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豪
一
商羊站在太阳底下闷了一阵,看着村主任马甫仁,突然把手里的茶杯一摔,说,日他妈,找不来人,我就自己一个人盖房,我就不信离了他们这个夜壶我就尿不成尿了!
茶杯摔在地上,只是沾了一层灰,商羊心疼地把茶杯捡起来,像抚摸着豆丁的脑袋一样抚摸着茶杯。这个茶杯跟着他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里面的茶垢积得比茅坑里的污垢还要厚。老婆秋枝曾想给它刷刷,可商羊不让,说积在那里面的才是精华,就跟烂在锅里的肉一样,好东西都沉到下面了。十年了,石头蛋子都捂出感情了,何况这个每天都要给他送来甘露的茶杯,看来商羊真是气急了。
村主任马甫仁笑了笑,走开了。
商羊是在跑了第三个有壮劳力的人家被拒绝后作出这个决定的。商羊要盖房子,在仙女村,盖房子基本上还是沿用过去的做法,谁家要盖房子,全村的壮劳力都会过来帮忙,这些年,虽然附近也出现了一些建筑队,农村盖房也逐渐专业化,但在仙女村还行不通,没有人请外面的建筑队,都是自家找村里人帮忙盖,至多请一个两个大工,就算奢侈了。至于原因,说不太清楚,可能是传统习惯,也可能是建筑队盖房花费太大。
可这规矩到商羊这儿咋就行不通了呢!商羊要盖房子的消息很早就放出去了。按商羊的想法,早点说出去,让村里人有个准备,把手头该忙的事忙完,免得到时候活都挤到一起,忙乎不过来。再过一个月就要农忙了,商羊就找来了风水先生选定了一个日子,然后把盖房用的砖、水泥和石灰都备齐整,才揣了两条烟一家一户去请人。到了张蚂蚱家,商羊就感觉有些不对头,张蚂蚱的媳妇桂花说蚂蚱出门了。商羊不知就里,说,出门了,早上我还看见他在老驴家茶馆打牌呢。桂花脸红了下,说,可不是,在那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商羊哦了一声,也没想太多,也许张蚂蚱确实有事出去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商羊把一包烟放到张蚂蚱家的桌子上,说,那我走了,蚂蚱回来就跟他说一声我来过了。可桂花突然的举动却把商羊吓了一跳,桂花把桌子上的烟抓起来,重新塞给了商羊说,回来我跟他说就是了,烟你就拿着吧。商羊开始有些犯愣,在仙女村历史上,好像从没有把留下的烟再退还给主人的。百年不遇的事让商羊给遇上了,商羊就有些不知所措。但桂花更坚决,坚持把烟塞到商羊怀里,然后半推半送把商羊弄出院子。商羊傻愣愣地站在院外,好一阵子醒不过来劲,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商羊摇了摇头,往第二家走去。
第二家是马绿头,是村主任马甫仁的堂兄弟。马绿头正在院子里给晒太阳的老母猪挠痒痒,顺便把猪身上的虱子捉下来杀掉。看见商羊进来,马绿头只是欠下身,兀自去忙自己的事,他把捕获的虱子放在两个拇指之间,用力一挤,只听喀吧一声,一小股血从指甲盖间流出来,马绿头的指甲就跟染丹蔻似的,鲜艳得耀人的眼。商羊吭哧一声,给马绿头发烟,马绿头摆摆手,示意自己正忙着。商羊看看马绿头,又看了看马绿头身边躺着的猪,手不知是该缩回来还是就那样伸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院子里只有老母猪被马绿头挠得舒服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最后还是商羊忍不住,把请马绿头帮忙的事说出来。马绿头不说话,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商羊想说第二遍,马绿头却突然说话了,马绿头说,这几天实在没空,家里就我一个人,老母猪又要下猪崽了,这猪崽金贵得很,比人娃子都金贵,一步都离不开。商羊有些结巴了,说,那,那去不成了?马绿头说,去不成了。
商羊揣着满满一条烟趔趄着出了马绿头的院子,有些茫然起来,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走下去。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看见隔壁刘天道在自家的院子里走动,刘天道是个光棍,应该没啥事吧。商羊就走了过去,刘天道看见他,急忙往屋子里钻,商羊心里咯噔一下,但迈出去的脚步已经收不回来。他钻到刘天道的黑屋子里,把请他帮忙盖房子的事跟匿在角落里的刘天道说了。刘天道吭哧了一阵,却说,马主任让我住养老院呢,让我今天收拾收拾就走,真的,马主任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商羊看着刘天道,刘天道的眼睛跟个小偷似的躲闪着,商羊往外走,却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袖子。商羊转身,看见刘天道一双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刘天道说,我知道商代表这些年为我好,给我争取了低保金,可村主任说了,我不听不行。顿了顿,刘天道悄声说,村主任好像跟每家都打过招呼了,你还是上外村去找人吧。
商羊的心就忽悠了几下。商羊从刘天道家出来,看见村主任马甫仁正在前面的路口走来走去,似乎是在等他,商羊想绕过去,可马甫仁却说话了,马甫仁说,商代表起房子了,这是在找人哪?商羊站住了,可没有说话。
马甫仁说,人都找得咋样了,要不要我帮忙?
商羊说,用不着。
马甫仁说,现在村里的人,隔得很,不像过去了,一家有事,都会过来帮忙,现在不一样了,都在想着挣钱,年轻人都出门了,即使待在家里的,闲下来也想着到“工上”干一天挣个三几十块钱呢。村里找不来就到外村去找吧,活人能叫尿憋死,是不!
商羊看着马甫仁,还是不说话。
商羊不说话,还低眉顺眼的,马甫仁就有点误判形势了,他以为商羊被困难给吓倒了,忽地一下就把话题给转过来,马甫仁说,我知道你不想去外面找,咱仙女村的房子一直是这样盖下来的,到咱这儿破了规矩,房子盖成盖不成是小事,这脸面上多难看,何况你还是村民代表呢,是不是?不过,这事也算不上大事,马甫仁直起身子,我再去跟村里人做做工作,你呢,也不要太拗性,跟着村委走,把建洗煤厂合同的章子盖了,不就结了。我看,村里人这次不响应你,恐怕就是大家对你有意见呢,你想想看,大家都同意的事,对咱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你为啥就是压着不盖呢!
商羊的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就带了光,是激光,商羊说,全村人都同意,未必吧,起码我商羊不同意,商羊的老婆不同意,商羊的儿子不同意!
马甫仁看着商羊的脸色,变色龙似的,立刻恢复了原先的神色,说,这样说,你还是不同意!
商羊说,不同意。
马甫仁说,不同意你就到外面找人吧,在仙女村找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商羊火了,摔了手里的茶杯,说,我哪的人都不找,我就不信离了你们我就盖不起一座房子!
马甫仁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你说你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
商羊赌气地说,我就是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
马甫仁说,你说你不找一个人帮忙,自己要去盖一座房子?然后不等商羊回答,立刻大声说,有气魄,咱们仙女村就是缺乏这种有气魄的人,一个人盖一座房子,都像你这样,咱这新农村早就建成了。
马甫仁的话引来了很多村民,他们围在边上听马甫仁说话,眼睛却看着商羊,也有人悄声对商羊说,你真的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那可不是说着玩的。更多的人像马甫仁一样用怀疑和嘲讽的目光看着商羊,商羊又羞又急,一转身回家了。
二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秋枝说,你真的要一个人去盖一座房子?
商羊说,马甫仁是在借机整我呢!
秋枝说,村里人都被马甫仁收买了,你去外面找人去,我就不信他马甫仁管得了仙女村,还能管到外面去。
商羊就开始后悔刚才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话说得满了。商羊硬着头皮说,我不找人,我谁也不找,即使不盖房子,我也不找人。
秋枝说商羊你疯了,咱这砖、沙、石灰都弄齐整了,日子也定好了,咋能说不盖就不盖了,拗那个劲干啥!秋枝说着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可侧歪了一下又躺下去了。
商羊说,那我就自己盖!
秋枝动下身子,说话就带了哭腔,你看我这样子,也帮不了你,就你一个人咋能盖一座房子,都是我拖累你,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着捂住脸哭起来。
秋枝去年遭了车祸,下半身瘫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田里屋里不但帮不上一点忙,还要商羊整天伺候她。为了这,秋枝整天以泪洗面,多次说她不如死了算了,免得连累商羊,又说要跟商羊离婚,让他再去重新找一个,就找开小饭店的朱吉子。商羊就呵斥她,秋枝就哭,一下一下地捶着那条没知觉的腿。商羊就把她搂到怀里,直到她平静下来。
商羊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烟。秋枝看着商羊,突然说,不找就不找吧,还是你说的对,就不信咱自己盖不了一座房子。明天,我就给老大和老二打电话,不打工了,让他们回来帮你,有他们帮着也差不多了。
商羊忽一下站起来,说,不找,谁都不找,我就是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我是村民代表,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吃过午饭,商羊踩着刚冒了头的狗尾草往村外走,在村口碰见了村会计马拐子,马拐子胳膊弯里夹着他形影不离的破皮包,看上去像是在等他。马拐子说,下田间苗呵。商羊哦了一声,撇过身子就想从马拐子边绕过去,可被马拐子喊住了,马拐子说,急啥,来,吃支烟。
商羊接着烟,点上了,抬脚又要走,却又被马拐子喊住了,马拐子说,急啥,来,唠唠!
商羊只好停下脚步,拄着锄头,看着马拐子,想听他说点啥。马拐子却只是一个劲地笑,笑够了,才说,今儿这天气够好啊,好得连狗子都出来“打圈”了。商羊被烟呛了一下,好一阵子喘不过气来,眼泪鼻涕的,想着马拐子今天这是咋的了,跑来跟他说狗“打圈”的事,拿眼去看马拐子,马拐子也后悔刚才说出的话,像是补救似的紧紧闭住了嘴巴。商羊意识到,马拐子一定是有话跟他说。两个人又站了一会,扯了几句闲篇,商羊忍不住了,说马会计你没事我就走了,地里的草长得都盖住麦苗了。
马拐子急忙说,别急,别急,说着话,一只手伸过来,身子向前倾,想搭住商羊的肩膀,但腿脚不灵便,跟不上手和身子的节奏,差一点歪倒了。马拐子说,是有事,就是上次给你的那些票,你们村民小组看好了没。另外,马拐子在口袋里摸了一阵,摸出几张纸片,说,我这里还有几张票,你也一并给看了吧。
商羊返身往回走,马拐子捏着票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到了家里,商羊从一个小枕盒里拿出一些票据,票据被分成了两沓,商羊拿出其中的一张,说,这张票是咋回事,美国国防部部长啥时候来咱村了?
马拐子歪过身子去看,是一张白条,上面写着“招待美国国防部部长”,下面是金额,225元。马拐子接过条子,左看右看,想了一阵,才说,可能是写错了,应该是招待市委副书记的,上个月市委副书记来咱这调研村民代表制度,市委副书记还表扬你,说是个创新,这你知道的。
商羊说,市委副书记是来过了,可尿泡尿就走了,咱村跟得上去招待吗!
马拐子搔搔头,这可就说不清了,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现在上面招待的一些费用报销不了,就弄到下面,这张票说不定就是这样来的。
商羊说,那不成,村民小组不同意,这张票不能报,还有这些,商羊说着把一沓子票扔到马拐子面前,这都是审下来的。把票给了马拐子,商羊起身往外走,看马拐子仍立在原地,就说,还有事吗?
马拐子期期艾艾地说,这还有两张票,你也看一下,说着把攥在手里的票递给商羊。
商羊把票接过来,是两张餐票,共二百多元钱,下面经手的人是马拐子。马拐子脸上堆着笑,有些讨好地说,这个,这个其实也不瞒你,是我孙子过岁置了两桌席,也不多,你看能不能给报了。
商羊把票扔到马拐子手里,说,你说能报不能报,都拿着私票让村里报,还要我这个村民代表干球用!
马拐子的脸有些红,可仍堆着笑说,商代表就通融一下,以前村里报了恁多乱七八糟的票,也不在乎这二百多元钱,是不!
