骆驼。这是个长身长腿的汉子,如果不是小时候被喜鹊啄瞎了一只眼,那可真是山中好汉。一只眼瞎了,他的眼神并不差,一只独眼反而更加贼亮。还有一个矮壮的汉子,叫云生。山里人都有绰号,云生绰号矮脚虎,不过,他的绰号远没有骆驼那样有名。他们都是大云山的轿夫。他们搭档已经三年了,他们天生就是一对好搭档。当初,他们在选择各自的搭档时,也是试了一遍又一遍的,就像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做出一次最正确的选择。选择的结果,这两人,几乎是绝配。他们抬着轿子上山时,矮脚虎走头,骆驼走后;下山时,骆驼走头,矮脚虎走后。这一高一矮正好保持了一乘轿子的平稳。哪怕脾气性格,他们也是绝配。骆驼话多,人活络,脸上的表情特别丰富,对谁都笑呵呵的乐呵呵的,云生呢,一天到晚黑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几百块钱。也不说话,像个哑巴。可想而知,这揽活路和讨价还价之类的事,也都是骆驼的事了。现在想要揽到一个活路也不容易,农人一旦失去了土地,所有的生存一下就简化成了一个字,钱。以前他们是各种各的地,地里会生长出他们需要的一切,现在他们换了一种活法,他们必须拼命挣钱,必须像城里人一样挣到足够的钱来购买他们生活中的一切。竞争一下变得空前激烈,只要看见有个游客,立马就会有一大群山汉像绿头苍蝇一样围上去。为了争抢游客,他们经常打成一团。这些世世代代居住在大山里的老实巴交的山汉,现在都在不停地转动眼珠子,他们也早已习惯用贪婪而凶狠的目光来打量这世上的一切了。
那活路是骆驼揽到手的。要说这骆驼也真有忍劲儿,他揽到了一桩大活路,愣是一整天都没吱声。一直到天黑了,两人收工回家了,在村道上分手时,骆驼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个什么事,在一棵树下悄悄拽了云生一把,然后把这事告诉了云生。是的,这是一桩大买卖,他们运气还真不错,那个雇主是个台湾太太,姓徐,徐太带着一家三口来大云山旅游,这徐太出手相当阔绰,她要包他们的轿子,而且一包就是三天。黑暗中,云生看不清楚骆驼的表情,只看见他不停地重复着一个手势。骆驼显得很兴奋,能揽到这样一桩大活路,云生当然也很兴奋,但云生兴奋得心里有点不踏实。在很多事上,云生是那种天性有些糊涂的人。他从不靠脑子生活,但他有一种惊人的直觉。
云生家原来在大云山顶上,现在搬到了山脚下。自从大云山开发为风景区后,山冈上、山坡上的地都不准种了,风景区也不准他们住了,他们只能从山里边搬出来。整个云山村都是从大山里搬出来的。云山村还叫云山村,但多了一个字,云山新村,村委会变成了居委会,村寨也不像个村寨了,看上去就像一个小镇,村道是一条整洁干净的马路,沿着这条直来直去的水泥路,盖起了一幢幢明清风格的小楼,看上去岁月幽深,里面却充满了水泥钢筋。但这个世界对他们又是公平的,他们失去了土地,却拥有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楼房。风景还是挺美的,树叶就在他们的玻璃窗户上摇动,这个季节,也有燕子飞到他们的屋檐下衔泥筑巢。失去了土地的山民,有着各式各样的生活,有的人开起了山货店、工艺品店、假古董店、饭店、美容店、山茶店、网吧,还有很多后生仔和妹子被突击培训成了导游,有的进宾馆饭店去当了服务员。轿夫只是其中的一种。自从村里安排他们当了轿夫,现在一家人的日子,就靠一副轿子抬着了。
云生回到家里时,儿子正在做饭。儿子才九岁,他还够不着灶台,只能站在一只小板凳上沥米炒菜。云生推门进来时,儿子正往烧得滚烫的铁锅里倒油,那黏糊糊的油瓶太滑了,听见推门声,这孩子走了一下神,咣当一声响,一整瓶油掉进了锅里,呼啦一下,冲起来一大片火光,那孩子惊慌得大叫起来。
狗日的!云生扑上去掴了儿子一个嘴巴子,顺手抓起一只锅盖把火焰盖住了,那火焰燃烧得很有劲,锅盖还在被拼命顶起来,云生死死地摁住锅盖冲儿子吼叫,“臭小子,你还傻站着干嘛,赶快把柴火抽掉啊!”
柴火抽掉了,火焰还在锅盖底下噼啪噼啪地冲撞了好几下,终于熄灭了。
云生又把儿子扯过来,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还好,只是眉毛烧短了一截,还没有烧着别的地方。臭小子!云生又在儿子脸上掴了一掌,这一次打得很轻,已经充满了疼爱的意味。他顺手给儿子把脸上的一块锅灰擦了。
“你娘呢?”云生最关心的还是他的疯堂客。
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女人也是个老实巴交过日子的女人,勤快,话不多,跟了云生十来年,也从不多事。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怎么突然就疯了呢?山里人认为,这女人不是疯了,是把魂掉在山上的老屋里了。女人的病也的确是把家搬到这里时发作的,但一开始谁都没有警觉,云生看见堂客每天在房前屋后到处挖地,以为堂客是种地种惯了,手脚闲不住,也就不去管她,挖就挖吧,挖出来一小片地也好啊,种点儿大葱大蒜香菜紫苏什么的,饭菜里也多点儿味道。但很快居委会就派人来制止了,居委会可比村委会严厉得多,他们派人来铲平了堂客挖出来的菜地,还要云生出钱,把那些挖烂了的水泥坪、方砖和花坛一一恢复原貌。这让云生恼火了。他恼火的不是居委会,是堂客,看着那么平整的水泥坪、花砖、花坛被挖得乱七八糟的,他也感到这是对风景区的一种破坏,而堂客老是这样乱挖也真不是个事儿,都快挖到马路牙子上了。为了让女人长个记性,他把堂客打了一顿。以前他也打过堂客,山里汉子谁又没打过堂客呢。他脾气暴,但他打得并不重,就是在堂客的屁股上擂了几下,样子挺吓人,吼叫声特别大,像狼嚎。那是要让居委会的人知道,他已经采取严厉的措施了。以前,堂客每次挨了打,也只是悄悄垂泪,咬着牙,就是哭也不敢哭出声来。过会儿,听见孩子喊饿了,她把眼泪一抹,又去烧火做饭了。到了夜里,夫妻俩把那事欢天喜地的一办,什么事也没有了,一天的云就散了。可这次,他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儿,他没听见堂客喊叫,也没看见她悄悄垂泪,这让他有点害怕了,一个女人连眼泪也没有了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更怪异的事情还是在他开始修补水泥坪时发生的,那女人一声不吭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就躺在地上了。云生把她拉起来,她又躺下了。云生把她抱进房子了,她马上从屋里一声不吭地走出来,又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了。她躺在那里,干瞪着一双眼,瞅着天空出神。云生对着堂客看了一会儿,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他问女人,你是不是疯了?女人躺在地上毫无反应。他又
问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人,这娘们是不是疯了啊?很多人都好心安慰他,没事,没事的,或是一时间急火攻心,过不了多久就好了。他也以为是这样,但从那个夜晚开始,堂客的病不但没好,反倒越来越严重,只要没有人看着她,她就提着锄头到处乱挖,连马路上她也开始挖了。云生感觉那把从老屋里带来的锄头就是祸根,他把锄头给藏起来了,但不管藏在哪里女人总是能够找到。有一次,他把锄头悄悄带进了山里,扔到了一个悬崖底下,但等他抬了一天轿子下山回家,这把锄头又回到了女人的手里。这让他一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神啦!他开始相信,这女人可能还真不是疯了,可能还真是被某个神灵控制了。
这时云生听见黑暗中传来嚓嚓、嚓嚓的声音,就知道女人又在挖呢。他在夜色弥漫的屋檐下看着女人,但女人没有一点疯了的样子,只要没有人来打扰她,她就像个快乐自在的农妇。女人很警觉,一旦感觉到有危险逼近她,她马上就会躺在地上装死。这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她手里攥着锄头,但从来没有用锄头挖过人。现在,她不光是到处乱挖了,还拉起了一道道篱笆,这些篱笆很错乱,凡是能够阻挡住人类进入的东西都用上了,树枝,铁丝,尼龙绳,编织袋,这些只要能找到的东西,都被她十分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这给云生带来了更大的麻烦,他要费力地穿过几道篱笆才能接近自己的女人。接近一个疯女人的过程,也是他撤除这些篱笆的过程。他干得很小心,但还是有铁刺钻进他的手掌。他觉得挺委屈,如今,连种地也只能是疯子干的事了。
如何对付这个疯女人,有人给他出过主意,让他把疯女人捆起来。他试过,但把女人捆了一整天后,他还是把女人给放了。那晚他抬了轿子回家,一进屋就看见,被绳子捆着的不是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儿子竟然把自己和她的疯娘捆在一起。云生两腿一软,差点就跪下了。看来这屋里真是有神怪之类的东西,要不儿子怎么会鬼使神差的把自己也捆起来呢。他扑上去,把捆着这娘儿俩的绳子解开了,那绳子竟然是打的死结,他是用牙齿把绳子咬断的。虽说只把这疯女人捆了一天,但她身上从此就留下了被绳子勒下去的深深的痕迹。这说明她在那天挣扎得非常厉害,他再也不忍心捆她了。不过,云生很快发现这根被他用牙齿咬断的绳子特别管用,每次,只要他嗖地一下抽出绳子,这女人立马就浑身颤抖起来,变得很乖,很听话。云生感到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一个疯子只要还知道害怕,就表明还不是无可救药。此时,云生在拔掉三道篱笆后,又从屁股后面抽出了绳子,女人一下又浑身发抖了,然后乖乖地跟他回到了家里,吃了饭,又吃了药。这药也很有效,他还在给堂客擦洗身子时,她就歪在他怀里睡着了。
云生冲了凉,正要挨着女人躺下,忽然听见了敲门声。这么晚了,又是谁呢?他生怕又是居委会来找他的麻烦。慢慢地打开门一看,门口的阴影中半明半暗地站着一个人,一只眼睛贼亮。他明明知道是骆驼,还是被吓了一跳。这让云生有点气愤,他气哼哼地问:“你怎么还没睡啊,明天不是要赶早吗?”
嘿!骆驼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把脑袋一低就钻进了屋里,一屁股坐下了。他这一坐下屁股还挺沉,显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骆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是一幅大云山的游览图,他是来和云生商量明天的路线的。这让云生很是纳闷,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他们当轿夫的就是给人家抬轿子,一条路走到黑,哪里该看,哪里不看,全听客人的。再说,这么晚了,有啥事不能明天再说呢。但骆驼很是郑重其事,他把一幅游览图在小饭桌上摊开了,用指头在上面指指点点,云生一边打哈欠一边嗯哪嗯哪地答应着。他实在太困了。
就这样定了!骆驼啪地一下,把一叠钞票拍在了云生家的小饭桌上。
这一拍把云生的瞌睡惊走了一半,“这——这是什么钱?”
骆驼压低声音说:“这是徐太给的预付款,你数数。”
云生数了一遍,数得指头都有点发麻了。三千?他瞪大了眼睛,给人家抬三天轿子,人家就给三千?
骆驼笑着骂:“没出息的!难怪人家说咱们这些山里人穷得好像没见过钱似的,你知道人家有多少钱?兄弟,你就等着吧,只要咱们把人家服侍好了,还有呢!”
