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的蝉

2012-04-29 00:44
南方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秋山老妇人婴儿

我记起了十七年前希和子高叫的那句话:“那孩子,还没,吃早餐,呢!”

引子

希和子悄悄潜入情人秋山的家。

她知道每天上午8点10分左右,秋山的妻子会开车送丈夫去附近的车站。可能是因为很快回来的缘故,她在离开的20分钟里并不锁门。希和子并不想做什么,她只是来看看。这是曾经与她相爱男人的家,他的妻子刚生了孩子。希和子的腹中也曾怀了秋山的孩子,却没能生下来。她年纪也不小了,多么想生下来。

希和子已下了决心,要从秋山的生活中退出。分手之前,她只想看看他的家,他的孩子,让自己彻底死心。

我只是来看看。

推开门,房间里凌乱不堪。明明这一切都是初次见到,却像在自己家一样熟悉,不过,心跳得实在厉害……里面房间传来婴儿的哭声,希和子身体一僵,目光被纸门吸引。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拉开门。

婴儿手舞足蹈地哭个不停,希和子脑袋里嗡嗡作响。她猜想一定是因为婴儿在睡觉,时间又短,所以让婴儿睡着就出门了吧。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像要触碰炸弹一般……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睁圆双眼仰望着希和子,睫毛上带着泪水,清澈的眼睛纯真无邪。

希和子抱起她,好软,好暖哦。婴儿伸出小手触摸着希和子的脸颊,粲然笑了。希和子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的动弹不得。

我认得这孩子,这孩子也认得我。不知为何她有这种感觉。

她不能放手。“如果是我,绝不会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由我来保护你吧,让你免于一切痛苦悲伤。”希和子念咒般地喃喃自语。

怀里的婴儿依旧对希和子微笑着。

上部希和子的自述

我解开大衣裹住婴儿,没命地往前跑。直觉告诉我往车站的方向会碰到那个女人,于是我往相反的方向跑。正好有辆出租车驶来,我匆忙钻进后座。陌生的街景渐渐远去。罩着大衣的婴儿开始挣扎哭闹,“宝宝乖,宝宝最乖了。”这种话脱口而出,令我自己吃了一惊。

我轻拍她的背哄着,本来哼哼唧唧哭闹的婴儿,含着大拇指打起了瞌睡。我的思绪瞬间纷繁起来:得去买尿片,去买奶粉,得决定今夜睡的地方……路边有个超市,我告诉司机在这里下车。

我惴惴不安,感觉自己是那么形迹可疑。买了奶粉和尿片之后,我抱着婴儿躲在公园里,思虑着何去何从。我想起久未联系的闺蜜康枝,只有她那里可以暂避一下了。

电话打过去,康枝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可不是一个人哦,康枝,我当妈妈了。”“啊?那太好了。”

我给婴儿取名叫薰,这是我喜欢的名字。我跟康枝说这不是我生的孩子,是男友带过来的,目前我和男友还在同居,他的太太爱上了别人,离家出走丢下了孩子。我们本来是打算结婚的,可是他醉酒后对我们动粗,所以我带孩子逃了出来。

电视上没有我被通缉的消息,晚报上也没有。我不清楚那边的状况,心中忐忑不安。第二天一早,我委托康枝照顾小薰,悄悄溜去自己租住的公寓,也许会有警察在等着我吧?一路上我都在想。

谢天谢地,公寓里很平静。我迅速收拾了东西,打了个电话给房东,告诉他父亲病重需要我立刻回老家,所以要退掉这里的公寓。办好手续,我带着收拾好的东西离开了。当然我说了谎,父亲早已去世,他去世时的保险金和我这几年的存款加起来数目不小,钱的事暂时不用愁。

晚上,薰亲密地依偎着我,那甜蜜的神态、明朗的笑容,使我沉醉。

几天后,我们和康枝一家告别。康枝还以为我是回去与男友重修旧好,我微笑着默认了。我不想连累这个朋友,就让她不知情吧。

我决定前往秋山所住的地区,去派出所自首。不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畏惧和后悔,而是觉得薰太可怜了。我没办法给她一个未来,如果一直这么躲藏着,那么当她生病时、需要上学时怎么办呢?她将永远不会有父亲和亲戚,那太残忍了。

“好可爱的宝宝哦,眼睛跟妈妈一模一样。”公交车上,邻座的老妇人逗弄着可爱的薰……我又一次被击败了,紧紧地抱着她温暖的小身体,我没法把她交回去。

她是我的。我无法与她分开。

我抱着薰乘上了离开东京的新干线。我感觉我们再不会回来了。

我毫无目的地在名古屋下了车,茫然住进一家自助式酒店。将干净的浴缸放满热水,我抱着薰一起坐了进去。薰的表情像个小大人似的,眯起眼张着嘴,呼地叹口大气,啊,这世上会怎么有如此幸福?