不行,商羊皱着眉头,以前报乱七八糟的票我管不着,现在有村民代表了,就要按规矩办。
马拐子收起了笑脸,把票塞回兜里,然后指着面前没有签字的那些票说,那这些票?
不能报!商羊说着往外走,马拐子拉着条坏腿跟在后面。马拐子呼呼喘着气,脸色也很难看,说,还有一个事。
啥事?商羊停住脚步。
就是和盛大公司签合同的事,马主任让我再问问你的意思,这都是村班子研究过的,大家都认为是个好事,可你偏偏不盖那半截章子,连镇长都知道了。你说咋办?
商羊说,好事,谁的好事,是马甫仁的好事,还是仙女村百姓的好事,要我说,我还是不同意!
马拐子说,你老这样跟村委作对,也不是个事儿,听说你盖房子都没人去帮忙了。
一句话戳到商羊的疼处,他说,这和我履行职责有啥关系?
马拐子翻了翻眼,你也不是傻子,还用我来说。
商羊说,他马甫仁别想用这一招治我,这房子我一个人盖定了,想让我跟着他们屁股后面跑,干那些坏良心的事,门都没有!
马拐子撇撇嘴,你还真把这代表当根葱了,你没看看你这个代表还能当几天,连找人帮忙都找不来,谁还会让你当代表,年底就要选新代表,下台也是早晚的事。
像是有股冷风吹过来,商羊猛然感觉身子有些冷,他夹了夹肩膀,往地里走去。地紧靠着东山,就是盛大公司想承包的那座山。商羊站在地头,举着锄头却落不下去,脑子乱得像小孩子打群架。他索性放下锄头,围着东山转起来。东山是大别山的一个余脉,但中间却断了一截。就像是受了袭击的蜥蜴,把尾巴咬断,身子跑掉,尾巴丢在了仙女村。三十年前,来了一个地质考察队,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说是发现这座山底下有煤,接着来了工人和设备,在东山前开了两个很大的井,但折腾了一年多,人和设备又不声不响地走了。留下那两个深不见底的井,一些小孩子喜欢在井前玩,弄不好就掉下去,捞上来时孩子已经没命了,东山也成了仙女村村民心中的痛。后来村里出面,弄了些水泥石板把洞口封住,才没有在发生类似的事。所以,在仙女村人眼里,东山不是个吉祥和能带来希望的地方。前几年村里搞林权改革,分给全村人承包,一年也就是象征性的出几个钱。直到这几年,地金贵了,山林也金贵了,人们才把目光盯住了这座荒山。
除了村民,盯着东山的还有外地的人。盛大公司就是一个,他们的人很早就在东山附近敲敲打打,就跟三十年前的那些地质勘探人员一样。然后,盛大公司提出要在东山附近建一个洗煤厂,一个全省最大的洗煤厂,投资上千万。镇上和村上都同意了,开始商羊也觉得这是个好事,但等设计结果出来,发现盛大公司不但要包这座山,还要连山体附近的几十亩地一同承包。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商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东山在仙女村的东南方向,相距也就是二里地,地势还高,煤场建成后,刮风下雨这煤灰还不把仙女村给淹了。商羊就以村民代表的身份提出了疑义。加上开初盛大公司给的承包费低,村民不愿意,这事就放下了。可从今年初,盛大公司的人来过几次,镇上也下了命令,要仙女村村委抓紧和盛大公司签合同,马甫仁也从后台走到了前台,承诺把承包费往上提,村民已开始动摇了。商羊跟大家说土地珍贵的事,说污染的事,可已经没人听他的了。
这几天,马甫仁直接和间接跟他说起承包东山的事,看来已经到了关键时候,商羊感觉压力越来越大。
三
商羊和村干部不和,还得从“商代表”这个称呼说起。
前些年,国家号召退耕还林,对退耕还林有补贴。仙女村响应上面号召,在东山和附近地里种植蜜枣,一亩地一年补助一百五十元钱,大家的兴致很高,山很快就绿了。但枣树长成后,该到的林补村民并没有拿到手,村民们就有些躁动,其中商羊反应最为强烈,商羊去了一趟县上,县上说林补早就发下去了,你们到镇上去问问。商羊拐回来到镇上,镇上的干部也说,这林补早已发到村里了,说着还给他看发放记录,上面有村主任马甫仁的签名。
商羊就找到了马甫仁,马甫仁承认说是村里领回来了,但早已用光了,问都用到哪儿了,说是用到村干部的工资上,村里的吃喝招待上,还有过去贷信用社的钱等,反正都用在了正处,没有乱花一分钱,说着也让会计马拐子拿出一大堆票据让商羊看。商羊看那些和白条混在一起的票据,上面都签着马甫仁蚂蚁爬似的大名,还有村委的章子。商羊说不行,这林补款是专款专用,不能挪用的。马甫仁也没把商羊当一回事,说,已经用了,你说咋办。商羊说,用了你们再把它吐出来。马甫仁有些不耐烦地摆着手说,有本事你去告吧,告赢了村里就把这笔钱吐出来。
商羊没有去告,他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让马甫仁始料不及。他联合了一些年轻人,召集村里人开会,要罢免村主任,解散村委。乱花林补钱,毕竟是惹众怒的事,也是关系到每一家的切身利益,连马家一族的人都不愿意了。仙女村避开村委召开村民大会,重新选举商羊为村主任,然后把选举结果和摁有村民指头印的材料送到镇上。镇上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村民咋能自己说罢免就罢免村主任呢,一个村子咋能有两个村委呢,就下来了调查组,把情况了解清了,就批评了马甫仁他们,决定由村委尽快把挪用的林补款还给村民,但对于解散原村委,镇上持不同意见,毕竟马甫仁是干了几十年的老村主任,镇上用着也很顺手。何况这一届村委还是刚选举产生的,镇上亲自监督的,现在说解散就解散了,镇上的脸面搁不住。再说,开了这个头,以后都要这样来,还不乱了套。就转过来做商羊的工作,开始商羊不同意,商羊说,今天你们来了,把问题解决了,明天你们走了,他们还是胡来。镇干部也哑了口。
僵持了几天,在镇领导的劝说下,商羊勉强同意不解散原村委。商羊妥协有自己的原因,除了镇上不同意,还有马家一族在重新选举村主任的事上已经出现分歧,在仙女村,马家是一大族,很有势力,遇事很抱团,开始的生气已经过去,他们也不想仙女村的主任由外姓人担任,便不再说重新选举村主任的事了。但商羊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建立一套制度来约束村委干部的权力,村上除了村委,另外单独设一个村民代表,成立村民小组,村子里有啥事要和村民代表商议,做出的决定必须征得村民代表同意,就跟外国的国会议院似的。
镇领导开始不敢答应,一下子把外国的东西都弄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汇报了上级。上级部门说行,就当一个试点吧。就给商羊说,这个村民代表就由你来担任。商羊说,光这样还不行,说是村民代表,他们不跟我商量我有啥办法,他们要吃要喝要花钱我能拦住他?他们把村里的章子往上一摁,就停当了,还不行!在座的马甫仁听得有些不高兴了,说,商羊,你不要蹬鼻子上脸的,领导都这样说了,你还乱嚼个啥,你不是真想当村主任吗,老早就盯着这个章子吗,你就来当村主任,这个章子就交给你,说着就把章子在商羊的面前晃。商羊不客气,伸手去拿,马甫仁急忙缩手,动作太快,手里的章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三半,一圈子人都傻傻地看着摔成三半的章子,满脸的茫然。
商羊却突然拍了下巴掌,说,有了,干脆这样办,章子一分三块,由村主任、村民代表和会计各执一块,遇到村里重大决定和花钱的事,必须三块章子合到一起签字盖章才能生效,否则就是违规。
商羊成了仙女村第一任村民代表,从此人们不再叫他商羊,改叫他商代表。商代表上任后,给村里干了不少好事,把村里扣光棍汉王天道的低保金重新给了他,村民交了两年的修路钱也给了说法,路也修通了。村里临街的十几间房子也对外进行了公开招标承包,承包费全部进入村财务。村里推行了财务公开,不合理的花销减少了许多,等等。村民们都说好,可马甫仁却感觉不好,手脚像是被绳子捆住了,横竖伸展不开。马甫仁对商羊有意见,可这是镇上给订下的规矩,半截章子也在商羊手里,虽然有气,但暂时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从那时起,商羊就和马甫仁掰起了手腕子,踩起了跷跷板,一会儿这个在上,一会儿那个在下,跟舞台上的木偶似的,眼花缭乱得让村民们头晕。
四
商羊的工程开工了。商羊在开工之前放了一挂鞭炮,他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面小红旗,拴在一个木竿子上,这天风很大,风把旗子吹得呼啦啦直响,看上去很雄壮,也很威武。
有人端着饭碗晃过来,看见商羊迎风招展的旗子,就说商羊你这是搞啥工程的,你真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商羊正在做工程的准备工作,他说,我就是在搞工程,我就不信我一个人就盖不了一座房子。搭话的人似乎感受到了商羊胸中的闷气,几乎要把人推个趔趄,便也觉得不好意思,搭讪着又说两句话,就离开了。
商羊给自己泡了浓浓的一杯茶,还有一包烟,然后扔了外套,脱了鞋子,迎着太阳舒展舒展身子,就像运动员上场时一样,做了几个准备动作。做完后就开始清理根基,白线是早已打好的,打根基就是沿线挖下去一到两尺的沟壕,然后在里面铺上石头,再用水泥砌好,没多少技术含量,要的是力气,但这对商羊来说算不上什么,商羊觉得自己豪情万丈,身子里有用不完的劲。甩开臂膀,不到一天,三间房的地基已经被他刨开了大半。
王合作过来给商羊还锄头,看见商羊净赤着上身,挥舞着挖镢,跟个疯子似的。王合作就说,商羊,你这是在玩命啊,这盖房子可不是一早一晚的事,你得悠着点。王合作和商羊关系不错,岁数比商羊大一轮,两个人都喜欢喝茶,能说到一起,没事了就聚在一起,一边唠闲嗑,一边抱着茶杯子往肚里灌茶。商羊抱起茶杯子咕咚咕咚灌一气,点了支烟,说,没啥大不了的,愚公把山都给搬走了,我难道一座房子还盖不好,他们想用这来卡我,门都没有。王合作说,人家愚公是领着一家大小在搬山,你却是一个光杆司令。商羊说,光杆司令也照样把房子盖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话虽是这样说,商羊也知道造座房子不是闹着玩的,商羊把他的工程进行了战术分析,把盖房子分成三个组成部分,第一部分是打根基,就是现在正着手搞的,第二部分是垒墙,第三部分是浇铸水泥。第一二部分可以忽略不计,不就是打根基,垒垒墙吗,商羊当过包工头,在城里给人家盖过大楼,盖的楼房都上过报纸的,砌个墙自然不在话下。就是第三道程序有些复杂,主要是一个人浇铸水泥人手用不过来,困难要大一点。但也吓不住商羊,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一合计,商羊就释然了,信心也足了。
中午的饭是在街上朱吉子的小饭店吃的。秋枝让娘家接回家了,家里只剩下商羊一个,也不想做饭,就到朱吉子的饭店吃了。
朱吉子是个寡妇,命苦。她是被人从四川骗来的,卖给三柱子做媳妇,前些年三柱子跟着人去山西下煤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再也没有回来,留下朱吉子拉扯着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就在村街上开了个小饭店,维持个生活。商羊喜欢到朱吉子这儿吃饭,啥原因也说不上来,是朱吉子那苦苦的眼神,还是每次来,不用交代,朱吉子就会把一大碗浇着鲜红辣椒的捞面条端上来,走时,把他的茶杯子灌得满满的!
商羊吃得满头大汗,额头上长出一颗颗亮晶晶的红点子,星星一样在闪烁。朱吉子看着商羊吃饭,说,你真的要盖房子,一个人盖房子,村上的人这几天都在说这事?