骆驼捻着指头。这一次云生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数钱的动作。
骆驼又兴奋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指,推开门扬长而去。
云生站在门口,直到骆驼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了,他才把门缓缓地关上,然后看着桌上那一叠崭新的票子,越看越不像真的。不会是假币吧?他们刚开始抬轿子那会儿,还不大认得钱,有时候辛辛苦苦抬一天轿子,收到的却是假币,甚至还收到过冥币,那些外地游客也太欺负人了,把他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当死人哪。云生知道,如今到处都在做假币,但数台湾的假币做得最像真的,而这钱又是台湾人给的,而且给得又这样大方,他不能不小心一点,他们的汗可不能白流。如今,想要糊弄山里人可不容易了,他们现在每天都在数钱呢,云生也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了,比验钞机还厉害。他把票子点了三遍,每一张都刮刮响。他又一张一张地对着灯光照了一遍,没错,没错,绝对是真的。
云生看着这钱有些犯傻了,骆驼走了很久,他发现自己还坐在钱旁边。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就噔噔噔冲上楼。越是心里不踏实,脚步反而踏得特别响。他的推门声,把儿子惊得翻了个身,但没醒。但这臭小子屁股蛋上接着就挨了一巴掌。这次是彻底打醒了。儿子用拳头擦着流到了嘴角的梦涎,一睁眼就看见了父亲兴奋发红的脸孔。这小子突然害怕起来,爹没喝醉吧?他使劲嗅了一下,却又没有闻到酒精的味道。
云生说:“我明天一大早就要上山,我要在山上呆三天呢。”儿子说,嗯哪。
云生说:“你做饭炒菜一定要小心点,你吃饱了,也别忘了给你娘盛碗饭,一定要看着她吃完,吃完饭了一定要记得给她吃药。”儿子说,嗯哪。
云生说:“出门时一定要记得反锁门,你娘如果到处乱挖,你莫管她,让她挖,千万不要让你娘跑掉了。她要真是跑了,你要赶紧去找,实在找不到了,你就赶紧给我打电话!我手机号码你还记得吧?”儿子说,嗯哪。
云生嗖一下抽出一根绳子,“她要不听话,你就拿绳子吓唬她!”儿子说,嗯哪。
臭小子!云生把儿子往床上一推,儿子脑袋一挨着枕头又睡着了。云生看着儿子那虎头虎脑地睡着了的样子,眼眶突如其来的一阵潮热。
2
天还没亮,云生又被骆驼的敲门声惊醒了。云生昨晚折腾了大半夜,也不知是什么在折腾他,到了下半夜才迷迷瞪瞪的睡了一会儿,骆驼敲门时,他刚刚才睡香呢。他睡眼惺忪地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才五点呢,这个早可真是赶得早。不过,这也是骆驼昨晚就叮嘱过的,那几个台湾人约定了,五点半就要准时从宾馆里出发。
两个轿夫抬着一副空轿子在大雾中飘飘忽忽地走到台湾人下榻的宾馆时,一切还安静得恍若梦中。他们走了一里多路,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云生在心里嘀咕,那几个台湾人干嘛要赶这么个大早呢,不就是游山玩水,又不是赶飞机。两人把轿子在宾
馆门口歇下了,云生又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他们赶到这里的时间像钟表一样准,五点半。但透过玻璃大门看宾馆大堂,只有一个值夜班的服务员伏在前台上打瞌睡。骆驼又仰起脑袋看宾馆客房的灯光,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的。云生坐在轿子上闷头闷脑地抽烟。骆驼一边瞅着窗户一边咕哝,这些台湾人应该是最准时的,他们的时间观念可是比咱们强呢。云生没吭声,但云生在心里冷笑,人家台湾人准时那也要看跟谁准时,他们跟你两个轿夫也准时?这时骆驼忽然发现了什么,他看见一张白白的脸孔贴在一扇窗玻璃上,正朝窗外看着。这让他大吃一惊,“你说,那几个台湾人会不会就躲在窗户后面偷看我们呢?”
这个念头很古怪,云生笑得喷出一口烟,人家偷看你干嘛呢,你这两个轿夫有啥好看的?但骆驼还是把云生从轿子上赶下来了,骆驼说,咱们是抬轿子的,你坐在轿子上让人家看见了可不好。这个骆驼也想得太细了一点,却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以前他们也遇到过一些特别讲究的游客,看见轿夫坐在自己的轿子上,嫌他们肮脏的屁股把轿子坐脏了。云生站了起来,去离这里不远的厕所里撒了一泡尿回来,门口站着的还是骆驼一个人。他们在这宾馆门口等了半个钟头,这几个台湾人比约定的时间整整迟到了半个钟头,他们走出宾馆大堂时是六点,这时已经天亮了。
第一个走出来的就是徐太了。徐太是个富态的女人,但比云生猜想的要年轻许多,看上去就像个中年妇女,珠光宝气的,一副高贵而迷人的姿态。一个小娘们跟在后面,打扮得像个小妖精似的,她推着一辆高靠背轮椅,轮椅上端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先生,长着一张非常富贵的大脸和一个肥胖的身躯,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和望远镜,威严得就像一个将军。他们要抬的就是这个先生了。徐太一开始也没有介绍这先生和小姐该怎么称呼,她也犯不着跟两个轿夫来介绍。他们是在抬轿子的过程中慢慢知道的,先生姓宋,小妖精叫阿凤,阿凤小姐。这几个台湾人好像也根本不在乎两个轿夫等了多久了,他们对自己的迟到连一句解释和道歉的话也没有。倒是骆驼,一见他们,就像个奴仆见了主子似的,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凑上去给他们请安,殷勤地问他们睡得好不好。他这样子连站在一旁的云生看了都感到自己很下贱。可猛一想,他们这些给人家抬轿子的人,不就是侍候人的下贱奴仆吗。
没有人会去理会一个轿夫复杂的心情,也没有人会把这些轿夫放在眼里。骆驼那样点头哈腰,徐太却没有半点回应。她关心的是轿子。她先把这轿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仔细得就像这轿子里安了定时炸弹。这轿子他们抬了三年了,它和北方人坐的轿子有些不同,大云山人都把这种轿子叫滑竿,用两根结实的长竹竿绑扎成一副担架,中间架着一个用柔韧结实的荆条编成的躺椅,坐上去软软的,很舒适。为了让游客坐着躺着更舒适,前边还安了一个踏脚板,一个人坐在这样的轿子上,想坐就坐,想睡就睡,上坡,下坡,由于座椅是活动的,也不会发生丝毫倾斜,倾斜的只是两个轿夫的身体。走平路时,又因这竹竿有弹性,在行走时吱呀吱呀地上下颤动,能给坐轿人以充分的享受,还可减轻长时间坐轿的疲劳。一个人能坐上这样的轿子,享福哪。这轿子用桐油一层一层地涂抹过,只是当年泛青的楠竹如今早已变成了古铜色,看上去显得更结实了。但徐太好像还不放心,用手试了试这轿子的劲道,又躺在轿子上,对两个轿夫喊道,哎,试试看!
两个轿夫抬着徐太,在宾馆门口晃悠了一圈,上台阶,下台阶,都一一试过了,徐太终于绽开了笑脸,挥手叫他们把轿子停下,又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这两个轿夫,这两个轿夫一高一矮,三四十岁的样子,他们的皮肤也是古铜色的,看上去也是扎扎实实油光发亮。徐太看着这样两个山汉,于是又点了点头。
徐太又开始问路了,那山道上滑不滑?
骆驼点头哈腰地答,滑,太太,你们可得小心点儿。
徐太又问那山里有没有蛇?
骆驼点头哈腰地答,有,太太,你们可得小心点儿。
看见徐太特别担心的样子,骆驼又建议她们一人找根结实的棍子,既可以当拐棍,又可以打草惊蛇。骆驼说话时,神情分外认真,却又有不失时机的一两句俏皮话,这也正是骆驼特别讨人欢心的地方,徐太竟然被他逗乐了,脸上再次绽放了像菊花般的笑容。但徐太突然瞥了云生一眼,问:“这位先生看上去怎么不高兴?”
骆驼赶紧说:“太太,他挺高兴哩,他就是这个样子,一生下来就是这个鬼样子……”
这时候那小妖精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两只脚在那里来回倒腾,一颗颗小石子被她踢得飞了起来。
徐太把那画得黛青的眉头皱了一下,又轻挥了一下手,上路吧。
但两个轿夫把宋先生从轮椅上转移到轿子上时遇到了麻烦,他不肯坐轿子,让两个轿夫就抬着他的轮椅上山。但两个轿夫反复试过了,不成,这轮椅靠背太高了,不好抬,也绑不牢实,还是轿子好。骆驼低着头跟宋先生赌咒发誓,他保证坐轿子比轮椅舒服,也更安全。宋先生这才勉强点了点头。两个轿夫一个抬着宋先生的上半身,一个抬下半身,云生抬的是下半身,他的手一下扑了个空,这才发现宋先生那吊带裤的裤管软塌塌的,不知里面有没有腿。他的手竟然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两个轿夫只好把一个抬的姿势改为搂抱了。这一抱,又让他们触到了一种无比坚硬的东西,像坚硬无比的钢板一样。宋先生那直挺挺的半截身躯,好像就是钢板支撑起来的。他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宋先生抱进轿子里,安放好。两人抬起轿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沉重,就像抬起了一副棺材,死沉死沉的。
宋先生大叫:“轮椅,我的轮椅!”
两个轿夫只好又把轿子放下了,把一辆高靠背轮椅也绑在两根竹篙上面。
他们抬着轿子上山时,徐太好像还是不放心,又紧紧地盯着轿子看了一阵,才掏出手绢来,把脸上的汗水给轻轻擦了。
一进山门,一种熟悉的气味便扑面而来。这是上坡路,矮脚虎云生一直走在前面,他也是第一个呼吸到这大山里第一批苏醒的新鲜空气。云生还是喜欢这山里的气味,每次往这幽深的大山里一走,很容易使人忘却外边的世界,至少云生是这样。这山上的每一条路他都走熟了,只是往日的羊肠小道如今变成了石板路,一级一级地朝山顶上延伸。他的家曾经就在那山顶上。这让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哪怕路途再远,山道再陡,他都不会感觉到累,回家的感觉是不累的。
此时,大云山的全部秘密还隐藏在云雾里,几个身影在云雾中隐隐约约地走着,雾罩得连他们自己也看不清楚自己。这是很干净的云雾,很白的,像神仙驾来的祥云。这样的云雾天下少有,难怪有人把大云山称为人类最后的天堂。很多游客千里迢迢跑到这大山里来,就是来看这里的云雾,来找一找云里雾里飘飘欲仙的感觉。漫山弥漫的云雾中,天空在动,山野在动。宋先生坐在轿子上,他应该有点感觉了。这轿子比他的轮椅可真是舒服多了,他的脑袋跟着轿子的节奏晃悠,云雾像潮水般在他身边涌动。此刻,两个轿夫抬着他,就像抬着一个神仙。但是他的情绪好像很不好,走过了半里多山路,他
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我说不要起这么早,我早就说过啦!”
这时候,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地安慰着他,她们说的是软绵绵的台湾话,两个轿夫都听不懂,但从两个女人殷勤的程度可以看出,这瘫子绝不是一般的人物。看见先生真的生气了,那小妖精开始撒娇了,她抱住先生的脖子摇晃起来,摇晃出许多姿态来。这是父女之间的亲昵,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之感。但宋先生依然倔强着一个粗壮的脖子,不为所动。就这时,一个动作把两个轿夫突然吓了一跳,宋先生突然一下,把那小妖精推开了。这是一个非常粗暴的动作,绝对不应该在父女之间发生。或许是这个动作太大,连走在前头的云生都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那小妖精被推到了一边,她抱住了一棵树,她伏在那棵树上,一副又委屈又伤心的样子。转过一个弯道时,云生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小妖精已默默地退到了轿子后面,一路小心而又温顺地跟随着。
山野里一下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两个轿夫肩上的滑竿伴随着有规律的节奏颤悠着。这轿子看起来轻松,其实很重,但对两个轿夫来说,这还是他们一天最轻松的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只是,这空气也太沉闷了,应该有一种声音来打破它。骆驼像往常一样唱起了山歌。但他吼了一嗓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紧张地看了宋先生一眼。看见没人阻止他,那就继续唱吧。他的嗓门儿很破,但他唱得很起劲。云生听得出来,骆驼的调门比以前高了许多。唱山歌需要劲头,劲头儿一足,那味道就十足地出来了,“山是云天上的山哟,水是云天上的水……”,山歌其实就是这味道,真。宋先生躺在轿子里,一时听得入了迷,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他昨晚可能也没有睡好,他深沉的睡眠证明了这一点。很长一段时间,他仿佛已经完全被自己的睡眠控制住了。一个大胖子,睡在轿子里,就像个婴儿在摇篮里酣睡一样,在深沉的睡眠中居然没有打鼾。
山风凉了,那个叫阿凤的小妖精悄悄在那熟睡的瘫子身上加了一件衣服,这是她从自己身上脱下的。还别说,这小女子长得真好,脱了一件衣服,她的身材更好看了。她已经爬得流汗了,一张脸红得分外娇艳,又有几分妩媚。宋先生在梦中,好像也能感觉身上多了什么,他在梦中喊,拿开,我不要!阿凤柔声说了一句什么,宋先生闭着眼睛骂了一句,他骂的竟然是婊子,手一拂,就把阿凤的衣服扔到了地上。这让两个轿夫再次吃惊不小,一个看上去这么有修养的先生,在一个小女子面前竟然暴出了这样的粗口。难道这真是在宋先生的梦中发生的?阿凤却是那样心疼地看了宋先生一眼,然后把扔在地上的衣服又拾起来,穿在身上了,连上面的灰尘也没有拍打干净。
云生回头看了阿凤一眼,但他立刻就把目光闪开了。
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了云母泉。宋先生在滑竿上整整躺了两个多小时才睁开眼,他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好像终于睡醒了。这时候云雾已散去了一大半,山道上松枝交错,很多松鼠在上面跳来跳去,它们能从一棵树上嗖地一下就跳到了另一棵树上,这小小的生灵跳跃得灵巧而有力量,跳得连尾巴都翘起来了。宋先生显得特别兴奋,一会儿举起望远镜,一会儿又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揿动快门。他不断地拍着照片,又不断地删除刚拍的照片。被反复删除的不是松鼠们跳跃的小小身影,而是一个轿夫矮壮的背影。这是云生的背影,他以一副宽得吓人的肩膀强横地霸占了大半个画面。宋先生脸色灰白地盯着这个背影,然后坚定地把它删掉。当云生宽阔的肩膀又一次占据了他的镜头时,宋先生恨不得用脚去踢开这个轿夫丑陋的屁股。但他的两条腿却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它们已经先于他的生命提前死掉了。他只能使劲吼叫,叫那个愚蠢的轿夫把姿态降低,再降低。
云生已把一个向上攀爬的身体压得非常低了,他可以降低,但这山势是无法降低的。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把轿夫不当人的游客,难道要他跪在地上爬不成?他的心里憋着一团火,憋得脸都开始发青了,却只能死死地摁住。这其实与他的心情无关,这是他的身体在极度压抑后产生的一种本能反应。当云生抬着沉重的轿子几乎是佝偻而行时,宋先生突然看见了一大片没有任何遮挡的山花。他知道,花开之处,必有好水。他一个劲地催促两个轿夫走快点。很快,这花丛里的一汪山泉给了宋先生一个惊喜。
两个轿夫把轿子歇在泉水边上。也该歇歇了。刚放下轿子,云生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直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两个女人一路上紧赶慢赶的,也已经浑身透着汗水。最轻松的还是坐轿子的人。只有他,还在以一种欣赏风景的眼光看着这山泉。
“好水,好水啊,这水可比日月潭干净多了!”宋先生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冲骆驼喊,“喂,轿夫,你过来,说说看,这水为啥叫云母泉?”