搂着薰温软的小身体我酣然入睡。半夜里,当我迷蒙着睁开眼,眼前是薰小小的脸蛋,微启的双唇淌落着透明口水。薰热乎乎的吐息喷到我脸上,这是何等的幸福,就算跟秋山热恋之际,也从未有过此等心境。

我这个对男人的虚情假意绝望的女子,在与婴儿相互依偎的温柔乡中,陷落。

酒店是个危险的地方。我必须找一个隐秘的居住场所。

我抱着小薰在名古屋的街头徘徊。冷了就钻进地下街道,小薰饿了我就去咖啡店要热水冲奶粉,去厕所里换尿片,累了在长椅上休息。薰时而哭闹,我又焦虑又无奈。

“你是无家可归吗?”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个老妇人问我。她在这里坐了很久,看到了我的窘境。

我不置可否,躲避着她的窥探。

“我说,你可以来我家住。我是看着宝宝可怜才这样说。”她说。

我跟着老妇人走进一条荒僻的、像是被废弃了的小街。周围荒无人烟。这是要拆迁地区,老妇人是唯一留守的钉子户。在这里,我和薰度过了一段惶恐的日子。老妇人有个女儿在外地工作,拆迁方的工作人员无法与老妇人沟通,便委托女儿做母亲的工作。女儿每天打电话过来,老妇人不接电话,要求我去接,女儿对借住于此的我盘问不休。

我意识到此地不再安全了。报纸上已登出秋山家婴儿失踪的消息,并说秋山的房子失了火。基于有可能是绑票案,考虑到孩子的安全一直未公开消息等等。奇怪的是,并没有认定作案者是我。

也许警察已知道盗走婴儿的女子是我,正在追踪带婴儿的女子呢。我决定再次逃走。

在康枝家时,我曾看到过一份宣传品,“欢迎来到AngelHome”,康枝说这是一个可疑团体,劝诱妇女加入。究竟是新兴宗教还是营销手段,不得而知。住在这荒僻的房子里,常有一辆白色小货车来兜售食品青菜和饮用水,我购买时意外地发现商品的标签上印的正是“Angel Home”。售货的女人很亲切,并没有劝我加入的意思。

我无路可走,找到那辆流动的白色小货车,请求她带我加入这个团体。售货的女人告诉我,她是在丈夫外遇无路可走时加入的,“幸好遇到Angel大人,她救了我。要是不能住在那里,我说不定已经杀了老公和那女人。”她说。从她的讲述里,我感觉那像是个妇女庇护团体。

对于我和薰来说,当务之急是找个安身之处,如果真如康枝所说,那里是可疑的宗教团体,到时再逃走也不迟吧,我这样盘算着。路上我看到了报刊上我的照片,我终于还是被通缉了。

我急需一个地方躲避,不管Angel Home有多么神秘和可疑,只要不跟小薰分开,我就义无反顾。Angel Home是个独立王国,任何报纸杂志不许带进去,这一点我真是求之不得。

古怪的地方远不止这些。这里所有成员均为女性,内部

统一着装,作息时间严格,分工明确,维持生活上的自给自足。成员加入时须自愿交出所有财产,认同组织的理念。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我交出全部存款加入进来。在这里,我和薰度过了两年半的时光。

“妈妈,我怕怕。”

“不怕哦,薰,有妈妈在什么也不用怕。”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我和薰建立起不同寻常的母女亲情,相依为命。逐渐长大的小薰特别惹人怜爱,不仅是我这个“妈妈”,就连其他那些貌似对人间亲情已看透并绝望的女人们,也被天真无邪的薰所打动,亲切地对待她。

但这毕竟不是一个正常的环境,薰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一点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这使我又内疚又心痛。

意外发生了。由于一个未婚怀孕女孩的加入,组织对女孩的庇护引起了女孩父母的愤怒,组织被告上法庭,引来了大批媒体记者。这里再不是安全的地方了,趁着混乱,我偷了组织的钱,带着小薰逃了出去。

我在Angel Home有一个患难女友叫久美,不知何时她察觉了我的意图,在我离开时塞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是她娘家的地址。她请求我带个平安口信给她母亲。

借着纸条上地址的指引,我带着薰去了偏僻的小豆岛。在码头上,薰竟自拿了商店的东西来让我帮她打开,她根本不懂买卖是用货币完成的,对世事一无所知,她的举动让我百感交集,又怜又爱。

在久美母亲的帮助下,我们在小豆岛住了下来。我打工赚钱,母女俩相依为命,生活很艰难也很幸福。由于久美母亲的引见,岛上居民对我们的来历没有怀疑,大人孩子都相处得很融洽,薰也有了一起玩耍的小朋友。我时常会有错觉:自己从未犯过罪,薰就是我的女儿。我接受了久美母亲的劝告,与镇上的一个公务员开始交往,希望通过他的帮助给我和薰搞到一个合法身份,过上平静的生活。

然而大祸还是临头了:一张节日欢庆照片刊登在报纸上,将我和薰的相貌公之于众。我日日心惊,会被他们看到吗?会那么巧吗?危险临近了吗?逃走,逃去哪里呢……

“薰,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吧。”