商羊抹了抹嘴唇,说,我就是要一个人盖房子。
朱吉子说,我都听说了,现在这人势利得很,不知道马甫仁私下给村里人许下啥好处,人都往一边倒了。
商羊把碗放下,迎着了朱吉子的目光,心里就紧了一下,像是被针刺着了。
朱吉子说,你一个人可要当心呢!想了想又说,等两天我到你那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商羊说,你还是忙自己的事吧,你一个人拉扯个孩子,挺不容易的,再说,村里马甫仁有啥事还把客往你这儿领,让人家知道了,就断了这个客源了。
朱吉子说,我不稀罕他的客,我也不稀罕他来我这儿,他来一次我心里就要不舒服几天。
商羊叹口气,起身往外走,跨门槛时,忍不住回过头说,有啥事就忍忍吧,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能忍就忍一下,过日子不就得忍吗!说着话去看朱吉子,朱吉子的眼角已经红了,双手也捂在了脸上,已有抽噎的声音从指头缝里传出来。商羊就有些黯然,手在脸上摸一把,竟也有些湿湿的东西在上面。
下午,商羊正在自己的工地上忙着,看见一个影子随着自己不断移动,鬼似的,商羊以为又是谁来看热闹的,就头也不抬。这几天,总有一些人跑过来,像是来参观。商羊又干了会活,发现那影子仍在追着他,就有些生气,抬起头想说几句难听的话,却发现是马绿头。马绿头有些讨好又有些高傲地看着商羊,由于两种表情没有很好地糅合在一起,使他的面部表情很难看。
商羊又低下头干活。
马绿头傲视了一阵,还是说话了,马绿头说,商代表,哦,商兄弟,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商羊没好气地说,你跟我商量个啥事,有啥事你去找马甫仁去。
马绿头说,这事还真得找你。
商羊抬起头,看着马绿头。马绿头说,是这样,年前我都跟村委说了,想弄片宅基地,我家老二已经大了,对象都定下了,可人家那边说没房子不行,村委已经同意,给批片宅基地,现在就缺那半拉章子,你给盖了吧。
商羊停下手里的活,说,你的房子不都盖好了吗,还要盖啥房子?
马绿头说,那是老大的,现在这是给老二的。
商羊说,那恐怕不行,你现在有自己的宅子,要盖也只能在自己的老宅子上盖,这是村里和镇上早已定下的,要弄新宅子,这在村里还没有先例。
马绿头讨好地给商羊发了根烟,说,我跟村里都说好了,村委也都同意,只要你那半拉章子往上一摁就行了。
商羊把瓦刀在砖上磕得叮当直响,说,你这样村里人肯定不会同意,有你这想法的不止你一家。以前有人提过,都被村里否决了,这你也不是不知道。
马绿头搓着双手,看了看商羊,就下手帮商羊搬砖头,一边搬一边说,那几天我确实很忙,这几天就有空了,我来帮你。
商羊感觉嗓子像是被痰堵住了,出气都有些艰难。连着咳了几声,才把痰吐出来。他按住马绿头的手说,你不用这样,你说的事肯定弄不成的。
马绿头住了手,看着商羊,小声说,你就不能抬抬手,让我过去?
商羊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得有村民小组都同意才行。
马绿头说,那半截章子就在你手里,你把那半截章子拿出来一摁就行了。
商羊说,那不行,村民小组不同意,我就不能摁章子。
马绿头站起来,讨好的表情没有了,傲慢重新回到脸上。他围着商羊转了几圈,用劲踢着脚下的砖块,说,你不要以为你掌握了那半拉章子就觉得了不起,我跟你说,我那房子还真盖定了。说着话,怒气冲冲地从商羊身边走过,顺手把发给商羊的烟给打掉了。
五
惊蛰过后,就开始忙了,要犁春地,种烟种辣椒的还要趁早下烟田辣田育苗。还有玉米、花生种子以及化肥这些东西都要提前准备好,一场春雨一下,就要开始春播了。
商羊种了二十多亩地,除下已经种上麦子和油菜的,光春地还有十几亩,今年打算烟叶、辣椒、花生和玉米都要种一些。种庄稼跟干其他不一样,啥都不能少,除了靠天吃饭的原因外,就是谁也说不上来年究竟啥值钱。农村人在这上面吃过很多亏,就拿去年来说,人们看前年辣椒价高,就一窝蜂去种辣椒,结果去年才2元多一斤,这比不上玉米的收益。商羊是个老庄稼人了,这点道理自然是明白的。
可现在商羊熬煎的不是种啥庄稼,是盖房子的事。他扳着指头算了算时间,农活一忙起来,他的工程就要停工,待到农忙后就进入雨季,盖房子就很麻烦。现在,他要抓紧赶下工期,在春忙之前,把地基筑好,墙起码要砌一米来高,这样,才能赶在年底之前把房子造好。
早上,商羊早早就赶到工地,却感觉有些不对劲,挖镢和瓦刀咋也找不着了,仔细看,不但是瓦刀,连堆在地上的部分砖头、钢筋都没了影。不单如此,还有一些东西被弄得乱七八糟,像水泥袋子被划开了,水泥撒得满地都是,有些袋子上还被泼上了水。很明显,工地上的东西被人偷了,看样子是装在拉车上拉走的,地上还留着拉车碾压的车辙。商羊顺着车辙往前找,但到了大道上就啥也看不到了。商羊站在路上,想着村里谁会干这样的事,一个个在脑子里过电影似的过一遍,似乎谁都会。商羊想得脑子疼,也没把这案子给想出来。
想着去报案,可想想,放下了。
商羊不得不重新去买砖头、水泥和钢筋,花了一千多。晚上,商羊就把床搬到工地上。
一千多块钱的东西,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商羊有些心疼,一边干活一边就忍不住想,到底是谁做的,把水泥袋子泼上水,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偷盗了,明显是在报复他,可谁和他商羊有这么大的仇恨。商羊想着不由停下手,就注意到那个明显的车辙。商羊的脑子呼啦一闪,现在村民都用上了“螳螂头”,拉车都成文物了,只有少数几家还在用拉车,商羊把几个有拉车的人家摸排了一遍,就注意力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没错,可能就是他。
商羊正高兴着,却看见马拐子从村东边一拉一拉跑过来,边跑边喊,商代表,村主任让你去开会。
商代表没有应声,马拐子跑到商羊的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的,马主任让你去开会。
商羊说,开啥会?
马拐子说,镇长来了,镇长来检查烟叶种植,顺便到咱村了解一些情况,你是村代表,镇长专门点了你的名。
镇长点名有请,还是首例。商羊拍拍手上的灰,披上衣服,跟在马拐子后面,去了村部。
村部就设在马甫仁家里。镇长余为民坐在马甫仁家宽大的沙发上,边上坐着副镇长和秘书,还有仙女村的大小干部。张蚂蚱坐在最边上,张蚂蚱现在是村主任助理兼治保主任,是马甫仁一手提起来的,听说还要被委以重任,张蚂蚱就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得非常紧。马甫仁正在跟余镇长说什么事,仿佛挺好笑的,逗得余镇长一个劲地笑。看见商羊进来,镇长就止住笑,坐直身子,顺手把脖子上的领带拉了一下。
余镇长深深看了一眼商羊,目光里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东西,让商羊很不自在。
余镇长说了几句开场白后,马甫仁就开始汇报工作,就是玉米种多少,花生种多少,烟叶种多少等,马甫仁嘴里跟拌面疙瘩似的,东拉西扯说了一通,才把这几个简单的数字说完。余镇长很高兴,夸奖马主任的工作做得好,做得细,说,如果吴镇所有的村主任都能像马甫仁这样干工作,他余为民就可以放心去干几件招商引资的大事了。
说到招商引资的事,余镇长就问起了仙女村建洗煤厂的事。马甫仁就住了口,把目光看向商羊。
余镇长说,怎么回事?
马甫仁吞吞吐吐,一个劲地看商羊,商羊就有些生气,对马甫仁说,你看我干啥?
马甫仁说,还不是在你这儿出了问题,不就缺你那一半章子吗?
余镇长大幅度摆摆手,对马甫仁说,到底是咋回事,说清楚点。
马甫仁就把事情经过拣对商羊不利的说了一通。说主要是村民小组不同意对外承包东山和附近的地,合同还没有签出来,引资处于停顿状态等等,添油加醋。然后又仿佛很理解地说,仙女村现在实行的是“三权分立”,村委必须听村民代表的,就跟美国的国会一样,甚至比他们的还要独立,咱村的代表有章子,可没听说过美国的国会还掌握着章子。这样也好,我这个村主任就可以少操好多心了。马甫仁把话说得很阴险,话里话外都把商羊捎带着。商羊听出来了,马甫仁的意思就是,这个事弄不成就是商羊不同意,商羊把持着村里的那半截章子,把章子当成他自己的私有财产了。
商羊脸有些红,因生气说话有些结巴,他说,马甫仁你不要胡说八道!
马甫仁说,我咋是胡说,问问在座的村干部,看是不是胡说,如果你们村民小组同意摁章子,这洗煤厂早就建成了。
余镇长有些不高兴了,对马甫仁说,你们吵吵什么,然后转向商羊,说,这章子为啥没有盖?
商羊喘着气说,部分村民不同意,那片地早分给各家各户,退耕还林都种上了枣树和果树,现在都挂果了,承包人给出的赔偿太低,一亩地才几十块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污染,洗煤厂建在仙女村的上风口,大风一吹,煤灰飘过来,脏得不能住人。
余镇长说,有这么严重,是你的想法还是村民的想法?
商羊说,是我的想法,也是部分村民的想法。
就是你说的那些个原因,余镇长有些生气了,挥舞着手说,你知道你们在干啥,你们在让机会白白从身边溜掉,别的地方,上外面找项目,找资金,跑疯了都找不回来,可你们倒好,人家外商送上门来,上千万的资金,你们却不要,你们这工作是咋干的,村委是干啥的,说好听点,叫不负责任,说严重点,是在犯罪,是对你们自己犯罪,是对仙女村犯罪,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要有大局意识,要有牺牲精神,可你们都做些什么,这样好的项目你们竟然拒之门外,你说你们是不是在犯罪!
说到这里,余镇长把目光转向了商羊,说,你们村实行村民代表制,让村民代表介入村委工作,是一个创新,但你们要切实记住一条,要民主,也要统一。尤其是不能把村里给村民代表的权利,当作自己的权利肆意使用,为自己谋私利,或和村委对着干,这都是不允许的。如果真要这样,我们就没必要设这个村民代表了。
屋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商羊,商羊的脸涨得通红,毛孔也一个个张开来,热气呼呼地从嘴巴里面往外冒。他想对余镇长说点啥,可一时竟啥也说不出来,只是牛一样喘着粗气。
余镇长又跟马甫仁他们说些啥,他一句话也没听清楚,脑袋像是被重锤敲了,嗡嗡直响。直到有人拉他,才发现屋里早已没了人。拉他的是马拐子,马拐子说,马主任让我喊你去吃饭呢。
商羊抬头看,余镇长他们已经走出很远,马甫仁跟在边上,跟个螃蟹似的指手画脚说些什么。商羊知道他们是去“帝王”酒家,村里来了贵重客人都在“帝王”酒家招待。
走吧,不能让人家领导等咱们。马拐子的脸上浸出油光,因为能跟着领导吃一顿,眉眼里都堆出了幸福和快活。
商羊站起身,跟着马拐子出了院门,可他却往另一个街道走去。马拐子都快走到了,才发现把人给带丢了。马拐子要回身去找,却被马甫仁拦住,爱来不来,反正咱话说到了,他不来是他的事。
马拐子有些忧虑地说,票要签字盖章的呵!
马甫仁瞪马拐子一眼,不要跟我提章子不章子的,我就不信他连招待镇长的单子都不签,真惹我恼了,我重新去刻瓣章子,让他拿着那一截章子显摆去。
马拐子急忙说,那可不行,这都是村里定下的规矩,新刻的章子没啥用的。
余镇长看他们唧唧咕咕的,就说,你们在说些啥,那个商代表呢?
