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星星都黯然失色

2012-04-29 00:44渝李
南方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小城奶奶

渝李

我回去是要结婚的

那天晚上星光很亮,水一样流淌了一床。余苏像一尾伶俐的鳗鱼,轻轻滑进被窝。许骏驰喝得有点醉,正睡得香,脑袋半埋进枕头里,身体暖烘烘的。余苏轻轻靠过去,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他像只暖炉一样让她感到温暖、放松、睡意沉沉。但她把手轻轻贴上他胸膛时,他被惊醒了。

愣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清醒,突然像针扎似的掀开被子猛跳下床。不好意思,还是你睡床吧。他手忙脚乱地套着裤子,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像个小孩。

哎,沙发床套白天洗了,估计还没干呢。

没事没事,我拿床被单先铺上。他赤着脚,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

余苏腾地坐起来,咬了咬嘴唇,她给我打过电话,我晓得你们分手了。

胡说!他脚步一顿,半晌下定决心说,我明天就回去。

你骗我?

不是的!他急起来,早就打算要走的,你看都快过年了,最近也发了奖金,我攒了些钱……

星光黯淡下去,屋子犹如深海底。半晌她终于开口问:许骏驰,你到底为什么来北京?

北京机会多,我要多赚钱。

那又为什么还要走?

对不起。我回去……是要结婚的。

风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

余苏在深夜里回到小城。一夜乱梦,第二天一大早,她跟邻居借了辆自行车,绕着小城骑了整整一上午。从老屋到广场,从广场到中学校园,最后又从学校操场骑到了北山路最豪华的那家酒楼。一路上余苏都在想,一切就跟离开时一样,似乎什么都没变,就连北山路酒楼的那块“花好月圆”的招牌,虽然早已不再鲜亮,但它作为小城婚宴第一家的地位,似乎也依然没有被动摇过。

余苏在酒楼门口停下来。

花车队远远地开过来,鞭炮噼噼啪啪响,新郎抱着新娘健步走进大厅。玻璃门外竖着一块巨大的花牌,上面写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余苏跨在自行车上笑了笑,猛地一用力,嗖的一下又骑远了。

北山路尽头,很长的一段下坡,余苏没能控制好刹车。自行车像箭一样俯冲直下,一个颠簸,哐当巨响,余苏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膝盖狠狠磕在路旁的水泥台阶上,隔了好一会儿,才有热辣辣的疼传开。余苏很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周围的人都在看她,有个男人好心地想要扶她一把,余苏摇了摇头:别理我!

毛病!男人看她一眼,一脸莫名其妙地走开了。

余苏慢慢地卷起裤管,慢慢地抱住了受伤的膝盖。她坐在那里,石化一样坐着,人来人往的北山路,风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

一直很爱他

风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空荡荡的站台上,许骏驰独自蹲在那里。

那是大半年前的某天晚上,余苏加班完毕,像平常一样乘地铁回家。十一点,站台上一片寂静,高跟鞋发出清脆的扣扣声。蹲在那里的男人闻声抬头,她化了妆,有些改变,他没有立刻认出她,但那一瞬间她却愣住了。

和所有放弃稳妥生活的北漂一样,清高的许骏驰终于也会说,我要多赚钱。但也像所有挣扎在理想与现实中的人一样,在这座繁芜城市里,他没有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说好要为他介绍工作的老同学,只打过一个照面就不再联络,他住在鱼龙混杂的小旅馆里,一周下来,囊中羞涩,在人才市场徘徊了好几天,也只熬出满嘴燎泡。他对很多人重复着自我介绍,我之前是中学老师,我教历史的。可他们都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对不起先生,我们对过去不感兴趣,我们只着眼未来。