骆驼赶紧凑上去,像一个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先生,云母就是云山娘娘啊。”
但他立刻讨了个没趣。宋先生瞪了他一眼,“喏,喏,云母是一种矿物质,有黑云母、白云母、金云母,还有锂云母、绢云母,这里的云母是白云母,非常好的白云母,你们知道吗,这白云母有良好的绝缘性,还有抗酸、抗碱和耐压性,这是非常好的绝缘材料啊!”
这个宋先生尽管说话有点装腔作势,但他的确又以非常渊博的矿物学知识,给两个愚蠢的轿夫上了一堂课,连云生也用一种尊敬的眼光看着他了。云生原来以为这白色砂岩都是一些没有用的白石头,也以为这云母泉只与那个传说中的云母娘娘有关,听宋先生这么一说,才知道里边大有学问。两个轿夫忽然少了许多对云母娘娘的神秘敬畏之感,却对这个瘫子下意识地尊敬起来。大山里的人虽然愚蠢,但对有学问的人从来是打心眼里敬重的。
三个台湾人很有修养地喝着纯净水时,两个轿夫用手捧着山泉水咕嘟咕嘟喝起来。骆驼喝了几口水,又悄声对云生说:“听说这个宋先生就是靠云母发迹的,他会不会把这座大云山整个买下来啊?”
云生吃惊地问:“他有这么多钱?能买下一座大云山?”
骆驼比云生见多识广,“一座山算什么,有的人富得可以买下一个国家呢。”
就在两个轿夫咕嘟咕嘟地喝着山泉水时,宋先生看见了,看见两个轿夫喝得那么贪婪,他也把轮椅摇到泉水边,朝泉水倾斜着身子,也想伸手去掬这山泉水喝。阿凤看见了,急忙跑过来,把轮椅往后拖了一下。宋先生一下发火了,“你干什么?难道我喝口水也不行?”阿凤看见宋先生急了,便用自己的手掬了一捧水,正要喂到到宋先生的嘴边,却听见徐太大叫一声,阿凤!阿凤手一抖,手里捧着的一掬水又从指缝里流掉了。
徐太又快步走到宋先生身边,把轮椅掉转身说:“先生,这里阴气太重,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宋先生却犯起倔来,“你们走吧,我不走,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两个轿夫看得很清楚,这三个台湾人,看上去一切都是徐太安排做主,但只要那瘫子一旦倔强起来,两个女人根本拗不过他。宋先生的腿虽然瘫了,但一双手还特别有力,他把轮椅又一次掉转过来,
又一次歪着身子,向泉水伸出了手。但徐太和阿凤这次都没有放手,她们把轮椅抓得更紧了。宋先生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泉水挨近,一个瘫子,想靠自己的力量喝口水还真是无比艰难,比两个轿夫挣钱还难。终于,宋先生的手尖挨着水面了,但他还是难以掬起一捧水,两个女人紧紧地抓着轮椅,如临大敌,再也不敢把轮椅朝前移一点儿。宋先生够了半天,才如挣扎般的掬起了一点儿水,但他没喝,他突然爆发了,这瘫子发起怒来就像个孩子,他突然将一小捧水泼在了两个女人脸上,他悲愤地大喊:“难道我想喝口水也这么难吗,我他妈还活着干什么啊!”
3
过了云母泉,一路渐入佳境。早春的阳光正在照亮山野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无边无际地扩撒开来。山道确实有些打滑。风一吹,就有露水从树叶和枝丫上簌簌掉下来,掉在地上还是晶莹透亮的。让脚步打滑的其实不是露水,是无数从这山道上走过的人落下的尘土,在潮湿的雾水中化作泥泞。两个轿夫早上出门时刚换上的草鞋,很快就已经看不出年代。他们每天都要穿烂一双草鞋。徐太和阿凤一人拄着一根树棍跟在后面,看见了路边的草丛她们就会打几下,但轿夫描述的那些可怕的毒蛇一直没有出现。
这时候山上的游客也越来越多了。一个个年轻而活跃的身影,大呼小叫的,从宋先生的身边嗖嗖冲过去。宋先生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阴郁的嫉恨。这一切都被骆驼看在眼里,他是轿夫,还兼着导游,一边抬轿子,还一边给几个台湾人讲解着沿途的景点。为了逗几个台湾人尤其是宋先生开心,他把一个山里人的本事几乎全部使出来了。他不但会唱山歌,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各样的鸟叫声。他的叫声,居然把一些百灵、画眉给招引来了。这些鸟一路跟着他们的轿子飞舞。鸟是让人感到轻松快乐的东西,这让刚经历了一场小风波的台湾人又渐渐忘了刚才的不愉快。那个叫阿凤的小妖精,这时候完全是个蹦蹦跳跳的小女生了,走路时,她扑楞楞地张开两只手,跟鸟儿试飞似的。
但真正让宋先生重新变得开心的不是骆驼,也不是这些百灵、画眉,而是一群吱吱叫的猴子。它们是被一种气味吸引过来的,一只老猴子率领着它们。那是宋先生嘴里咀嚼着的糖果的气味。猴子的到来好像给宋先生带来了真正的快乐,他把轿子叫停了,他要在这里歇歇。这里正是半山亭,也是一个歇脚的好地方。宋先生从口袋里掏出糖果,一颗一颗地喂这些猴子。眼看着猴子越来越多了,围在宋先生身边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了,宋先生不能一颗一颗地喂了,就开始大把大把地撒糖果。这些猴子像孩子一样活泼顽皮,欢天喜地地争抢着。但只要那只老猴子把眼一瞪,嘴里呼哧一声,所有的猴子立马就会停住了手脚,驯服地看着它。
这让阿凤非常惊奇,她问骆驼,这只老猴子有多大了?
骆驼这次却卖起了关子,“我不知道,你问问它自个儿吧。”
小娘们瞅了骆驼一眼,但骆驼一点不像是开玩笑,他摸了一下老猴子的白花花的脑袋,认真地问,“猴哥,你有多大了?”
那老猴子立刻伸出五个手指。骆驼翻译说,五十,它有五十岁了。
阿凤吃惊地笑了起来,连一直阴沉着脸的宋先生也笑了起来,徐太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几个人和一群猴子嬉戏时,云生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无形中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在他点燃第二支烟时,他听见一声轻柔的呼唤,“先生,给!”他回头一看,正是那小娘们。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阿凤已经把一把糖果塞到了他手里。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是台湾的糖果。他剥开一颗,含在嘴里,突然发现自己好多年没有吃过糖果了,都不知道糖果是啥滋味儿了。这台湾糖果一开始还真不是滋味儿,不甜,有点苦涩。但他慢慢就咀嚼出了一些滋味儿,一颗糖果吃完了,满口竟然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香味,而且感觉精神也抖擞起来。他吃了一颗,剩下的塞进口袋,他想让堂客和儿子也尝尝这台湾的滋味儿。
好像就是从这时开始,云生对阿凤产生了一点儿好感。他发现这个阿凤多少还有一点人情味儿,还把他们这些抬轿子的人当人看。
接下来的一段旅程变得相当轻松愉快,但又过于短暂。两个轿夫很快嗅到了,空气中开始散发出另一种异样的气味,而且越来越浓烈。这时候那两个女人也显得格外紧张,她们的眼光开始在这山道两边搜寻。当沥沥答答的声音响起时,骆驼看见了洒在石板道上的水滴,一个真相已经无法掩盖,宋先生尿裤子了,这水滴就是从宋先生的屁股底下滴落下来的。宋先生可能早就尿裤子了,但他一开始也没有感觉,他尿的时候没有感觉,但他对这异样的气味高度敏感,他拍着轿子大喊起来:“停,停,混蛋,王八蛋!”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气急败坏地骂谁,但这附近没有厕所,离这里最近的厕所也还有半里多路。两个轿夫的脚步加快了,几乎是在奔跑了,宋先生一直不停地拍着轿子大骂,他无比悲愤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云生的赤膊上。终于,看见了一个洗手间。两个轿夫像抢火一样,把宋先生搬到了轮椅上,又把轮椅推进了洗手间。宋先生去洗手间不是撒尿,而是更换纸尿裤。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他的羞辱。这对一个体面的先生,简直是奇耻大辱。但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虽说是个瘫子,但还是个男人,只能进男厕所,女人进不去,他太太帮不上他的忙,只有两个轿夫来侍候他了。但他气呼呼地把两个轿夫赶开了。两个轿夫看见一个瘫子自己把轮椅摇进了厕所,还是不敢走远,就站在男厕的门口看着他。对宋先生的安全,他们必须高度负责。这让宋先生更加怒不可遏,冲他们大喊大叫,“走啊,你们走啊——!”宋先生已经急得打起了哭腔。他一生气骂出了一串台湾话。
两个轿夫只好躲到了厕所外边。这瘫子刚才骂他们什么呢?好像是猪,中国猪,他竟然骂他们是中国猪。这让两个轿夫义愤填膺,难道这姓宋的就不是中国人?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厕所里传来绝望的喊叫声,回来,回来啊!
两个轿夫奔进去一看,都傻眼了。宋先生撅着屁股跪在便池上,屁股底下扔着一块糊满了屎尿的纸尿裤,但这瘫子却没有力气把一件干净的纸尿裤给自己换上。两个轿夫强忍着刺鼻的气味,云生用一双有力的胳膊把宋先生抱起来,他一下就感到了强烈的颤抖,宋先生在颤抖,连那长满了斑疹的屁股也在颤抖。骆驼在弄尿不湿,这东西不大好弄,他对这种洋玩意儿没有经验,很多年前,他给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换过尿布,但山里人用的都是一些破布片,像这种高分子SAP制造的尿不湿,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一条纸尿裤给宋先生兜上,又给宋先生把吊带裤穿上。宋先生一直紧闭着眼,整个过程都没有睁开。没想到的是,他一睁眼又开始骂人,他可能是觉得这两个愚蠢的轿夫把他的尊严和隐私弄得一点也没有了。他骂的又是台湾话,但两个轿夫这次好像是真的听懂了,野蛮,中国猪,太野蛮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宋先生如此暴跳如雷,还不是骂两个轿夫,他主要还是骂这个厕所,这个厕所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它竟然忘了给残障人士安置
一个专用洗手间。
宋先生是自己摇着轮椅从厕所里出来的,这也是他能够最后保持的一点尊严。两个台湾女人早已在外面恭候了,徐太马上从坤包里抽出两张钞票,赏给两个轿夫。这是小费。骆驼把一张崭新的票子放在嘴上叭了一下,塞进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云生接了钱,突然对这个富得可以把一整座大云山买下来的宋先生充满了怜悯。他太可怜了。云生以前觉得自己很可怜,现在他突然觉得还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有时想想,他也觉得这老天爷也够缺德的,它给了他们这些轿夫健壮的体魄,却不给他们钱,连他们的土地也给收走了,让他们这样辛辛苦苦又低三下四地抬轿子来挣几个苦力钱,他给了一个人智慧和财富,却把他变成了一个痛不欲生的瘫子。如果让云生跟这个瘫子换一种活法,他情愿吗?云生还真是很仔细地想过,他还真是不情愿,一个人再有钱,活成了这样子,每一分钟都痛苦万分,倒还不如像他们这样,做个好脚好手的轿夫呢。
从厕所里出来后,宋先生的脸色一路上再也没有好过,他的脸色就是灰色的,连眼睛也是灰色的。他几乎是以绝食的方式来抵抗接下来的旅途,一路上滴水不沾,到中午吃饭时,他也紧闭着嘴。无论那两个娘们怎么哄他,劝他,他都不张嘴。两个轿夫吃的是盒饭,三个台湾人吃的是山珍,但看宋先生那样子,就像有人在这一桌山珍里下了毒药。徐太瞅了阿凤一眼,阿凤端起一碗汤,看那样子,是要喂宋先生喝一点儿汤。阿凤柔声说着什么,一双眼却小心翼翼地看着宋先生,宋先生好像就要张嘴了,他一张嘴又暴出一句粗口:“婊子,你现在高兴了,是不是?啊!”这次阿凤似乎早已准备,她想躲闪,但她连躲闪也来不及,宋先生一把就将她推了个趔趄,一只碗咣当一声打碎了,一碗汤泼了一地,也溅到了那瘫子自己的身上。可怜阿凤,两只手还是一个端着碗的姿态,她用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紧紧地咬着涂过唇膏的嘴唇,但没有哭。
徐太就坐在一旁,她看了先生一眼,又看了小姐一眼,说:“阿凤,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先生的衣服弄干净!”