马甫仁说,不管球他,那是个死脑壳,来了只会给领导添烦,还是我们吃吧。
余镇长哦了一声,说,那个商代表好像挺有意思的,我听说他一个人在盖一座房子,他为什么不找人帮忙,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
球,还不是他人缘差,弄得人们都不愿意帮他的忙,他才不得已自己去盖房子的。
余镇长说,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值得考虑了,咱们设村民代表,是要让他代表村民说话的,如果他的人缘这么差,还咋替村民说话,那就该考虑重新换一个了。
马甫仁忙说,那可不是,早就该把他换了,正好年底他这一届代表到期,到时候重选村民代表,就把他换球了。
六
商羊新房子的地基做好了,前后花了几乎一个月时间。
商羊的地基做的和村里人盖房子做的地基不一样,商羊是盖过大房子的,也去过很多地方,像南方,那里农村的房子就很有意思,一般都是两层,二层是屋架,一层设计成三室一厅的形状,楼梯从屋里走,偏房为平房。商羊心目中的房子就是这样的,他要盖的就是这样的一座房子,一座和别的民房不一样的房子。朱吉子过来的时候,他正把地基往前延伸。
朱吉子诧异地看着他,说,你这是盖的啥房子?
商羊抬头看着朱吉子。
朱吉子今天穿一件窄腰衣服,把腰身束得很好看,脸也像是搽了粉的,收拾得很干净利落。朱吉子迎着商羊的目光说,你咋这样看着我,话里却没有一点怪罪的意味。
商羊闭下眼睛,仿佛眼睛被太阳刺着了。
朱吉子说,你这地基咋这样做,这里又多出一段,你这是啥房子,咋看上去怪怪的。
商羊说,我就是要盖一座怪怪的房子,知道吧,这是城里人住的房子,咱村里的房子太丑了,我要盖一座漂亮的房子,一座全村都没有的房子。
朱吉子说,就你们两个人,住得了那么大的房子!
商羊随口说,那你也来住吧。
朱吉子说,真的,你让我来住!
商羊愣了愣,去看朱吉子有些红的脸,暗暗在自己手心掐一把,想自己今天这是咋的了,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朱吉子看商羊发愣,就转了话题,说,这些天咋没见你去吃饭了。
商羊说,这不要伺候你嫂子,她刚回来,这几天身体又有些不舒服。
朱吉子说,嫂子也是命苦,可是遇着你,她也真有福气。
商羊看看朱吉子,说,你还是快点走吧,村里现在很少有人往我这来,让他们看见你在我这对你不好的。
朱吉子说,我才不怕呢!
商羊叹口气,你在这片地上讨生活,咋能不当心呢,一个人想一辈子不求人,难哩!
那你还不是做到了,你不求人现在不也把房子盖了,朱吉子说,一边帮商羊运砖块。
商羊说,你以为是我自己想独自一人盖座房子?商羊摇头,不是我不求人,是咱求不来。
朱吉子突然说,那就不求他们,明儿起我来帮你的忙,没有他们就不信起不了一座房子。
商羊急忙摆手,别,千万别,你还要忙自己的事。再说,这样做对你没啥好处。
朱吉子说,我知道没啥好处,我就是不怕!
商羊轻轻叹口气,用有些爱怜的口气说,傻瓜,咋能不怕呢,说句“不怕”好说,那句话后面要受的磨难可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朱吉子坚持说,我真的不怕!
商羊坚决地摆摆手,用有些决绝的话说,你不怕,我还怕呢,你还是快点回去吧,这都是为你好!
朱吉子的眼里起了泪花,她说,我是真的想帮你呢,我不怕人们咋样说。
商羊说,我知道,可我不能让你掺进这事里面,会把你毁了的,你的日子还长呢,你还有小豆丁要养活呢。
朱吉子抹着眼睛,又站一会,才说,不赶顿时就去我那里吃吧,油泼辣子我给你准备好着呢。说完,放下一条烟,转身走了。
这一切,都让马拐子看到了。马拐子是来喊商羊开会的。镇长走后,马甫仁觉得应该借镇长讲话的东风,快点把跟盛大公司签合同的事定了。就说,开村委会,去叫商羊过来。马拐子就看到了两人腻腻磨磨的事,马拐子嘟哝了一句,自言自语的说,以前只是听人家传言,看来两个人真有一手。转而又想到马甫仁总黏着朱吉子不放,就有些头大,这村里的事恐怕是越来越复杂了。
商羊只得又跟着到马甫仁家里。马甫仁对跨进门的商羊说,你老商就是不给面子,那天请镇长吃饭你咋不去,你不给我面子我没啥说,可你连镇长的面子都不给。商羊知道马甫仁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就说,镇长又没叫我陪他,我咋不给他面子!马甫仁嘴头上没有讨得便宜,就说开会,扯七扯八地把这个会的重要性讲了一遍,然后就说到东山的承包问题。把余镇长指示要快办的旨意添油加醋说一遍,最后把球踢给了商羊。马甫仁说,村委就这事已经统一了意见,现在能不能落实就看你商羊了。
商羊没好气地说,你不要总是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不同意的又不是我商羊一个人,承包东山的那几户都不同意,如果你跟他们都说好,我就给你把章子盖上。
马甫仁说,那好,就按你说的,村民的工作由村委来做,村民都同意了你就把章子给盖上。
商羊说,你把他们都说通了,我当然没屁放。不过,有一家不同意,这章子我就不能给你盖。
马甫仁说,好,我就不信还有猫不吃腥的。
话都说明白了,商羊起身往外走,却被马拐子喊住了。
马拐子说,这又到月底,该结账了,拖得时间长就记不住了,当会计是最忌拖的。马拐子一边说一边当着马甫仁的面把他的破皮包打开,拿出一沓子票据,说,这是这个月的开销,共两千多块,马主任都签了字的。
商羊看眼马甫仁。马甫仁闭着眼睛,“过阴”一样。商羊接过票据看了看。这个月白条是少了,而且每个票上都写明了花销的原因,其中就有前一天镇长来招待的,花了八百多,商羊就心疼,说,一顿饭就花那么多!
马拐子说,可不,现在的东西都贼贵,物价一个劲的上涨,一瓶酒都二百多,还不是好酒,好酒就更贵了,像茅台,剑南春。听说镇长从不喝别的酒,在咱村还是破例了。
商羊说,票先放我这儿,要村民小组议的。
马拐子说,就不要恁复杂吧,盖个章子就行了。马拐子一边说一边看着马甫仁。
商羊说,那这个村民小组干脆不要算了。
马拐子嘟着嘴不说话了。
七
单月的十五号,是仙女村村民小组的议事日。商羊早早就通知下去了,可到了开会的时间,只到了个马拐子,张蚂蚱一直没见影,另两个出门打工暂不说。商羊又去张蚂蚱家说了,张蚂蚱说有事来不了。商羊不是个木头人,心里也明白了差不多。但会还是要开的,反正村规上也没说几个代表到会表决议事结果才有效。
商羊看着马拐子,马拐子也在看着他,说,咋办?
商羊说,他们不来算了,咱们开。
就我们两个?马拐子张大了嘴巴。
就我们两个!
商羊咳嗽了一下,面对着空空的屋子说,现在咱们开会,今儿个的议事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村里上月的开支,另一个是东山的对外承包,咱们挨个说。商羊说着把马拐子要盖章的票据拿出来,一张一张地念,有几张票据数目大,像招待镇长的花费,商羊虽然心里不快,还是把那半截章子拿出来,马拐子早已把另两瓣章子准备好了,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章子,啪地在票据上盖了。马拐子把被商羊拨拉到一边的在“帝王”酒家消费的票据拿过来,说,这是镇上农综办领导来了,这是镇党委王秘书来检查工作,还有这是,这是,大概是李副镇长的爱人来咱村——,马拐子还要说,却被商羊接住了,商羊说,王秘书来咱村检查啥球工作,谁不知道他的相好是街上王驴子的闺女,他过来睡女人还要咱给他报销,这算啥事。还有李副镇长的老婆,来街上串亲戚,却让咱村请客,这算啥球事,给他报个球,不能报!
马拐子把那些票据重新拨拉到一边,又从兜里掏出一些条子,商羊看了看,都是村里在朱吉子小店消费的白条,也就是几百块钱,马拐子看着商羊说,那这些条子呢?
商羊看着马拐子,觉得他话里有话,就说,该报的就报,说着把章子在上面摁了。
马拐子不疼不痒地说了句,这可都不是正规发票。
商羊说,她一个小店,上哪弄正规发票?说完又看了一眼马拐子,马拐子也在看着他,商羊就说,你不用这样阴阳怪气,话里有话,你说这些条子哪些是不正当消费的,你说出来,是这一张吧,商羊说着抽出一张六十多元的白条,上面的字迹明显和其他条子的字迹不一样,商羊知道这一定是马拐子自己弄的空白条子,可他没有戳穿他。
马拐子脸红红的,忙说,没有,没有。
条子弄完后,接下来说东山承包的事,商羊想了想说,这个事暂不说了,下来我去那几家问问,看他们啥意思。
马拐子突然说,你就不用去问他们了!
商羊说,啥意思?
马拐子说,没啥意思,我只是随便说说。
马拐子走后,秋枝在里间说,马拐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那几户恐怕已经被马甫仁做通工作,现在不同意的恐怕就剩咱家了。
商羊说,我不信他们都会同意了。
有啥不信的,你这个村民代表现在都成了孤家寡人,恐怕也是兔子的尾巴不长了,听人说马甫仁现在就在筹划年底选代表的事,准备让张蚂蚱干,就你还蒙在鼓里。
商羊说,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都在说,恐怕就你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一个烂代表有啥干头,得不来一点好处,还操的不是心,结果还没人承情,不干就不干了。
商羊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说,即使我干不成,我也不会让他们把洗煤场建在咱这里。可我就是不明白,乡亲们这是咋了,一下子就把马甫仁当爷了,真他妈的燥得慌!
还能是咋了,秋枝叹口气,还不是个钱,听说承包费涨了,人家大老板都拎着钱箱子来发钱,有钱了啥事干不成。
商羊咬着牙说,他就是再有钱,也把我搞不定。
八
接连下了几天雨,是那种淅沥的春雨,正好对墒情有利,这雨下得村民们个个高兴,惟独商羊苦着个脸,下雨干不成活,已经停工几天了,他掐着手指头算,这春雨一下,天晴就要种地,烟叶、芝麻、花生、辣椒,身后的娃娃们似的,一个连一个,都跟着来,而且是不能等的。这忙起来就是一个多月,小半年的时间就要过去了,年内要把房子建成的计划就有可能落空。商羊就有些急。
中午,商羊在工地上转了转,把水泥等重新用塑料裹好,这些东西进了水就用不成,都是钱呢,商羊一边收拾,嘴里还嘟哝着,这风也太大了,昨天晚上盖得好好的,现在都让风给吹开了。收拾好,商羊看了看时间,就去了朱吉子那儿,他又想吃那油汪汪的辣椒拌面条了。
照例是捞面条,但今天的臊子变成了肉臊子,肉丁小指头一样在面条上面厚厚铺了一层,油亮亮,香喷喷的,饭都快吃完了,商羊才发现了变化,说,我要的是鸡蛋面!