难道我就没有未来?许骏驰瞪着充血的眼睛,执拗地追问着余苏。播报员甜美的声音响起,地铁从黑洞洞的远方呼啸而来。

那夜余苏将许骏驰带回了家。古城南路的老房子,一室一厅,地方不大。房东在客厅里摆了张折叠沙发,余苏铺上新床单,安置许骏驰住下。

许骏驰依然每天出门找工作,入夜时分,一身疲惫地回到余苏这里。那段时间,余苏总是早早下班回家,做好饭等许骏驰回来,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安慰他:没事,工作慢慢找,总会有合适的。许骏驰觉得不好意思,起初几次,他还特意买些卤味或是捎条鱼回来,余苏笑笑地拎进厨房,虽然不说什么,但隔天下班前总会打电话给他:冰箱里还有很多菜,你待会直接回家吧。许骏驰也只能窘迫地笑笑,说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余苏开开心心做饭,抢着去洗碗,连切水果都不让许骏驰代劳。她不怕麻烦,也不觉得麻烦,他不知道每天晚上在洗碗池里看到多出的那副碗筷,每天清晨在卫生间里看到多出的那支牙刷,她的心里就只有无边的温柔,只有稳妥、安心、几乎要满溢的感动,她甚至幻想着这一切会地久天长。

但余苏从来没有告诉过许骏驰,她一直很爱他。

如果没有遇见他

她一直很爱他,如果不重逢,也许就永远是个秘密吧。

有时余苏也会想,该如何在她的人生剧本中定位许骏驰呢?恩师,挚友,或是隐秘的恋人?她想起十七岁电闪雷鸣的夏夜,想起那个在深夜操场上哭泣的自己。十七岁,如果人生没有遇见他,今天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十七岁的夏天,怪人余苏穿高领外套,戴厚围巾上学。她从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也不和同学说话,脖子下方的肌肉纤维瘤也像步入了骚动的青春期,发疯一般生长,渐渐从黄豆粒大小变成一只乒乓球那么大,扯得她鼻歪嘴斜。医生说暂时是良性的,但也不排除癌变的可能性,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手术。

昏暗的灯光里,余苏坐在奶奶的床边。钱不够呐。奶奶哆哆嗦嗦地在枕头下摸索,摸出一张存折,给余苏看上面的数字。余苏父母出事后,单位原本有按月发放抚恤金,后来破产了,一次性补偿了一笔钱,这些年奶奶治病余苏读书,七七八八花銷下来,早就不剩多少。街道上也有给祖孙俩办过低保,不过也只够日常生活开销,奶奶积积攒攒几千块,还想着供她读大学。手术要的钱不算很多,可哪怕只是一两万块,对祖孙俩而言也是天文数字。

十七岁的余苏坐在篮球架下哭,天黑得像墨,犹如不见光亮的生活。砰,砰,砰,有人拍着篮球跑过来,啧,你一个人?

那一年浒骏驰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小城中学,带余苏的班级。

别怕,我来想办法。

墨黑的天幕瞬间一道电光,劈开无穷无尽的黑,雷声滚滚,大雨如注,盛夏的雷暴夜,她的手被他牵起,一起匆匆跑向教学楼。夏夜的雨是那样急遽,不由分说地洗净天地。他们并肩站在教学楼门口等雨停,雨水像透明帘幕,隔开外面的世界,余苏眼里只剩下他宽厚的肩膀,还有灯光下他一双清亮的眼睛。

其实他也不宽裕的,刚刚参加工作,全部积蓄不到一万块。他看透了余苏的担忧,很豪气地拍拍她的肩,别着急,我去借。日头毒辣的午后,他骑很久的车,去找旧时同学,黄昏时他把借到的钱拿给余苏,厚厚一沓,微潮,有被汗水濡湿的痕迹。

她做手术,他代她奶奶签字。她整个人紧张兮兮地在手术推车上蜷成一团,他走过去用力地给了她一握,笑眯眯的:没事的,完了你出来,我带你逛街,买新衣服,本来就挺好看的一小姑娘,这要一打扮还得了……

他给了她力所能及的全部,金钱、关爱、鼓励。同样的,她也把他放在了心里最深重的位置。后来他又帮过她很多,高考后,她担心钱的问题,是他坚持鼓励她念大学,在申请到助学贷款之前,他给她寄了两次生活费,虽然钱不多,但那份温暖已经足够支撑她度过北京的寒冬。大二那年,她奶奶过世了,他帮着她料理后事,还陪她哭过,不像个老师,倒像她最亲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直到后来,她知道他有了女朋友。