阿凤很小心地给宋先生揩拭衣服上的汤汁时,云生把脑袋扭到了一边。很多事,他实在看不得了,也实在看不懂了。
就在他扭过头去时,徐太果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先在这附近找一家宾馆,让宋先生休息一下。骆驼很聪明,不用太太吩咐,他就知道该找一家怎样的宾馆,别的先且不管,第一就是必须有十分齐备的残障人士服务设施。这样的宾馆,在这附近就有一家,还是一家台商开的。三个台湾人一进宾馆,好像就感到了一股他们熟悉的气味和氛围。看见徐太点了头,骆驼便去前台订房。有这样一个奴仆似的人鞍前马后地跑着,也让几个高贵的台湾人感觉有身份。骆驼不认得这宾馆里的台湾人,但有一个前台服务员就是云山村人。这是个瑶村妹子,现在却穿了一身台湾高山族人的服饰,好像也是从台湾来的,一口台湾话也说得软绵绵的。骆驼不知和她打过多少次交道了,但看见她了,却佯作不认得,她也佯作不认得骆驼,这里面的猫腻从来是心照不宣的。两人开始讨价还价,宾馆的房价是明码标价,连折扣也是,但这优惠中其实还有优惠,折扣中还可以打折扣。骆驼和那瑶村妹子说着话时,徐太一直警觉的看着他们。台湾人其实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但他们不能像傻瓜一样被欺骗。然而就在徐太警觉地盯着一个轿夫和一个瑶村妹子时,又一桩交易已经完成。干他们这行的,只要有机会,不拿提成根本不可能,只是拿得多与少的问题。
骆驼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对坐在大堂沙发上的徐太禀报:“太太,你都看见了,我跟他们讲了半天,这是最优惠的价格了。”
这骆驼就是话多。徐太冷冷地瞅了他一眼,笑了笑:“骆先生,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这话听着有些诡异,但骆驼居然也诡谲地一笑,然后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些云生都没有看见,骆驼从宾馆里出来时,云生正蹲在宾馆门口的轿子旁抽烟。
骆驼夸张地拍了一下云生的肩膀,恍然大悟地说,错了,错了!
云生叼着烟,看着他,错了?——什么啊?
骆驼神秘地说:“刚才开房时我才知道,那徐太不是宋先生的太太,而是宋先生的丈母娘,阿凤小姐才是宋先生的太太呢!”
他以为这事一定会让这个闷葫芦大吃一惊的,云生却嗡声嗡气地说:“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4
日影慢慢移动。整整一个下午,两个轿夫都坐在宾馆门口死等。这对他们是最轻松的一个下午,也是最难挨的半天时间。徐太吩咐过了,让他们就在宾馆门口等候,可这一等就没有下文了。他们又不敢走远,这几个台湾人随时都会出发。
云生一直在不停地抽烟,不停地看手机,他的手机和他本人一样,也像个闷葫芦似的。他这手机其实就是为儿子和骆驼准备的,平时也只有这两个人给他打电话,骆驼每次给他打电话都是好事,告诉他又揽到活路了,儿子每次给他打电话都是坏事,他的疯娘又跑掉了。不过这个时候,谁也不会给他打电话,骆驼就在眼前,儿子还在学校上课呢,现在离放学还早呢。云生也不会用手机打游戏,发短信,这手机也没有那么多复杂功能。
骆驼倒是没有闲着,他又在看那幅地图。这地图还用看么,别说那些景点、那些游览线路,这山里的一草一木两个轿夫都熟悉得像自己身上的汗毛。但骆驼看得特别仔细。这时候,宾馆里的客人还很少,人家那么大老远的跑到这大云山来,又不是跑到这里来睡觉的,这个时刻,正是他们游兴正浓的时候,不是在庙里烧香磕头,就是在游山玩水。整个大云山,仿佛只有几个台湾人还躺在宾馆里睡大觉。
云生等得越来越烦躁了,那几个台湾人好像真是把他们忘了。他连手机也不想看了,就看着缓慢移动的日影发呆,看着自己的阴影在这一片空阔的阳光下踟蹰,徘徊。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看过自己的影子。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了,他的影子在西斜的阳光下变得无比漫长时,那个叫阿凤的小娘们才姗姗下楼来。她的出现让两个轿夫都不约而同的一愣,这小娘们好像刚刚哭过,鼻子眼睛都是红的。她匆匆对他们说了一声,说是今天没事了,让他们先找个地方住下了,明天赶早出发,去祖师殿里烧头香。说完,便又匆匆上楼去了。
两个轿夫盯着她的背影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抬着一副空轿子,去找他们吃饭睡觉的地方。离这宾馆不远就有一家给他们这些穷人们吃住的小酒店,里面也会住着一些没有几个钱的游客。两个轿夫倒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公平,人家是来这里花钱的,你是在这里挣钱的。倒是云生闷声闷气的问了一句,咱们在这里吃住,他们管不管?
“管他娘呢!”骆驼说,“不过,这几个台湾人手面大方,只要把他们侍候好了,小费那是少不了的。”
徐太找到骆驼时天已黑了,两个轿夫早已在一起喝着呢,有两三分酒意了。
云生不知道这个徐太忽然来找骆驼干什么,徐太一来就把骆驼叫到了一边,两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云生虽说是个闷葫芦,但心里不糊涂,他突然觉得,这大山里现在仿佛到处都充满了阴谋,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阴谋。看见两个人那样嘀嘀咕
咕,显然是在回避自己,他干脆去上了一趟厕所。几瓶啤酒灌下去,他也觉得自己有了尿意,但还没有什么醉意,倒是这夜晚的空气中洋溢着一种醉醺醺的味道。云生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发现徐太竟然还没走,还在和骆驼咬着耳根子说着什么。云生这次没有回避,大大咧咧的回到了饭桌边。徐太和骆驼同时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云生竟然有些发毛。然后,徐太就拉长声音拜拜、拜拜——啊,扭着屁股走掉了。
骆驼回到了桌边,云生正要给自己倒酒。骆驼说,把酒给我!
云生又感到哪里有点不对头,他看着骆驼把一只玻璃杯都倒满了,又看着骆驼一仰脖子把一满杯酒干了。
哼!骆驼用手背使劲地擦了一下嘴巴说:“你知道这老娘们来找我干嘛?”
云生鼓起眼珠子看着他。骆驼说:“他要我把你换掉!”
这让云生着实吃了一惊,他吃惊地看着骆驼问,“我……我他妈怎么惹了他们哪?”
骆驼瞅着他,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可别发火,这倒不是徐太的意思,是那个狗日的瘫子,是他非要把你换掉不可!”
为什么?云生瞪大眼睛问:“就是挨枪子儿,我他妈也该知道自己犯了啥罪啊!”
骆驼沮丧地摇着头,“这,兄弟,我真的不知道了,你啊,老是板着一张脸,跟铁板儿似的也怪吓人的,人家又不欠你的钱,人家是来给你钱的,你就算不爱说话,笑一笑也好啊,难道你连笑也那么难吗?”骆驼捻着指头,又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兄弟,就为这个,你也值得笑一笑啊!”
但云生还是笑不出来,他板着脸坐在那里,继续盯着骆驼看。他显然不相信是这个原因,可他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骆驼看了他一眼,把最后半瓶啤酒嘴对嘴一口喝完了,又抬起胳膊在云生肩膀上拍了一下,“走吧,早点睡,放心啊兄弟,我们搭档三年了,我不会做这种不仁不义的事,除非他们把咱哥俩一块儿换掉!”
到了小旅馆,骆驼往床上一倒,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云生睡不着。云生感到这个早春的夜晚特别憋闷。这可能与他们住的房间太小有关。为了省钱,两个汉子又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这鬼天气!还是春天呢,就这样潮湿闷热了,还一阵一阵地散发出霉烂的味道。云生想翻身又怕惊醒了骆驼,只能僵硬着身体躺在那里,喝了那么多啤酒,喉咙还是那么干燥,连喘气也发出嘶嘶声。骆驼其实没睡,他闭着眼睛也知道云生很烦躁。但骆驼没有吭声,他还是很响地打着呼噜。
越是烦躁,越是睡不着。云生绝对不是一个那样容易失眠的人,他堂客疯了他也没有失眠过。云生想到了堂客,突然发现这个晚上他只顾喝酒误了一件大事,他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掏出来,看上面有没有未接电话。没有,连打错了的电话也没有。他反复察看手机的信号,看这里是不是盲区,但这半山上的信号反而比山下更强呢。这让他着急了,也让他的烦躁不安有了一个更具体的原因,怎么一整天都没有接到儿子的电话呢?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把刚脱下的衣服又一把抓了过来,披在身上,打开门正要出去,骆驼在他身后喊:“你烦不烦哪,你要睡不着,咱们干脆再去灌几瓶潲水?”
云生说:“你睡吧,我得下山去看看。”
骆驼说:“你疯了啊,这一上一下的,至少得四五个钟头,那几个台湾人明天还要赶早去烧头香呢,你可别逼我啊兄弟,你不想挣钱可别误了我的好事,我可真的要换人了!”
骆驼这句话很灵,云生果然又躺下来不动了。也不知躺了多久,骆驼终于睡熟了,这一次是真的,连云生是什么时候溜走的他也不知道。
云生走到门外,一开始并没有下山。如果能打通儿子的电话,他也就不必下山了。电话就装在儿子房间里,也是为了他给儿子打电话而专门安装的。电话打通了,但没有人接。也许是那小子困死了吧。但他一连打了十几次,还是没有人接。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了。这让云生更急了,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三种可能,一是那小子把电话线拔掉了,这臭小子以前也这样干过,怕自己睡觉时被电话铃声吵醒。第二种可能,这小子又到网吧里去打游戏了,有时候一打一个通宵。还有最坏的一种可能,疯堂客不见了,那小子出去找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找着。
下山!必须下山。这个念头伴随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越来越强烈。
走过那家宾馆门口时,云生突然听见有人在悄声哭泣。哭声是从一棵树下传来的,他看了一眼,是两个女人影影绰绰的身影,一个女人正用教训的口气说着什么,一个女人抽泣着,一个柔弱的身子抽泣得像一根枝条在起伏。云生看了两眼,好像是徐太和阿凤,是她们吗?这么晚了,她们怎么还没睡呢。但此时,一个轿夫关心的不是这两个台湾女人,而是自己的女人和儿子。他很快就疾步走在下山道上了。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大云山终于又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山野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在夜雾里晃动的山影、树影。一个轿夫肩上没有了轿子,走起路来有些飘忽,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快得就像一个疾奔的幽灵。每走一段路,他就给儿子打一次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一直走到了云母泉,电话终于打通了,是儿子,他一下骂了起来,冲着电话中的儿子大骂:“狗日的,你又去打游戏了?”
云生听见儿子一边接电话一边喘气,看样子是刚刚跑上楼的。这臭小子喘着粗气委屈地大喊:“我没打游戏,我是去找娘了,她跑了,我刚刚才把她找回来……”
云生不相信,“你怎么不给老子打电话?啊?狗日的,你又在撒谎!”
儿子再次委屈地喊叫:“你不是说要我找不到了才给你打电话吗?”
云生这才相信了,儿子说的是真话。他又骂了一句臭小子,当他把儿子从狗日的叫成臭小子,就表示他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他叮嘱儿子:“臭小子,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我嘱咐你的话都还记得吗?”