朱吉子瞥了他一眼,说,我不会多收你钱的。
商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说啥呢,快吃吧,都晌午偏了。
商羊就扒拉着面条吃,朱吉子坐在边上,手里拿着豆丁的毛衣在织,眼睛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又低头去弄手上的毛衣。
商羊也看着朱吉子,吃着吃着就住了口,嘴巴张得老大,筷子上挑起的面条也不知道往嘴里送。
朱吉子就说,看啥呢,面条都让鸡子叼了。商羊拨棱拨棱脑袋,看见一只母鸡正盯着他筷子上的面条,母鸡的身前身后围着一群小鸡子,叽叽喳喳地叫得欢。
商羊把面条扔到地上,母鸡急忙叼住了,却不吃,弄碎了,喂给身旁的小鸡子。
朱吉子看得眼红,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朱吉子说,谢谢你,我已经从马拐子那儿把钱拿回来了。马拐子说,他拿去的一沓票,只有我这全报销了。
商羊说,这都是小头,也就是几百块钱,抵不住他们一顿饭钱。
朱吉子说,听马拐子说话的语气,好像对你意见很大。
商羊说,我不给他盖章他入不了账,他们那里面有很多都是空票,想揩公家油水,我不给他们报,他们肯定有意见。
朱吉子说,马拐子嘟哝着发牢骚,说还能蹦跶几天,我听着那话肯定是说你来着。
商羊把最后一根面条扒拉到嘴里,抹了抹嘴巴,说,我知道他们想弄掉我,不过我不信咱村人都恁听他的话。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说,我也弄不明白村民为啥一下子就跟了马甫仁呢,这东山承包的事,原来大家都不同意,现在听说大部分都同意了,真他妈的闷心。
朱吉子往外面看了看,然后凑近了商羊,我听他们说过这事,上个星期,马甫仁他们在我这吃饭,我给他们送菜,他们正在说东山承包的事,马甫仁说,他已经说通了盛大公司老板,给每家的补偿再增加一倍,由原来的每亩一百涨到二百,二百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呢。还听马甫仁说,再不听话,就让镇上派出所来抓他们。
商羊说,我说呢,村民都跟中了邪似的。
朱吉子把毛线用牙咬断,抬头看了眼商羊,说,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简单,我看这涨的一百元钱,主要是收拢民心,为年底村民代表选举做准备,马甫仁这是一箭双雕呢。
商羊感觉有些吊不住气,娘那个脚,一个村民代表就让他们费这么大心思。
朱吉子说,问题是你挡了人家的财路,你手里拿着半截章子,他们啥都做不成。
商羊说,就是我不拿那半截章子,还总会有人拿的。
朱吉子说,那可不一样,新选出来的人和马甫仁一条心,那不就等于还是马甫仁说了算。
商羊说,我日他妈个马甫仁!
朱吉子说,你要当心呢!
商羊说,有个屁可当心的,我就不信全村人都让他马甫仁那一百块钱把眼给糊住了,再说,村里人也不是不知道马甫仁是个啥鸟人。说到这里,商羊看了看朱吉子,说,马甫仁他还经常来你这儿吃饭?
朱吉子看了看商羊,说,你是想叫他来还是不想叫他来!
商羊垂下头,嗫嚅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朱吉子说,我也是随便问问,你是想叫他来还是不想叫他来!
商羊的双手搓着脸,脸都搓红了。
朱吉子突然就捂了脸,轻声啜泣起来,哽咽着说,你连一句囫囵话都不敢跟我说,你不是个男人,你就跟我说了,我也没念想了,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乱,马甫仁整天跟个狗似的粘在我门前,还有个马绿头,也想沾我的便宜,可我一直守着,我也在等着,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就给我个囫囵话。
商羊看着门外,雨仍淅沥下着,整个街道和房屋被雨包裹着,雾蒙蒙的。商羊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这雨雾包裹的天一样,混沌不清。
朱吉子把脸擦干了,重新织起毛衣,她说,嫂子现在咋样?
商羊说,又回去了,怕影响我干活。
朱吉子说,嫂子命好,摊上你这样的男人。
商羊说,她命苦,日子刚好过一点,她却遇上这样的祸事。
朱吉子说,以后日子长着呢,你要长远打算呢。
商羊说,我知道。他看着朱吉子,突然就捉住她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我早就想了,可我不知道该咋办!
朱吉子说,如果你同意,我就去照顾嫂子,住娘家也不是长久的事,这样你就能腾下手,干自己的事了。
商羊说,我想过,可我不知道她会咋想,村里人会咋想,还有孩子们,想着这些,我头皮都发麻。
朱吉子说,好好跟他们说说,他们会同意的。
商羊说,那我去试试。
商羊回到家里,却意外看见屋里坐着一个人,是“帝王”酒家的老板张大嘴巴。张大嘴巴属于社会上黑白两道都混得很滋润的人,和镇上的一个主要领导还是亲戚。前些年因诈骗犯事进过牢子,出来后就在仙女村开了这家酒店,很豪华,里面不但有吃的,有喝的,还有玩的,他从外面找些不明来历的女子,引得很多有钱人开着车来玩,街上被弄得乌烟瘴气,可村里人敢怒不敢言。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张大嘴巴和马甫仁好得几乎要穿一条裤子,马甫仁的大半时间都住在“帝王”酒家,听说张大嘴巴专门给马甫仁开了一个单间。马甫仁当然啥都向着张大嘴巴,村里一年大的消费都在“帝王”酒家,每年都是上十万。商羊曾跟村委提过这事,但仙女村街上除了“帝王”外,再没有别的上点档次的酒店,上面来了贵宾总不能让人家去朱吉子的小店。商羊只好住了口。
张大嘴巴跟个江湖好汉似的对商羊抱了抱拳,说,商代表打扰了。
商羊诧异地说,你咋在我家?
张大嘴巴说,我就不能来商代表家反映问题?
商羊看着张大嘴巴,想自己和他平时基本上没啥交往,他今天咋会来了,就说,张老板恁忙,一定不是来串门的,是吧?
张大嘴巴说,是有点事,想让商代表给帮帮忙。
商羊笑了,说,你是大老板,我一个种地的,有啥能耐帮你,你这是在笑我呢。
张大嘴巴说,真的是找你帮忙,说着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沓子票,放在商羊的面前,你看看,还是把章子给摁了吧,现在做个生意也不容易。
商羊翻了翻那些票,都是自己退回给马拐子的票,商羊就明白了,马拐子他们看自己报不了,就把票给了张大嘴巴,让他来找商羊。
商羊说,这些票不在报销范围,再说报这些票是村里人集体决定,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的。
张大嘴巴看着商羊说,我知道你能做主,仙女村的事只有你和马甫仁能做主,你就把这些票给摁了吧,说着把票重新推到商羊的面前。
商羊又把票推回去,说,这真的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想了想,不软不硬地说,这报销票据应该由马拐子拿来才对!
张大嘴巴脸黑下来,看着商羊,一字一句地说,你就给我盖个章吧。
商羊的手有些抖,可他还是把票又推回来,说,我真的做不了这个主。
张大嘴巴的拳头在桌子上砸了一下,说,你真的不给我盖章,你这是在逼我呢,你们村里在我那儿吃饭,却不给我报,你们这是在逼我犯法呢,张大嘴巴眼睛盯着商羊,说,你为啥不给我报,你信不信我揍死你。
商羊的倔劲也上来了,他迎着张大嘴巴的目光,说,你找我干球,谁在你那吃你找谁!那些票,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你说你想揍我,那就来,好歹也当过几年兵,练过几下拳脚的,咱们就比划比划。
张大嘴巴嘘了口气,盯着商羊看了足有五分钟,然后说,算你有种!说罢摔门而去。
九
天刚晴开一点,鸟还没在太阳下晒干翅膀,商羊就迫不及待开始了他的工作。工地上汪着一洼洼的水,和泥灰倒是省了劲,就是泥太大,粘脚,商羊索性赤了脚,拎着灰桶青蛙似的在工地上跳来跳去。
这天,商羊正欢快地跳着,就看见马甫仁领着两个人往这边来,商羊认出来,来人就是要承包东山的盛大公司老板张广州。马甫仁他们在工地上转,商羊的工地秩序井然,水泥、砖块、钢筋等都沿着墙分布,士兵似的。再看砌好的墙,严丝合缝,油光水滑,房子轮廓已经初现。马甫仁看得脑门子出汗,这个商羊,还真他娘的能鼓捣!
马甫仁站在下面喊,老商有人来看你了。
商羊站在架子上,看他们一眼,没有吱声,自顾自地往砖上抹灰。
马甫仁有些难堪地搓搓手,又喊,老商,这是张总,听说你盖房子,就专门来看你。
商羊的泥灰用完了,他提着灰桶往下走,到了他们面前,咣地扔下灰桶,看着他们。
马甫仁忙堆着笑说,你看你忙的,张总刚从广州那边过来,听说你在盖房,就一定要来看你。
张广州没有说话,看着房子的外型,说,你这人脑子不错,有点想法,想想又说,这房子是谁设计的?
商羊说,我设计的。
张广州有些不相信似的看着商羊,真的吗,你的图纸呢,让我看看!
啥图纸,我没图纸,想到那干到那。
张广州张大嘴巴,你说你是想到哪干到哪?
他的样子倒让商羊有些奇怪了,说,咋了?
站在边上的马甫仁忙说,老商脑子好使,以前专门在城里给人造房子,盖的房子听说还得过啥“人居”奖呢。回到村里,又创新了村民代表制度,省、市、县领导都来调研过,可是个宝!可惜生在咱仙女村,在城里恐怕省长都干上了。
张广州摆摆手,马甫仁住了口。
张广州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说,你这个人有想法,我喜欢,说不定将来我盖房子也找你去盖,说着对后面的人一努嘴,跟班立刻走过来,对商羊说,盖房子是大事,张总一直记挂着,这是张总的一点心意,按咱这儿的规矩,叫随个份子,祝贺祝贺,说着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塞到商羊手里。
商羊下意识地捏捏信封,凭感觉,至少有五千元钱,商羊就吓一跳,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拿眼去看马甫仁,马甫仁正笑笑地看着他,脑子激灵一下,就说,我起这房子没请任何人,村里人都没请,再说,乡下人盖房子咋能惊动张总呢,说着把信封重新塞给了跟班。
跟班说,你就收下吧,这是张总的心意,张总可是一直把咱仙女村的乡亲们当朋友看待的,这次来就是为了咱仙女村致富的,你可不能冷张总的心。
商羊说,张总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万万不能收的,乡亲们的份子我一分都没收,咋能收你张总的份子呢,这可不行!跟班回头看了看张总,张总的脸色有些难看,甩了甩手,扭头走了。
马甫仁急忙跟上去,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跟商羊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让我咋说你呢,说你死脑筋吧,看你把这房子盖的,说你脑子活吧看你把这事弄的,人家张总不过当你是朋友,给你随个份子钱,你以为人家是在贿赂你,你有鸡巴贿赂头儿,你是镇长,你是县长,还是市长,看你那架子拿的,跟国家总理似的,你这人咋这样呵!
商羊站在架子上,说,我就是一个村民,我凭啥收人家的东西,我不收人家的东西,我就不用担心干坏良心的事。
马甫仁说,老商你这话是啥意思,谁收人家东西,谁干坏良心的事了?
商羊说,我谁也没说。
马甫仁不乐意了,说,商羊,你下来,你今天得把话跟我说清楚,你意思是我收人家东西了,我干坏良心的事了。
商羊说,那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这样说。
马甫仁说,你意思就是这样,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那“代表”多了不起,蹬鼻子上脸的,我看你还能蹦跶到几时!
这话就有些伤人了,有些挑衅了。商羊右手拎着一块砖头,左手提着灰桶下来了,径直朝马甫仁这边走来,马甫仁有些紧张,说,老商,你这是干啥,你这是想干啥!
商羊走到马甫仁面前,马甫仁两手抱住头,就要蹲下去,额头上的汗亮晶晶地浮了一层。
商羊看看马甫仁,又看了看手里的砖,忍不住笑了,把手里的砖扔了,推开马甫仁,重新把灰桶装满,爬上脚手架。
马甫仁擦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就跑。马甫仁边跑边说,村里那些人村委都说好了,就剩下你了,跟你实话实说,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合同马上就签了,你看着办吧。
商羊对着马甫仁的后背说,没有我那半截章子看你咋签合同。
看看没啥危险了,马甫仁停下脚步,说,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就不信少了你那半截章子咱这村就不开展工作了。
十
农活忙起来后,商羊不得不停下自己的工程,忙着种花生、辣椒等庄稼去了。
商羊的庄稼做得好,每年都有两三万的收入,再养几头大牲畜,一年的收入也不比出门打工差,这是商羊不再出门的原因。当然,秋枝瘫痪,就是让他走也走不开。秋枝为这整天哭,跟商羊说,你就让我去死了吧,去弄包老鼠药让我吃了,就不连累你了。商羊就训秋枝,说,说啥死啊活的,现在这日子多好,有吃有喝的,过去饿着肚子也没听你说死呀死的,日子好了,你倒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秋枝就捂住脸,说,我不能连累你的,地里的活恁忙,你还要盖房子,还要照顾我,看把你劳累成啥样子。商羊就说,没事,累一点好,人闲了容易生外心。
晚上睡觉,商羊翻来翻去睡不着觉,躺在边上的秋枝伸手摸了摸商羊,说,想那事了?