他走了

他有了女朋友,心底再多的百转千折,也都绾结成一个句号。他的女朋友余苏也是认识的,叫赵晓莲,晚他两年分到学校来的语文老师。奶奶过世那次,余苏去教师办公室找许骏驰,他还在上课,赵晓莲很和气地让余苏等等。他们那时就是男女朋友了吗?余苏不确定,她只记得自己坐在那里等,午后日光和暖,屋里静悄悄的,对面的茶色书柜映出赵晓莲伏案备课的身影。她的脖子,纤细,白净,弧线很优美,许久之后余苏回想,在深夜里,她抚摸自己脖子上那道手术后留下的疤痕,心里像落下了一场无边的雨,迷迷蒙蒙,湿漉漉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余苏拼命打工,很辛苦地积攒起两万块钱。填写汇款单时她忍不住哭了,后来,她开始学着化妆,买粉底液,买遮瑕膏,买各种丝巾,慢慢地,和许骏驰之间也就断了联系。

她以为她可以忘记他了。

可那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呢?偌大的北京城,他出现了,一切像是做梦。其实余苏一直也觉得,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应该在偏远小城虚耗一辈子的。她没有看错他,度过最初的窘迫之后,他在这座海洋般浩瀚的城市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三个月试用期过去后,他可以拿到超过小城中学三倍的薪水了。

可她不会想到,他的目标只是三万块。

我要回去结婚。他轻描淡写地打碎余苏的希望。走之前他请余苏吃饭,两个人开了一瓶又一瓶啤酒。喝得有些醉了,余蘇自嘲地笑,我和她比起来要差很多吧?许骏俊驰咬着羊肉串,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余苏,你是个很勇敢很有想法的女孩,你很适合留在北京。

可是北京没有他。

余苏的确想用某种方法留住他,可他到底走了。在他走后的那天清晨,余苏反复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美,普普通通的长相,平平凡凡一个女孩。他骗了她,骗了她这么多年,他让她相信,她漂亮、能干、潜力无限,他让她相信,真的会有他那样好的男人来爱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有点恨他。

别怕

她突然间有点恨他。当骑车经过学校操场时,余苏看到了晨光中的他。

寒假里的中学操场,一片空寂,只有那双人影格外清晰。他的肩膀撑起女人的体重,声音异样的温柔。慢点,慢慢来,声音在晨光中散开,像砂糖融进温水里。轮椅被推开了,装过义肢的腿缓慢地向前挪动,余苏想起十七岁那个下大雨的夜晚,天黑如墨,没有光,只有他牵着她的手跑,冰冷的雨水铺天盖地落,他的大手温暖有力。

她记得赵晓莲有一次打电话给她,余苏,我跟他说好分手的,你把他留在北京吧。

她何尝不想把他留下,但他固执地说,谢谢你余苏,我要结婚了。他花光所有的积蓄,把未婚妻从死神手里夺回来。赵晓莲说,其实我一直都很犹豫,跟他在一起,我肯定会成为他的负担,要是我一直不能站起来……

那也不分手,那种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固执,还是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口吻。你别怕,我来想办法,装义肢其实也要不了多少钱,如果还是不行,你就把我当腿当拐杖。

他真的结婚了,没有像北山路酒楼那样的热闹婚礼,只是九块钱领证,新婚第一天,陪着妻子在操场上慢慢学走路。三万块钱装好的义肢,撑起微薄又坚韧的幸福,人生的路那样崎岖漫长,他偏偏要选择其中最难走的。这个傻瓜。

在人来人往的北山路上,余苏慢慢爬起来,慢慢推着车朝前走。她想,除了祝福,似乎也没有更好的礼物能送给他。可她真的又有些恨他。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因为,他让她看见过那样好的爱情。这让她感觉到有些害怕,她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不会有赵晓莲那样的幸运,她怕以后再也不会遇见像他那样好的人,怕未来所有的爱情,比之于他,如分别那夜的星光一样,都会黯然失色。

别怕。

小城的夏夜有雨将落,十七岁的余苏听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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