嗯哪!儿子答应一声,迫不及待地把电话给挂了。
臭小子!云生这才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掉转身子又向山上走了,这一上一下,是两个多钟头。回到那家小旅馆,他真的感到了疲劳,不过连疲劳也是踏踏实实的。这一觉云生睡得特别死,他是被骆驼推醒的,醒了才发现自己连衣服也没有脱。
几个台湾人这次没有误时,两个轿夫抬着轿子走到宾馆门口,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云生一看见坐在轮椅里的宋先生,就赶紧冲他笑了一下,他笑得竟然让宋先生愣了一愣。宋先生的精神看上去也很不错,一张脸也不再是昨天那样死灰死灰的了,两个轿夫把他从轮椅上转移到轿子上时,感觉他还主动配合了一下,同样是一个瘫子,只要有了一点儿配合,也就不会死沉死沉的了。
他们也起得太早了,大约还是凌晨三四点钟的光景,整个山野还笼罩在浑浑噩噩中,混沌中只有几颗闪烁的寒星,让这些早行的人类感到还有一个隐秘上苍的存在。这种神秘的感觉,倒是非常适合去寺庙里烧香。
大云山的菩萨是很灵验的,想要烧到头香挺不容易。这几个台湾人的运气还不错,赶到祖师殿时,正好赶上寺门打开的时间。但他们还不是来得最早的,早有很多想烧头香的信徒黑鸦鸦地跪在庙门口
了。谁能抢到这天的头香,就看你有多大的实力了。这个实力不止是钱,而是你能不能第一个抢先跨进一道神圣的门槛。骆驼突然吼了一嗓子,他这一声吼让很多人猝不及防地扭过头来看,还以为是山体突然滑坡了,趁着这故意制造出的慌乱,两个轿夫一起张开手臂,抬着轿子,左一晃,右一挡,就把一大群虔诚的信徒挤到了两边,骆驼一边挤一边大声喊叫:“小心点,小心点,你们可要看清楚啊!”看清楚什么呢,看清楚他们抬着一个瘫子,一个人的残疾,在此时还真是一种力量,很多香客看见了这样一个瘫子,还真是不敢太往前拥挤,要把一个残废挤伤了,那可不是好玩的。几个道士看见抬进来一个满脸富贵的瘫子,后面又跟着两位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立马就撇开了别的香客,将一把头香高举过头顶,来恭迎这几位尊贵的客人。如今的道士也是一个个眼睛贼亮,闪着金光,这头香可不是给一般人烧的。
这庙宇其实与佛门无关,而是一座道观。大殿也就是祖师殿,是一个天然岩洞,供奉的是一个稀奇古怪的祖师,一个披头散发的胖子,据说他修了九世才得道。他修到第八世还是唐朝,俗名陈国平,是一个农民。为了修庙,他把家里能卖的家什都卖了,卖得只剩下一个老婆了,最后他连老婆也卖了。庙修好了,他却累死在刚修成的庙里。三年后,又投胎到净乐国的皇宫里,降生为真武太子,进入了他的第九世。十二岁那年的三月初三,他又要上山修行,母亲追赶上来,死死地拽着他往山下拖,一连拖下十八步,他又把母亲往山上拖了十八步。就在母亲又要把他往下拖时,他干脆一剑,将衣角斩断,这才彻底绝了尘缘。他在这山洞里,又面壁静修了九年,直到把一个身影也修进了石壁,石壁上的竹荆长出来,穿过了他的胸膛,又在他的胸膛里继续长,连头顶上也长出了竹笋。为了不让自己再吃五谷杂粮,他把自己的肠胃也割弃了……
如今,这祖师殿里供奉的据说是他千年不朽的金身。三个台湾人在这祖师的脚下虔诚地跪拜烧香磕头时,一个矮壮的轿夫也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又跪又拜。骆驼没有跪拜,只是站在一边观望。骆驼对这些祖师菩萨采取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也知道这祖师殿里的祖师是非常灵验的,你可以不拜他,但你可千万不能说得罪他的话,连心里也不能说。有一次,骆驼和云生抬着一个游客打这祖师殿门前经过,骆驼好心提醒他,就是不烧香,也该下轿经过这里才好,谁知那游客特别骄横,不但不肯下轿,还说了一句对祖师很不恭敬的话。结果呢还真是神了,这个游客的嘴巴立刻就肿了起来,越肿越高,连出气都非常艰难了。那游客这才赶紧下了轿,一跪一拜地爬到这祖师殿里来,烧香,磕头,赔罪,求饶,请求祖师大人饶恕自己,那肿得像个猪尿泡的嘴巴才慢慢消了。这也是云生亲眼看见过的事,由不得你不信。云生原来是不信神的,现在是越来越信了,尤其是在堂客疯了之后,他看见了任何寺庙任何菩萨都想跪下,祈求菩萨祖师救救他堂客,让她的病赶紧好。他是穷人,但跪拜之后,他也会虔诚地奉上一份早已准备好的香火钱,是三块三毛三,这三个三据说是祖师最喜欢的吉祥数字。这笔钱对他也不算少了,他连一瓶纯净水也舍不得掏钱买,但他每次掏出香火钱来时毫不犹豫。但两个轿夫很快就看见这几个台湾人掏出了多少香火钱,他们看得眼睛都竖起来了,他们给的是三万三千三。这钱,一沓一沓地从徐太的坤包里掏出来,又经过宋先生的双手一五一十地奉献给道长。但那道长接了钱并不数,道长心里好像早就有了数。这么多钱换了道长的一张纸,道长让宋先生把双手合拢在纸上,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念的什么咒语。徐太又虔诚地许愿,只要祖师能够保佑先生无病无灾,三年后他们还要来还愿,给祖师重塑金身,重修祖师殿。两个轿夫又在心里默算,那该要多少钱。礼毕,三个台湾人又在庙中寄了名符,就要起身时,却见一个看上去更显仙风道骨的老道拄着拐杖过来了,他是特意来恭请三位施主到雅间品茶的。
三位台湾贵宾进了雅间,两个轿夫则站在门口等候吩咐。这一顿早茶整整喝了三个多小时,宋先生缓慢而悠闲地品茗,自从进山之后,他好像还从未这么享受过。除了余香袅袅的高山云雾茶,桌上还摆着丰盛的茶点。那位老道自称已有一百三十三岁高龄,如果再过两百年,他正好是三百三十三岁高龄了。这老道也的确给人一种岁月幽深之感,一双寿眉,又长又白,跟兔子毛似的。宋先生这时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当清晨的阳光终于从窗棂里透射进来,映照在宋先生身上,那分明已是一个焕然一新的躯体。他和这老道人越谈越投机,连两个女人和两个轿夫听着也充满了高深莫测的玄机。
宋先生笑着问:“道长,你看我像不像那个披发祖师?”
老道说:“像,像,像神了,只是头发没有那么长。”
宋先生说:“我也想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最后连老婆也卖了,来这里修行呢。”
这话把那两个娘们听得一愣,看宋先生那表情,十分认真,绝对不像是开玩笑。倒是那老道拈须微笑了,“先生如此心诚,正是富贵之根啊。”
宋先生说:“富贵于我何用,若是有一副健康的皮囊,我宁可去做个乞丐啊。”
那老道却摇起头来,“人生不过如此,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又何曾见过十全十美的人,先生已经是很有福气的上上之人啊。”
宋先生说:“真有福气的还是道长你老啊,我不想活到一百三十三,我只想没有任何痛苦地活一天,谁能给我一天时间,让我重新站起来在这山上自由自在地游玩一天,我就可以死了,道长愿意成全我吗?祖师如果真的有灵,又愿意成全我吗?”
那老道竟然一时无语了,手端茶盅,却又久久未品一口。
宋先生喝了一口茶,又说:“要说舍得,这披发祖师什么都舍得,我也什么都舍得,我也可以干脆一剑将衣角斩断,从此绝了尘缘,但在这山洞里,我能面壁苦修九年吗?我又能够历经九世轮回吗?我只怕是度日如年啊,更不说把一个身影也修进石壁里,让壁上的竹荆穿过胸膛,甚至把自己的肠胃也割弃了。道长,你不觉得,这家伙也太可怕了吗,为了得道成仙,他可以卖妻,可以弃母,他对自己也这么狠,难道苦苦修行,就是为了修出这样一副铁石心肠么?可他偏偏就修成了正果……”
那老道人听到这里,脸上已僵了一个歉笑,他知道他遇到高人了,连连拱手道,“施主已知天道啊,我苦修了一百多年,也没有施主道行高深啊,惭愧啊,惭愧!”
宋先生说:“可你老晓得吗,道长,我活着,比他还痛苦啊,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痛苦啊,除了这没有尽头的痛苦,我又得了什么道?我知道我这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我也早已不再做这个梦,我现在时时刻刻都在想,谁能了结我的痛苦啊!”
这话说得几个人又是一阵惊怵,连那老道端着茶盅的手也颤抖了一下,又颤声道:“先生如此清醒超脱,其实已是了结,超脱就是最好的了结啊。”
是吗?宋先生摇头了,“我有亿万家财,但那全都是一些数字后面的零而已,零啊,零啊,我这辈子就是零啊,我若能够了结,我愿倾其所有,但求借这
山洞一角,不求一个千年不朽的金身,只求一个角落容我寄身,这一方山水实在太好了,也好让我从此了却世间那污秽的东西,在这里吸几口干净的空气,道长,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啊,你可答应我?”
这话让老道又是一怔,旋即又微笑着摇头,“先生又在开玩笑了。”
宋先生也开始摇头了,“没想到道长这么吝啬啊,千金可买香火,万金难求一隅,走吧,我还是走吧……”
两个轿夫一看宋先生起身要走的样子,都赶紧过来侍候,他们把宋先生抬上轿子时,那老道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把他们送出了祖师殿的大门,还一直望着坐在轿子上的宋先生出神。这时候,两个轿夫,还有那两个女人,也一齐在默默地出神。对宋先生和那老道的一番言谈,他们听得似懂非懂,但都能隐隐感觉到,这话里暗藏着一种什么,让他们胆战心惊。这一段山路,经历了长时间的缄默,没有任何人吱声,仿佛一开口就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宋先生,他突然唱了起来,他唱的也是山歌:“高山顶喏上啊——唱山歌——哦,飞过啊高山——飞过哇河哦……”他的嗓音悲怆悠远,那层峦叠嶂的山野在他的歌声中变得更加幽深。
一曲唱完,骆驼兴奋地喝彩了:“好哇,宋先生唱得太好了啊!”
这时候也非常需要有人喝彩,来打破这种太压抑也太沉重的气氛,徐太又笑成了一朵菊花,阿凤也不失时机地大献殷勤,连云生也努力显出很高兴的样子。经过了一天多的游程,这三个台湾人和两个轿夫似乎变得越来越默契了,也越来越融洽了。此时正是阳光最充足的时候,这山歌在阳光中比在云雾中传达得更远,很多游客都被吸引来了,他们都在给宋先生鼓掌,喝彩,让他再来一首,再来一首,要不要?宋先生还真是一首接着一首地唱了起来,他的山歌还真是唱得好,这些游客绝对没有必要来奉承他,恭维他。宋先生脸上大放光彩,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简直有点兴奋不已了。
山道越来越陡了。吱呀吱呀的声音,由弱渐强。两个轿夫的肩头越来越沉了。从祖师殿上来后,他们的轿子里又加了不少东西,这是两个女人脱下的衣服,还有一些在路上的山民那里买来的山货。买东西也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尤其是当阿凤买到了一个长成了人形的何首乌,简直是欢天喜地了。这是假的,两个轿夫不用看都知道,这山上根本没有什么长成人形的何首乌,那脑袋和胳膊腿儿都是用竹签在里边戳着呢。但两个轿夫也不好戳穿那些老乡的伎俩,这也是山民之间心照不宣的,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会出卖任何人。山里人都是自己人,来这里游山玩水的都是外人。但云生看了阿凤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要是知道这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山民欺骗了自己,一定会很伤心,这些愚蠢的山民一定会给她留下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丑恶印象。云生觉得,这些山民也确实太蠢了,他们坑骗的不是游客,他们这样搞,会坑了整个大云山……
云生这样想着时,已不知不觉把轿子抬到了一个凶险的地方,一条山道,几乎是挂在悬崖上了。好在这山道,两个轿夫走惯了,他们并没有放慢脚步,他们脚步很快,但脚跟很稳,最好的方式就是快步走过这样一条路。
这时徐太却在后边喊,“慢点,小心点!”
徐太话音刚落,云生就感觉手一抖,而且是猛地一抖,但他很快就发现,不是他的手发抖,是后面,是骆驼,骆驼一脚踩在一块青苔上了,脚底一滑,一抬轿子顷刻间就歪向了悬崖一边,这是一种致命的倾斜,那个力量非常大,这时候云生连回头看一眼也来不及,他不知道骆驼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软弱无力了,云生几乎是全凭自己一个人的力气在死死地抓着轿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悬崖边上连连打晃,这里连一个援手的树根也没有,他只能伸出一只粗大黧黑的手,把一道岩石紧紧抓住,咬牙切齿的,把轿子一点一点地从悬崖边上拽了回来。两个轿夫把轿子放下了,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地靠着崖壁,浑身都僵硬了。老天,险些出事了,这个地方按说是不该出事的,但一出事就是要命的事。
阿凤又是第一个跑到宋先生身边的,一下就扑上去把宋先生紧紧抱住了。她抱着宋先生嘤嘤地哭了起来。云生看得很清楚,她扑向自己的丈夫时根本没有感觉到她自己离一道悬崖有多近,但宋先生很冷漠,连一个轿夫也感到了他的冷漠。宋先生说:“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你等着吧,会有你哭的时候。”宋先生说着,就把阿凤紧紧搂着自己的手掰开了。阿凤噙着泪花走开了,但并不走远,她用一双手臂抱着自己的胸脯,站在哪里,看着宋先生默默流泪。她只能抱着自己了。
徐太也过来了。她先朝那黑黢黢的悬崖底下张望了一下,旋即又把脑袋缩回来了,然后就紧挨着山道另一侧的岩壁站着,双手合十,连说了几句祖师保佑祖师保佑,停了,她又直勾勾地看着骆驼,很生气地大声说:“骆先生,你听好了,先生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宋先生却一脸平静地问:“这里是不是最美的地方?”
5
谁也说不清哪儿是大云山最美的地方,但天生桥无疑是其中之一。
在经历了惊险的一幕后,两个轿夫一路上显得更加小心翼翼了。要不要带宋先生去天生桥看看呢,连骆驼也好像打不定主意了。他们在离天生桥还有半里来远的一个山亭里歇下了,无论是去天生桥,还是不去,他们都需要在这里稍事休整一下。后边俩女人一路紧赶慢赶地跟着轿子,两个轿夫其实走得并不快,但距离已经越拉越大了,她们已经远远地落在后边了。这也是云生感到奇怪的,她们又不是没有钱,她们完全可以一人雇一抬轿子啊,山上也不断有空轿子放下来,有的游客被轿子抬上山后,下山就不想坐轿了,这些轿子放空了的轿夫,很想为这两个爬得气咻咻的贵妇人效劳,但徐太总是摇头,阿凤也跟着摇头。她们好像对这样的轿子很恐惧,她们对这两个轿夫也好像很不放心,尤其是阿凤,只要到了一个稍微有点危险的地方,那小娘们就会贴上宋先生,贴身贴手地挨着轿子。但宋先生还是那样,根本不领情,她一贴上来,他就赶她:“闪开,闪开,我是看风景啊还是看你啊!”