商羊扭过身子,说,想啥啊,我只是有点累,一时半会睡不着。
秋枝说,你肯定是想那事了,以前你干活,越累越想那事,哪晚都要折腾几下,可我成个废人了,不能给你解闷了。
商羊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东边那二亩地我今年想腾茬,改种花生,估计明天得一整天忙活。
秋枝睡不着,她把手伸到商羊的身下,抓住他的下身,头抵在他的背上,轻声哭起来。
商羊把秋枝的手拿开,拍了拍她的脸,也不知道说啥好。秋枝又啜泣了一阵,突然说,让朱吉子来吧。商羊吓一跳,转身看着秋枝。
秋枝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她的心思,这些年我让你受累了,现在我啥都不能帮你做,你反而得伺候我,这屋里屋外的,确实要一个女人来撑着,朱吉子那女人我知底,身世苦,心肠好,我们以前就是好姐妹,她来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商羊看着秋枝,又说胡话呢,我咋能丢下你不管呢。
秋枝说,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意思是让她到咱家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商羊说,那咋成呢,一个屋子里两个女人,让外边人看着算咋回事。秋枝说,还是过日子要紧,就不要让人家再等了,如果人家真走了,你可要后悔一辈子。商羊说,你容我再想想。
四月眼看就要过去,下种早的,花生已经露出了两瓣月牙。玉米地里已是一片葱绿,再过几天,地里的活就弄完了,商羊站在地头,估摸着秋天的收入,如果雨水对劲的话,应该不会差的。正寻思着,却看见豆丁向他这边跑来,豆丁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我妈,我妈——!
商羊拉住豆丁的手,说,啥不好了,你妈咋了,慢慢说!
豆丁说,不是我妈,是我妈让我来告诉你,你家房子的墙倒了,你快回去看看。
墙倒了,商羊吓一跳,撒腿就往家里跑,边跑边问跟在后面的豆丁,那你秋枝姨呢,她有事吗?
豆丁说,是新房子,不是老房子。
商羊嘘了口气,转而向新房子那边跑。
商羊跑到工地上,一堵墙确实倒了,沾了泥灰的砖块散乱跌落在地上,露出嵌在里面的钢筋。商羊围着墙转了一圈,所幸倒塌的只是一堵墙。他把目光重新投在断墙上,在断墙上发现了一些血迹,他猜想一定是推墙的人不小心,手被划破了。这时,工地上已聚了很多人,都看着商羊,商羊就说,偷偷摸摸的算啥能耐,有本事就明着对我来呀!
站在边上的人都没有说话,一会就散了。
商羊正犹豫着是不是把这事报告给派出所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天,商羊回家,发现屋子有些乱,好像是招贼了,急忙打开抽屉,发现自己一直放在抽屉里的那半截章子不见了。商羊的心就咯噔一下,果然出这事了。商羊没有犹豫,找到住村的派出所民警小梁,把案给报了。
小梁是警校刚毕业的大学生,刚毕业的学生都分在基层锻炼,小梁就分到了仙女村驻村。乡村荒凉,没有年轻人愿意待,小梁整天都在想着破一桩案子,回到县里,哪怕是镇上也行。听了商羊的诉说,立刻戴上帽子,穿上制服,还拿了些仪器,往商羊的家去。他的后边,跟着很多人,大多数人都知道,村民代表的那半截章子让人给偷了。
小梁的勘察还没结束,商羊就被马甫仁叫去了。马甫仁说,你把章子都给弄丢了!
商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马甫仁显得很激动,你看你弄的啥球事,做官的连印把子都弄丢了,你这官是咋做的!
商羊说,我会把章子找回来的。
马甫仁说,这是大印哪,村里这么多事,哪一天离得了这印把子,你把印章弄丢了,咱这工作还开展不开展。
商羊这时仿佛才想起来,纠正说,章子不是我弄丢的,是被人偷走的。
马甫仁摆手,我不管你章子是被人偷走的还是弄丢的,总之现在章子不见了,咱这工作都没法开展,你得想办法,我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快点把章子找回来,不然——
商羊看着马甫仁。马甫仁吭哧了一阵,不然,你就得跟全村一个说法,把章子都弄丢了,这算是啥事,真保管不了就不要管了!
商羊突然笑了,他们把章子偷走恐怕就是不想让我管了!
马甫仁愣了愣,说,你这话是啥意思?
商羊说,没啥意思。
两个人正掐着,小梁警官进来了,梁警官对商羊说,你过来,我还有些事问你呢,在这吵吵个啥!
商羊抬头看了眼马甫仁,跟着梁警官出去了。
十一
盛大公司大张旗鼓发承包费的这天,商羊一边忙着工地的活,一边忙着破案。商羊手提着瓦刀,脑子里却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想着想着,眉目就清晰起来,像一句话里说的,拨开云雾见晴天。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商羊留神观察村里的每一个人,果然看到一个人的手用布包着,跟自己猜测的一点都不错。
眉目一清,商羊反而不急了,他在工地上忙忙碌碌,青蛙似的跳来跳去,就像是在跳舞,嘴里还唱着歌。他的歌唱得不太好听,但还是引来了一群麻雀,它们看着这个跟自己一样上蹿下跳的人,疑为同类,也跟着商羊一起唱起来。
商羊的歌唱,使村里人以为他疯了。王合作拎着茶杯过来,说,商羊,你这是咋了,说着就把手放到商羊的脑门上。商羊把脑门上的手拿掉,说,不咋样,挺好的。王合作就说,真的没事?商羊说,没事,我会有啥事。王合作又看了看商羊,说,没事你咋唱呀跳呀,一个人盖房子,够操心的了,你还有精神唱。商羊说,我有啥愁的,看我这房子不也快盖起来了吗。王合作看着商羊的房子,确实快盖起来了,就剩下起二层了。王合作说,商羊,你这房子,盖起来可是咱仙女村第一房啊!
商羊说,我就是要盖仙女村第一房,你等着瞧,我这楼板浇好后,在上面再起一个屋架,全部用琉璃瓦做坡,屋檐飞得高高的,到时候你再来看吧!
看来你真没事,王合作说着,走开了。
晚上,马甫仁来了,他是来问公章的事的。商羊说,就快找到了,梁警官说快破案了。马甫仁说,真的!当然是真的。商羊破天荒给马甫仁发根烟,一脸轻松的表情,梁警官说,他已经查到偷章子的人,现在就等着他投案自首呢,说是给他一个机会,我想着梁警官这样做也对,都是一个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弄出来了以后还咋在村子里做人,你说是不!
马甫仁的脸无端有些红,他说,这样说偷章子的真是咱村的人。商羊说,肯定是咱村的人,外地的人要那半截章子干球,只有能用得上的人才会偷章子。马甫仁说,也是,也是,可是很快就感觉出商羊话里的意思,把嘴里的烟甩了,说,商羊,你这是话里有话呢,现在谁用这章子,还不是咱村委用,哦,你意思是咱村委偷章子了。
商羊说,马主任你多虑了,咱这章子用处大得很,很多人都在惦着咱这章子呢。
一切果然如商羊所料。
过了一个星期,商羊正在工地上干活,看见马绿头的新宅基地动工了。商羊抽空去了一趟镇土地所,看到了村里出具的证明,上面盖着村里的印章,商羊的心有底了。
晚上,商羊请马绿头在朱吉子的小店喝酒。喝到差不多时,商羊说,你的宅基地批了?马绿头乜斜着商羊,村里同意的。商羊垮下了脸子,说,马绿头,你撒谎,我商羊啥时间同意你新占宅基地的。马绿头涎着脸说,商代表,你这是贵人多忘事啊,我那天给你送了几条烟,几瓶酒,你就把章子给我摁上,你现在咋就不承认了。不过,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你是摁过章子的。商羊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那份证明复印件,说,是这份吧。马绿头看着证明吃了一惊,说,证明咋会在你手里呢。商羊把证明重新塞回口袋,说,马绿头,你把那半截章子给我拿出来!
马绿头仿佛被烧红的铁片烙着了,一下子蹦起来,你胡说。商羊说,你把章子还给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不把你揭发出来,你如果顽抗到底,就是死路一条,我这就去跟梁警官说,他现在正愁抓不住一个案子呢。慌乱了一阵的马绿头镇定下来,说,我还说是你偷的呢,你凭啥说是我偷的。商羊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重新把那个证明拿出来,你马绿头也不是做案的料,你就没想想,你在我丢章子时出的这个证明,不就证明这章子在你手里吗。马绿头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啊,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是你以前给我盖的章子呀。商羊说,可你这上面的日期却是才不久的事,你咋解释。马绿头的脸真的绿了。
商羊说,我实话告诉你,我的章子根本就没有丢,你拿走的是个假章子,你就没看看那上面的字比马拐子那半截章子上的字要小一些吗!
马绿头急忙去看那张证明,这一看,还真看出问题了,一边的字确实小一些。
商羊说,我就估摸着有人要打章子的主意,才在外面放了个假的,没想到,还真让我猜中了,现在你说,那章子是不是你偷的,我那墙是不是你推倒的,你推墙时把手弄破了,那几天全村就你手上缠着绷带,这些我早都弄清了。还有,偷我建筑材料是不是也是你干的,全村就你和驴子家还用着拉车,你说这几件事是不是你干的,今儿跟你算总账,你说这事咋办,是我去告官,判你个三年五载,还是咱们私下里解决。
马绿头扑通一声跪下了,说,商代表,商大哥,你就饶过我吧,都是我一时糊涂,才干出这事,我就是想盖房子,你不给我盖章子,我心里有气,才干出这傻事的。
商羊说,那好,这事我先不报官,你先把章子给我,再给我写个字据。可这事不算完,咋处理看你以后的表现,再跟我胡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马绿头唯唯诺诺地走了。
马绿头走后,朱吉子走出来,要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商羊拉住朱吉子的手,说,你坐下,陪我喝几杯。
朱吉子说,看你今天的精神好像格外高兴。
商羊说,总算把这个王八蛋给收拾了。
朱吉子说,那我重新去炒两个菜,陪你好好喝几盅。
朱吉子重新炒了菜,两个人坐下喝酒,朱吉子说,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马绿头后面说不定有人呢。
商羊说,我就是要敲打敲打他们,不要以为我商羊好欺负。
可破案的高兴劲很快就被盛大公司和马甫仁给弄没了。这天早上,商羊刚上到脚手架上,就听见村里很久没响的大喇叭嘶啦嘶啦响了,马甫仁在喇叭里说,今儿个盛大公司给全村人发钱,要全村人速来领。
盛大公司的发钱搞得很隆重,镇上来了一个副镇长,搞了一个小仪式。先是副镇长讲话,接下来是盛大公司老板张广州,最后是马甫仁。马甫仁大呼小叫说了一通,大意就是,村里能得到这个工程,村民们能吃到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都是他马甫仁的功劳。说话中,不免夹枪带棒把商羊和一些不太听话的村民捎带一通,村民们都听明白了,这钱虽说是盛大公司发的,也是他马甫仁发的,以后不跟着他马甫仁,啥好事都别想。
然后发承包费,根据承包地的多少,村民都领到了五百到一千的承包费。但不是真钱,是盛大公司的一张凭证。马甫仁说了,等协议签了,村民就可以拿着凭条去公司兑付现金。即使这样,村民们也很高兴,捏着纸条喜笑颜开。发完了,马甫仁说,好事还没完呢,我再给大家宣布个好消息,经过村里和盛大公司协商,盛大公司同意,洗煤厂建成后,给全村人入股,咋样!