“薰哪里也不去。”她生气地说。

在码头上,我和薰被前来缉捕的警察和媒体记者所包围。薰被陌生人强行抱走,她哇哇大哭,不知为什么要离开“妈妈”。

下部薰的自述

在空无一人的轮渡码头,“那个人”买了罐装果汁给我,买了船票,我们蹲在码头上看海。她紧紧地用力搂着我,我闻到香皂和煎蛋的味道。我说了什么,她无声地笑了。忽然,出现了一群陌生人,他们包围着那个人问话。那个人没有挣扎,只是,当她被拉开我身边时,她大声喊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或者,别把那孩子带走。一定是类似那样的话吧。

然后,我和她就分开了。我僵硬得像个假娃娃,任由人们摆布。我寻找那个人,但四处都不见她的踪影。我一哭就有人买巧克力给我,我扔在地上继续哭。长久以来闻惯的气味倏地消失了。我害怕得哭都哭不出来。

在某家饭店,几个陌生人过来看我,他们告诉我这是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瘦得像削尖的铅笔一样的阿姨,高个子叔叔,还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女孩。阿姨冲过来抱紧我号啕大哭,喊着我没听过的名字,叔叔一脸困窘地看着我。我吓坏了,就这么尿在裤子上。抱我的阿姨发现后,惊愕地看着我以及脚边和地毯上的污渍,令我印象深刻。

后来回想起来,我爸我妈还有我妹,对我的突然出现大概都手足无措。当然我妈的眼泪是真心的,他们也高兴我的归来,但是,他们显然不确定该如何对待这个突然现身的女儿。我妈有时用对婴儿说话的口气滔滔不绝地对我诉说,可下一秒又会突然陷入沉默,像在看什么珍禽异兽似的凝视我。有时说得好好的她突然就哭起来,对着我爸歇斯底里地怒吼。

我不知道怎样与她相处。

再也没有小孩子来喊我出去玩,虫鸣和湖水般的静谧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电视声和小孩的哭声还有爸妈的说话声。窗外看不到绿树和蓝天,只有电线和灰色的墙壁。我被禁止外出,被囚禁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所在。

总有形形色色的人来访,他们离开后妈妈的情绪总是很恶劣。我一直没有说过话,冬天里的一天,我离家出走了。我悄悄溜出门往前跑,以为这样笔直地跑下去就会看到海,看到以前玩耍的面包店,“那个人”会张开双臂等着我。

可是,我被警察送了回来。

“你跑哪里去了?害我这么担心!这种坏小孩不是我们家的孩子!”我妈失控地大叫。

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这句话在我耳边始终萦绕不去。

我讨好父母,但无法判断他们是否喜欢我。妈妈讨厌我讲小豆岛方言,父母经常争吵,互相指责。母亲每晚出去喝酒、跳舞、唱K,根本不愿意照顾父亲和我们姐妹俩,只弄些方便食品应付。父亲下了班后就喝酒,表情阴郁一言不发。

“你小时候,被全世界最坏的女人带走了。”他们都这样告诉我。是那个女人毁了我们的家,毁了我们的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加我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父亲在与母亲结婚后,调来东京工作,认识了希和子小姐,并与她发生了恋情。他们之间纠缠了很长时间,曾有过离婚再娶之类的承诺,后来希和子小姐怀孕了,以为父亲会履行诺言,然而父亲骗她打掉了胎儿,仍然与她维持着情人关系。

母亲迁来东京,发现了希和子的存在。她毫不客气地打电话漫骂和斥责她。希和子准备退出时,父亲却不舍得与她分手,到处寻找她并且表白心意。在希和子打掉胎儿之后,母亲怀了孕,顺利生了下我。母亲以胜利者的姿态,有意让希和子来看我、抱我,并嘲笑她最终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希和子。

后来便发生了绑架婴儿事件。

我长大后离开了家,一边上大学,一边在居酒屋打工,租了房子独自居住。我有一个交往对象叫岸田,不幸也是个有妇之夫。

一个名叫千草的女人找到我,说我们同在Angel Home住过。“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在一个房间生活过。”她现在是个作家,正在写关于Angel Home的事情,为此她查了很多资料,调查了很多当事人。

我与千草成了朋友。从她查找到的资料里,我看到了当年婴儿绑架案的更多真相。我们一同回到Angel Home,找寻过去的足迹。她的出现让我重新审视过往的生活,追寻“那个人”的心路历程。

我发现自己怀孕了。约了岸田先生出来,我半开玩笑地问他:“如果,我有了孩子,你会怎样?”他“啊”了一声,愣住了。

“我是说如果啦。”

“我当然希望你生下来,可是,就现实考量,我想现在没法实现。你有你的前途,我也有种种问题要解决……”我不会问下去了,也不会告诉他我腹内有他的孩子。隐约中,我想起那个人。

我去了小豆岛。

肚子里的宝宝轻踢着我的腹侧,于是,我记起了十七年前希和子高喊的那句话:

“那孩子,还没,吃早餐,呢!”

自己即将被捕的当下,一切都要结束的当下,那个女人,居然还在担心我的早餐。怎会,怎会有这么傻的女人?于是我明白,朝我冲过来抱住我的秋山惠津子,以及希和子,同样都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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