阿凤总是那样一副又委屈又伤心的样子,然后又温顺地闪到了一边。
云生坐在一块石头上抽完了一支烟,每抽完一支烟,他都会很仔细地把烟蒂踩灭。这时候三个台湾人又开始喝他们的纯净水,云生也感到嗓子干得冒烟,却只能把头生硬地扭向一边,但无论他把头扭向哪个方向,这山亭附近都没有让一个轿夫解渴的山泉。骆驼脸皮厚,简直是有点厚颜无耻了,他看见人家在喝水,他也凑上去了,徐太还真是赏给了他一瓶。云生绝对不会这样,他就是干死了也不会厚着脸皮凑上去。这时阿凤过来了,给他拿来了一瓶水。这让云生一下又不好意思了。阿凤看见他这慌乱的样子,连脸都通红了,这小娘们莞尔一笑,就把一瓶纯净水塞进他怀里了。她一躬身,他心里就怦的跳了一下。他看到了一样东西。绝对不是故意偷看,他没有那样下流,更没有什么邪念和非分之想。这一路上看过来,云生看见了那瘫子对她的态度,他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可怜的对象。他对这个
小女子越来越可怜了,但他对她的可怜与对那瘫子的可怜不一样,这可怜里还有一种可惜,可惜了,这么水灵灵的一个小女人,何苦啊,非要嫁给一个看上去年纪比她爹还大的瘫子,难道真是为了钱?他一边喝着纯净水,一边在心里叹息。
这时候骆驼又把一幅地图拿出来了,他正指着一小黑点跟几个台湾人商量呢,那个小黑点就是天生桥。天生桥,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天然石桥,这也是大云山的一大绝景,它横跨在两山之间,桥面只有一人多宽,而且是从这头向另一头倾斜的,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一种向下俯冲的姿态,而这桥底下,就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骆驼正在吹嘘着,他好像是故意要把这座桥搞得很恐怖,让三个尊贵的台湾人望而却步。阿凤第一个就被吓坏了,一张狐媚小脸都吓白了,连嘴皮子都在哆嗦,“不去了,这桥我看就不去了吧。”但她是做不了主的,她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宋先生。徐太没吭声,也瞅着宋先生。
宋先生把手豪迈地一挥说,走,去看看!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宋先生的意志,两个轿夫只好把宋先生抬了起来。一条路越走越陡峭,石板的山道与树根一路交错上升。眼看就快到天生桥了,两个轿夫的神经一下绷紧了。在一座石桥出现之前,先出现了一块森严的石壁,镌刻着三个大字:天生桥。旁边还有一个惊险的箭头,一个急转弯,猛地一拐,让你看了,心里会陡地一抖。这石壁上还刻着危险的警示文字,徐太和阿凤都走过去看,她们也非常有必要看一看。看了之后,两人的腿肚子都有些发抖,离那座桥越近,她们走得越慢,腿肚子也颤抖得越厉害了。倒是宋先生,这时候他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他好像还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像个真正的男人,看见两个轿夫放慢了脚步,他倒是勇气倍增,连声催促:“走啊,快走啊!”
云生不知道宋先生这么着急干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宋先生这样催,他也只能加快脚步,他生怕自己走慢了宋先生又要发脾气,这可不是一个发脾气的地方。骆驼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也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两个轿夫把轿子抬到了桥头,就要过桥,忽然又听见宋先生惊恐地大喊起来,停,停啊!
这突然叫停,让两个轿夫有点猝不及防,脚底嘎吱一声,仿佛踩了个急刹车。
宋先生好像害怕了,他压低声音问:“这桥上怎么连个栏杆也没有?”
这天生的石桥怎么会有栏杆呢,不过,倒也曾有过,大云山刚开发时,风景管理处从安全着想,在这桥上一度架设过护栏,可那栏杆根本就无法在这坚硬的岩石上生根,架是架好了,但是不牢靠,却又让人觉得有了倚靠,结果就出事了,一件很悲惨的事,有一对来这里度蜜月的小两口,他们靠着栏杆照相时,连同栏杆一起掉下去了。后来法院的判决也相当吊诡,如果没有栏杆,风景管理处只要在醒目的地方发出危险的警示,反而不必负太大的责任,而对那些游客而言,你必须对你的冒险负责,因为这座桥是天生的,它的危险性也是天生的,可一旦谁在这里设置了栏杆,你反而就得负起全部责任,你不是对这座石桥负责,你必须对你设置的栏杆负责。这事拍板定案之后,大云山风景管理处一不做二不休,就把这桥上的栏杆全部撤除了,但对于人类,危险又是抵挡不住的致命诱惑,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探险家呢,一处绝美的风景加上各种致命的传说,反而使更多的游客趋之若鹜,谁都想看看这里到底有多美,又有多狠,这里也真是又美又狠,它能把人类的好奇与冒险心理极大地激发出来。每隔不久,就会有人从这桥上失足掉下去,也有轿夫失手把游客翻下去过。当然,这个概率非常小,就像飞机失事的概率一样小,而在这世上,其实没有多少人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万一会掉下去的倒霉蛋。甚至还有人是自己跳下去的,他们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完成自己瞬间的终身一跃。一个人如果真的想死了,这还真是最完美的一种了结方式,一个人能以一种完美的方式死在这样一个风景绝美的地方,也值了,这比跳楼、投水、吊颈、吃耗子药至少要优美多了。
现在,几个人都站在桥头了,这桥要不要过去呢,又成了一个问题。对于这两个轿夫而言,他们抬着轿子在这桥上走一遍其实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个坐在轿子上的人,他可以闭上双眼,但不能在轿子上突然情绪失控。两个轿夫都在耐心地等待,必须等宋先生的情绪稳定下来,必须让他自己做出决定。云生看了一眼骆驼,骆驼看了一眼徐太,徐太却毫无表情。这时候宋先生已经点上了一支烟,一支雪茄,叼在嘴上,这让他又一次变得威严起来。宋先生抽着雪茄,看着天生桥,忽然阴阴地说:“一条路叫黄泉,一座桥叫奈何,奈何啊奈何,这桥怎么叫天生桥呢,分明是一座奈何桥啊。”
这话说得两个轿夫背脊一阵一阵发凉,更感到桥下阴风森森。
这时候阿凤又开始哀求,“就在这里看看吧,这桥就不要过去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这天生桥其实也是不必过去的,它并非一条必经之路,它就是一个让人短暂而惊险地经历一下的风景,过去了,也还要回到原地。但阿凤怯怯的一句话,又让宋先生变得十分豪壮了,他好像就是要在这个十分胆小的女子面前证明一下什么,或是验证一下什么,甚至就是想恶作剧般的吓唬吓唬这小娘们,让她发出一声声尖叫。他叼着雪茄,拍着轿子,又开始催促两个迟疑不决的轿夫了,“走啊,走啊,去桥上看看!”
两个轿夫没有掉以轻心,他们在桥头又把轿子反复检查了一遍,又在自己的草鞋底下绑上了几圈防滑的绳子。末了,他们又拿出一根结实的布带,想把宋先生绑在这轿子上。宋先生一下怒目圆睁了,“胡闹,简直是胡闹,一根绳子能绑得住一条命吗?你们放心吧,老子这条烂命死不了,当初有人想用卡车把我撞死,也只是撞断了我两条腿,我还活着,妈的,我要让那些盼着我死的人看看,老子还活着呢!”这个宋先生真是让两个轿夫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他变幻莫测,一会儿像个满腹经纶的高人,一会儿又像个蛮不讲理的流氓。他笑着,声音悲凉,但他眼里却又喷射出仇恨的火焰。他到底是仇恨谁呢,他好像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这才是让两个轿夫最恐惧的。他们不是害怕一座危险的天生桥,而是害怕这样一个危险的人,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由于桥面是向下倾斜的,两个轿夫这次换位了,矮脚虎云生在后,高个子骆驼走前。就在他们跨上桥的一瞬间,他们又听见了一声虚弱的尖叫,这让两个轿夫又一次下意识地停下了。不用说,又是阿凤,她那样虚弱地喊叫了一声,却又非常勇敢地扑上来,瑟瑟发抖地把宋先生搂住了,她一边嘤嘤地哭着一边哀求了,“你就在桥头看看吧,看看就行了啊,这桥,我看,太、太危险了……”
宋先生一边掰着她的手一边冷笑:“危险?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别装了吧,小婊子,你还是赶紧把手松了吧,听见了没有,我叫你放手!”
阿凤伤心地看着他,阿凤不肯放手。
宋先生问:“你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你是不是等不及了啊?”
阿凤伤心地看着他,阿凤不肯放手。
宋先生又低低地吼叫了一声:“你走啊,难道你
想给我陪葬?”
这话说得几个人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但无论宋先生的话有多刺耳,有多恐怖,阿凤的一只手还是死死的拽着宋先生,拽得越来越紧,看那样子,就像拽着一个去寻死的亲人。连云生也看出来了,这个小女子很虚弱,但她的性格也特别倔强。面对这样一个倔强而软弱的女子,宋先生似乎有点拿她没办法了,他叼着雪茄,他好像在犹豫,两个轿夫甚至已经做好了又一次退回来的准备。突然,又一个非常突然的事件发生了,阿凤发出一声惨叫,宋先生把一根燃烧的雪茄死死的摁在阿凤那嫩白的手上,一阵皮肉炙烤的气味伴随着一缕轻烟飘到了云生的鼻子底下。但这小女子依然不肯放手,依然紧紧地拽着一个瘫子。颤抖的是云生,他的手在颤抖,他浑身都颤抖,他也打过自己的堂客,自己的女人,但还从来没有下这样的毒手,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对一个女人怀有刻骨的仇恨,又怎么会下得了这样的毒手?云生突然出手了,他把宋先生的一只手攥住了,一下攥得宋先生吼叫起来。他把宋先生的雪茄烟夺了过来,用鞋底狠狠的踩了几脚,一根看上去很大很威严的雪茄被一个轿夫恶狠狠地踩灭了。
“这里不准抽烟,严禁烟火!”一个轿夫为自己找了个理直气壮的理由。
完了。云生知道,这次是彻底完了,这瘫子肯定是要把他赶走了。他有这个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那瘫子在轿子上忽然一挺身子,反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云生把头一低躲过了,但跟着第二个嘴巴子又来了,这一个嘴巴子打得特别有力,那瘫子嘴里还喷出了一句极恶毒的话:“猪猡,中国猪!”云生一下傻眼了,顷刻间,一张脸也像掉进了血盆子里,红得恐怖,连眼睛也是通红的。几个人都紧张地盯着云生看,只要他一撒手,那瘫子一瞬间就会翻到悬崖下。徐太张开嘴,她张开的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半天也收不回去,阿凤又抱着一棵树,她死死地抱着一棵树,然后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如同等待死神降临。连骆驼也扭过头来盯着云生看。但云生没有撒手,云生挨了一耳光,依然坚定地抬着这个瘫子,他冲骆驼喊:“退,往后退,老子不干了,听见没有,我要放轿子了!”
这个地方相当凶险,骆驼很小心地把轿子退了回来,在离那桥头两三步远的地方,恰好有一小块坪地,云生把轿子放下了。呸!云生吐了一口血,转身便走。几个人都愣愣地看着一个轿夫吐的一口血,不知云生哪里打坏了。只有那瘫子还在大骂不止,大喊大叫地要把这个狗娘养的轿夫换掉。可眼下,换掉了云生,又到哪儿急马急枪地去找一个轿夫呢。骆驼心里十分清楚,就是要换,也得先把这瘫子抬出这危险的境地。
云生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了,他知道是骆驼。骆驼腿长,抢先几步就把云生拦住了,“兄弟啊,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这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事,你把眼一闭,只当没有看见不就得了!”
云生说:“我眼睛没瞎,我他妈也闭不上这个眼!”
骆驼说:“我看你是干不下去了,你也听见了,这次那瘫子非要换人不可,可你得帮帮我的忙,你在这地方把挑子撂了,我怎么办?”
云生说:“你不是挺有能耐吗,这轿子你一个人去抬啊!”
这话把骆驼逗乐了,他听得出来,云生嘴皮子还挺硬,心里其实已经软了,他是不会就这样撂挑子的,他可以撂下那个瘫子,但他不会撂下一个兄弟。但要云生这头犟驴立马回头也不容易,他得有个台阶下,这个台阶不是骆驼能够给他的,至少得有一个台湾人出面来向云生道歉。恰好这时,仿佛心有灵犀,阿凤也追上来了。骆驼看见她来了,就赶紧溜了。这小娘们虽然打扮得像个小妖精似的,却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女人,她不会说乖话,她只是给一个轿夫连连鞠躬道歉,好像那一个嘴巴子不是瘫子打的,而是她打的。她又轻声哀求云生:“大哥,你不要恨他,我先生可是个大好人,他是个慈善家,做了好多好事,他心眼好,只是心情不大好,你慢慢就会知道他的……”她说着一个瘫子的心肠如何如何好时,一个轿夫却盯着她手上被烟蒂烙下的伤痕。云生突然问,“他对你怎么这么狠哪?”这话把阿凤刺激了一下,但她旋即又摇头,喃喃说:“他是为我好,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他不想连累我,他一直想把我从他身边撵走……”
她这样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让你瞅一眼心里也软了。
云生看着她这伤心流泪的样子,感到更加怪异了,那个瘫子那样对待她,她还觉得这是对她好,这让一个愚蠢的轿夫百思不解,但他已经开始慢慢转身了。
云生几乎是硬着头皮回到轿子边上的,他可以不抬那个瘫子,但这轿子也有他的一半,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也是给自己打气。他低下头去抬轿子时,那瘫子还在生闷气,他已经打了云生一耳光了,还要怎样呢,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只是摆出一种继续生气的姿态。云生连看都懒得看他,他抬着轿子好像不是抬着一个人,而是一个畜生。
经历了这样一次风波,那天生桥也好,奈何桥也好,自然是不用再走了,这瘫子连一点看风景的心情也没有了,他再也不问最美的风景在哪儿了,他哪里也不想看了,只想找个地方歇息。两个女人也感觉非常累。徐太说,那就找个地方先歇息一下吧。骆驼说,那就住在云山宾馆吧,那里离这里最近,如果先生休息好了,还想看看天生桥,也可以回头来看看。
宋先生气呼呼地骂:“看,看个王八蛋!”