村民们都拍手。马甫仁的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螃蟹似的挥舞着手臂,张老板还说了,以后公司的生意好了,也有大家的好处,马甫仁说得两嘴流白沫,学着电视上一个做广告的样子,说,跟着我马甫仁干,没错的!
这天,商羊自然没去,他坐在朱吉子的小店里,闷着头抽烟。
朱吉子说,你也不能怪乡亲们,农村人就是这样,只看眼前利益,现在承包方把承包费加到200元,这样一个数目,谁都会同意的,煤场建成后还有干股,一户每年也有上百元,这么优惠的条件谁不愿意。
商羊说,我就不懂,建一个洗煤厂就有那么多利润,还给干股,那地方真能屙金尿银,我觉得这事有些邪门,里面有些咱不知道的事。
朱吉子说,那倒是,我倒听说这个场子是马甫仁和盛大公司老板合伙开的,马甫仁占的股份还不小呢。
商羊一下子站起来,我说这王八蛋咋会恁积极呢,原来也有他的份呢,可他建这个煤场子干球用,马甫仁可是贼精,吃亏上当的事他决不会干,这里面肯定有啥咱不知道的秘密。说着,抓住了朱吉子的手,朱吉子把脸埋在商羊的手里,轻轻摩挲着。
那你准备咋办?
我要弄清楚这里面究竟有啥猫腻。商羊说。
我说咱们的事呢,朱吉子看着商羊说。
商羊说,我也想通了,我他妈的想通了,我商羊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十二
商羊的工程进入攻坚阶段,整个房架已经搭起来。外墙贴了瓷砖,金光闪闪,就像小姑娘穿了一件漂亮的丝绸衣裳。下一步就是浇筑楼板,这个工作比较复杂,但这难不倒商羊,他先把钢筋扎好,然后一段一段浇筑,虽然慢了点,但效果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差。他认为古人说的话就是对,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现在他商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在把一根小针变成一个大棒槌。
秋老虎还很厉害,商羊只穿一个短裤头,猴子似的架上架下跑,把人们的眼都看花了,他们站在自家门前的树阴下,看着商羊忙碌,心里是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个啥感觉。
引起这种感觉除了商羊,还为了一个人,是朱吉子。这个女人已经公开出现在工地上。开始还躲躲藏藏,后来就直起了胸,又过了几天,朱吉子就把家搬到了商羊家里。搬家的那天,商羊开着他的“螳螂头”,把朱吉子的日常生活用品装到车上,两家就合到了一起。
朱吉子还在照护她的小店,但大多数时间总会拎着茶瓶到商羊的工地上,给商羊满上茶,然后,或是给商羊打打下手,或是就那样站在下面,温情脉脉地看着在上面干活的商羊。仙女村人惊奇地看着这情景,便私下里说,怪不得商羊有这么大的精神呢,原来是有精神支柱呢。男人说,如果我有一个相好,我也能盖座房子,男人的话立刻招来女人的笑骂。有些人则说,这下马甫仁恐怕是没戏了。
这事对马甫仁打击很大,有一个星期仙女村人没有见到马甫仁。一个星期后马甫仁再次出现在商羊的工地上,朱吉子也在,正跟商羊说笑,看见马甫仁,两人就住了口,朱吉子把脸扭到了一边。
商羊说,主任找我有事?马甫仁说,有事,是东山承包的事,镇上催得紧,村委已经跟那些户做通了工作,现在就剩下你一家,你准备咋办?商羊说,我不同意。马甫仁说,我也没指望你同意,但你得把章子盖了,承包不算你那一份。
商羊说,那不成,咱们说过了,有一家不同意,这章子就不能盖。
马甫仁脸黑下来,马甫仁说,你要弄清楚,你不能因为你不同意就代表大家不同意,你不能因为掌握了那半截章子就把它当成自己的,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持着不盖章子就是侵害全村人的利益。
商羊张了张嘴,用力咳嗽几声,才说,那也未必,我就不信全村人都同意这事。
马甫仁说,你就不用瞎操心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子纸片,这都是村里跟他们写的协议,他们都在上面签了字。
商羊接过那些协议看,黑纸白字的,确实都签着村民的名字。
咋样,你没啥说了吧。
商羊看着马甫仁,马甫仁也正看着他,马甫仁一脸胜利者的姿态,说,如果没有啥问题,就带着章子到村部,把协议签了吧。
商羊被逼到了墙角,可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对马甫仁说,章子不是弄丢了吗,等章子找着再说。
马甫仁说,你的章子不是没丢吗?
商羊看着马甫仁,谁说我的章子没丢,你咋知道我的章子没丢?
马甫仁目光躲闪了几下,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说你丢的章子是个假的。
商羊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是瞎说,我那半截章子丢了,都报过案的,梁警官也到现场做了勘察的。马甫仁有些急了,说,那咋办,不中咱们重新刻个章子。商羊摇头说,刻章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听说要到公安局申报,审批,程序很麻烦的。我听梁警官说,那案子很快就能破,没必要费那事了。
马甫仁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然后站在商羊面前,盯着商羊的眼睛说,你不要跟我耍心眼,我看你还能拖几天。说完,扭头看了一眼朱吉子,气呼呼地走了。
商羊暂时把房子停下来,想再去做做那些户的工作。丢章子不可能阻挡马甫仁承包的步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几家不同意承包,那他马甫仁就没话说了。
可商羊找了几家,当家的都避而不见,见到的,也只是木木地看着商羊,说,一亩山坡地每年承包费二百块,抵得上一亩上好地的承包价了!
商羊垂头丧气往回走,不觉就来到村东的那座小山边,那里,几个人正在地上划线,打桩子,快成熟的玉米都被毁掉了。商羊看看那些人,都不认识,就问,你们在干啥?一个中年人说,没看见我们在打桩吗。商羊说,打桩干啥?那人看了一眼商羊,说,你说打桩干啥,盖房子呗,建煤场呗。商羊就有些急了,说,谁让你们毁庄稼的,谁让你们盖房子的!那人说,是你们村主任马甫仁。商羊说,不可能,你们先把工停下,等我把情况弄清楚再说。说着把身子挡在那些干活的人面前。那些人不耐烦地推开他,说,我们只是干活的,有啥事找你们主任说去。商羊说,不行,我就是不让你们盖,我是村民代表,我不同意你们就不能盖房子。中年人看着商羊,哦了一声,说,知道了,你就是商羊,听说你一个人都能盖一座房子,真了不起,你来跟我干,我一个月给你开二千。商羊说,开一万我都不会让你们在这儿盖房子。中年人就有些不高兴了,说,你这人真是死脑筋,关你蛋事,快闪开,不要影响我们干活。可商羊紧紧把身子挡在桩前,中年人一招手,过来几个人,把商羊往外拉,撕扯间,商羊倒在地上,头正好磕在钢钎上,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十三
东山洗煤厂是八月份正式开工的。开工的这天,县镇领导专门来剪了彩,县电视台记者也进行了采访,当晚的本县新闻中,就有“盛大洗煤厂落户仙女村,外资助推地方经济发展”的新闻,画面上,马甫仁的腰弯得跟虾米似的,跟一个又一个领导握手。没有手握的时候,就挺直了腰,跟在领导身后,一脸的严肃。画面的背景,是一大群村民,还有仙女村小学的学生,小学生的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摇来摇去,瘦弱的身子在炙热的太阳底下变成了一个个小麻花。
开工这天,村里人都去了。本来,人家盛大公司请的是外面的啦啦队,但马甫仁执意要马拐子给仙女村每家每户说。马拐子知道这是在做给商羊看,就拐里拐外地满村跑,对村民说,盛大公司请老少爷们去捧捧场,中午盛大公司置席管饭。
有饭吃,似乎就没有不去的道理。这天上午,有壮劳力的人家都去了,没有壮劳力的,妇女们也领着孩子跟在后面。马拐子清点一下来的这些人,让大家排好队,然后说,一会儿领导要讲话,电视台要录像,看见我鼓掌你们就跟着鼓掌,我不鼓掌你们就不要鼓,听见没有。村民都说,听见了。马拐子想了想,把马绿头几个人叫到前面,随手从学生手里拽了几把小旗子,让他们每人拿一把,说,你们没事就把旗子摇摇,会吧。几个人都说会,不就跟电视上看到的明星唱歌下面摇着小旗子摇头晃脑的年轻人一样吗。马拐子忙说,是的,就跟那差不多。这时,一个人过来给马拐子一条烟,马拐子背下身,往兜里装了两盒。然后才把剩下的烟拆开,一个一个地散,没有散完的,就又揣进了兜里。
剪彩结束,头面人物都去了“帝王”酒家。马拐子让大家在原地等着,老半天,才颠颠跑回来,后面跟着“帝王”酒家的两个伙计,每人肩上担着两个饭桶。到了跟前,马拐子招手要大家过来,说,开饭了,开饭了,说过请大家吃饭的,就一定会请大家吃饭。村民围过去看,是捞面条,米饭,大锅菜。马拐子就说,吃吧,吃吧,管吃饱。村民们嘟哝着说,球,他们去坐桌子,让我们在这儿吃面条。马拐子听见了,就说,人家是啥,是领导,咱是啥,是百姓,想跟人家一起吃大席,你咋不混到人家那个位置上呢。说着端起一碗面就吃,村民就不吭声了。但也有几个年轻人把碗给扔了,他们是刚打工回来的,在外面见了些世面,就有些不习惯这些做派了。
这天,商羊自然不会去,他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鞭炮响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头上裹着绷带,脸色蜡黄,动一下头还有些晕,看来那天血肯定流得不少。鞭炮绵延不绝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问守在床边的朱吉子。朱吉子说,可能是谁家有喜事了。
不是的,商羊支起耳朵听听,有礼炮的声音,到底是啥事?
朱吉子看瞒不过他,还是说了,是盛大洗煤厂正式动工了。
商羊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说,动啥工,村里跟他们的承包协议都没签,他们咋能动工!
朱吉子说,你真的以为那半截章子能卡住人家吗,不签协议人家照样干。
商羊说,那不行,他们不能这样搞。说着就要起来,可是头晕得厉害,一下子坐倒了。
朱吉子急忙把商羊按住,说,你千万不能去,今天县上镇上领导都在,你去不是找晦气吗!
商羊说,不行,我就是要去跟他们说,他们这是胡来,说着又要起来,但被朱吉子按住了。
几天后,商羊出现在东山工地上。工地上机声隆隆,人来人往,房子根基都扎好了。那些割倒的玉米已经枯干,但在一些空隙里,没有被割倒的玉米仍旺盛地生长着,红缨子已经冒出老高,青枝绿叶,耀人的眼。商羊把枯干的玉米杆抱在怀里,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眼泪就下来了,嘴里一个劲地说,作孽呀,作孽呀!
马甫仁正在监工,老远就看到了商羊,就过来了,满嘴的酒气,说,商代表来视察工作,提前也不打个招呼,又说,听说你受伤了,严重不严重,本来要去看你的,可村委的事太忙,就搁下了,没事吧!
商羊脸色铁青,说,死不了,这事还没完呢,咋能死呢!
马甫仁讪笑着说,看你说那儿了。
商羊说,这协议没签他们咋就动工了?
