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地球仪上的仿诗
轻轻。拨动地球仪,
像拨动人类命运的大赌盘。
这是巴尔干半岛。这是中东。这是黑非洲。这儿,
一条蓝色的丝带,是马六甲海峡……
然而,那只投掷骰子的
上帝之手,不知何时已被闪电斩断……
现在,由美国来掷。
现在,由美国来掷。
慢慢。地球仪在一掠而过的诸多国名中停下来。
然而,地球依然在旋转,像是
一个碾磨欲望又
催生机遇的大赌盘。——
这是古埃及。这是古罗马。
这是古印度。这是古华夏。
这是毁国达两千年之久又刚刚在沙漠上建起的以色列国。
这是美利坚合众国:它建国尚不足三百年。
然而,投掷骰子的上帝之手不知何时被闪电斩断,
现在,由美国来掷。
现在,由美国来掷。
纸的石头
纸的石头。它的石质由语言
和它衍生的
空白以及意义构成。沉甸甸地,它提在
你手上,像提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而世界本就是一块坚硬的冰;
它的不易融化就像我们面对它时
内心随时涌出的疑惑。只有当我们的
思想,像云隙偶然迸出的
一缕炽热的阳光照射到它时,
才可能从它那巨大的问题的表面,
滴下一滴疑似答案的水珠。——
这时,你手上的石头变轻,
纸卷起石头的四角,轻柔如
一次你对事物内心幽独的造访。
莅临
一天中,下了三场雨。
第四场雨,你开始到来——
你的到来像停止已久又突然在空中出现的雨点,
急迫、飘忽,
令人心慌。——
一天之中的我们,早早地,
被下成一目十行的三场雨,
给流散到四处;腾出
那么空、
那么宽敞的天空,
腾出树叶的台阶、鸟翅的门扉、花蕊的宝座——
一天之中,
早早流散的我们无所事事,
全都剩下了等待。
我们被雨瓜分的脸庞焦渴,像一滴滚锅里的油。
我们的首都,沙尘弥漫。
我们的胸口,心跳停落。
正是在这时候,伴随一天中的
第四场雨,你开始
到来,你的到来毫无征兆,
然而如预言般精确。——那衍生自空中的第四场
雨,前呼后拥,
像是一个特定修饰语的前缀。
停机坪
停——。
停在阿基米德撬动地球的支点上。
停在苏格拉底那只哲学的木桶中。
停在“停止”的意念中。
停在苹果的坠落里。
一颗行星停在它的旋转中。
一只蝴蝶停在它的栖落里。
一滴河水停在它的流动中。
一记钟声停在它波荡开去的羽翼里。
停——:
停,并不意味着终止。
两个做爱的人停在他们纠结的快感里。
两个摔跤运动员停在他们肌腱闪亮的角力中。
两扇风中的窗户停在它们夜半的拍击里。
一对合葬的情人停在他们不死的爱情中。
我像一架小型私人飞机,
满载着蓝天白云、高山流水,
滑入你的跑道。你的跑道狭窄而漫长,
够我用一生来着陆、
停靠。
我们破裂如处子
我们破裂如处子,
弥合如水花迸溅。
我们合二为一。我们又一分为二。
在我们心的大陶罐中,
满装着我们淫荡的生和罪恶的死。
我们喷吐毒液如吮吸甘露。
我们在彼此身上搭桥如掘挖深壑。
在我们从未走过的路径上,
沿途都是我们栽植的落日的篱笆。
我们像一滴水一样抱在一起但
无时无刻不在告别。
在我们嵌合而又悖离的性别中,
我们把时间更改为空间,
而把空间缩写成我们的身体。
我们互舔伤口如彼此攻击,
我们飞升如坠落。
在不停旋转的生之大赌盘上,
我们小心翼翼地掷骰子如豪赌。
之后
——美伊战争八周年祭
之后,
大地像一根皮筋,轻轻跳荡着。
那散弃在一面碎镜子里的物什,被重新分拣出来:
这是火钳。这是一床弹孔摞叠烟孔的棉絮。
这是一朵籽粒刚灌浆的向日葵,它的头颅被割下。
这是一辆带木轮的摇篮车。
这是一束塑料玫瑰,
——它永远失去了那黑釉的花瓶。
这是一本启蒙书,
但已无幼童启蒙,他们的双手只认识恐惧和苦难。
这是一个带滑轮的谷仓,
谷子已被挖走,
它里面装满漆黑的抽泣和饥饿。这是半个辘轳,
另半个已被井水吞吃。
我说的是劫掠之后。
但我们已不愿提起先前。我们分拣碎镜里的物什,
像隔着我们的手,
触探浮华不再的余生:
这是一个火钵,炭灰冰冷。这是蝴蝶标本,
从今往后它只在死去的梦里才飞回前世。
这是门槛,它已形同虚设。
这是一架犁,空袖着手,因为它已无地可耕。
这是一幅自画像,他冷漠的
眼神现在变得空洞、绝望和愤怒。
这是我们祖传的粗瓷大碗;在一碗清水里,
它映照出自己内心的裂纹。这是炊烟,
但多么悲哀:它已幻化为一条缢死生活的
绳索。
夹角发炎
光线不适。夹角发炎。
——不是风在吹动中与吹拂之物构成的夹角,
是一只狗靠在带栏杆的云彩上,
以瞎眼,
看守着主人的庄园。
而它的主人,已在外死去多年。
蜡油般凝固、井一样深:
噢发炎的夹角。
以一粒星光来消毒,是否有一个形而上的痊愈?
而取下结痂的道德律,
是否会恢复它与世界紧张的和谐?
然而,从狗的瞎眼中,
愈来愈频繁地,流出了大地清晰的镜像。
这镜像有夹角的偏执、昏暗,
也有夹角发炎的:
红肿之恨。