6
两个轿夫把轿子抬到了云山宾馆,太阳已经偏西了。
云生撂下轿子就要走人,又被骆驼一把拽回来了。
骆驼说:“那瘫子都没生气了,你还生个什么鸟气?”
云生说:“你别拦着我,狗日的,太欺负人了,我长这么大,除了我爹打过我,谁敢动我一根汗毛?他一个瘫子凭什么,就凭那几个臭钱?”
骆驼笑着说:“兄弟,你说得对,他就凭那几个臭钱,咱们每天低三下四地给人抬轿子,一身臭汗,不就是为了那几个臭钱?”
云生愣了一下,但旋即又恶狠狠地说:“我还是走吧,我怕我杀了他!”
“你真的不想干了?”骆驼冷眼盯着他,“你可要想清楚哦,这样一桩活路到哪里去找啊,这臭钱我还真是不想给别人去赚,兄弟,你也正等着用钱啊,那些医院里可不管你的钱是香是臭,有了钱你就可以带你堂客好好去大医院里看看啊!我看你还是忍忍吧,再忍也不过三天,一半时间都忍过去了,你就是忍死了血,也不过一天半时间了。”骆驼又做了个数钱的手势,这个手势实在太诱惑人了。
云生叹了一口气,“我还是自个儿走吧,我他妈不走,那瘫子也要把我赶走,我何必又被他欺负一次?”
骆驼说:“大老爷们,咱不说这个了,走,咱们喝酒去,等那瘫子一觉睡醒了,再说吧。”
徐太又是在两个轿夫喝酒时来的,但她这次不是来找骆驼,而是来找云生。这娘们对云生一直冷若冰霜,但进了一次祖师殿,仿佛突然有了慈悲心肠,她对云生也有个笑脸了。云生看见她在笑呢,一开始还诚惶诚恐,以为徐太是来下最后通牒,叫自己走人。但这娘们把他拉到一边,却是来给他说一件事,一件完全跟他们无关的事,就在他们刚刚离
开那座天生桥不久,一抬轿子从桥上翻下去了,有个游客掉下去了……
云生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有点喘不过来了,感到直接堵在了喉咙里。徐太也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她战战兢兢,两条腿像筛糠似的,忽然一下在云生跟前跪下了。这让云生措手不及,他惊成了一团,也慌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这个徐太怎么突然会有这样一个动作,他慌手慌脚地把徐太拽起来时徐太已经泪流满面了,徐太一边哭一边哽咽说:“是失手,失手掉下去的……要不是你……我们宋先生也许就……”
尽管徐太说得吞吞吐吐,但云生还是明白了徐太的意思,如果不是他云生,那宋先生很可能就没命了。徐太就是为这个来找云生的,徐太不停地感谢云生,好像云生是那瘫子的救命恩人,也是他们几个人共同的救命恩人。徐太又看着云生那挨打的半边脸,她还伸手摸了摸,柔声问,还疼不?徐太埋怨宋先生太不应该了,太欺负人了,太不人道了,他怎么能够这样子呢,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徐太突然变得这样善解人意,让云生有点做梦的感觉,哪怕这真是一个梦也会让云生感动不已,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真诚的感谢和道歉,一个这样高贵的台湾太太都给他下跪了。很快,他又发现这个徐太的直爽,她告诉他,宋先生非要把他赶走不可,现在还在房子里骂他,骂得很难听,但她和阿凤不答应,怎么能够这样呢,简直太没有道理了!徐太诉说到这里很是愤愤不平,她已经完全是站在云生的立场上说话,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说,那瘫子的脑子有毛病。她又悄声问云生,听说,你太太……?这让云生更加吃惊了,他感觉这个台湾女人真是神通广大,她好像什么都知道,连云生家里的那点破事她竟然也知道得这么清楚。徐太叹息着说,我们都是苦命人啊!就是这样一声叹息,让云生突然被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控制住了。
徐太又看看云生的脸色,又悄悄往云生口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又拉长声音拜拜、拜拜——啊!然后就扭着屁股走了。
云生感到肚子一阵发胀,去上了一趟厕所。他在厕所里把徐太塞给他的东西掏了出来,他知道是钱,他把钱数了一遍,这徐太出手还真是大方,又给了他一千块小费。一个耳光,赔了一千块,他觉得也值了。云生提上裤子时,发现他自己的心理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现在对徐太和阿凤都充满了好感,他唯一仇恨的就是那个瘫子,但这种感觉又很复杂,除了仇恨好像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好像是恶心,又好像是可怜。总之,那口恶气他还是咽不下去,狗日的!
云生回来了,这钱他没有独吞,他分给了骆驼一半。
骆驼的一只独眼又变得贼亮了,“兄弟,看来你是做对了!”
然后,骆驼也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天生桥上有一抬轿子翻下去了。
骆驼说,是失手,失手掉下去的……
当两个人把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告诉云生时,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就被验证了,而且将被越来越多的人验证。云生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好像就是在这个消息被验证后产生的,它一旦产生便变得异常强烈。
又一天的旅程开始了,云雾依然浓重。两个轿夫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匆匆吃完了他们的早餐,但三个台湾人还在睡大觉。他们在云山宾馆门口等候时,很多游客、导游和轿夫们都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就像一个个小圈子,他们在各自的小圈子里发布着一个同样的消息,不用问,云生也知道,他们都在议论什么。云生和骆驼昨晚也议论了小半夜,他们就是在谈着一次意外失手时入梦的。云生也做了一夜这样的噩梦。现在,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再谈这个事情了。他们心里好像都有了数。两个人像每天早晨出发时一样,都在非常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轿子。
宋先生好像是被两个女人劝下来的,他无精打采地看了云生一眼,竟然有些胆怯。坐上轿子时,徐太又站在一旁祷告,祖师保佑祖师保佑……
那天生桥自然是不用去了,现在就是想看也看不了了,听说那里已被暂时封闭起来了。接下来的旅程,是上山,继续上山。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们大概在今天下午四五点钟左右登上云山极顶。那座山顶其实早已在他们的视线里了,已经看得见在云雾中露出的山头了,但要爬上去他们还要绕许多弯子,一条山道也将越来越艰险。一路上,宋先生再也不问最美的风景在哪里,每到一个他觉得值得一看的景点,他就在轿子上有气无力地拍几下,然后,从轿子上下来,坐上他的轮椅。他一个人端坐在轮椅上时,不让任何人靠近他。有时候,他会举起望远镜,对着一个地方看很久。但他脖子上挂着的照相机,再也很少揿动快门。这时候阿凤总是紧张地看着他和他的轮椅。两个轿夫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他的眼神是空的,什么也看不出。
每一次停下来,徐太的一双眼就在那些还没有抵达的山野里巡来逡去。但她又不像在看风景,这个女人到底在看什么呢?
骆驼咬着云生的耳朵说:“你看出来么,我看这瘫子早就不想活了。”
云生恶狠狠地说:“这样一个废物,活着也是害人,倒不如死了。”
骆驼叹息一声:“换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这时候,徐太忽然瞥了他们一眼,两个轿夫赶紧闭嘴了。
接下来半天时间一路平安无事,也是沉闷地度过的。现在,他们开始穿越一线天。这一线天狭窄得就像大山之间的一条裂缝,从这里边穿过了,他们就要开始登顶了。这也是大云山最艰险的一条路,实在太陡了,一副轿子,几乎是倒竖起来了。为了保持轿子的平衡,矮脚虎云生几乎是在爬行了。这个过程进行得异常缓慢,好在山道虽然陡峭,却不是绝壁,还长着一些杂树,它们都是从石头上生生挣扎出来的,它们的根无法在石头里边生长,所有的根系全都暴露在外面,以赤裸裸的方式死死的抓住坚硬的岩石。每往上挪动一步,云生都必须死死地抓住一棵树,不管是什么树,不管是有刺还是没有刺,他都必须死死抓住,这让所有的力量都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胛和脖子被轿绳深深地勒下去。后面的骆驼,则用他的身高把轿子努力举高,让轿子保持平衡。就在这个高举的过程中,骆驼手里抓着的一根树枝突然断了,他的身体踉跄着开始向后仰,云生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后挫力,又是他,几乎是完全靠他一个人的力量,用两只手死死地揪住一棵树,他已经跪在地上了,他的两只手臂都快要挣断了,他感觉骆驼还在往后仰,但他还是死命的抓着一棵树。
那棵树没有断,一个轿夫的手臂也没有断,只能说,那瘫子真是命大,这次他又逃过了一劫。但他还是那样冷漠,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没有一点感觉,他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根本不知道他的一条性命是一个矮壮轿夫给他重新拽回来的。
……现在,他们终于登上山顶了。天色在他们登顶时就已经暗了下来。一副轿子抬了两天,抬到了这山巅上,最危险、最艰难的过程也就走到头了。接下来的时间,三个台湾人将在这云山极顶上看看他们想看的风景,然后等候明天的太阳升起,看看云山日出,就该下山了。在即将走进宾馆时,阿凤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下跑了过来,跑到云生跟前,又是鞠躬,又是感谢。但对她这种重复的姿态云生已
经没有一点儿感动了,云生突然想,这小娘们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阿凤刚走,徐太过来了。徐太看着他。云生没有理会她,云生正在挑着手掌上的短刺。他的膝头磨破了,手掌上全是血。徐太的表情很奇怪,她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个矮壮的轿夫,她好像突然看不懂这大山里的一个轿夫了。
骆驼把几个台湾人送进宾馆后,回来,看见云生还在挑着手掌上的断刺。他的膝头磨破了,手掌上全是血。骆驼看着伤痕累累的云生,忽然说了一句:“兄弟,你怎么这么傻呢?”
云生猛地抬起头来瞪着他,“你到底在捣什么鬼?”
骆驼一下惊慌起来,“捣鬼?我……捣鬼?兄弟,你这是说啥话呢?”
云生冷笑道:“你要真把我当兄弟,就莫要骗我了!我刚才又去那出事的地方看过了……”
骆驼一张黑脸哗地一下惨白了。比云生高出整整一个脑袋的骆驼这次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嗫嚅道:“兄弟,有些事……我会慢慢告诉你。”
云生看见骆驼这样子,感到心里更加有了数。他也没有逼他,他知道这个特别有忍劲儿的骆驼一定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云生把手掌心里的最后一根刺挑了出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7
云生想去自己的老屋里看看。云生就是从这山巅上搬到山脚下的,那老屋,连同猪圈、牛栏、茅厕都是用石头筑起来的,筑得特别牢固,牢固得自己住了一辈子,儿子、孙子还可以接着住。
这石头的房子不是拆掉的,是被炸药炸掉的,就像炸掉了一座敌人的碉堡。云生当然不是敌人,他只是大云山顶上的一个十分顽固的钉子户。但他再顽固,也抵挡不住炸药。事实上,他的老屋,连同一个粗野的村寨,现在连废墟也没有了,一切都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座盖着琉璃瓦的亭子占据了他家的石头房子的位置,就在他三年前每天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觉做梦的地方,此时有无数脚步在纷乱地践踏,连石头都磨得光溜溜的了。他不想看这些游客,他对来这里游山玩水的游客都没有好感,如果不是他们天南海北地跑到这里来看风景,大云山也就不会开发成什么风景区,他家的石头房子也就不会炸掉了,山里人就不会失去土地,他堂客也不会发疯,他也不会沦为这种让人骑在自己肩膀上的轿夫。他有时候也觉得这些想法没有道理,可他又总是把这些没有因果关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他看这些游客眼睛都是绿的,就像前世有仇似的。但再有仇,他心里十分清楚,他跟钱没有仇,这抬轿子的活路,也比给自己种几亩山地强多了,多了不止十倍呢。
云生在自己的老屋四周转悠了几圈,他感到头晕乎乎的。他想找个地方坐下,连个树墩儿劈出来的小板凳也没有。他一屁股在悬崖边上坐下了,两条腿就挂在悬崖下。如果这时山下的游客一抬头,就会看见一双黑黝黝地挂在悬崖上的腿,他们一定会惊出一身冷汗,他们以为有人想跳崖了。但云生知道自己,他绝对不会跳下去,除非有人想把他推下去。这又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谁又会跟一个与世无争的轿夫过不去呢。
这里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观景台,偌大的大云山没有比这更高的山峰了,在这里看大云山的千山万壑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遮挡。在这里看日出更是一个绝好的地方,每天早上,都会有很多游客早早地等在这里看日出,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太阳似的。这有什么好看的,这是云生以前每天早上都要看见的,不就是太阳出山么,太阳每天都是要出山的。但云生知道,除了日出,这里还有一种东西是很难看到的,云生快活到四十岁了,也只看见过两次,那是大云山的蜃景,在太阳出山时,你会忽然看见阳光与云雾中浮现出一些久远的房子,久远的人影,这些房子可能消失了几百年了,这些穿着古怪的人影早已埋葬了几百年了,连骨头都烂了,但他们会在某个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突然浮现出来,你看见他们还在这山上挖地,一边挖地一边唱着山歌,你看得见他们在唱呢,但你听不见他们在唱什么。山里人原来不知道这是蜃景,它一旦出现就充满了鬼魅气息,山里人都以为那是他们祖先的灵魂,这景象很美,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是死亡和不幸的预兆。云生小时候也看到过一次,结果他爷爷在山上挖地时就没有回来。他死在了他挖出的一小块地里,那地只有一件蓑衣大。谁也不知他爷爷是怎么死的,村里人唯一能够找到的原因,这老汉是被他的祖先接走了。自从这次蜃景出现后,又过了好多年,云生在他三十六岁时又看到了一次蜃景,这次,他爷爷在山上挖地的情景在日出时清晰地出现了,很多人都认出了那个死去多年的老汉,他还在山上挖地呢,他的身体还挺硬朗呢。结果,没过多久,云生家的老屋就被炸掉了。
云生在这悬崖边上一直坐到夜幕降临了,他好像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每当夜幕降临,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山底下的那座小镇,看见小镇一片灿亮的灯火。那是一个离他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云生突然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直接坠落到那个灯火通明的小镇上?云生正这样入迷地想着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惊,以为是儿子。他每天晚上都会给儿子打电话,但儿子却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在心里骂着那个没有良心的臭小子,但他又很害怕接到儿子的电话。只要儿子不给他打电话,就说明那灯火中的一幢属于他的小楼里一切正常,如果正常的话,他知道,那个疯堂客又在到处乱挖呢。这样也好,只要有个地方挖着,她就不会到处乱跑了。不过,就是跑,她也不会往哪儿跑,她只会朝这山里跑,只会朝这山顶上的老屋里跑,这里有她的鸡鸭,有她的猪狗,有她的田地,她的魂掉在这里了。云生并不担心她会在这大山里迷失方向,就怕她在山道上摔下去。他可以没有一个疯子堂客,但儿子不能没有一个疯娘。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不是儿子,是骆驼。
骆驼说:“菜都凉了,你再不来,我可要一个人吃独食了。”
云生又看了一下手机,不是看信号,是看时间,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就到了晚上七点多了,早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他竟然一点也没有饿的感觉。他站起来了,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又绕着老屋转悠了一圈。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嚓嚓、嚓嚓……是挖地的声音,是谁在这里挖呢,他心里一惊,立刻就看见了堂客的身影,但他很快就发现是一场虚惊,哪里有什么堂客,连个鬼影也没有。莫非是突然看见堂客掉在这里的魂魄了?他不放心,马上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这次是立马就接通了。儿子不满地说:“你老打电话来干嘛,我正在做作业呢。”
“你个臭小子!你娘呢?”