马甫仁装出一脸的委屈,苦着脸说,可不是,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镇上不同意,镇长说,不能再拖下去了,不能因为半截章子毁掉一个好项目,镇长把我好一顿训,我都恨不得钻地缝了。
商羊说,马甫仁你少他妈的在这充当好人,这都是你在中间捣鬼,你要把仙女村害苦了。
马甫仁脸色也变了,说,商羊,你说话得当心点,这事是镇上定的,村里人除了你都同意的,到底是谁害人,你把持个章子,是你坏大家的好事,白白给村民几百块钱是好事还是坏事,活恁大岁数了,话都不知道该咋说。
商羊说,马甫仁你个王八蛋,说着抡起手里的棍子朝马甫仁打去。马甫仁闪了下身子,没打着,可吓得够呛,忙退着说,你干啥?商羊说,干你娘那个脚,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打死你这个王八蛋,让你以后少害人,说着举棍子又打了过来。
马甫仁沿着地边跑,一边跑一边喊,商羊疯了,商羊打人了。工地上有很多人,还有村里人,可是没有人劝架。马甫仁就朝着他们喊,你们看啥,还不拦下那疯子。可边上的人只是笑,并不动身。马甫仁又喊了几遍,看没有人来帮他,挥舞的棍子又跟得紧,只好往村里跑。到了村边,正好碰见张蚂蚱,张蚂蚱说主任你跑啥哩。马甫仁说,要杀人了,快,快把他拦住。张蚂蚱往马甫仁身后看了看,有些奇怪地看着马甫仁,说,没有人啊,谁要杀你。马甫仁还在跑,说,是商羊,他要杀我。张蚂蚱一把拉住马甫仁,说主任你别跑了,这哪有商羊,你是不是喝酒喝多了。马甫仁止住脚步,往后看,哪还有商羊的影子。马甫仁站直身子,把衣服上的灰尘弹了弹,腰也挺直了,说,这些刁民,看我以后咋收拾他!
商羊的伤稍好后,就开始跑镇进县,反映盛大公司违规征地建设问题,跑了半个月,进了很多门,人家都把材料接了,说下来调查,可就是不见人来。朱吉子说,算了吧,马甫仁和上边都穿着连裆裤,你咋能告得赢呢。商羊说,告不赢我也要告,我就不信他们能一手遮天。
朱吉子就叹口气,收拾碗筷去了。
十四
商羊的工程,这一段进展得还算顺利。商羊房子落成的这一天,正好是元旦,是商羊特意选定的日子。商羊买了一挂大鞭,一万响的,足足响了半个钟头。村民围过来看热闹,商羊的桌子上放着烟,可他一个人都没给散,只是自己吸。朱吉子则笑着从兜里掏出糖和瓜子,散给围在身边的孩子和妇女,有的推辞几下,还是接住了,便都说些房子如何漂亮的话,说了几句,似乎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合适,就张着嘴,一脸傻笑的样子,有些尴尬。
商羊的房子造得真是漂亮,主房二层架构,琉璃飞檐,挑起很高,就跟展翅欲飞的大雁似的。墙壁镶了瓷砖,太阳光下,闪闪发光。商羊在铺好最后一片瓦时,一下子瘫坐在屋顶上,抽噎着哭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哭声,他把身子伏在琉璃瓦上,一趴就是半个上午,泪水把面前的红瓦都湿透了。朱吉子送饭上来,问他咋了。商羊才抬起身子,揉着红肿的眼睛,说,没事,高兴,就是高兴,房子终于盖好了,这顿饭咱们不用再在房上吃,咱下去吃,消停吃。朱吉子看了看房子,又看了看商羊,就说,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朱吉子再过来的时候,提了一个篮子,篮子里盛了四个菜,两荤两素,还有一瓶二锅头。商羊把饭菜放在砖头上,朱吉子把酒给商羊斟上,商羊喝一杯,眼泪又要下来了。朱吉子说,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呢。商羊把脸一抹说,他娘的,盖大半年的房子,没流过一滴眼泪,这房子盖好了,却流球的啥眼泪。朱吉子也抹了抹眼,说,这是高兴,高兴的泪!
房子落成后,除了王合作晚上过来说几句话外,再没有其他人过来,就连老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马拐子这月来也没见了踪影,商羊有些不明白,他马拐子难道不要章子了,这章子还在他商羊手里呢!
还是王合作的一句话提醒了他,王合作说,马拐子他肯定不会来找你了,他在等着新代表呢。
商羊哦了一声,心里也明白了大半,马上就要选举,也就是说这半截章子马上就要易人了,如果是马甫仁举荐的张蚂蚱当选,他马拐子就不用整天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商羊身后了。商羊的身子瑟缩了几下,觉得有些冷。
王合作说,你也不要太在意,这农村就是这样,都说选举好,可真选举了,他们又不把手里的选票当回事,只认眼前的那点利益,谁给的好处多就选谁,有钱有势的人就能选得上,这选举又能起个球作用。再说,马家在村里是大族,有些马家人虽然和马甫仁不和,可遇到事上,还是向着马甫仁,这你清楚的。
商羊说,他这是在搞贿选。
王合作说,马甫仁想得周到呢,他借的是盛大公司的手,可村里人谁不知道好处是人家马甫仁给争取来的,你能说人家是贿选,玩心眼?你玩不过人家马甫仁。说句实在话,现在形势都一边倒了。如果真不成,就放手算了,免得到时候丢人。
商羊看着王合作,神经质地去摸烟,摸到一支,衔到嘴里,手哆嗦着却点不着。商羊摔了手里的火机,说,我不会放手,我就是要看看村民们的眼睛是不是都让钱屎给糊住了。
王合作叹口气,你能一个人盖座房子,不过,这个事,可不是你一个人能弄得了的。
王合作说完就走了。
商羊站在门外,风吹得他连打几个寒颤。他用力揉搓着脸,往新房子那边走去,直到看到他那在月光下闪着光的房子,他的心才稍微好受一点。
商羊又去了一趟县上,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小青年,说商羊撞着他们,要商羊赔医药费。商羊不干,两个青年就把商羊打了。商羊回到家时,头上还流着血,冲得脸上的灰尘一道一道的,衣服也跟在土里揉过似的,辨不清颜色。朱吉子一看见就哭了,说,咱不当这个代表了,人家愿咋干就咋干,咱们不当了,好吗!
商羊擦着脸上的血,说,不行,他们越是不想让我当村代表,我还越要趟这浑水,今儿跟他们耗上了,我看他们还有啥花招,还能把我商羊给剁剁喂猪了。
朱吉子拿来止血绷带,给商羊裹上,说,你就不要管了,你这代表连番五次挨打,图个啥!
商羊说,挨打说明咱触动那些人的利益了,让他们不舒服了,说明这个代表当成了。
朱吉子叹口气,说,反正就要重选代表,你也干不了几天了。
商羊一下子站起来,把朱吉子推了个趔趄,气呼呼地冲着朱吉子说,连你也说我选不上代表。
朱吉子惊惧地看着商羊,这是半年来商羊第一次对她发脾气,朱吉子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这事不是明摆着吗,大家都这样看,都这样说,你咋就不面对现实呢。
商羊过来,拭掉朱吉子脸上的泪,朱吉子就把商羊抱住了,说,我不是不想让你选上,我只是想,一直这样下去他们会毁了你,还有这个家,我丢了一个丈夫,一个家,我不想再失去你!
商羊说,不用怕,他们也就是使个小动作,我知道他们,把咱咋不了的。
朱吉子说,那你还要参加选举?
商羊说,我当然要参加,即使选不上我也要参加!
十五
元旦过后,人们闲下来,也到了村民代表选举的时间,村里就开始筹划准备第二次村民代表选举,时间初步定在元月十五日。
因为仙女村的村民代表制在全县乃至全国都是首创,上过电视和报纸的,也来人参观过的,县上、镇上对这次村民代表选举很重视,村里早早就挂上了标语,县上派了民政局一个副局长来指导监督,规格高得很。
也许是受气氛的感染,这些天村里的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人们见面了不再跟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只是点下头,就过去了。一定要说句话的,也是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显得莫测高深。有些耐不住性子会问,这次选谁呀,被问者就会说,那你选谁呢?问者才发觉自己的唐突,笑笑,走了。
按照仙女村村民代表选举办法和程序,要想当村民代表,首先要有人推荐,没有人推荐,也就没了当代表的资格。举荐的这天,村民都集中到马甫仁家前的空地上。首先是马拐子推荐的马绿头,台上坐着的李副镇长问,同意的请举手,稀疏的有几个人举手。工作人员在身边的小黑板上写上“票数”。然后又有几名村民推荐了几个,得票都不多。接下来就轮到了马甫仁举荐的张蚂蚱,张蚂蚱今天穿了一身西服,正襟危坐,跟个成功人士似的。李副镇长把举荐的人说了,然后看着下面说,同意的请举手,开始时,举手的不多,李副镇长又重复了两遍,马甫仁也往下面看,目光就像锥子一样,一个脸上一个脸上剜,举手的就多起来。李副镇长让清点举手人数,二百八十票,让工作人员在黑板上写了。李副镇长接着问,还有谁举荐代表,连问了三声,下面没有人吭声。大家都把头扭到边上,那里蹲着商羊。商羊低着头,现在连举荐他的人都没有了,他觉得有些羞愧,仿佛是自己真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了。
李副镇长连喊三遍,然后说,如果没有人举荐,今天的预选就结束了,明天开始正式选举。这时,下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是个女声,女声说,我举荐,我举荐商羊!
大家都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是朱吉子,她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谁也没有注意她。朱吉子的脸有些红,嘴角微微牵动,眼里似乎还有泪花,手紧紧攥着衣角。
马甫仁看看朱吉子,悄声对李副镇长说了几句话,然后说,一家人不能举荐一家人,你的举荐无效。
朱吉子说,为啥无效,我还没嫁给他商羊呢,还不能算是一家人。
马甫仁笑了,说,你没跟商羊结婚,你住到人家屋里算啥子。
人群里有笑声传出来。
朱吉子抬起头说,这是我的私事,和选代表无关。
咋能无关,马甫仁说,仙女村历史上可没出现过这样的事,没结婚就住到人家屋子里,何况人家屋里还有一个女人,这算啥。
朱吉子说,那你马甫仁半夜摸到人家屋子里,让人家男人打出来,又算啥!
你胡说,马甫仁脸红脖子粗。
谁胡说,仙女村谁不知道,还有,你整天腻在酒店找小姐,连派出所都抓过,谁不知道!
场面有些乱,大家交头接耳,嬉笑不断。李副镇长拍了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说,既然这样说,这位大姐的举荐符合选举程序。再说,商代表是仙女村的老代表,是村民代表的创始人,当然应该参加这次选举,下面同意的请举手。
场上鸦雀无声,村民们相互看看,然后又往台上看。除朱吉子外没有人举手。
李副镇长连问两遍,就要让工作人员把票数写到黑板上,可朱吉子说话了,她说,等一下,我想说几句,朱吉子的眼里噙着泪水,她看着乡亲们,说,商羊不是一定要当这个代表,是大家要讲点良心,这几年,商羊为村里,为大家办了多少好事,大家现在咋就忘了。为办这些事,他跑东跑西,受过多少气,可他没有怨言,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少爷们,他做这些图的啥,他得过大家一丁点好处没,可等到他盖房子,村里没有一个人来帮他的忙,多寒心哪,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些得过好处的人,晚上回家就睡得着吗?再说这次建洗煤厂的事,还不是为了村民的利益着想,他是没有钱,没有钱给大家,可他给大家的是心哪!——
朱吉子说着哭了起来,抽噎得说不成话,在场的人都低下头。
台上的马甫仁忙对着全场说,别听她胡说,今天的预选就结束了,稍后进行正式选举。
下面的人有些躁动,更多的人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往外走。
十六
年前的这一天,是商羊交手续的日子,手续呢,也就是那半截章子。商羊拿出那半截章子,轻轻在手里摩挲,内心隐隐作疼。
新代表是张蚂蚱。张蚂蚱站在一边,稍稍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说,商羊,不,商代表,这章子我先替你管着,有啥事你尽管跟我说,我一定会给你盖的。
商羊没有应声,正要把章子递给张蚂蚱,突然脚底下传来一阵地动天摇的响声,房子都在摇晃,人也跟着东倒西晃。张蚂蚱从地上爬起来,章子也不要了,转身就往外跑,说,地震了,地震了。到了外面,看见大家都在往外跑,都是惊慌不已的表情,相互打问着,是不是地震了?
到了下午,传过来消息,是盛大公司发生爆炸。接下来,仙女村人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盛大公司是在开矿,他们打着建煤场的幌子,在下面采煤。发生的爆炸就是从煤井里发出的,有十多个人没有出来。
在这次爆炸中,仙女村的房子不同程度受到了损害,一些房子已成了危房。惟独商羊的房子纹丝不动,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
至于那半截章子,现在仍躺在商羊的抽屉里。
责任编辑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