“她刚睡,我给她吃了饭,也吃了药。”
云生这才放心了,他想这个疯女人还真是好福气,能吃,能睡,每天还有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干着,还有这么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侍候她。
这晚的月光很好,也可能是云生的心情很好,山野静谧而安详,风很轻,不像是吹着,像是在飘着。这时候有很多游客都在月光下徜徉。云生突然看见一个女人推着一辆轮椅在月光下行走,没错,这一次不是幻觉,那确实是阿凤和宋先生。这时候他们也显得非常安详,一辆轮椅就停在离悬崖两三步远的地方,在月色中静静地发着光。云生的脑子
里忽然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如果阿凤……他的心里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阿凤把身子靠在宋先生的肩膀上,他们好像在亲嘴。云生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的脚步加快了。
骆驼果然已经坐在那里了,一桌子菜看上去也真是凉了。云生发现这天的菜点得特别多。骆驼是个有名的小气鬼,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大方了?骆驼看了云生一眼,然后给云生倒了一杯啤酒。但云生没喝,他看着骆驼喝。他知道一个人要把一个可怕的真相说出来,是需要勇气的,酒可以壮胆。果然,骆驼把三杯潲水灌进肚子,那样子就像豁出来了。
骆驼说:“兄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不想干,吃了这顿饭,你就下山吧,这顿饭算是咱们兄弟一场,我请你!”
云生一下愣住了,他没想到骆驼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向骆驼逼过去,压低声音问:“我想知道,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骆驼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已经猜到了,还故意问我干什么。”
这让云生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尽管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但他还是有些震惊。要说,这可真是一个绝招啊,失手,只是一次意外失手,而且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在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谁又能保证一个轿夫从来不失一次手呢,他们这一路上不是好几次都险些儿失手了吗,哪怕把这三天的过程仔仔细细想一遍,把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都复述一遍,也绝不会有人怀疑这是一次处心积虑的谋杀,而且每个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把每个过程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讲得一模一样,就像那个主谋的设计一样天衣无缝。云生脑子里的那个念头又变得强烈了,他低声说:“徐太答应给我们多少钱?”
骆驼笑道:“你不傻啊,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多了,只要咱们的手松一下,咱兄弟俩就挣下一辈子也花不完的大钱了,咱们的孩子再也不用为念书犯愁了,你疯堂客的病也不用为钱犯愁了,给老人养老送终也不用犯愁了,还有咱哥俩,再也不用干这低三下四的轿夫了,咱们也可以体体面面地开一家饭馆了……”
在一个秘密被隐藏了三天后,骆驼终于跟云生交底了,“他自己也不想活了,我们是成全他,这么好一个地方,他也值了!”说了这句话,骆驼好像一下把自己彻底解脱了。当一个真相被彻底揭开了,云生也感到自己被彻底揭开了。他端起酒杯,“好,我干!我恨死了那狗日的瘫子,早就想这么干了,干!”他和骆驼响亮地碰了杯,一口干掉了,又一个酒瓶咣当一声扔到了桌底下。他们喝光的啤酒瓶在桌子底下已经扔了一堆。对于两个轿夫,这时候他们也特别需要一种醉了的感觉。
这一夜,山顶上的一夜,两个轿夫都睡得特别踏实,不知是酒精在起作用,还是他们早已习惯于在这山顶上入眠。他们都有一种经历了漫长的奔波,终于回到家里的感觉。这山顶上,也的确就是他们做惯了梦的家。老家。
凌晨,两个人又准时醒了,这一醒,就是彻底的清醒。但骆驼还是提醒云生一下,让他把东西收拾好。啥东西呢?云生又愣愣地看着骆驼了。骆驼看见云生又犯傻了,伸手从云生的枕头底下掏出厚厚的一叠东西,递给他,“你呀,是真的睡死了还是假装睡死了,这厚厚的一叠压在枕头下也不知道?”
云生问:“多少?”
骆驼说:“这是定金,每人三万,你赶紧收好吧。”
云生感到手一沉,又一下没出息地颤抖起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他开始在身上找地方藏钱,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忽然又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万一,万一警察从我们身上搜出了这么多钱,可、可怎么办?”
这话让骆驼咧嘴一笑,伸手说:“给我吧。”
云生看着骆驼伸过来的一只手,犹豫了。骆驼笑着说:“你就放心吧,到时候你找我要钱就是了,未必,你连我也信不过了?”
云生当然没有理由信不过骆驼,他料想骆驼也不敢一个人把这钱独吞了。骆驼拿着钱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对云生摊了摊两只手,两只手都是空的。云生这才发现,骆驼早把钱藏好了,也许在昨晚就藏好了,他不知道骆驼藏在哪里。云生又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骆驼了。骆驼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叫他放心。云生这疑神疑鬼的样子让骆驼心里很高兴,他知道这事成了,一个人这么在乎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接下来的一切都在高度默契中进行。两个轿夫把宋先生抬到了云生昨晚坐过的那道悬崖边上,又把宋先生换到轮椅上。他将在这里等候太阳升起。此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已经看得见它即将现身的霞光。这如同火焰般的霞光,染红了无数山峦。来看日出的人越来越多了,一开始很喧闹,渐渐的,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了,在一道蜿蜒的悬崖边上,一个个如火焰般映红的躯体,一律在静静地等待,等待太阳升起,就像等待奇迹出现。
宋先生一路上都在问哪里的风景最好,现在他终于可以看到了,他端坐在轮椅上,浑身静穆,像一尊神似的。他可能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日出了。但徐太知道,骆驼知道,云生也知道,只是不知那个叫阿凤的小娘们知不知道。云生偷偷看了那小娘们一眼,看着她对瘫子那殷勤备至的样子,云生知道,这个小娘们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天下少有的富婆了,她嫁给一个瘫子没有白嫁,她的丈夫将给她留下一笔巨额遗产,或许还有早已购买的巨额保险。他看见了她手背上被烟蒂烙下的一个疤痕,这个疤痕也许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但很多东西她马上就要到手了。云生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个百思不解的念头,她要那么多钱干嘛呢,这几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对于她不就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片么。
这时候有人突然惊呼起来,太阳,啊太阳!太阳出山了。这时候太阳其实刚从云海里露出一点儿边缘,它还要经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过程。渐渐的,它占据了整个天空,但此时它还没有任何光芒,只有一环套着一环的巨大的光晕,向四面八方笼罩过来,顷刻间便笼罩了一切。很多人都在发抖,这早春的日出其实是大云山最寒冷的风景。
太阳已经升起了好一会儿了,很多人却在山风中缩成了一团。要等到阳光照暖他们的身体,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人正在陆续地离去,脸上的神情有些失落。这时徐太给骆驼递了个眼色。这样的眼神在云生看来,现在一点儿也不神秘了,只是显得无比凶狠。他感到了徐太的急切。再不下手,可能就没有机会了。他们连回程机票都已经提前预订了,包括宋先生的机票。连一个愚蠢的轿夫也能感觉到,这一切进行得是多么默契啊,简直是天衣无缝。
两个轿夫一左一右地逼近了宋先生的轮椅,他们要把宋先生转移到轿子上时,一个亿万富翁的命运接下来将由他们来安排。但他们却遭到了出其不意的抵抗。这瘫子突然不肯上轿了,他又犯起倔来:“你们走吧,我不走,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阿凤又开始柔声劝他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下山,他们还得去赶飞机呢。
这时宋先生却突然指着一个方向大喊:“你们看见了没有,你们看哪!”
但没有人理会这个瘫子,云生又看见徐太对骆驼使了个眼色,这是一个非常坚决的眼神。骆驼也对云生使了个眼色,也是一个非常坚决的眼神。两
个轿夫一齐动手了,但这瘫子大半截身体瘫痪了,两只胳膊还特别有力,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轮椅不放。骆驼和云生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想让他松开轮椅。云生抓住的那只手,就是打过他耳光的那只手。这让云生感到了自己内心的那股狠劲,他使劲地掰开了瘫子的一只手。宋先生没有叫唤,却猛地抬头盯了云生一眼,这一眼盯得云生哆嗦了一下,这分明是一个濒死者绝望而无助的眼神。他的手不禁松动了一下,一下就被瘫子瞅准了机会,宋先生扑上去就是一口,云生的手被他死死的咬住了。几个人一下住了手,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一个意外。云生也真是活该倒霉了,他的手被生生撕下了一块肉,那瘫子的嘴巴上沾满了鲜血,像一条凶恶的狼。他噗地吐了一嘴血,又指着一个方向大声喊:“你们看见了没有,你们看哪——!”
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真是束手无策了。而这时瘫子突然摇动轮椅,朝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去。他摇得越来越快。观日台上还站着很多游客,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飞快地奔向太阳的轮椅,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个方向,不是太阳,而是在太阳的光晕中突然出现的一个石头筑起的村寨,还有田园、牛羊和一群正在耕耘的农人。这是蜃景,蜃景出现了!而此时,一个瘫子正摇着他的轮椅飞奔而去。看上去又不是他在摇,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后边推着他。再过去就是悬崖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又是阿凤,她开始追赶上那辆离悬崖越来越近的轮椅,紧接着冲上去的是骆驼,骆驼好像也是要去追赶那辆轮椅,但骆驼一下把阿凤绊倒了,他得先把阿凤扶起来。这时轮椅已经滑向了悬崖的边缘,阿凤又一次向轮椅扑过去,她的一只手远远地伸着,但那已完全是一个绝望的姿态。
从后面看上去,一辆轮椅仿佛正在驶入太阳中。
如果这时候没有一个身影扑上去,这将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然而,一个矮壮的背影顷刻间表现出来的爆发力,又一次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不像是跑过去的,几乎是飞过去的。他在悬崖边上用一只手抓住了那辆轮椅,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轮椅上的一个瘫子,这样一双有力的手臂足以改变命运的方向。但很多人看见的只是一辆改变了方向的轮椅。这时候阿凤已经扑上来了,骆驼好像也突然反应过来,徐太好像也突然反应过来了,很多看日出的人也突然反应过来了,无数双手臂一齐抓住了轮椅,一辆轮椅和一个瘫子得救了,每个人好像都有了一种得救的感觉。
片刻之后,人们才听到一个轿夫在绝望的喊叫,那是一个轿夫在呼唤另一个轿夫:“云生啊,我的兄弟啊!”
云生听见了,他在急速的坠落中听见有人在声嘶力竭的喊,在不要命的喊,这绝望的呼唤让一个急速坠落的过程有了一种飞奔的感觉,除了呼啸的风声,还有许多迅疾的记忆,在大山的喧哗中一一掠过。他知道骆驼这次可能是真的失望了,彻底绝望了。他同时听见的还有手机的响声。他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别人给他打电话,儿子,是儿子啊。在他最后坠落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疯女人的身影,一把锄头出现在他上空的悬崖上。那是蜃景吗?但他没有看清楚,他已经来不及把这天地间的一切看清楚了。
当阳光照亮了一个离大地越来越近的身影时,他认出来了,那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